《美文》2019年第11期|李曉東: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三千年下,春天的燦爛和新婚的喜悅,依然給力地撲到你的面前,而其標(biāo)志意象,便是盛若云霞的桃花。
我們今天吃到的水果干果,大多從域外傳來。葡萄當(dāng)然直接就是外語譯音,核桃本名胡桃,蘋果也是音譯和意譯的結(jié)合。近年來,一帶一路戰(zhàn)略提出,絲綢之路仿佛從塵封的歷史中重新活起來。其實,絲綢之路從未被湮滅,我們每天一衣一食,都承澤著她的恩惠,卻是日用而不自知。
桃,則是不折不扣的中華本土出產(chǎn),通過絲綢之路傳播到西方,一路向西,桃之夭夭。桃的起源,可上溯至神話《夸父追日》,夸父渴死之前“棄其杖,化為桃林”,英雄的父親將對人間的不舍和族人的留戀,寄托給和心臟最近似的仙果。桃子,是鮮紅的父親的心和血。
《桃夭》屬于《周南》,《魏風(fēng)》里有“園有桃,其實之肴”??梢?,周代時,從河南到關(guān)中天水一帶,黃河流域的核心地區(qū),桃已普遍人工種植,且很成規(guī)模了。今天,天水秦安水蜜桃成為主導(dǎo)產(chǎn)業(yè),實在是淵源有自。每年四月份,秦安縣舉行桃花節(jié)。辛棄疾詞云“山下千林都覺俗,山上一枝看不足”,秦安桃花,山下千林,山上也千林,一株株桃樹少女般靜立在川道里、大路邊、梯田中、小徑旁、山崗上。驅(qū)車或步行盤山而上,仿佛都在向你嬌羞地打招呼,和辛棄疾并稱宋詞“二安”的李清照,敘小姑娘見生人時“和羞走,依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秦安桃花也如是。株株桃樹相依,片片桃花相連,相得益彰,色澤愈加濃烈,站在山巔四望,如火焰般,從大地灣一直燃燒到今天。
相伴既久,情感亦深。在所有植物和水果中,桃,無疑故事最多、寓意最好,也最感親切。“灼灼其華”,熱切濃烈的愛情,少男少女心里眼里噴出火?!秷@有桃》卻是粉紅的憂郁,“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不僅一派小資氣文藝范,現(xiàn)代派哲學(xué)文學(xué)之話語困境,亦躍然而出。桃子,還是許多大事的關(guān)鍵道具,衛(wèi)靈公和彌子瑕的斷臂之交,成也桃,敗也桃?!岸覛⑷俊钡墓适拢憧梢砸娮C又大又紅的水蜜桃多么稀缺寶貴。我們吃到秦安水蜜桃,想起一句耳熟能詳?shù)脑挘骸笆橇沂康孽r血換來的?!?/p>
秦安“桃后”
不過,秦安水蜜桃的確來之不易。我小時候,家中院子里就有一棵桃樹,好像是全村唯一的一棵。我們村梨樹很多,核桃、杏也不少,可惜沒桃樹。我家的這棵,是從鄰縣移植來的。樹不高,小孩子一步就能跨上樹杈。樹冠卻伸展得大,遠處的枝條,有的垂到地上,其枝搖搖,其葉蓁蓁,春天一樹紅,夏天一樹綠,秋天一樹實,冬天一樹雪??晌覀儗t花綠葉不感興趣,桃子剛探頭探腦毛茸茸地看世界,就惦記上了。一點點地長大,但終于長不了多大,約杏子般大時,就開始由青轉(zhuǎn)綠,由綠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黃了。我們多少次把青桃子摘下,又硬又苦,滿桃子的絨毛扎得渾身發(fā)癢,不到成熟時節(jié),是頑強的抗拒,成熟時,則綿軟甘甜。我老家有諺語“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抬死人”,杏子、李子都不能多吃,唯桃子,似乎多多益善,大人不會管,真童年一大美味也。此后多年,輾轉(zhuǎn)南北,所見各類水果可謂不少,然秦安蜜桃,仍令我大感驚訝。
