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相依
今天，勝友離開我整整一個月了。五年前我失去了母親，懷著五個月的身孕；五年后我又失去了丈夫，孩子還不滿五歲……這五年間，先后送走我至親至愛之人，我的心猶如扎滿了針似地疼痛……這三年來，盡管醫(yī)生多次給勝友下過病危通知單，可向來毅力堅強、有著強烈求生意志的勝友，總能在鬼門關(guān)前一晃而過。正因如此，這一次，他大意松懈了，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他永遠地睡著了。
女兒每天晚上睡覺前總問我：“媽媽，我想爸爸了，爸爸還會回來嗎？”我轉(zhuǎn)過頭擦去淚水，輕輕地在她耳邊說：“爸爸變成蝴蝶飛走了，飛上天了，變成一片云了，他在天上看著我們……”女兒天資聰穎、乖巧懂事，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她每天早起穿著睡衣，就來到她爸爸的靈堂前跪著，每天下午從幼兒園回來就到勝友的書房里坐一會兒。前些天，我前往幼兒園接女兒去中關(guān)村上舞蹈課，她舉著手工課制作的冰糖葫蘆對我說：“拿回家給爸爸媽媽吃！”老師在她身后默默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憐憫……上課的路上，我怕女兒餓了讓她先吃，她搖搖頭不肯吃。下課后回到家中，她首先去靈堂前把已經(jīng)開始融化的冰糖葫蘆，一個個拆下來放在供果盤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跑上樓關(guān)上房門放聲痛哭……
2006年底，勝友結(jié)束了他的上一段婚姻生活。他凈身出戶，幾乎一無所有，拎著幾個編織袋，朋友給他在西壩河一小區(qū)租了一間三十來平方米的房間暫時安身。當年的他已是58歲高齡，還差兩年就面臨退休?；橐龅牟豁?、仕途的黯淡讓這個內(nèi)心堅強的男人跌到了人生的最低谷。那時機緣巧合，我剛認識他，看他精神疲憊、神情低落，不由地安慰他說：“塞翁失馬焉知禍福呢，老天給你關(guān)上了一扇門，但他肯定會給你開啟另一扇大門?！笔剂喜患暗氖?，我成了勝友的“另一扇大門”。我與勝友相差25歲，家人不理解也不支持：“他年紀比你大那么多，又沒房又沒車、又快退休了，你腦袋進水了嗎？”我雖然欣賞像宋慶齡、宋美齡、陳香梅、鄧文迪這樣的女人，她們都是極具獨立個性和人格魅力的優(yōu)秀女性，但我沒想過要向她們學習。然而，命運就是這樣，在某個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你就會遇上前世注定的姻緣。
生活中的勝友自律性很強，愛干凈。床鋪和書房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襯衫口袋里永遠放著一支筆和一疊面值由大到小排得整整齊齊的幾百塊零用錢，出差時整理行李從來不讓我動手，衣服疊得像部隊軍訓一樣，有棱有角。抽煙、喝咖啡、看書，是他一生最大的愛好。這幾年，北京霧霾嚴重，加上女兒的出生，我便不讓他抽煙。為此他很不高興：“這是我的家，為什么不讓我抽煙？”沒辦法，最終我們還是更換了一套樓中樓套房。
勝友是個待人寬厚、樂于助人，對于物質(zhì)生活要求很簡單的人。求他寫字、寫序、剪彩、講課、開研討會等的人絡繹不絕，他來者不拒、有求必應。他極重鄉(xiāng)情，愛吃家鄉(xiāng)的美食，熱愛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愛和朋友們天南地北的聊天，暢談的內(nèi)容包括時事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學等領(lǐng)域。說者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神采飛揚，聽者如癡如醉、如夢如幻，暢聊起來就沒完沒了……勝友只愛抽自己家鄉(xiāng)的品牌香煙、只愛喝一種最便宜的速溶咖啡，每當朋友來家里時就用咖啡招待，以至于愛喝茶的朋友叫苦不迭：你們有見過不愛喝茶的福建人嗎？
勝友是個很有情趣的人，每年情人節(jié)時他都會買一束玫瑰花送給我。記得有一年，他從單位回家途中買了幾朵玫瑰花送給我，說：“下班路上剛好看到路邊有賣花的，十塊錢三支，很便宜?！蔽业纳嫡煞虬?，有情有義、用心就好，何分貴賤呢，我不需要鉆石豪車啊，你的心里有我就好！心花怒放的我留下一支，剩下兩支分享給閨蜜，閨蜜回家后數(shù)落自己的丈夫：你看看人家老公，你看看你……婚后有一天我對勝友說：“咱們拍個婚紗照吧？”勝友面露為難之色說：“我這一輩子也沒拍過婚紗照。”我對他說：“我這一輩子第一次結(jié)婚……”勝友最終同意了。拍婚紗照那天早上，我對他約法三章：不準生氣、不準不高興、不準不耐煩！整整一個上午，他都積極地配合攝影師做造型拍照，休息間隙還不時地遞煙給攝影師……如今看著精美的婚紗照，我情不自禁地流淚：真難為他了，當時攝影棚里全是年輕的新婚夫妻呀。
