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19年第6期|丁伯慧:防火墻(節(jié)選)
一
沒想到,一頓飯會帶來這么多事。
當時,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所以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有些不耐煩。
領(lǐng)導。電話里陰陽怪氣的,準備上哪里腐敗去?
是老白的聲音。我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管得這么嚴,哪像你啊,天天腐敗也沒人管。
沒有啊,那正好。今天晚上就跟我腐敗吧。老白說,咱們也有些日子沒腐敗了。
“咱們”是指在這個城市的一幫同學,七個人,只有兩個不同級,一個學姐一個學弟。留在這個城市的大學同學并不算多,加上進入社會時間越長,越覺往日同學感情的珍貴,所以我們時常聚一聚。七個人干的工作都不一樣,在一起也可以隨意交流。所以我還是愉快地開車直奔“燕歸來”。“燕歸來”是老白自己的店,也是我們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
屋子里已經(jīng)坐了六個,我趕緊坐下,又是我來晚了,是不是自罰三杯???
老白笑了,別急,今天你不是最晚的。
我說,還有誰?。?/p>
老白一臉的神秘,不要急嘛,一會兒就知道了。
很快,一個人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老白趕緊站起來,各位,讓我來為大家隆重介紹,濱海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林為民教授!
話音未落,學姐何曉搶先撲了上去,哎呀,林老師,原來是您啊。這個老白,誰要你介紹啊,就是喜歡搞怪!
大家趕緊把林為民讓到上座。林為民臉上都是笑容,哎呀,同學們啊,好久沒見你們啦。你是何曉,你是伍大國,你是白宇,你是……
他一個個地數(shù)著大家的名字,讓每個人都感動萬分。想一想,一位曾經(jīng)的輔導員、現(xiàn)在的院長,教過多少學生,他居然全都能喊出名字。顯示出他在這方面非凡的本領(lǐng)。要知道,光是一屆輔導員,手下就有兩三百名學生。他最后點的是我的名字,說明我是壓軸的,還有你,方子強,你都做處長了,還是教育廳的,領(lǐng)導我了。青出于藍,果然我沒看錯人啊……
老白趕緊在一旁應著,林老師的眼光,那是沒的說的。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嘛。
老白常說,人有兩張皮,果然不假。想想以前我們“七賤客”在一起聚會的時候,都不這么說話的。我們相互取笑,說著老婆面前都不敢說的話,罵著平常都不敢罵的人,多年來修煉出的那張皮也脫了下來,放浪形骸,不管不顧。說到忘形處,老白便自稱我們是“七賤客”。何曉說,你才賤,你還是小白的時候就很賤了。老白說,我沒說我不賤啊,你們現(xiàn)在與我為伍,這叫與有賤焉。現(xiàn)在只因多了一個人,還是曾經(jīng)的熟人,那張皮不知不覺就披了起來。大家相互恭維,介紹著對方的光輝成就,回憶當年的各種趣事,尤其是輔導員林老師對自己的點滴關(guān)懷。說到動情處,何曉眼里還閃爍著淚花。
何曉說,還記得有一回,我有事去找林老師,發(fā)現(xiàn)小強正在林老師家吃飯。我頭一回看人那么吃飯,那一頓飯,足足有四碗吧。
四碗?林老師笑了,伸出一大一小兩個手指頭,六碗。
所有人都瞪著眼睛看我,方大國說,小強啊,就林老師當年那點工資,還不被你吃破產(chǎn)了啊。
我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時候家里窮,還沒到下旬錢就花光了,只好去林老師家蹭飯吃。
老白說,我們都上林老師家蹭過飯,不過,蹭得最多的可是你。沒辦法,誰叫你是林老師的心頭肉嘛!
