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2019年第9期|余一鳴:小桔燈(節(jié)選)
一
嚴格地說,漆老師并沒有當過吃皇糧的老師,半個世紀前他做過一個學期的代課老師,連民辦教師的身份都沒熬上,就下崗了,但此后幾十年來固城村全村人都喊他漆老師。漆樹云讀過高中,這在同齡人中算是高學歷,放在十幾二十年前,村里人給在遠方打工的親人寫信,或者大年前大門上寫春聯,那都是要找到漆老師才算找對人。尊稱漆樹云為老師,還有另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他唯一的兒子漆大寶是全村唯一考上北京大學的人,還讀了碩士博士博士后。人家的孩子都是書讀得越多越傻,掙份工資錢;而漆大寶越讀越機靈,開了公司做了老板掙了大錢。本村其實有一位真正大學畢業(yè)的老師,還不只是老師,是縣中的校長,他的兒子與漆大寶年齡相仿,但是那小子吃喝嫖賭齊了,最后吸毒進了戒毒所。子不教,父之過,教師有個好聽的稱號——“園丁”,一個園丁將自家一畝三分地里的那棵獨苗都育成了廢品,在村人眼里那校長沒皮沒臉,相比之下,漆樹云才是教子的典范,漆老師這個老師名符其實。
漆老師在村里受人抬舉,漆老師很享受村里人的抬舉。老伴走后,漆大寶勸老爸搬進城里,住一套公寓,使喚一個保姆,漆老師歡歡喜喜去了,過幾天悄無聲息地回了。盡管和兒子住一個小區(qū),可是兒子兒媳不讓他見孫女久久,不是不讓見,而是久久要考初中了,這課那課每天排滿了,沒時間見爺爺??床坏綄O女久久,漆老師覺得這城里沒一點兒意思,不如回老家。漆老師臨走時對兒子說,我去過你那公司,估摸著你賺的錢,也能讓你花幾輩子了,老思想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現在國家也放開政策了,你得為老漆家生個帶把的傳宗接代。兒子應下了,漆老師回村后第二年,漆大寶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漆老師也跟著年輕了幾十歲。兒子說,現在科學發(fā)達,要倆就倆,要仨就仨,要兒就是兒,要女就是女。這話說大了,兒子是讓錢燒腦了。但漆老師顧不上教導兒子,兒子這回又讓他驕傲了,他在巷子里走路,腰板挺得更直,嗓門更響亮。
住在村里,漆老師也有漆老師的煩惱。盡管漆老師現在住桔園的時間多,住村里的時間少,但畢竟就相距三千步不到。鄉(xiāng)下人辦事,喜歡討吉利,婚慶喜事,新屋上梁,都要請德高望重福分大的人坐上座,漆老師隔三岔五便能收到請柬?,F在的請柬燙金壓彩,花哨得晃眼,可漆老師拿在手里不自在。人家再三強調,漆老師您肯賞光就是給我家面子,千萬別多禮。往遠處說,空手坐上席,那是漢高祖劉邦做的無賴丑事,千古留罵名;往近處看,村支書和村主任也習慣了空手坐上席,但人家畢竟是一村人的父母官,倘若不肯去吃席,倒會惹得主人家一肚子心事,莫非自己什么時候得罪了一方土地?漆老師不能自比于支書和主任,總是隨份禮金,漆老師雖然不差錢,但是也怕村人的請柬來得太過勤快。次數多了,他也有了經驗,禮金不能多,也不能少,自己的那份吃喝錢得自掏。這樣坐在席上心里踏實,蜻蜓彎腰吃尾巴,自個兒吃自個兒的。