比成年人拳頭還大的蜜桃,鮮艷而均勻的紅色,最大的“桃王”,有500多克。小時候的我,可以一個接一個地吃桃子,面對秦安蜜桃,卻一個都“消滅”不了。桃主人知道大家的難處,切成一瓣瓣,擺在盤子里。從切面可見,桃肉同樣鮮紅,甚至深紅得濃郁,仿佛滴滴香濃的桃汁將流出來,感覺直把桃子吃成西瓜了。拿一瓣,一口咬下一小半,絲絲甘甜均勻地伴著綿軟而有韌勁的果肉?!独献印吩疲骸坝袩o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闭嬲篮玫氖挛?,往往是相反相成、不同而和的。吃秦安蜜桃,才知何為“大快朵頤”?!岸漕U”,就是咬嚼之樂。蘇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我們是“日啖仙桃只一顆,三生愿作天水人”。楊貴妃“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人盡皆知。秦安蜜桃也有類似往事。唐太宗李世民在長安宮中,忽然想吃家鄉(xiāng)的蜜桃,差人專送而來。秦安距長安不遠,且驛道通達,取不傷民,享受有節(jié),故開“貞觀之治”。楊貴妃的荔枝,則天遙地遠,以公務(wù)之力而逞后宮之欲,跌破了奢靡的底線,結(jié)果“漁陽顰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秦安“桃王”
秦安蜜桃自古即有,于今最佳,不僅因山川靈秀,地利天時,更賴科學(xué)之力。小時候,就盼院子里的桃樹結(jié)得“稠”,挨挨擠擠的桃子壓彎枝頭。今天秦安的桃樹,則要疏花疏果。把多余的花一一摘去,掛果之時,再摘一遍。保證桃與桃之間的距離,為桃的生長留出足夠養(yǎng)分與空間,減少數(shù)量,提高質(zhì)量。稍大時,給每個桃子套上專門研制的袋子,防蟲,防止農(nóng)藥灑到果品上,都是人工操作?!疤一ㄒ淮亻_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的自然狀態(tài),被精心科學(xué)培育所取代,結(jié)出的果實才會色澤均勻,個大味美。精準滴灌,智慧農(nóng)業(yè)等技術(shù),也進入桃花源中。一樣的“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阡陌交通,雞犬之聲相聞,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但已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而是與時俱進,日新月異也。
有一年,礦上給離休干部拜年,送給我爺爺一幅賀壽圖,印在加厚的塑料紙上,很漂亮,在當(dāng)時殊為難得,貼在墻上好幾年。畫面正中,老壽星捧著一只碩大的桃子。吃慣小桃的我,又羨慕又懷疑,直到見了秦安蜜桃,才知古人愿望不虛。桃,實在可稱作中國最正宗的祥瑞之果,今天有人以蘋果寓意平安,是望文生義,等而下之了。桃,不僅代表愛情、福壽、吉祥,而且可以辟邪。王安石《元日》詩“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古人新春時,在兩塊桃木板上分別書“神荼”、“郁壘”二門神的名字,來年春節(jié)更換新的,祛魅祈福,后演化為春聯(lián),但依然有人削制小桃木劍,掛在小孩子身上,以保平安。