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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11期|胡學文:一水三浪(節(jié)選)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11期 | 胡學文  2019年11月06日08:15

阮平被槍決那天,大雪飄落。高音喇叭震耳欲聾,聲音是帶了毛邊的,阮平怎么也聽不清,但他明白,那毛邊里陳列的每一條罪狀都是他的,死后也抹不掉。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盡管雪花阻隔,阮平還是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陶班、吳老師、經(jīng)理、同事……每一束目光都如殺豬刀那么鋒利,狠狠地劃割著他。震驚、憤怒、鄙視。還好,沒搜尋到陶碧,她還沒放假吧。這讓他松了口氣。等她回到寬城,他已去了另一個世界。潘美紅也沒來,這讓阮平有些意外。她應該來的,她的眼神是最好的痛斥。

宣讀完畢,警察猛一勒繩,阮平幾乎撲倒,在觸到地面那一刻,警察及時抓住他的肩膀。然后,一左一右押著他上了汽車。騷動的人群自愿分開,汽車緩緩前行。駛出廣場,汽車加快速度,穿過寬城,直達東山。

那里已經(jīng)圍了二三十號人,阮平知道他們早早地候在這兒,就等著看槍子怎么射穿他的后腦。有的早飯沒來得及吃就趕來了,正抽空吃包子呢。包子是韭菜餡的,阮平聞到了。押赴刑場前,他們給他準備了一顆燉豬頭,似乎他是去做餓死鬼。阮平?jīng)]有胃口,瞭瞭就收起目光。此時他突然餓了,死死地盯著那個人的韭菜餡包子,直想咬上一口。警察猛喝一聲,他抖了一下,扭轉頭。那香味卻撓著他的鼻孔,他連打幾個噴嚏。

阮平跪下,并沒按警察的要求閉上眼睛,他悄悄張開一條縫,看著他將要告別的世界。

砰!槍響了,沒有擊中。

砰!另外一個法警補了一槍,同樣沒有擊中。

呼嘯聲大作,阮平驚慌四顧,忽然就看見了潘美紅。她手握長刀,騎著豬直沖過來。原來槍聲是演練,真正執(zhí)行的是潘美紅。轉眼工夫潘美紅就到了近前,她怒瞪著,舉刀就砍……

阮平驚坐起來。竟然睡著了。他望了望天空,太陽已經(jīng)西斜,現(xiàn)在應該是下午兩點至三點。他仰躺在山坡的洼地,從這里可以窺望山腳下的田野、公路、林帶。如果有人上來,第一時間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不敢大意,緊張地瞪視著任何可疑的人。他不時掐著麻木的臉,以防犯困,可還是睡著了。

阮平不知怎么從潘美紅家逃出來的,她似乎抓他的褲腳來著,被他甩開了。他一路狂奔。夜黑如漆,他意識混亂,不知怎么找見家的。他哆嗦著尋出鑰匙,卻摸不到鎖。猛撞了幾下,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插住了。再要拍,忽然想起,尹先在他的炕上演習,大概還沒結束。他終于清醒。不該回家的,趁警察還沒有到來。必須逃,逃得遠遠的。他一口氣跑到車站,想乘坐第一班長途車。車站還沒開門,他在昏黑的臺階上躥行幾步,想起身上的錢根本不夠坐車。而且,坐車是愚蠢的,半路被警察截住,那就插翅難逃了。還是雙腿踏實。跑了一程,有十里,也可能二十里,忽又想,不該向西。西邊通向市里,他能想到,警察自然也能想到。應該逆著警察的思維,于是掉頭向東。好在奔跑于他是容易的,只是逃亡之跑毫無樂趣,也難以專心。阮平從寬城南繞行時,天已麻麻亮了。數(shù)公里之后,他轉向東山,打算在山上躲到天黑,然后再逃。夜色里,被發(fā)現(xiàn)的可能終歸小些。東山是槍決犯人的地方,是寬城的不毛之地。山上沒有洞,只能躲在坑洼里。

阮平一遍遍回想,有些能想起,有些全然是空白。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他強暴了潘美紅。潘美紅雖是個殺豬的,卻非尋常之人,那一面墻的獎狀,那一長溜的照片,便是證明。阮平后悔不迭,真不該喝那么多酒,不該去潘美紅家。強奸犯,這個罪名足以讓他千刀萬剮。

終于挨到天黑。阮平又饑又困,逃亡的欲望卻沒那么強烈了,恐懼隱隱生出來。那是另一種恐懼。警察肯定在路上設了關卡,即使有夜色掩護,怕也難以成功出逃。就算躲過了圍截,也必定是惶惶不可終日。一年兩年,三年五年,終有一天會被押回寬城。前路難測,阮平想到了自首。可是,想到那個夢,他又是一寒。也許從此浪跡天涯,直到客死他鄉(xiāng)?

