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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19年第12期|陳融:今年夏天在天街
來源:《湖南文學》2019年第12期 | 陳融  2019年12月17日08:30

早上八點半,車到云上。云上是個小縣城,到處可看到拆遷和在建中的房地產。我在一家早點鋪吃飯時,和小個子胖老板隨意聊了幾句。云上縣背靠海洋,隨著這幾年外地來投資買海景房的人越來越多,房價直線上升。當然,這都歸功于新任縣長對外推介云上的力度大。說完,他問我也是來買房的吧?

我邊嚼卷餅邊說,“是想,可沒錢呢。我要去天街那轉轉,聽說這兩年有點名堂了。這漁村的名字有意思,你知道它的來歷嗎?”

小老板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到了那就會知道了?!?/p>

我想,沒錯,到了天街自然就知道了。

到天街的汽車路程一個多小時。抵達時還不到十一點,明晃晃的太陽照徹海天,中午的大海泛著耀眼的銀色光芒。不得不承認,天街是個極美的小漁村,白沙細膩柔軟,海水蔚藍通透。我圍著漁村慢慢轉了一圈,尋找合適的旅館。旅館絕大多數(shù)都是家庭自建,有些有名,有些無名,結構大同小異。六月初,游客并不多,每路過一個人,我都把他們的臉用力盯上一會。

最終選了一家稍微偏離漁村中心的家庭旅館,從遠處看,它有點孤單有點不合群的樣子。我好奇地走近,馬上被這小片綠色風景吸引住。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刈哌M院門,一個皮膚黝黑敦實的中年男人,腿上攤放著一條漁網,漁網的大部分拖拽在地上盤曲一大團?;蛟S是逆光的原因,這景象令我恍惚,男人分明就是漁網中的一條黑色大魚。選這家旅館,還出于我的一種猜測,吳茵品位不俗,假如讓她選擇,她很可能會在眾多漁家中選定它。

去房間看了下,簡潔明快。又問那男人,不出門可否吃得上飯。男人說,一般的飯菜他都可以做。

辦了入住手續(xù),知道老板姓耿,現(xiàn)在我是唯一的旅客。他說,“你叫我老耿好了?!薄昂玫模瞎??!?得知他的旅館啟用才三年,我心里不免生出失望。

那晚,雖然感覺疲憊,入睡得卻很晚。我給“了了”留言:我來到天街了,你呢。非常奇怪,直到睡前,“了了”的QQ也沒亮起。非但如此,自上次我回復過要來赴約,就再沒收到過“了了”的信息?;蛟S他還沒來,或許是我來早了。

第二天早晨,我破天荒地吹著海風,沿著岸邊跑了一圈,要知道,在虛城的那么多年,我從沒有跑步的習慣。在我跑步的同時,眼睛也沒忘記審視路人,好像自己的眼睛真有透視功能似的,可惜沒有人與我目光長久對視。這件事既悲哀又荒唐,兼不可思議。面對無邊無際、翻涌不息的大海,我一度質疑這次行程的動機,而當我轉過身望向不遠處的天街村時,迷茫消失了,一探究竟的決心重新強烈起來。我磨蹭到近中午回旅館房間時,看到一個女士站在院子外正仰臉打量老耿的旅館,不一會,她推著行李箱走進去。

這個瘦高的女人進了客廳,把大帆布包往椅子上一放,就掏出錢包辦住宿手續(xù)。她把我當成了老板。我沖著里間喊了一聲:“耿老板,有客人來住宿了?!迸顺蛄宋乙谎?,眼神嚴肅,沒笑。

“來了,來了?!崩瞎⒄f著顛顛從里屋快步走出來。

女人說,“我轉過一圈,就中意你家樓上的綠色植物露臺,給我挑間面海風景最好的房間。”

我站在旁邊,聽到女人的話,不禁心一動,原來她也是被這一小片綠色植物吸引來的。中午,在老耿的餐廳吃飯時,我和女人各占了一張小方桌,其實這餐廳小得只能容下兩張餐桌。我意外地看到女人對我笑了笑,這時的她比剛來時面部柔和了許多。

“你好,我叫蕭耳。比你早一天到這里。”我做著自我介紹。

“你從哪里來?”她問。

“虛城。那您呢?”