林為民看來很享受這種場景,在一旁哈哈大笑,哪有哪有,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沒有偏心啊。
果然往事才是最好的下酒菜。很久沒有回憶往事了。那天晚上我也破例放開了肚皮喝。后來怎么回家的,我都不知道了。我只模模糊糊地記得,林為民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了句,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這句話,當年他也說過。
二
早上醒來的時候頭有些痛。但我還是按時起床上班。自從幾年前,自上而下開始考勤以來,我們就開始緊張起來。去年高教處的一個科長,下午在辦公桌上打了個盹,正好被巡視組抓到了,通報批評,全處年底扣獎金百分之二十。我借這事做文章,在處里宣布,不管外面如何,我們科研處要構(gòu)筑一道防火墻,不讓任何病毒進來。背地里他們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防火墻”。防火墻就防火墻,我也無所謂,但是自此我自己更要以身作則了。去年科研處被評為先進處室,每人多發(fā)獎金兩千元,大家得了好處,積極性也起來了。我屁股還沒坐熱,王慶來就進來了。
方處,這是第一批報名的。您先看看。
他在我對面坐下,遞上來一沓紙。王慶來是辦公室主任,晚幾屆的學弟,應該屬于我信得過的人,但是我仍然沒有讓他成為第八“賤客”。憑我的經(jīng)驗,同事是不可能成為朋友的,就算是學弟也不例外。
我隨手翻了翻,就放到了一邊,先放著吧。
王慶來卻仍沒打算走,方處,您看……
我說,等后面的過來我一起看。
王慶來還是沒走,他說,方處,您看看第三份。
我想這小子今天怎么了,以前挺識相的,今天怎么這么固執(zhí),就拿起來,翻到了第三份,一看第一申報人,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字:林為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誰刺了一針,但我還是不動聲色,放下了那沓紙,對王慶來說,我知道了。
王慶來滿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甘心地,出了門。
林為民為什么也要來搶這個項目?我有些不明白,難道就是為了區(qū)區(qū)三十萬的科研經(jīng)費?而且,這個項目是“中國歷史上的以德治國”,似乎和他的專業(yè)有些不搭啊。我重新拿起那沓紙,仔細看了起來。
林為民,濱海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濱海大學機械與電氣自動化本科畢業(yè),留校擔任輔導員,四年后赴北京師范大學進修,獲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yè)碩士學位。三年后濱海大學馬哲在職博士研究生。四年后任副教授,但此后過了好多年,才評上教授。再看科研成果,整整四頁紙,從教材到論文,寫得滿滿當當。雖然我一直在教委工作,但由于主要在科研處,對于林為民的這些成就,我還真的未曾瞻仰過。遙想當年,我剛剛進校的時候,林為民作為輔導員給我們講話,還經(jīng)常念錯字。比較出名的,是他引用《大學》里的那幾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他把彼“大學”和此“大學”混為一談,還可以說是借題發(fā)揮,說得過去,可是,把“親”(新)念成了“親(侵)”,卻多年里成為笑談。
沒想到幾年過去,他卻已經(jīng)讓人高山仰止了。老師進步得比學生還快,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說過的“青出于藍”的話,突然臉紅起來。
前些年,我們“七賤客”剛剛聚會的時候,還時常說起他當年的事。老白說你知道嗎,林為民當年可沒少從學生身上撈錢。我說,這我倒沒聽說過,反正沒在我身上撈過錢。老白說,當年你是干部,可不是學霸。我說,學霸怎么啦?老白說,學霸就有勵志獎學金啊。輔導員的意見占了一多半。聽說很多輔導員都跟學生達成協(xié)議,獎學金四六開或者五五開。你猜林為民是多少?七三。你們聽清楚了,不是三七啊。我問老白,你從哪里知道這些事的?他說,我聽人說的。
我總覺得老白的話有些不靠譜。這家伙畢業(yè)沒幾年就辭了職,自己經(jīng)商,闖蕩江湖多年,滿嘴跑火車慣了,稻草都能說成黃金,黃金自然也能說成稻草。我知道,林為民是個現(xiàn)實的人。當年要我做學生會主席的時候,他就跟我說過,做學生會主席對入黨、畢業(yè)分配之類的都有好處。在做學生工作的時候,他也是時常拿前途啊利益啊之類的東西來激勵我們。學生反倒很喜歡他,說這個輔導員比較實在,不說大話空話。其實他也時常教育我們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類。更重要的是,他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為前途計,他也不至于干這樣的事。
