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爾丘克:從“突圍”到“轉(zhuǎn)身”
前不久,瑞典文學院將2018年的諾獎桂冠戴到了波蘭女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頭上,獎勵她“敘事中充滿了百科辭典般熱情的想象力,正是這種想象力使其作品獲得了跨越諸多疆界的生命形式”。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托卡爾丘克這個名字說不上“熟悉”,因為她作品的中文版目前只能讀到其20世紀90年代創(chuàng)作的兩部作品——《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和《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要想較為全面地評介她,還需了解她近30年寫作的起步、成長與成熟。
“文以載道”是波蘭文學的傳統(tǒng)
19年前我就開始關(guān)注托卡爾丘克,不僅讀她的匈牙利文版小說,還翻譯過她的兩個短篇《睜眼吧,你已經(jīng)死了!》和《世界上最丑的女人》,并寫過兩篇題為《恐怖也是一種日常的快樂》和《托卡爾佐柯怪誕的人性世界》(當時我將她的名字翻譯成托卡爾佐柯)的介紹文章,先后發(fā)表在2006年的《小說界》和2010年的《大家》雜志。由于匈牙利圖書界對托卡爾丘克的譯介早于中國且相對系統(tǒng),使我對她的關(guān)注和了解也相對全面。
波蘭文學始于18世紀下半葉的啟蒙運動,身為大主教的詩人克拉西茨基(1735—1801)不僅用詩歌揭露統(tǒng)治階層的殘暴和神職人員的虛偽,還創(chuàng)作了波蘭文學史上的第一部小說《米克拉亞·杜希維亞德辛斯基歷險記》(1776),宣揚自己的政治理想。回顧歷史,波蘭人飽受外族壓迫,18世紀末被德奧意瓜分,19世紀遭沙俄奴役,20世紀又經(jīng)歷了殘酷的一戰(zhàn)、二戰(zhàn)和冷戰(zhàn),直到1989年才贏得真正的獨立。因此,波蘭文學始終與民族的歷史和命運息息相關(guān),從而誕生了維比茨基(1747—1822)、密茨凱維奇(1798—1855)、斯沃瓦茨基(1809—1849)、顯克維奇(1846—1916)、萊蒙特(1868—1925)、維特凱維奇(1885—1939)、米沃什(1911—2004)等一代代大家,使波蘭文學為世人矚目。詩人是民族的“先知和前瞻者”,文學是“服務、重任和使命”,可以這么講,“文以載道”(用文學來記憶、面對、喚醒并抵抗)是波蘭文學一貫的傳統(tǒng)內(nèi)核。托卡爾丘克正是這一文學傳統(tǒng)的承繼者。
也許有人會拿女詩人辛波斯卡(1923—2012)為例反駁我的觀點,因為她的詩歌只聚焦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并刻意保持與政治的距離……但是,殊不知她的那種“刻意”恰是一種抵抗,抵抗個體被剝奪思想,被變成工具。“我不想成為上帝或英雄。只是成為一棵樹,為歲月而生長,不傷害任何人。” 米沃什的這幾句詩像是寫給辛波斯卡的。在特定時代,“不傷害別人”也是一種勇敢。
年輕托卡爾丘克的文學突圍
托卡爾丘克出生于1962年,米沃什獲諾獎時,她剛考入華沙大學的心理學系;辛波斯卡獲諾獎時,她的《太古和其他的時間》(1996)問世??梢赃@么講,她是在前輩大師們的“影子”下成長起來的。1987年詩集《鏡子里的城市》出版,她剛大學畢業(yè),在一家診所當心理醫(yī)生。