“烏城?!?/p>

“哦,至少相距幾千里。您是第一次來?”

她笑了,很開心的樣子,說,“我是第一次來,這個莫名其妙的村子。”

“是的,這的確是個讓人莫名其妙的漁村,可我們的生活不是更莫名其妙、不可思議嗎?”

她再次笑了,說,“你是詩人?”

我搖搖頭,“不,我只是一個過時的文藝青年?!?/p>

“我崇拜藝術家,以前有過藝術夢想,現(xiàn)在夢早沒了,但還經常讀詩?!?/p>

她露出一絲害羞的神情。我想,這其實是個單純的女人。那么,吳茵呢,我了解她幾分?直到目前,對這問題我還沒找到答案。

在許多人(包括自己)眼中,我是個失敗的人。怎么說?自從妻子兩年半前在虛縣護城河最深的那段溺亡,我就再沒寫出一篇算得上小說的東西。況且,雖有十余年小說寫作歷史,但掙得的所有稿費超不過十萬元。我曾經有過工作,那份卑微的保險公司業(yè)務員工作至少讓我過得還可以,遇到慷慨大方舍得為將來和不測投資的主顧,我也會樂滋滋地小賺一筆。沒舍棄那工作,還有個重要原因,保險業(yè)務員身份讓我得到不少故事素材。在那些故事素材背后,一定源源不斷藏著我的小說,受這個意念牽引,我把這份工作一直持續(xù)了十二年,直到妻子吳茵遽然離世。

我對她是自殺還是失足落水,疑惑了幾年。出事地點并無監(jiān)控,路上沒有行人能提供任何目擊證據(jù),吳茵沒留下只言片語遺言,事發(fā)前她好像也沒流露過明顯不對勁的情緒(或許我沒發(fā)覺)。我無數(shù)次絞盡腦汁猜想:是我沒善待她?物質、精神生活匱乏到難以對生命保留一絲眷戀?與單位同事結下仇怨?當這些都被否定后,我的思維長時間處在虛空狀態(tài)。心不在焉地應付保險推銷,但再也感受不到它向我展示出的無盡豐富的素材源泉,更遑論寫出一篇像樣的故事。在接連出了兩起工作失誤(弄丟了顧客的保險單)后,沒等公司發(fā)出警告,我主動遞交了辭呈??恐郧暗姆e蓄,我度過了兩年無所事事、長期封閉的混沌日子。

我并沒試圖改變糟糕的生活狀態(tài),卻因為一個偶然間的發(fā)現(xiàn),我終于決定出趟遠門,在網上訂了一張去往東海邊一個小縣城的火車票。那個縣城叫云上,一個從未聽說過的海邊小城。但它并非我的目的地,我要去的只是云上縣的一個小漁村 ——天街。

在那個天氣很好的周四下午,我想起一樣東西,于是打開一扇已很久沒動過的柜門。翻了兩遍沒找到我那套西方古典音樂CD ,卻意外翻出一個小包,包里是一個精致小巧的筆記本電腦。如果不是這次,我一定都忘記了它的存在。筆記本是結婚第三年我送給吳茵的生日禮物。輕輕撫摸筆記本朱紅色的光滑機面,心里被扯出陣陣痛意。自吳茵死后,她原來的照片、衣服等物件都從家里消失了,每天看著那些東西更讓人難受。這幸存的遺物,令我倍覺珍愛。