可是,我又想起他“取之有道”的“道”,不知道包不包括昨天晚上的飯局,還有王慶來的固執(zhí)。想了又想,我還是把那沓紙放了下來,決定看看再說。
其實也沒看到什么,接下來的日子都是風平浪靜,除了繼續(xù)交上來的項目申報表,沒有其他變化。截止日眼看就要到了,我研究了一下這些申報表,感覺林為民還是最有力的競爭者,雖然專業(yè)上不是太對口,但他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專家,用馬克思主義理論來研究中國古代的德和治國之道,也是沒有問題的,或許還是優(yōu)勢所在。那頓飯,或許是我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些年來,職場和官場上的跌打讓我學會用懷疑的眼光去對待所有的人和事。這或許才是真正的“防火墻”吧。
第二天下午,我剛剛午睡醒來,想到這個項目今天就要停止報名了,打算喊王慶來,召集兩個副處長葉文明和史建一起商量一下評定方法。其實怎么做,大家早就輕車熟路了。先核定申報者的資格,再從專家?guī)炖镎{(diào)出幾位專家,來投票決定最后的獲勝者。就在我剛剛拿起電話的時候,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很久都沒有人這樣進我的辦公室了。下屬和其他處室的處長一定會敲門,上級不會闖進來,而是打電話把我叫過去。所以,來人進來的一剎那,我居然嚇得打了一個哆嗦。這讓我有些惱怒。
來人是個瘦高個兒,足有一米九。一身衣服又長又大,因為太瘦,像是掛在竹竿上。大腦袋,頭發(fā)有些花白,目光有些渾濁,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只在抬頭的一剎那,眼里突然閃爍出光芒來。他左手提著個老式大皮包,鼓鼓的,看來裝了不少東西。他高我矮,他站著我坐著,所以當他走到我的辦公桌前,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瞰著我時,我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直壓過來。我在腦子里使勁搜索著這個似曾相識的人,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正當我打算開口問他的時候,他卻先開口了。
小方,我是來申報項目的。
他一把把手中的皮包甩到我桌上,一只手摁住,就像摁著一只大螃蟹,另一手扯開拉鏈,拿出一沓紙來。那沓紙的第一頁飄起來,我一眼看到了上面的三個字:呂治平。一時間,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我迅速起身,叫了聲:呂老師!聲音有些顫抖。我趕緊把他讓到沙發(fā)上,來掩飾自己的沒出息。
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秋天,我踩著一地的楓葉在校園里晃蕩。百無聊賴之中,我拐進了旁邊的圖書館,又走進了期刊閱覽室。閱覽室里竟空無一人。我隨手拿起一本《哲學研究》,翻了幾頁,剛翻到一篇文章《孔子與蘇格拉底的遺產(chǎn)》,就進來了一個人。來人三十多歲的模樣,看上去很精神,因為腿太長,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一搖一擺的,像踩著高蹺。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雜志。
喜歡哲學?嗯。很好。中哲和西哲都喜歡?不錯。這樣的學生現(xiàn)在不多了。
他開始說話。先是提了幾個問題,卻根本不等我回答,自己做了回答??磥硭玫氖窃O(shè)問句。
西方哲學邏輯清楚,線條清晰,這自不必說。但中國哲學似乎沒有明確的發(fā)展脈絡(luò),甚至有觀點認為,中國古代根本沒有哲學。這個觀點你肯定不會同意的,對吧?中國古代不僅有哲學,還有西方哲學所完全不同的發(fā)展模式。這個問題,還真的要追溯到孔子和老子,就像談西方哲學就不能不談蘇格拉底一樣……
那個下午,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從中國哲學的根本問題談到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困境,又回到中西哲學的交流和相互影響,甚至談到了兩者對當代社會的重大影響。后來的半個多小時里,他基本上不看我,只是自顧自地說話,仿佛我只是一個錄音機,或者我根本就不存在。實際上,我還是想插幾句話的,我雖然不是學哲學的,但還是看過幾本哲學書的。然而,他根本就不給我機會,或者,根本就不想讓我說。最后,他終于說完了,這才看了我一眼,說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正準備回答,他又說了一句,其實這個并不重要。隨后就關(guān)上門,揚長而去。