這么猶豫著,夜?jié)u漸深了。自首的念頭占了上風,阮平拖著疲軟的腿回到寬城。沒去公安局,實在是太餓了,他想先填填肚子。就是殺頭,也得吃頓飽飯。

門虛掩著,沒有任何聲音,似乎尹先剛剛離去。阮平正要推,門卻開了??吹嚼铌J那張刀鋒臉,阮平魂飛魄散,臉色瞬變。李闖也是一愣,但他反應快,在阮平癱下去時,迅疾抓住他的肩,沖屋里喊了一聲。潘美紅和尹先先后跑出來,幫李闖扶住阮平。阮平戰(zhàn)栗不止,看來他們一直在等他,料定他會回來。

把阮平摁在椅子上,李闖哈了一聲,他倆硬說你失蹤了,這個折騰!然后沖潘美紅和尹先說,我說什么來著?太平盛世,不要動不動說人失蹤。阮平驚訝的目光飛快地掠過潘美紅的臉。潘美紅說,你一天沒上班,可把人嚇壞了。尹先附和,是呀是呀,你怎么連假也不請?李闖說,去年有個女人報警她丈夫失蹤了,硬說被綁架了,后來找見,整個人比面條還軟。他賭昏了頭,兩天兩夜只吃了一根麻花。然后盯住阮平,你該不會也染了賭癮吧?阮平僵僵地搖頭。李闖沒有追問,說人回來就好,明早開會,他得連夜寫案情分析。李闖在阮平肩頭按了一下。那重重的按壓似乎別有意味,阮平覺出來了,但不知李闖向他傳遞什么。

屋里剩下潘美紅和尹先,阮平已鎮(zhèn)定下來,他說,對不起,這么晚了,讓你們……擔心了。潘美紅說,沒事就好,好好睡一會兒,明兒別誤了上班。尹先說,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昨夜我聽見你拍門了,開門你已經(jīng)不在了,生氣了吧?你這一出,實在嚇人呢。阮平咧開嘴,苦澀地笑了笑。

潘美紅和尹先離去好久,阮平仍在椅子上發(fā)呆。他似乎忘了饑餓。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不相信自己穩(wěn)穩(wěn)地坐在家里。但,千真萬確,他們相繼離去,沒有對他采取任何措施。潘美紅竟然沒報警,竟然沒有絲毫的慍怒。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潘美紅不在乎,連自己的貞潔也要無私地奉獻?還是那一切根本就沒發(fā)生,是他的想象,是他的夢魘?阮平徹底糊涂了。

第二天,阮平第一次不是跑,而是走到食品公司的。天際剛剛發(fā)白,喜鵲已在枝頭喳叫。風緩緩地撫摸著臉頰,毛茸茸的。一只貓大搖大擺地從巷口踱出來,跟在阮平身后走了有二三百米,好像他的隨從,時刻要保護阮平的樣子。阮平喝了幾次,貓才轉身。門房的老張頭只有見了經(jīng)理才探出頭,那天竟然沖阮平招了招手。整個世界都顯得那么不真實。阮平才平靜的心又敲起小鼓,目睹的一切都那么匪夷所思。

吃飯了嗎?潘美紅如往常一樣,問著千篇一律的問題,對她似乎多么重要,阮平早就煩了,連頭都懶得點,草草地嗯一聲,輕得自己都聽不清。那天他鄭重地說吃過了,他的目光躲閃了一下,又不那么牢靠地落在她臉上。你臉色好看多了,昨天的樣子有點嚇人,潘美紅說。阮平不知如何回應,沖她笑了笑,虛虛的。肚里有了東西,又睡了一覺,他的體力已經(jīng)恢復,心卻沒落到肚里。潘美紅也沖他笑笑,阮平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突然變得迷人。潘美紅說,別愣著了,干活吧!她出了休息室,阮平才意識到她涂了護膚品,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香味。他使勁嗅了嗅,似乎是茉莉香。