中國多地有風(fēng)俗,庭院不植槐樹,蓋其字中含“鬼”,桃樹則可驅(qū)鬼。大約十歲那年,村中一姐姐突然被去世不久的鄰居靈魂附體,一幫人圍著,又急又怕,我也去看熱鬧。一人看到我,說:“去你家桃樹上折幾個枝條打鬼?!蹦軈⑴c這樣稀奇的大事,我自然興奮。村小、路近,我連枝帶葉折了好幾枝,也不心疼上面的小桃子了。急跑返回,一長者用桃枝作勢抽打,邊打邊說:“看,這是什么?還不快些走?”一會,果然見效,女孩轉(zhuǎn)清醒,詫異地問:“你們圍著我干啥?”“鬼”雖離身,家人尤不敢大意,把桃枝放在炕上,陪了她好多天。
如此,桃木雕刻擺件,為許多人所鐘愛。桃樹汲天地日月雨露之精華,年年孕結(jié)仙果,自成一脈芬芳。桃木制品,亦是秦安桃產(chǎn)業(yè)鏈上的重要一枝節(jié)。所雕當(dāng)然無非手串、如意、壽星、觀音、佛像、荷花等,比之黃花梨、小葉紫檀,自是不甚名貴,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文化內(nèi)涵深厚,總感覺更靈驗些。還有桃花茶、桃花酒、桃脯、疏花疏果之余物,并非簡單丟棄,因材而用,自見佳妙。桃花茶清香滿口,桃花酒度數(shù)低、味甘醇。傳說中神人所飲之仙醪,仔細想想,其實就是蜜桃制品。
祖籍秦安的李白,被安徽宣城人汪倫邀請,飲萬家酒店,賞十里桃花,結(jié)果只見名“萬家”之酒店一爿,桃花潭之水一泓,然真情千尺,垂傳至今,仿佛依然縈繞動人的踏歌聲。如果太白先生魂游故土,見桃花百里,桃酒飄香,當(dāng)更詩興湍飛吧。漁人見桃花而忘路之遠近,舍舟登岸,邂逅桃花源。寶蘭高鐵將通,亦從桃林中過,出秦安站,即見“李白祖居地”石碑,為詩仙指路——“空谷清音起,一曲桃花水”。
核桃青青
到天水工作,第一次下鄉(xiāng),大家以為我從上海、北京來,大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道麥苗韭菜。沒想到我不僅谷子、麥苗、玉米、高粱一眼認出,蘋果、花椒、核桃、杏也清清楚楚,還從樹的粗細判斷出是否該掛果了。村人有點驚訝。直到我差點盤腿坐到炕上,終于“褫其華袞,示人本相”,看穿了大都市外衣下的農(nóng)村底色。
我生長的山西長治農(nóng)村,地理上屬于晉東南,海拔和天水差不多。氣候環(huán)境,物產(chǎn)飲食,相似之處頗多。一到農(nóng)村,就被久違的親切蕩漾包圍,樹木、莊稼、土崖、牲畜、院子,全從記憶深處活起來,渾身的細胞,都見到親人般愜意舒適。尤其見到藏在厚厚的綠葉下綠綠的核桃,不由偷偷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鮮核桃的清香嫩脆,仿佛又回到了嘴里。
我讀小學(xué)初中的暑假里,許多男孩子手都烏黑,怎么洗也洗不干凈,成為“犯罪”的最有力證據(jù),屢屢挨打。原因只有一個——偷吃核桃被染的。
在店或攤子上賣的核桃,與長在樹上時,樣子差異很大,可以說,核桃是北方果類里,收獲前后“變形”最大的。有一句耳熟能詳?shù)乃渍Z“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現(xiàn)在大概要反過來了:“沒見過豬跑,還沒吃過豬肉?”吃小袋子裝“來伊份”核桃仁的,可能不認識整個核桃,買來砸核桃吃的,可能沒見過長在樹上的核桃。