漆老師被安排坐在上席,上席上坐的都是村里的頭面人物,除了村支書和村主任,還有幾位都是村上的富豪,有開沙場發(fā)財的胖二,有開商場發(fā)財的猴三,正式場合,他們都穿西裝打領帶。如今村人的婚禮都上檔次,婚宴選在金碧輝煌的鎮(zhèn)里的飯店,臺上是鮮花屏墻,廊道兩邊是鮮花花籃,主持婚禮的小伙子說話字正腔圓,像是電視節(jié)目里走下的明星,這環(huán)境,這氣氛,由不得來客不穿著講究舉止體面。漆老師不關心別的來客,他關心的是那個叫銀桂的女人:她會不會來,來了會不會也安排在他這一桌上?他假裝隨意地拿起桌上的宴卡,一瞥,有銀桂的名字,輕輕一放,心里也輕松了。銀桂年輕時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中途跟老公去省城待了多年,老了忽然獨自回到了固城村。盡管早不干赤腳醫(yī)生了,但是有個頭痛腦熱,村人還是相信她,在她家問個藥打個針方便,比鎮(zhèn)上那些私人診所放心。不管她是赤腳醫(yī)生還是穿鞋大娘,銀桂一直是村里受尊敬的人。
能不能在村里的紅白喜席上坐在上席,漆老師心里也很在乎。漆老師搬到桔園住后,離村里也就一兩里的距離,但是,他到村里來的次數少多了。我這是躲著銀桂嗎?我又沒做虧心事。他偶爾會自問自答。講白了,他是怕村里人聽到什么。以前的鄉(xiāng)下,誰家被窩里掐死一只虱子,都能傳遍全村;現在他們不聚在一起說三道四了,但聽說那微什么信,往上一傳,比上了廣播喇叭還厲害,那不只是對全村廣播,更是對全世界廣播。漆老師弄不好就成了村里緋聞的主角、為老不尊的典型,那這張老臉就無處擺放。所以,漆老師堅持參加這類集體活動,也有聽聽風聲的目的。漆老師幾十年來都關注時事新聞,一旦某個領導在電視上不露面了,十有八九是犯錯誤了;在村里喜宴的上席,如果看不到他漆老師,那是同一個原因。當然,銀桂作為當事人,對他的臉色,對他的態(tài)度,漆老師尤其敏感。
漆老師這些日子心情不錯,兒子一個禮拜前打電話來,先問候了老爸的身體,接著說,久久想爺爺了,過幾天想來鄉(xiāng)下看爺爺。漆老師不稀罕兒子的虛情假意,惡狠狠地說,活著。聽到后面的那句話,口氣瞬間變了,好啊好啊,你告訴久久,爺爺給她備一堆好吃好玩的。話是這么說,鄉(xiāng)下能有什么好東西是久久沒吃過沒玩過的?有還是有的,漆老師挖空心思準備備下幾種,比如這冬天荷塘底的泥菱,湖芭草的草根;比如后山溪水里的條子魚,前湖沙灘坑里的彈弓蝦。這一次吃喜宴,漆老師也給自己定了一個任務,搶一只毛絨小動物,女孩子肯定都喜歡這種玩具。漆老師吃喜宴吃出了經驗,主持人在中途會拋出各種各樣的毛絨小玩具,就像造屋上梁撒糖果,討個人氣和喜氣。漆老師以前也搶得一兩回,都給了身邊的小朋友。這一回一定得搶一個,替久久搶一個。
鄰桌有人喧嘩,漆老師扭轉腦袋,是銀桂。有人推扯落座的銀桂,銀桂奶奶,這座位是我的,牌子上寫的是我的名字,沒您哪。有人幫腔,說,銀桂嬸子,您的位置在上席,您就別客氣了。銀桂半推半就地站了起來,嘴里說,這上席,我咋能坐,咋能坐呢。人卻走過來,妥妥地坐了,點頭跟大家打招呼。幾乎每次吃席,銀桂都會弄這么一出,看上去是謙讓,內心里是顯擺,提醒大伙兒她在村里仍然是個人物。漆老師疑心這一回她是避著自己,看她的臉上滿面春風,并且是挑了他隔壁的座位,才釋然。唉,這老妹子,她就不嫌這樣活得累。
銀桂跟大家欠欠腰,說,不好意思,剛才走路去了,每天給自己定下的任務,走一萬步。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人們說到路程,不以里數計,都以步數計了,他們的手機上都有計步器。
二
很多年以后,漆老師想起他給赤腳醫(yī)生銀桂打針的情景,依然是心跳加速,氣喘臉赤。
