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的時光碎片
城市經(jīng)?;頌槲膶W(xué),以作品的形式被重新書寫。狄更斯的倫敦、波德萊爾的巴黎、本雅明的柏林、阿城的威尼斯、王安憶的上?!蒙硪坏?,久了,在它的內(nèi)部就會生發(fā)一些藤蔓,與記憶交纏、情感糾葛,無休無止。
20世紀的都柏林,或許是全世界的“鄉(xiāng)愁”。思念遠方的鄉(xiāng)愁,并非文字的悖論,因為有些情感,它是共通的。斯威夫特、葉芝、王爾德、喬伊斯、貝克特、蕭伯納、謝默斯·希尼等愛爾蘭大作家,早就把都柏林放進了讀它的人的心里。
比起以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約翰·班維爾的知名度不高,作為1945年出生的后繼者,他的成績亦是可觀的,從1976年獲布萊克紀念獎至2011年獲弗朗茨·卡夫卡獎,班維爾一直是各類國際大獎的熱選。讀《時光碎片》這部隨筆回憶錄,或能有些明了班維爾的創(chuàng)作源泉,他的力量依附在都柏林這座城市之上,與他的文學(xué)前輩們血脈相連。
斯威夫特在18世紀就以《格列佛游記》等作品宣揚了愛爾蘭意識,不過都柏林這座城市的文化和文學(xué)身份直到20世紀才開始確立。這種情況并非巧合,在此之前,都柏林一直近于恍惚地隱藏在大不列顛燦爛的光環(huán)之下。仿佛開啟魔法的時間,有一群天才成群地來。很難解釋這種文學(xué)現(xiàn)象,勉強地說,愛爾蘭文學(xué)的發(fā)展一直伴隨著民族意識的進程。
愛爾蘭民族運動如狂飆。書里有一段,寫到1966年某個凌晨,睡夢中的人們被巨響驚醒。原來,愛爾蘭共和軍炸掉了納爾遜紀念碑,這座以英格蘭英雄納爾遜命名的紀念碑從1809年起就豎立在薩克維爾街,富有象征意義。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里,斯蒂芬以第三敘事者的口吻講述“兩個都柏林處女”攢錢遠足、攀登紀念碑、眺望城市景色的故事。本書這一章節(jié)標題就取自于斯蒂芬以記者身份撰稿的《登毗斯迦眺望巴勒斯坦》。
班維爾行走在都柏林的大街小巷,巡覽各處地標,他有一個同行的朋友,叫西塞羅。西塞羅是個“都柏林通”,搞了一輩子的開發(fā)、建設(shè)和收藏,積累了大量關(guān)于隱秘之城的神秘知識。這種情形讓我聯(lián)想到《尤利西斯》的人物配置。布盧姆與斯蒂芬結(jié)伴的城市一日游,《尤利西斯》是遠溯至古希臘神話《奧德賽》的人類意識流動、追尋終極鄉(xiāng)愁的冒險旅程。
班維爾以他的作品致敬大師。世上所有城市都要解決文化身份的問題,這已經(jīng)成為文學(xué)意識的基礎(chǔ)。城市的氣質(zhì)會影響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班維爾在根本上并非都柏林人,他出生于愛爾蘭韋克斯福德郡,在他筆下,同時有著“新城市人”普遍存在的漂泊感,本書起筆就說:“都柏林從來不是我的都柏林,這使得它更加誘人。”探訪都柏林,也是回望韋爾斯福德,在心理上靠近原鄉(xiāng)的過程。故鄉(xiāng),并不一定等于出生地,更是愿意安心的所在。
愛上城里的某個人,你會渴望進入這座城市。城市的風(fēng)揚起姑娘的裙角,讓你迷戀,你想停留在她身邊。思念某個人,常與某座城市融合。發(fā)黃的時間成了布景,班維爾也在想他的姑娘。寫《時光碎片》這本書時,班維爾已經(jīng)暮年,因此這些愛的往事格外加了時光的濾鏡,細節(jié)的真實固然無從可考,當(dāng)事人的心旌搖曳足矣。
在城市里,“能見度”是記憶的構(gòu)造元件。都柏林的文學(xué)地圖、歷史畫卷與他們生活的舊跡不斷重疊,也不斷重生。貝克特經(jīng)常光顧的小酒館、王爾德出生的故居與“我”的姨媽的老處女生活雜糅在一起;毀于大火的艾比劇院的遺址、風(fēng)景如畫的伊菲花園與“我”小時候窮困的生活、父母的吵架交錯在一起。每座城市必有一些廢墟供人緬懷,酒吧和咖啡廳是文藝家的逗留之處,還可以加上教堂、美術(shù)館和音樂廳,以及街頭的拱廊和拐角,幫助人們邂逅,排解生活的緊張和殘酷。歷史與文化深入在城市的筋骨里,而少年的荷爾蒙在涌出的那瞬間就開始消散,時光沉淀一切,倘若物與人不能融為一體,你將從何醒來?
“時間啊,時間啊,我們?nèi)ミ^什么地方——你還要帶我去哪里?”班維爾在結(jié)尾如是感嘆。于我們,何處是彼岸,同樣難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