知妻莫若夫，勝友知道我愛好收藏青銅器、瓷器、玉器等。有一次，勝友出差到云南騰沖，在地攤上看到一塊橢圓型的黃翡，里面雕刻著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童子。他一眼看上后就跟商販砍價錢，八百塊錢買回家后，他興沖沖地打開行李箱拿出來給我看——真的挺不錯，天然的，半個巴掌大才幾百塊錢，物美價廉。我高度表揚了他：“有眼光了，還會砍價?！眲儆褜ξ艺f：“當時同去的有評書大師劉蘭芳，我買這塊翡翠時請劉蘭芳幫忙把把關(guān)，劉大師對這地攤便宜貨不感興趣，拉著我要去商店里買滿綠的高端戒指、項鏈，可我一眼就看上這個、就要這個了！你不正想要個孩子嗎？”我這才知道他是如此用情之深的男人！我默默地從背后環(huán)抱著他，靜靜地靠在他背上。這塊翡翠我一直珍藏著，它滿載著丈夫?qū)ξ疑钋榈膼邸?/p>
女兒的到來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老年得女的勝友對她簡直是寵愛有加。孩子不聽話、調(diào)皮搗蛋時我就會打她，她總是逃到勝友背后對我做鬼臉、伸舌頭。勝友喜歡背著女兒去坐地鐵、去散步，每天牽著女兒的小手送她到電梯口去幼兒園，出差時天天跟女兒視頻。這幾年，也正是他創(chuàng)作的井噴期，《風帆起珠江》《世紀風》《閩商》《風從大海來》《百年潮?中國夢》等重要的、大型的電視政論片都是在這期間創(chuàng)作完成的，社會反響強烈。但最讓他引以為豪的是客家三賦：《石壁記》《土樓宣言》和《百年學堂賦》。勝友說，這是他為家鄉(xiāng)做的一些事情，他十分愿意為家鄉(xiāng)做點事，所以他對家鄉(xiāng)人是有求必應的。這十年間，勝友的創(chuàng)作運很好，事業(yè)也很順利，先后榮獲“新中國60年百名優(yōu)秀出版人物”稱號，榮任第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等等。正所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正當勝友意氣風發(fā)，事業(yè)、家庭兩豐收時，2016年1月，他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被查出白血病，這讓他前進的腳步戛然而止，從此勝友帶著我和剛滿兩歲的女兒奔赴臺灣開啟艱難的抗疾之旅。自女兒能記事以來就知道：爸爸生病，媽媽要去醫(yī)院照顧爸爸。女兒年幼需要照顧，丈夫年邁有病更需要精心照料，當女兒哭喊著拽著我不讓我離開時，我的心都碎了，狠狠心推開她朝醫(yī)院奔去。有時在醫(yī)院很晚才回家，女兒已入睡，蜷曲著小小的身軀，臉上掛著淚痕……
2017年2月，勝友發(fā)燒引起綜合性肺炎，被推進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這一進去就是兩個多月，那段日子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重癥監(jiān)護室主治醫(yī)生的臉上從來沒有一絲笑容，來回就幾個詞：不樂觀、在懸崖邊上、不可遠離、隨叫隨到。勝友磺胺過敏、胃部大出血、介入治療、開刀手朮……治療期間，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最怕醫(yī)院的電話，沒有電話就是最好的消息。當時害怕長時間使用鎮(zhèn)靜劑使勝友腦部受損，因此在他床頭安置一個播放器，循環(huán)播放著勝友最愛聽的李谷一的歌曲《鄉(xiāng)戀》和鄧麗君的專輯，又把女兒的彩照放在他身旁、一旦醒來就能看見的地方。勝友就這樣艱難地闖過了這一關(guān)。
中醫(yī)強調(diào)“三分冶，七分養(yǎng)”。自查出勝友身患白血病，這三年我不讓他會客，也不讓他抽煙、喝咖啡，希望他能閉門謝客、安心靜養(yǎng)，無奈他聽不進去。許多親友、老鄉(xiāng)在他生病期間都想來看望他，殊不知這是很危險的，白血病人自身是沒有免疫力、需要隔離保護起來的，又怎能再會客、再開會、再赴飯局呢？可是勝友生性好客，不善拒絕，親朋好友不了解，又安能知道我的苦心呢？
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后，經(jīng)歷了死里逃生的勝友拉著我的手說：“辛苦你了，小李，這幾年你跟著我共同渡過了大風大浪，真是難為你了。我想了很長時間，你把這段經(jīng)歷寫出來，題目就叫‘最是生死兩相依’吧?！卑眩业姆蚓?，你真輕松，讓我再回首那驚心動魄、提心吊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嗎？太難了，我不想回首，不想寫！我直接拒絕了勝友。
人生自古誰無死。勝友去世前兩個月，從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回家的路上我們談到“死亡”這個話題。我對他說：“勝友，如果你真的死了也不要有遺憾，因為人這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很不容易了。你這一生做好了兩件大事：一是在出版改革領(lǐng)域，你做得很好；二是在文學領(lǐng)域，特別是報告文學方面，你做得也很出色，這就足矣。你這一生沒有白活?！眲儆鸦貞f：“是的，我一點遺憾也沒有，但我最擔心的是你和女兒啊……”如此德才兼?zhèn)涞姆蚓业玫搅?，十載婚姻足矣，我亦無負這一生了。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張勝友，歷史記住了你！
2018年12月5日于家中勝友書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