回到寢室之后,跟幾個哥們說起這個怪人,人稱“校園通”的老白說,他呀,他就是哲學系的呂治平嘛。北大的高材生,哲學博士,據(jù)說上課內(nèi)容從不重復的人。就算是給兩個班上同樣一節(jié)課,講的內(nèi)容也不一樣。只是此君性格比較高傲,尤其和領(lǐng)導處不好關(guān)系,按常規(guī)早就該評上副教授了,可他還是講師。不過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平日里獨來獨往不太和人打交道。今天和你說了那么多的話,已經(jīng)算是你的造化了??磥砦以摌s幸之至了。老白的話喚起了我的虛榮心,加上我本身就對哲學感興趣,我決定去選修他的課程。第二個學期我選了他的“中國哲學:歷史與現(xiàn)實世界”。
第一堂課我就被他吸引住了。不光是課講得好。他不用教材,幾乎不看講義。所有的東西都在腦子里。他講課就像是在現(xiàn)場寫論文,恣意發(fā)揮,沒有一點障礙。更重要的,是他話語之間遮不住的情懷。對于那個年代那個年齡的我來說,簡直有著無比的殺傷力。他手舞足蹈,吹胡子瞪眼睛,一顆碩大的腦袋在細長的脖子上晃來晃去,讓我老是擔心他會把腦袋甩掉。講到高興處,他會走下講臺,走向某位同學,立定,直視著他,目光如炬,問道,這位同學,這個問題,你怎么看?你不覺得陸九淵在這個問題上,是有問題的嗎?甚至會一把抓住某位同學的胳膊,使勁地搖晃。有一次把一個男生嚇得臉色蒼白。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他隨口引用中外名人的話語,那顆腦袋就像蜘蛛,而那些話語就是蛛絲,源源不斷地從腦袋里抽出來。他引用張載的著名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很多年里都成為我的座右銘。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只能做一個君子恥于的“為稻梁謀”的人,這句話才被我從日記的扉頁里劃掉。
想想那個時候的呂治平,站在講臺上,意氣風發(fā),氣宇軒昂,一副俯瞰蕓蕓眾生的姿態(tài)。再看看如今的呂治平,頭發(fā)幾乎已經(jīng)全白,拿紙的手也有些哆嗦了。其實仔細想想,他才五十出頭啊。怎么我就認不出來了呢?
三
自由人最少想到死,所以他的智慧,不是關(guān)于死的默念,而是關(guān)于生的沉思。
呂治平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用一句斯賓諾莎的名言開頭,拉開了我們談話的序幕。他這句話一說出來,我就知道,他是要長篇大論了。所以我不再像第一次見他時的那樣,急著插話,而是耐心等著他的下文。然而他話風一轉(zhuǎn),說道,辦公室不錯啊。忙吧?
邏輯有些亂。我只能笑笑。
瞎忙。呂老師,好多年沒見您了。
都在忙。為什么這么忙呢?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不應該這么忙啊。是這個時代出了問題。他沒打算跟我敘舊,大腦袋在脖子上晃蕩著,話風再次一轉(zhuǎn),這個項目是你在負責吧?
是的。是科研處在負責。
我要這個項目!他直視著我,剛剛還有些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
呂老師,我們會成立一個專家組,來投票決定。
前些年我就在研究這個問題。我要這個項目!
他又看了我一眼,不容分說,就起身,拿包,出了門。
我有些失落。我想和他敘敘舊,哪怕不說往事,不說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哪怕只是談?wù)劇軐W。然而他就這么走了,腳步聲踢踢踏踏,像是拖著沉重的腳鐐?;蛟S我已經(jīng)不配和他談?wù)軐W了吧。我翻了翻他送來的材料,主要申報人那一頁寫著:三江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顯然后來他還是跳槽了。想想都可以知道,他的教授之路,是一條怎樣的路。沒等我多想,電話鈴響了。老白要來,說有要事。這些年來,老白很少上我辦公室來的,一定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我有些不情愿,但也無法拒絕。一想到老白可能是來給我添堵的,我的情緒就更低落了。
老白來得很快。看來打電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大院外面了。
我看到老呂了。老白說。
嗯。
他沒認出我。他也是為那個項目來的吧?