近年來,天水大面積種植核桃,僅清水縣,就有數(shù)十萬畝,而且,主要品種之一,就自山西引進。我的記憶里,村里核桃樹大多很大。主干不高,但很粗,許多枝叉平平伸出,使樹冠張得很開。蘋果、梨、桃、杏樹,壽命都有限,如蘋果,也就二三十年,核桃樹,卻極長壽,有壽達千年者。天水千年以上古樹很多,其中就有核桃樹。核桃非中華原產(chǎn),乃沿絲綢之路自西域傳來,所以亦名“胡桃”。桃源于中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故而不少果類以桃為名,有水果,如獼猴桃,有堅果,如核桃,還有不生果實者,如夾竹桃。核桃非桃,但外形略似,比同屬水果的楊桃,像桃子多矣。
核桃樹的葉子又大又肥,一副溫柔敦厚的長者氣象,卻“暗藏殺機”,它是有毒的,吃了會嘴唇腫脹疼痛。核桃花卻很少有人見過,吾鄉(xiāng)傳說,看到核桃樹開花,人就會死。其實,核桃樹會開很小很小的白色花,夜間開放,很快就落了,不像桃花杏花梨花,在春天里姹紫嫣紅地舒展著。樹上的核桃是綠色的,和葉子的顏色一模一樣,不知是否在運用保護色。與蘋果等長在葉子上方不同,核桃長在厚厚的葉子下,一對一對依偎在一起。約三毫米厚的綠皮包裹著的,才是人們在市場上通??吹降暮颂?。
到天水我才知道,核桃也分不同品種,比如清水縣,就引進了山西、陜西、河北三種核桃,各有學(xué)名,但我沒記住。我熟悉的,還是我老家的分類法,核桃就兩種,綿核桃、夾核桃,后來我懷疑,是“母核桃”、“公核桃”的轉(zhuǎn)音。綿核桃個頭大、形狀圓、仁多;夾核桃個頭小而尖,皮厚殼硬,仁少,且很難取出來。因此,夾核桃多野生,山野無主之樹上,果實累累,但大人孩子都不摘?!暗琅钥嗬睢保沤褚灰?,各類一也。不過,上海杭州人,卻喜食浙江山區(qū)的山核桃,僅杏核大小,仁更是沙里淘金般難得。裝在小小的塑料袋里,包裝精美,把核桃吃出螃蟹的感覺了。
核桃要過了白露才能收獲,但到八月份就可以吃了,而且,嫩核桃仁比成熟了的更可口。天水開發(fā)出“鮮核桃”的概念,就是吃這種將熟而未完全成熟的核桃。在我小時候,這種吃法主要是小孩子的專利,而且和“偷核桃”密不可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要冒被罵甚至被打的風(fēng)險。時代發(fā)展進步,不僅人有了“小鮮肉”,核桃也有了鮮的。雖不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給核桃“脫衣”,卻不是件容易事。
打開核桃,無外乎三種辦法,石頭砸、腳踩、刀子剜。核桃的厚皮里,含著無色的汁液,石頭一砸,立即濺出,不留神會濺到眼睛里,又酸又痛。汁液看著無色,卻能把皮膚染上淡淡的嫩黃。一次次地砸核桃,手上顏色越來越深,幾天后,就變得烏黑了。糟糕的是,這種顏色染得特別結(jié)實,用肥皂都很難洗掉。只能在吃嫩核桃時節(jié)過后,一點點自然褪掉。大人們會突然問“偷核桃了吧”,“沒有”,“把手伸出來”……前幾年有本很火的書,叫《水知道答案》,跟風(fēng)出了很多《…知道答案》,我們小時候最痛苦的,是手知道答案。前不久,我妹妹回老家?guī)滋?,在微信朋友圈曬了下她黃黑的手,不少人甚表關(guān)切,給出一大堆結(jié)論建議,我和弟弟偷笑,又惋惜城里的“二次元”生活中,原生態(tài)體驗越來越遙遠了。