漆樹云在縣中讀高二的時候,喇叭里忽然宣布大學不再招學生。漆樹云的老爸說,沒有大學可考,你這高中還有必要上嗎?漆樹云想想也是,何況當時的中學教室也擺不下一張安靜的課桌了。漆樹云扛著被褥拎著臉盆飯盒回村,在村口的老樟樹下遇見了王銀桂,王銀桂跟他一樣,也是扛著被褥、用網兜拎著臉盆飯盒。她丁零當啷地朝他跑過來,說,樹云哥,你要回,咋不喊我一起回呢?樹云說,你們初中部也不上課了?銀桂點頭。銀桂比樹云小三歲,也低三屆,因為固城村就這倆人在縣中就讀,周末就常結伴回家,返校也是結伴同行。在樹云的眼里,銀桂就是一個鄰家小妹妹,想不到有一天,倆人都背著鋪蓋回村了,做了回鄉(xiāng)知青。樹云在老樟樹下突然發(fā)現,王銀桂一下子長大了,變成了大姑娘,大到漆樹云不好意思盯著她多看幾眼了。刷標語喊口號的人需要有一點文化,這倆年輕人便派上了用場。后來,小學缺教師,大隊缺赤腳醫(yī)生,這也是有點文化才能攬下的活,于是,漆樹云做了代課教師,王銀桂做了赤腳醫(yī)生。貧下中農關上門在家教育孩子,讀書多少還是有用處,你看人家,多認得幾個字,就可以不下大田,細皮嫩肉地掙工分。
漆樹云拿支粉筆就能登上講臺,所有的教室里就只教一本書,領袖語錄,漆樹云在縣中就學過,并且他能脫口背誦很多篇。漆老師深入淺出,活學活用,深受村里孩子們擁戴。但是,漆老師下了課常常發(fā)呆,為什么?王銀桂不在村里。王銀桂上縣城參加“貧下中農合作醫(yī)療培訓班”,一去十天半月,漆樹云的魂兒也跟著去游蕩了。不就做個赤腳醫(yī)生嗎,和代課教師記一樣的工分,憑什么就要多上個什么培訓班?若干年后漆大寶高考填志愿,兒子想學醫(yī),漆樹云一聽說要比別的專業(yè)多讀一年,就莫名地發(fā)了一通脾氣,說,老子沒那么多錢供你,改填別的志愿。兒子聽話,乖乖地依了他。漆樹云常感慨地對兒子說,幸虧你當年聽了我的話,否則,你現在的事業(yè)哪里是做醫(yī)生能創(chuàng)出來的?漆樹云大小也算個文化人,卻是認死理的犟脾氣,一輩子改不了,老伴說他這輩子就毀在這臭脾氣上。王銀桂終于回來了,大隊部隔出一個房間,專門給她做醫(yī)療室,赤腳醫(yī)生比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少了一件白大褂,多了一個紅十字藥箱。漆樹云說,赤腳醫(yī)生你咋沒赤腳呢?王銀桂說,夏天馬上到了,我天天赤腳給你看?!俺嗄_醫(yī)生”這名頭,在當時是新生事物,但并非是真的赤腳,是區(qū)別于醫(yī)院里資產階級大夫老爺而已,用今天的話說是“接地氣”的意思。夏天到了,王銀桂沒有赤腳,反而穿上了一雙銀紅色塑料涼鞋。那色彩,那光芒,一下子讓赤腳醫(yī)生的兩只腳趾高氣揚,那可是固城大隊第一雙塑料涼鞋。這涼鞋還能是誰買的?漆樹云。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買一雙時尚鞋的故事,半個世紀前就在漆老師身上上演了。買鞋難,送鞋更不易。當赤腳醫(yī)生不僅要開方取藥,還得會包扎打針,兼當護士。銀桂醫(yī)生打針技術老是不過關,一會兒輕,一會兒重,小孩被扎得哇哇大哭,大人心疼,干脆直奔公社衛(wèi)生院。王銀桂遭了嫌棄,為人民服務的意志不動搖,只有苦練基本功。在誰的屁股上練習?漆老師是不二選擇,誰叫他天天一下課就往醫(yī)療室跑。偉人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漆老師認為,要愛情也會有犧牲。做出犧牲的是漆老師的屁股。屁股真是個倒霉的地兒:大人打小孩,挑屁股打;醫(yī)生打針,也挑屁股扎。誰叫屁股上長的肉多呢。漆老師的屁股上并沒長什么肉,那年代,人都吃不上什么油水,全靠骨頭撐著。馬瘦毛長,人瘦皮緊,漆老師咬緊牙關,王醫(yī)生下手重,他說不痛,王醫(yī)生下手輕,他更是說不痛,弄得王醫(yī)生覺得自己的技術無可挑剔,莫非是病人故意找赤腳醫(yī)生的碴兒?