20世紀80年代的波蘭思想活躍,動蕩不安,在社會變革熱烈氛圍的影響下,波蘭文學一度出現(xiàn)了“反虛構(gòu)”的傾向,人們熱衷于讀傳記、回憶錄和紀實文學,喜歡看紀錄片。從某種角度講,文學基本的敘事功能被掩蓋和淡化了。前輩作家繼承了波蘭文學一向嚴肅、深刻、悲愴的基調(diào),用文字折射歷史的凝重,描繪漫長的寒冬。即便他們從不缺乏浪漫,但藍色的理想總是飄擺在黑色現(xiàn)實的鐵衣下,字里行間都是掙扎的靈魂。托卡爾丘克就是在這樣的文學大背景下起步的。她既沒有米沃什那樣跌宕起伏的人生歷險,也沒經(jīng)受過辛波斯卡經(jīng)受過的那種靈魂拷問。跟前輩相比,她的年輕意味著“先天不足”,要想在文壇上爭得一席之地,她必須揚長避短,另辟蹊徑。她放棄了寫詩,轉(zhuǎn)為寫小說,1993年出版了《古書尋蹤》。我關(guān)注托卡爾丘克,就是從這部長篇開始的。
《古書尋蹤》匈牙利文版在2000年問世,當時我已在匈牙利定居將近10年。那本書留給我很深的印象,故事發(fā)生在17世紀的法國,一個秘密團體成員組織了一次探險之旅,帶著一個啞巴和一個妓女前往西班牙圣山尋找一部被上帝從人類手中奪走的古書,據(jù)說找到它的人可獲得永生……這部書有異于當時波蘭文學的主流,不但跟歷史和現(xiàn)實都不沾邊,而且散發(fā)著博爾赫斯式神秘主義、不可知論和唯心論的獨特氣味。
當然也正因如此,女作家在許多年后,多次對自己這部流傳頗廣、已被譯成多種語言的小說處女作表示“不滿意”,原因是在這本書里留下了太多“榜樣的痕跡”,尤其是受博爾赫斯的影響。然而波蘭的讀者喜歡它,恰是處女作中的效仿幫助她突圍,使她成為文壇的新生力量。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波蘭的變革塵埃落定,年輕作者尋求立足的空間,讀者的興趣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們不再熱衷于對冷戰(zhàn)的解密,不再一味地咀嚼歷史的苦澀,不再滿足于充滿民族主義、英雄主義的宏大作品,而是轉(zhuǎn)向虛構(gòu)小說,讀單純的故事,讀血肉豐滿、有情有欲的人物。因此托卡爾丘克的登場恰逢其時,她的努力和讀者的興趣一拍即合。在冷戰(zhàn)結(jié)束后的新一代波蘭作家中,托卡爾丘克是最聰明、最耀眼的一位。
在繼續(xù)的突圍中回望歷史
其實,《古書尋蹤》不僅受博爾赫斯影響,更受克拉西茨基的影響,它跟《米克拉亞·杜希維亞德辛斯基歷險記》一樣是部“寓言小說”,通過虛構(gòu)的故事表達自己對生命意義的看法和訴求?!稓v險記》以日記體的形式虛構(gòu)出一個布爾喬亞式理想國的島嶼,作品深受盧梭和笛福的影響。因此,可以說《古書尋蹤》是回溯波蘭文學的源頭,向波蘭小說的開拓者致敬。
《古書尋蹤》出版三年后,她于1996年推出了代表作《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小說不僅斬獲了波蘭文學大獎——尼刻獎,還被列入了中學必讀書目。這本書是年輕的托卡爾丘克在冷靜之后的繼續(xù)突圍,不僅承繼了早期文學的寓言傳統(tǒng),且將取水之瓢伸得更遠,從波蘭民間的傳奇、童話、神話和家族故事中汲養(yǎng),發(fā)掘傳統(tǒng)的敘事形式,并在突圍中回望本民族的歷史。作者在小說里虛構(gòu)了一個自以為是宇宙中心的偏僻村落,通過四位守護天使的視角,講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濃縮了從1914年后半個多世紀的波蘭歷史。這部書被稱為“尋根之書”,不僅尋自我、社會和民族之根,還用海德格爾式的哲學思辨尋找人類的絕望之根。她通過主人公伊奇多爾的嘴道:“人給自己的痛苦套上了時間。人因過去的緣由而痛苦,又把痛苦延伸到未來。這樣便產(chǎn)生了絕望。”不少評論者認為托卡爾丘克放棄了前輩作家的宏大敘事而關(guān)注在特定歷史、地域及社會背景下的小人物命運。這種分析有理,但并不準確,我覺得她在這部書中對時間的思考和敘事足夠宏大。