砸核桃罪業(yè)難消,稍大點的孩子,便用刀子剜。嫩核桃砸起來很費勁,用力小了,砸不開,用力大了,砸爛的皮和仁混在一起,幾乎沒法吃。用腳踩,踩幾下,腳底就會痛。用刀子剜卻很省事。核桃和把相連接的地方,是它的“命門”。就著和把分離后留下的白點,稍一用力,刀片就插進兩片核桃中間。如果刀子結(jié)實,一別就開。我們用的,都是八分錢一只的鉛筆刀,刀刃薄而短,不過,順著縫隙轉(zhuǎn)一圈,自然一分為二。刀片在半個核桃里沿木質(zhì)殼再一鏇,完整的核桃仁就落到手心了。
核桃不成熟時,仁外面的薄皮發(fā)苦,不能吃,但撕下非常利索。輕輕揭開黃衣,又嫩又白的核桃仁就出現(xiàn)了。放進嘴里一咬,脆、嫩、甜,還有絲絲青草氣息,一點點汁液在口中游走。把幾大片嫩核桃仁一起放在嘴里大嚼,真是過癮!這就是“鮮食”了。前不久,清水縣請著名秦腔演員、新科戲劇“梅花獎”獲得者袁丫丫代言的“青皮核桃”,就是這味道感覺。我生長的山西長治,為黃土高原最高處,古人形容“與天為黨”,故名“上黨”。本來一直以為天是蒼天之天,現(xiàn)在想來,也是天水之天了。我的家鄉(xiāng)和天水,不為鄰,卻為黨,性相近也,習(xí)亦相近也,風(fēng)俗文化,相似處殊多。自小耳濡目染的,是上黨邦子、上黨落子,和秦腔有類同者。自蘭州讀書,二十年來,秦腔入耳不少,感覺既如“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又似哀婉纏綿的秦婦吟。核桃,正有秦腔的品質(zhì)。肉的青皮包裹著的,是堅硬木質(zhì)的殼,殼里面,又是嫩脆的仁。柔而剛、剛而柔,層層各有洞天。人們常宣傳核桃全身都是寶,其實,更本質(zhì)的,是它和所生長之土地血脈氣韻的通連。
水果吃多了,會牙發(fā)酸,拉肚子,嫩核桃是越吃越香,手也隨之越染越黑——哪怕是用有技術(shù)含量的小刀剜。直到今天,我也覺得,為吃核桃把手染黑,是值得的。而且,這過程本身就非常奇妙。皮青汁無色,染手漸烏黑,拼將黑手揭黃衣,白仁競?cè)肟?。五彩繽紛、層巒疊嶂,而結(jié)局,是回味無窮。
我們老家把收獲核桃叫做“打核桃”,非常準確。與生怕收獲過程中受損的水果不同,核桃表面的綠皮已經(jīng)沒用。所以,就用長桿直接敲打。核桃打下,綠皮慢慢萎縮,一點點腐爛,小孩子用腳一踩,就爽利地脫離。我老家把這道程序叫“利核桃皮”,很準確、形象、鮮明。我十來歲時,很喜歡利核桃皮,一腳踩下,皮脫核全,有點像武功高手。更誘人的是,可以邊干邊吃。但此活只有小孩子可以干,大人體重增加,一腳下去,再硬的核桃殼也粉身碎骨了。
前年秋天,在北京街頭,遇到郊區(qū)農(nóng)民騾子拉平板車賣青皮核桃,如見故人一般,不顧25元一斤的天價,買了兩斤。然后特買小刀一把,自剜自食,“旁人不知余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豈料,不久即來天水掛職,所見的,是漫山遍野的核桃樹,而且,已經(jīng)從農(nóng)家美食,發(fā)展成脫貧致富的大產(chǎn)業(yè)。青皮鮮核桃、干核桃、完美的帕菲科特核桃露,都插上微信等時尚傳媒銷售手段的翅膀,隨現(xiàn)代發(fā)達之物流配送系統(tǒng),遠銷海內(nèi)外,沿一帶一路,回到它向所從來的久遠家鄉(xiāng)?!熬G蔭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我家門前清水流(備注:《我家門前清水流》為清水縣縣歌歌名),天風(fēng)水雅的秦腔,也在其中婉轉(zhuǎn)綿延。