漆老師回到家,摸摸左屁股,一個硬塊,摸摸右屁股,一個疙瘩。但那些針頭不是白挨的,扎針之前,王銀桂會用她食指上白皙而軟乎乎的指肚按在那里,左畫一個括號,右畫一個括號,漆老師就暈了,過了好久好久才覺察出痛感。王醫(yī)生最后沒被漆樹云蒙蔽,偉人說,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須親口嘗一嘗。同理,要知道病人被針扎得痛不痛,必須親自嘗一嘗挨扎的滋味。誰來扎呢,當然還是漆樹云。扎了人家那么多次,禮尚往來,他也有優(yōu)先權。可人家一聽是給她扎針,怕了,說,這怎么行?這怎么行?王醫(yī)生見不得男人扭捏,說,不行也得行,不行你以后就別再到我眼前來晃蕩。真是的,不識抬舉,大姑娘的屁股是隨便給人扎針的?女醫(yī)生給你扎針不稀罕,女醫(yī)生讓你扎針才是你的造化。漆樹云抖抖乎乎接了針筒,左括號,右括號,王銀桂的臉紅了,氣喘粗了,原來醫(yī)生也是人,女醫(yī)生也是女人。漆老師的手指左三圈,右三圈,就是下不了手,說,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是真痛哩。
赤腳醫(yī)生穿上了漆老師送的塑料涼鞋,最終卻沒有走進漆老師的家門。
漆樹云做了一個學期的代課教師,因為村里有個王銀桂在,心里的沮喪漸漸抹平。從代課教師,可以進步成民辦教師,再努力,可以進步成公辦教師。漆樹云是個有追求有理想的青年,他愿意從最低的臺階起步,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如果有王銀桂陪伴,漆樹云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幸福的人。如果與王銀桂結成夫妻,他倆的身影無疑是固城村里最惹人羨慕的一對。但是,事物的發(fā)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漆樹云的愛情征途半路上殺出了個程咬金。
泥瓦匠在村小邊上的空地蓋房時,漆樹云沒有關注,以為誰家兒子大了要成婚,大隊把這塊地基批準給誰家蓋房。房子蓋好了,房后又蓋了一個小房子,小房子后面挖了一個深坑,漆樹云是在縣城見過世面的人,這是廁所,男女分開的廁所。講究呢,這家是個講究的戶頭,本地人沒有蓋房建廁所的習慣,在地下埋個陶瓷大缸,在地面豎幾根樹杈,披幾綹稻草,俗稱“茅缸”。打聽了,是替下放知識青年蓋的。原來,固城大隊分配到了七名下放知青,四男三女。一想到這人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村,將有一批省城的同齡人來到,漆樹云和王銀桂不由得充滿期待。在這雞鳴鴨呱的村巷上空,將飄蕩著省城人普通話的腔調,這實在是振奮人心的新生事物。漆樹云積極要求參加迎接下放知青的隊伍,大隊派出了僅有的兩輛拖拉機,一輛拉人和行李,一輛拉鑼鼓隊。同樣是知識青年,漆樹云和王銀桂回鄉(xiāng)是悄沒聲息,而下放知青進村是鑼鼓喧天,還專門給蓋了廁所。漆樹云心里并不反感,下放下放,從高處往低處放,動靜總是大些。就是往水中扔顆石子,高處扔下的石子,濺起的水花也多些。漆樹云晚飯后就喜歡往下放知青屋里湊,有時還硬拉上王銀桂,說去那屋里可以吸收到城里的新鮮空氣。新鮮空氣當然是在鄉(xiāng)下,漆老師的意思是能聽到城里的各種新聞。