又過三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9)問世。在這本書里,托卡爾丘克不僅將她“神秘性”“碎片性”的文學風格發(fā)揮到極致,對歷史的回望也更加專注和精細。換句話說,這部書貌似“天馬行空”、隨意拼貼,實際跟波蘭的歷史貼得更緊。她寫了一個位于捷克—波蘭邊境的小村莊,怪誕的夢境只是形式的外衣,實際聚焦于歷史上的移民和文化變遷,無論她的出生地還是后來的居住地,都在作品里留下歷史的影子。她不僅回望歷史,還折射怪誕的現(xiàn)實,刻畫出波蘭人與生俱來的懷疑、失落、無奈與不安。
中國個別人主要基于這兩本書的中譯本來評介作者,不免有失全面,更多在強調(diào)其“神秘性”和“碎片性”,強調(diào)作者用荒誕與現(xiàn)實保持的距離,強調(diào)早年她為了突圍而與前輩的刻意背離,但卻忽視了她在突圍中的回望,忽視了她骨子里是一個有歷史責任感的、自愿為民族的不幸命運戴黑紗的作家。
隨著中年成熟她在回望中轉(zhuǎn)身
從作品的形式上看,托卡爾丘克成功地從傳統(tǒng)中汲養(yǎng),重將“敘事”引入波蘭文學,并結(jié)合自己的心理學知識找到了適合自己的風格;從手段上講,她聰明地將大歷史割成碎片,巧妙且有機地將它們拼接到后現(xiàn)代主義的敘事結(jié)構(gòu)里,讓有思考能力的讀者面對過去,反思歷史。托卡爾丘克曾直言不諱:“我并不推薦所有的人都讀我的書……”這也是我為什么說“讀托卡爾丘克的書沒有門檻,但要讀懂則是有門檻的”,需要了解波蘭的歷史和她創(chuàng)作的心路。
2014年,托卡爾丘克寫了一部引發(fā)爭議的《雅各之書》,以中年作家成熟和堅定直面歷史,直面波蘭民族一段并不光彩的過去:在18世紀,波蘭人也曾迫害和屠殺過作為少數(shù)民族的猶太人。這部作品激起了右翼民族主義的憤怒,她被咒罵為“叛徒”“敗類”,甚至受到人身威脅。然而女作家并不退縮,而且坦言:“在今天的波蘭,一個作家不可能只關(guān)起門來靜心寫作而遠離周圍發(fā)生的事,所以無論他是否愿意,文學對政治的參與度正越來越高。”她還說:“我年輕的時候?qū)懙煤艽颐?寫得非常不耐煩,那時我心里缺乏今天審視眾生的這種平靜?,F(xiàn)在我有了另一種寫作方式,我摒棄了這種神話或童話般的風格,它不再吸引或啟發(fā)我。我現(xiàn)在寫的東西跟‘此時此地’有關(guān),跟當今世界有關(guān),更加現(xiàn)實?!?/p>
實際上,托卡爾丘克更早就已經(jīng)“轉(zhuǎn)身”。在2009年出版的《從尸骨間犁過》中,講述一位老婦不能忍受人類對動物的獵殺,她用小說讓人們“擁有了詮釋自己生命以及生命中事件的能力”。因此,縱觀女作家的全部創(chuàng)作,給她貼“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標簽未免太過簡單,把她歸為“后現(xiàn)代主義”或許更合適。維特凱維奇說:“我們是有限的,無限環(huán)繞著我們?!蓖锌柷鹂说谋绢I(lǐng)在于能用“我們的有限”洞察周圍的“無限”。托卡爾丘克并沒背離她的文學前輩,她自覺地擔負作家記憶的使命,用文學抵抗遺忘,只是她用的是自己的文學表達。借用其文學偶像博爾赫斯的一句話說她:“我是過去的信徒?!?/p>
波蘭女作家托卡爾丘克 資料圖片
(作者系旅匈翻譯家、作家,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歐洲學院特聘講課教授)
原題:托卡爾丘克:從“突圍”到“轉(zhuǎn)身”——尋找自我、社會和民族之根 刻畫波蘭人與生俱來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