哪個項目???我這里的項目很多。
少裝蒜了,我說的就是老呂感興趣的那個項目。
你怎么對科研項目感起興趣來了?這里面沒多少利潤啊。
我從沙發(fā)上直起身來,盯著他的眼睛。
是不是林為民派你來的?
不是,是我自愿的,我想幫他這個忙。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站起來,在屋子里轉(zhuǎn)著圈,一邊夸張地比畫著,嘴上一點也不留情,當年你可不是他喜歡的學生。而且,我記得,你之前還說過不少他的壞話來著。
此一時彼一時嘛,我良心發(fā)現(xiàn)了,想起他的好來了,行吧。老方,你先別管我,你仔細想一想,當年,是誰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培養(yǎng)出來的?是誰讓你當上學生會主席的?是誰讓你入黨的?是誰把你弄到教委工作的?
得了,得了,你就別用排比句了,也不想想,當年你大學語文抄了誰的才及格的?還一把屎一把尿的。走吧走吧,別丟人現(xiàn)眼了。要論關(guān)系,你還沒我跟他近呢。
總算把老白趕走了。我把自己埋在沙發(fā)里發(fā)呆。燈光有些亮,刺得我眼睛疼。我把王慶來叫進來,沖他吼道,上次不是說過,要換燈泡的嗎?
王慶來一臉的蒙,換過了啊。
好吧,知道了。我朝他揮揮手。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站住了,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處長,上面通知下來了,下午每個處室自己在小會議室學習。
我知道他想從我臉上看出點什么,我沒有讓他得逞。現(xiàn)在,每個人都是可疑的。
我決定出去走走。
車子出了政府大院的時候,我才決定,去濱海大學。只是一剎那的念頭,我沒想去找林為民,也沒打算去了解他的情況。我只是想去看看。
到了湖邊的時候,我把車子停了下來。有些年沒來這里了。上一次來,應該還是五年前的一次會議,我還是副處長的時候,代表科研處參加的,算是教委來了人。走過那棵巨大的榕樹的時候,我愣住了。那棟樓不見了!那棟最靠湖邊的,當年我們引以為傲的五層小樓不見了。那是政治系的辦公樓,我們學生會的辦公室就是五樓靠湖邊的那間。當年我們在這里數(shù)過湖上的野鴨,評點過樓下來來往往的美女,還有過要死要活的愛情。我的第一次,也是在那里,在會議室的沙發(fā)上,被學姐何曉拿走的。當時經(jīng)驗不足,弄得沙發(fā)上到處都是。現(xiàn)在,那里是一棟高樓,已經(jīng)建了十多層,還有繼續(xù)往上長的趨勢。想想當年的那個灰色的沙發(fā)也應該早就不見了,我有些惆悵。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一個頭戴安全帽的女人正笑盈盈地看著我。我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回到了過去。
你發(fā)什么呆啊?何曉摘下帽子,甩了甩馬尾辮。這是典型的展示魅力的動作,就像公雞見到母雞時抖羽毛一樣。當年我就是被她的這個姿勢迷住的,不過當年她是披肩發(fā)。她甩頭發(fā)的習慣還在,只是沒有了當年的風韻,僅僅成了一種儀式:用來歡迎她喜歡的人。我說,你怎么在這里???
她笑了,我也正準備問你呢。
我說,我是來懷舊的。你不會也是吧?
她說,走吧,去喝杯茶吧。我也累了。
她帶著我走進旁邊的一棟樓,這棟樓當年是政治系的女生宿舍樓,曾吸引了不知多少男生的目光。這棟樓下,不知曾點燃過多少支蠟燭,彈過多少把吉他。只是現(xiàn)在這棟樓已經(jīng)很破舊了,墻上到處都是斑駁的痕跡。樓下有一家咖啡屋。包間又黑又小,價格便宜,適合小情侶們約會。何曉要了一杯紅茶,又自作主張地替我要了一杯柚子茶。她不知道,我已經(jīng)多年不喝這種果茶了。
那棟樓,是老白建的。她優(yōu)雅地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道,我只是,在替他做現(xiàn)場。
你跟老白合作了?