一切就這么過去了。

就這么過去了?阮平又問一遍,沒人能回答?;蛟S,那就是他虛妄的想象。他看了太多的推理小說,變得神經(jīng)質了,混淆了想象和現(xiàn)實。他真是活該。

下班后,潘美紅叫住阮平,叫他去她那里。阮平心里咯噔一聲,剛剛焊接的縫隙突然裂開。他問她什么事,她說我在門口等你。她沒沖他笑,臉是繃著的。阮平磨蹭了半天才出去,潘美紅仍在門口。阮平知躲不脫了,硬著頭皮走過去。潘美紅拍拍車后座,上來吧。阮平說不用,慢跑起來。潘美紅本可超過他,但始終咬在他身后。那一切并不是他的想象,實實在在發(fā)生了,他罪孽深重。他已然明白,不再抱任何幻想。潘美紅沒報警,沒告發(fā)他,并非她不在乎,而是要用另外的方式解決,她自己的方式。阮平想象著即將到來的一切,她將他五花大綁,不,根本不用綁,她夾住他,他就沒法動彈了。一刀下去,他就沒了聲兒。她也許會一刀一刀地剮割,在這方面,她也是高手。阮平的腿顫了一下,但沒有停。黃昏來臨,百鳥歸巢,自在安詳,而他卻被押著。如果阮平撒腿狂奔,潘美紅未必追得上。但阮平不打算跑了,事已經(jīng)做下,聽天由命吧。潘美紅自是早已打定主意,她裝得若無其事,不過是為了麻痹他,按她自己的方式復仇。真是滑稽,她竟然讓他上了一天班。他想起那個心驚肉跳的夢,一切早已預示。

潘美紅開啟屋門,手有些抖,鑰匙怎么也插不進鎖孔。阮平偷偷瞄她,她的臉似乎也在抖。阮平?jīng)]有幫她,也沒有提醒她可能拿錯鑰匙了,木然地看著她一捅一捅的。門終于開了,她出汗了。揩揩額頭,她后退一步,讓他先進。阮平聽到她關門、插門,聽到她粗重的喘息。阮平?jīng)]有回頭,他不想看到她眼里的兇光。來吧,只要能勾銷。

等了幾分鐘,猜想的一切并沒有發(fā)生,阮平聽到的是另外一種極為陌生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呼吸驟然停滯。潘美紅在脫衣服,上身已經(jīng)赤裸,她正解褲帶。阮平驚愕的目光讓她停下來,她雙手護胸,臉如火焰。不許偷看,你這個壞家伙!她嬌嗔。阮平?jīng)]動,嘴巴張得像茶杯。潘美紅瞪著他,別傻站著了,幫我一把。一個聲音提醒阮平,這是個陷阱,千萬不要。但他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了反應,如發(fā)面不停地膨脹。他牙關緊咬,努力控制,可效果不大,面團越脹越大,突然間就炸裂了。

瘋狂過后,潘美紅坐起來一件一件穿衣,她動作很輕,仿佛怕驚著他,又似乎揣著什么心事。阮平仍然癱著,他眩暈癥犯了,忽而被浪頭拋起,忽而墜入谷底,不暈才怪。他沒看潘美紅,直到潘美紅推了他一把,他才扭過頭。潘美紅指了指褥子。褥單是淺灰色的,上面那幾朵紅格外顯眼。潘美紅輕聲說,你可看清了。阮平突然明白了什么,隨之,一個更大的疑團跳入腦海,整個人徹底蒙了。那個晚上是怎么回事?他倉皇逃離,在東山躲了整整一夜又一個白天,難道什么也沒發(fā)生?只是他的幻想?阮平被自己驚著了。潘美紅又推他一下,發(fā)什么呆呢?阮平機械地搖搖頭,遲遲疑疑地問,那天晚上……?潘美紅不解,哪天晚上?阮平說,就是……潘美紅明白過來,撲哧一笑,你像瘋了一樣把我撲倒,抱了我一下,轉身就跑。阮平仍然反應不過來,整個人都是僵的。

……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11期

選自《十月》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