花牛鮮紅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边@首禪詩,自宋代流傳至今,描繪著恬淡自在的人生大境界。這境界,在天水,都實現(xiàn)了。黃、綠、紅、白、藍五彩天水,應(yīng)著人生的豐富與和諧。伏羲十二大功績之一的定節(jié)令,即以天水為二十四節(jié)氣的觀察確定基點,物候隨節(jié)令而變,春則姹紫嫣紅,秋日明月懷人,夏季山風(fēng)送爽,冬天白雪如銀,更美好的,是美景掩映下的美麗收獲。
蘋果手機面世后,有人編段子,世界上最偉大的蘋果一共三個,上帝的蘋果、牛頓的蘋果、喬布斯的蘋果?!缎√O果》火了,偉大的蘋果家族又增加了非物質(zhì)成員。如果讓天水人投票,有一個蘋果一定會入選,而且排名第一,那就是花牛蘋果。
沒來天水,就聽說過花牛蘋果,望文生義地以為,是用牛糞施肥生長的果樹,或者像奶牛一樣可愛而多產(chǎn)的蘋果。結(jié)果錯得影都沒了。花牛不是牛,而是一個村子,高鐵天水南站,就位于花牛村附近。比起東洋味的富士、傳統(tǒng)味的金帥、主旋律的國光,還有西洋味的蛇果,更接地氣、更親切、更溫暖。以村名為果名,源于一個有趣的誤會。1965年,花牛村把新培育的蘋果送到香港參展,當(dāng)時沒有品牌意識,有果而無名,只得在包裝箱上寫上產(chǎn)地“花牛”二字為識。未料,遠銷英國,因色澤濃郁、甜脆可口、形狀優(yōu)雅而廣受喜愛。像我家鄉(xiāng)的汾酒,在1915年巴拿馬世博會上獲金獎后聲名鵲起一樣,花牛蘋果也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正式成了著名蘋果品種?!盎ㄅ!?,字面指牛,實際是村,揚名在果。
花牛蘋果最著名的“形象代言人”,是毛主席。正如湖南茶農(nóng)“挑擔(dān)茶葉上北京”,蘋果在英國成名后,花牛村兩位村民自發(fā)給毛主席寄了兩箱。主席很喜歡,用來招待客人,對時任甘肅省長的天水籍民主人士鄧寶珊稱贊道:“你家鄉(xiāng)天水的蘋果好吃!”主席喜食辣椒,親自贊揚的水果,似乎只見兩種,喜愛廣東芒果,不舍得吃,送給工人,收到天水花牛蘋果,愿與眾樂,和客人分享。而且,委托中央辦公廳給兩位村民來信致謝,還寄上44.82元蘋果錢。1935年,長征路上,毛主席率紅軍過天水,三十年后,主席又一次感受到了天水的心意。我感覺,毛主席喜愛的,不僅是花牛蘋果的口感,還有它的外形。均勻突出的五角,讓他回憶起紅軍的八角帽,“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當(dāng)年的流血戰(zhàn)斗,終得幸福甘甜。至今,武山縣原樣保留著毛主席故居,那棵蘋果樹雖然已經(jīng)死去,但死而不倒,功臣樹風(fēng)采依然,攜同櫥窗中的毛主席回信,供人瞻仰,也隨著東行西往的高鐵,傳播到更多更遠的地方。
古人云:春深似海。形容春天花色濃郁,是整體呈現(xiàn)的效果。而見了花牛蘋果,只一顆,就會強烈地體會到,什么是紅得濃郁。來天水工作一年多,口頭語里多了一個詞:扎實?;ㄅLO果,就紅得很扎實!還學(xué)會一個詞,閑的,可用語境很豐富,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我感覺,這兩個詞,很神準地傳遞出天水人的性格,既有儒家的認真踏實,又含一分佛道的超逸灑脫。