我給電腦充上電,當屏幕上出現(xiàn)一片海景時,我記起來,兩年前動過這個電腦。那次,也是出于探尋的目的,我翻看了電腦里存的所有文檔,包括QQ 上的聊天記錄,都沒發(fā)現(xiàn)值得懷疑的痕跡。我用她的生日號碼登錄了QQ,驀地,一個頭像亮起來,一陣滴滴聊天提示音把我嚇呆了。我不由轉頭看看窗外,下午四點的光線充足明亮。

我強按住心跳,點開那個叫“了了”的聯(lián)系人?!斑€好吧。一別又四年,懷念四年前那個六月,我們在東海邊天街度過的無憂一周。喜歡那個小漁村,希望今年六月初我們在天街見。”留言時間顯示為四月二十七日,距今一個月。除了這條,沒發(fā)現(xiàn)以往任何留言記錄,或者可以說,以前的聊天記錄都被刪除了。我陷入深深的迷惘中,這個叫“了了”的人,難道不知道吳茵已不在人世?他們是什么關系?吳茵之死和這人又有沒有關聯(lián)?讓我想想,四年前的六月,我被公司派到大連學習十天。找出那年學習的結業(yè)證書,日期是六月十日。而吳茵在一年半后的十一月末溺亡。

我頭疼欲裂,想了兩天,也沒弄明白什么。唯一的收獲是在網上查明了天街的位置,原來是一個漁村的名字,前些年因地處偏僻再加交通不便,少為人知,這兩年因幾個攝影師的藝術照片而有點小名氣。

得到這個信息的同時,一個決定也在心里形成:我要去天街。我要去找那個“了了”,不管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只要讓我探明吳茵的死和他有關系,一定不放過他。我無法怨恨吳茵,卻忍受不了她不明不白地死去,無法容忍自己繼續(xù)這樣的日子。

票定在了六月一號晚上,臥鋪,睡一夜,一早就到。這事好搞定,但如何給“了了”回復留言最傷腦筋。苦思幾天,我終于回復了“了了”一句話:“好,我會去的。在天街等我。”之所以沒敢問哪家旅館,是怕引起對方懷疑,打草驚蛇。我想,到了天街再見機行事吧。

海邊的中午已顯現(xiàn)夏天的熱度。女人倚著油漆斑駁的木門,低頭喝幾口茶,再抬眼看老耿一手執(zhí)尺板一手用梭子穿線。海風寬廣有力,刮向這個叫“天街”的小漁村。站在老耿邊上的女人,那張已現(xiàn)出蒼老和衰敗的瘦臉上,一絲絲細紋里,我猜測大概隱匿著關于一個遙遠干旱城市的故事。

“你真不知道天街村名的來歷?你們的祖上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并給它命名的,值得深究呢?!崩瞎⒙犞说男跣踹哆?,手上的動作并沒慢下來。他要趁休漁期好好修補自己的兩張漁網。女人的話真是不少,聽到有意思的話時,他微微一笑,黧黑的臉上露出一口白牙,算是對女人做出的回應了。女人又接著說下去:“我猜你們祖上是個讀書人,被什么人驅逐到這片荒涼海邊。他也許是從‘天街小雨潤如酥’這句詩中得到了靈感,然后把自己的身心安頓下來?!?/p>

這新房客很有意思,早晨我見她在露臺上旁若無人地練瑜伽。下午她一個人去海邊撿石頭,撿來的石頭第二天上午又一塊不少被送回海里。她說自己僅僅是喜歡石頭的美麗,卻不想占有。