是的。他邀請我的。
但是,老白,怎么又做起了房地產(chǎn)呢?
你呀,真是死腦筋。這個時代,有機會就抓,有錢就賺嘛?,F(xiàn)在政府管得嚴,餐飲業(yè)不好做了。
這個機會,又是哪里來的呢?我似乎有些眉目了,只是還沒想清楚。
當然是林為民啦。何曉搖著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這些年來,在政府里都學了些什么了?唉,做官誤人啊。
林為民不是馬克思主義學院的院長嗎?
現(xiàn)在是,不代表一直是啊。何曉又甩了一下頭發(fā),在昏暗的燈光下,居然還有幾分嫵媚,那應該是歲月之劍下殘存的嫵媚了。他以前是基建處處長。明白了吧?
有些明白了。
你知道的,基建處是個肥處,但也是個危險的地方。林為民很快就被人盯上了,據(jù)說告狀信都有一大摞。
所以他就逃到了馬克思主義學院?
天真。你以為他愿意啊。這叫方便調(diào)查?,F(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他需要那個項目了吧。
總算弄明白了。這個項目之所以那么受重視,據(jù)說是上面的一位大領(lǐng)導發(fā)的話,然后層層下放,最后到了我們這里。他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我點了點頭。
何曉說,那你還猶豫什么呢?
我說,老呂也報了,而且勢在必得。
何曉愣住了,她知道呂治平在我心中的位置。她低下了腦袋,一只手撫摸著另一只手上的戒指。戒指戴在小指上,我心里一顫。從老白口里,我曾經(jīng)聽說過她這些年來的故事。
子強。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也是在這棟樓里,那天下著大雨……
她抬起頭來,我看到她眼里有光在閃爍。
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夜,當時我正在寢室看書,突然有人在樓下叫我。我跑出來一看,是何曉同寢室的胡雅。胡雅說,你趕緊去看看何曉,她肚子疼得不行了。
我趕緊跟著她拔腿就跑。到了她們寢室樓下的時候,我被宿管阿姨攔住了,死活不讓進。以前男生是可以進女生樓的,可是從去年開始,男生不許進女生樓了。據(jù)說是因為有個寢室,晚上居然睡了十個人,六個女生四個男生,被學生處查寢時查到了。而且這位宿管阿姨的固執(zhí)我是見識過的。不知多少次,她看著女生在樓下被男生牽走,都會搖著頭,臉上抽搐著,像是牽走的都是她女兒一樣。我在樓下猶豫著。天上已經(jīng)下起了小雨。胡雅說,她有五個多月了,衣服都快遮不住了……我嚇了一跳,情急之下,對胡雅說,你趕緊去找林老師!胡雅走后,我才知道糟了。何曉懷孕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以為她早就自己處理了,誰知她竟然沒事一樣,一直拖到現(xiàn)在。那時的我們,其實也和現(xiàn)在的學生一樣的無知和膽怯。這下完蛋了,林為民一來,學校就知道了,我一定要受處分了……我越想越害怕,恨不得馬上自掛東南枝,可又沒有這個勇氣,干脆躲到旁邊配電房的后面,不敢出來了。雨越下越大,后來我看到一個人影沖進了宿舍樓,是林為民。過了一會兒,他背著一個人下了樓,沖進了雨里,直奔學校東門而去。后來的事還是胡雅告訴我的。何曉住了一個月的院。而我,也只敢偷偷到醫(yī)院外面,托人送了一籃水果過去。自那以后,何曉就和我分了手。當時我以為,她是恨我。多年以后我才從老白的口里知道,她結(jié)過一次婚,但一直沒有孩子?,F(xiàn)在我才突然想明白,正是那一次手術(shù),讓她沒有了生育能力。而我,居然什么處分也沒受。應該都是林為民給壓下了。
我覺得嗓子有些難受,勉強抬起頭來,何曉……
何曉的臉上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她朝我擺了擺手,算了,子強,都過去了。你怎么不喝水啊。不喜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