道家自老莊以降,博大精深,其實核心就一句話,上善若水,柔弱勝剛強?;ㄅLO果一個明顯特點是容易糖化。不像富士的甜脆、金帥的爽利、國光的柔香。我老家院子里有一棵國光蘋果樹,從幼果到成熟,一直細細地綠著。摘下后,卻越放越黃,香氣越來越濃。媽媽把它們放在衣箱里,衣服都飄的果香。一直放到過年,成了全村人的稀罕物。有時忘記拿出來,國光蘋果慢慢萎縮,卻不腐爛。宋代詩人鄭思肖《寒菊》詩云:“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眹馓O果也寧萎不腐。老家院子里的果樹,自然早已被砍伐,國光這個品種,也逐漸消失不名?;ㄅ?,這個滿含泥土氣的國產(chǎn)品牌,和“國光”氣韻相連。糖化后的花牛蘋果,外形不散,果肉卻綿軟如怡,可以拿勺子舀著吃。有句話說,下至不會走,上至九十九,都能吃花牛。魯迅自喻作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花牛蘋果也一樣,汲取露、汲取水,汲取大地之營養(yǎng),奉獻出由剛而柔的神仙佳果。牙齒沒長出來,或者已然脫落,都能得到花牛的滋養(yǎng)。
南宋詩人劉克莊《鶯梭》詩敘織布曰:“擲柳遷喬太有情,交交時作弄機聲。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工夫織得成。”花牛蘋果天生地長,非人力所能及者,然而我們收獲的花牛,卻蘊含了果農(nóng)辛勤而科學(xué)的勞動。先前觀念里,判斷一棵果樹好還是不好,最重要的標(biāo)準,就是結(jié)子“稠不稠”,“果實累累壓彎了枝頭”,一派豐收的喜人景象。今天的花牛卻恰恰不能這樣。蘋果花開,五朵一簇。第一道工序,就是疏花。手工摘去四朵,僅余一朵,減少數(shù)量,保證質(zhì)量。果實結(jié)出,又需疏果,果與果之間,留出足夠空間,促其成長而壯大。至夏季,每顆蘋果都人工一個個套袋,給幼小的蘋果,穿上防護服。烈日當(dāng)空,枝繁葉茂,此事辛苦,自不待言。然功用亦大,最重要的,就是防止農(nóng)藥噴到果實,確保綠色無污染。到果園,見碩果垂垂的樹下,長長地鋪著亮銀色的膜,但不是常見的塑料薄膜。我不解,果園主人答,是反光膜,陽光反射,照到下垂的蘋果頭部,保證光照均勻,每個花牛蘋果,都紅得秋深似海,紅得像天水人的心一樣扎實。
上海話里,有個很有表現(xiàn)力的詞組“賣相好”,可以指東西,也用于形容人,意思相同——漂亮。沒有兩個果子是相同的,把賣相最好的果子挑出來,才能賣出好價錢。果庫里,一顆顆果子,在如骨節(jié)連綴成的傳送帶上排排坐著,緩緩流過,每經(jīng)過一個出口,都有一些果子跳下來。我又外行了。果園主人解釋,一個個“骨節(jié)”,就是一個個精確到克的稱,不同大小的果子,從不同通道收集起來。果然,果筐上,標(biāo)著95、90、85、80等。我總算開了點竅,試著問,是蘋果的直徑吧?主人頷首。
人常說,花牛蘋果和美國蛇果很相似,可美味美觀美顏而不生于美國的花牛蘋果,和蛇果實在不搭界。其實,“蛇果”是Red delicious appale 的音意混譯,意即紅而美味的蘋果。天水國際陸港建設(shè)正穩(wěn)步推進,花牛蘋果,也將隨現(xiàn)代國際貿(mào)易和物流,遠銷全世界。金發(fā)碧眼的老外,咬一口果子,瞪大了幸福的眼睛,聳聳肩,深吸一口氣,感嘆Red delicious hua niu!
李曉東,現(xiàn)為《小說選刊》雜志社副主編。曾任天水市委常委、副市長職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