知青中有個高中生名叫楊國慶,高個子,臉白。不是小白臉,是大白臉。人民公社期間,男女勞力都下田,風吹日曬,那些愛俏的男女,再熱的天下田都穿長袖長褲,風紐扣袖紐扣扣得賊緊。閑暇時,他們穿上短袖的汗衫或背心,黑白分明,向天下昭示本色。不過,他們的一張臉兩只手是無法改變的,只有吃公家飯的人臉白,哪怕是公社手工社的篾匠,臉上膚色也是白皙的。白臉,在那時代最露臉,讓人一眼就能識別此人所處的地位——不在大田之中。城里人大多是白臉,楊國慶是國字臉,臉大,白得尤其招搖,他用那下巴夾住小提琴,在村口的樟樹下拉琴時,把一村人的眼珠子都吸引了。很快,讓楊國慶出風頭的機遇來了,公社要舉行文藝匯演,各大隊要成立文藝宣傳小分隊,出節(jié)目。節(jié)目若在公社獲獎,還可以去縣城參加匯演。各大隊因為有了下放知青,有了新鮮血液,都不甘落后,領導們個個摩拳擦掌。固城大隊領導的目光自然落在楊國慶身上。
楊國慶排練的節(jié)目是藏族舞蹈,他那牛高馬大的骨架居然翩翩然起舞,舒展自如。回鄉(xiāng)青年漆樹云真正意識到了他和下放知青的差距,他在縣中讀書,除了讀書還是讀書,省城的中學顯然有很多別的花樣,別的不論,楊國慶在音樂舞蹈上明顯高出他一頭。楊國慶挑了幾個年輕人排練,其中當然有漆樹云和王銀桂。排練地點選在小學教室,時間在放學后,每當排練開始,窗玻璃外擠滿了看熱鬧的大人小孩。村人稱這個節(jié)目叫“巴扎嘿”,楊國慶領舞時有一個標志動作,他彎腰合手,突然將其中一只大長臂撒谷子一般高高揚起,同時伸出一只腳重重拍地,嘴里高亢地吼出三個字,巴扎嘿。動作剛勁有力,教室內外的人都看直了眼,教室里是干土地面,他的腳下一下子升騰起縷縷灰塵,等灰塵緩緩落地了人們才響起熱烈的掌聲。
楊國慶成了村里的明星,小伙子大姑娘看他的目光都熠熠生輝,王銀桂也是,用現在的話說是“追星族”,楊國慶教會了王銀桂跳“巴扎嘿”,當然,也教會了漆樹云他們。節(jié)目在公社匯演獲獎,在縣城匯演獲獎,還被送到地區(qū)參加獻禮演出。別的人都越演越開心,漆樹云卻越演越傷心。王銀桂喜歡上楊國慶了,問題更嚴重的是,楊國慶沒有拒絕王銀桂。有一天在地區(qū)招待所,半夜了,漆樹云親眼見了這倆人相擁而歸,中途楊國慶還停下腳步親了銀桂一口,仿佛知道漆樹云在看著他倆,故意挑釁示威一般。漆樹云這么多年的愛情如此不堪一擊,愛情倒了,漆樹云也倒了,他請病假提前回了固城村小。地區(qū)演出回來,大隊革委會主任掙足了面子,論功行賞,量才錄用,他宣布,楊國慶下個學期去村小做代課教師,漆樹云呢,重新回到大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很多年后,王銀桂重返固城村,成了村口老樟樹下廣場舞隊伍中的一員,其時,因為肩周炎及腰腿疼等毛病,漆樹云已是資深隊員。王銀桂從省城來,帶來了省城大媽舞蹈的招式,自然被大伙擁戴為教練。王銀桂的身材保持得不錯,漆樹云看她的身姿看入了神,沒想到她收尾的動作居然是“巴扎嘿”,大伙熱熱烈烈的掌聲不停,叫好一片。漆樹云“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走了,從此缺席村口的廣場舞。
……
作者簡介
余一鳴,男,漢族,1963年出生于江蘇高淳,原籍常州,1984年畢業(yè)于蘇州大學,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協理事,著有長篇及中短篇小說選十三本。小說八十多次入選選刊和年度選本、年鑒,并數次進入中囯小說排行榜,獲得各類獎項。2017年5-7月,曾應邀為德國哥廷根大學駐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