女人說的話,估計老耿聽不太懂,他讀完初中就不再上學,總共學過幾首詩?除了名字特別點,老耿說,他沒覺得天街和鎮(zhèn)里其他漁村有多大區(qū)別。

我坐在老耿身邊,看幾眼他如何織網,再去看門外的大海。他和新房客石楠的對話一句不漏地落進我耳朵里。同樣的疑問,我來到就詢問過老耿。

來天街四天了,依然沒有“了了”任何留言,我有些感到焦躁。

天街村不大,卻有一條長長的美麗海岸線,我唯一的運動是沿著海岸線跑步或散步。散步時在沙灘上遇到石楠,有時說兩句話,有時點點頭,我走開,留下她自己坐著或站著冥思。還有一次,我走近她身邊,聽見她輕聲吟誦著詩句,原來是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匆娢?,她并沒感到不好意思,對我說,很久沒寫了,只好吟誦別人的詩。我用鼓勵的語氣對她說,“面對大海,動用你所有的感官去感受它吧,你一定可以寫出來?!彼哿宿郾缓oL吹亂的頭發(fā),說,“謝謝你,我也相信。”

傍晚,我和老耿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困意昏沉間,一個穿白體恤黑馬褲的女子幽靈般溜進來,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看樣子很疲憊,看都不看我們一眼,說,“我要住店?!?/p>

老耿走過去問,“要住幾天?”女子抬起臉說,“住幾天說不準,可能一周,可能兩周,也可能幾個月。”老耿說,“請女士出示下身份證?!迸涌蓱z巴巴地說,“倒霉死了,路上被小偷盯上,被偷去了身份證、幾張卡和所有現(xiàn)金。還好,有一張卡幸免于難?!彼龔陌锾统鲆粡堛y行卡,在空中揚了兩下說,“這里面的錢夠我在這住幾年的,信不?”老耿趕緊說,“信,當然信,只是我這里沒辦法刷卡,只收現(xiàn)金?!?/p>

女子對老耿莞爾一笑說,“那你給我記上賬吧,走時,我一次把住宿和餐飲費結清,好嗎?”

老耿只是略為停頓一下,說,“行,我這小店條件有限,您不嫌棄就好?!迸诱f,“哪里話,我喜歡你這里。去房間吧,我實在太累了。”

女子站起身去樓上時,把臉向我這邊轉了下,旁若無人地掃了我一眼。這是一張很精靈的面孔,馬尾高高扎起,長得和劉若英竟有些相似,應該不會超過三十歲。

旅館相繼來了三個客人,這下,老耿要忙起來了,我看著他一步步上樓梯的腿,心里若有所思。幸虧來了兩個女人,如果是男性,估計我的腦子一刻閑不下來了。

午飯時,石楠對我說,和她同房間的年輕女子姚菲,從昨晚九點一直睡到上午十點,醒來就喊餓,讓耿老板給她做了兩碗餛飩,吃完沒半小時又接著睡了。石楠嚇得不敢在房間待,怕弄出聲音驚醒女孩。我笑笑說,“你是活菩薩,天生悲天憫人。”

上午還晴好的天,到了下午,烏云密布,小雨淅淅瀝瀝落下來,直到傍晚還沒停。姚菲從樓上懶洋洋下來,從昨晚到現(xiàn)在,我這是第二次看見她。她換了一件花襯衣,扎在褲子里,顯得一雙腿又長又直。她徑直走向擺放食品雜物的貨架,拿了一盒玉溪煙,對老耿喊了聲:“老板,拿盒玉溪,給我記上賬?!崩瞎⒃趶N房里做著飯,回應道:“好嘞。飯馬上好?!?/p>

姚菲坐到我旁邊的一張沙發(fā)上,給自己點上一根,又抽出一根扔給我。我猝不及防地接住。她猛吸了一口,把頭靠向沙發(fā),愜意地吐出一口煙霧?!拔??不吸白不吸,太舒爽了?!?/p>

“偶爾吸一支?!蔽艺f,“今天你看起來氣色不錯?!?/p>

“是,我現(xiàn)在睡足了。”她一副很放松的樣子。

一支煙剛吸完,老耿叫大家去吃飯。姚菲歡快地走在最前面,老耿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做了幾個家常菜,很難顧全大家的口味?!?/p>

姚菲搶過來說,“就我們幾個人也真難為耿老板了,不如我們就在一起吃好了,每人承擔三分之一的費用,人多吃飯也香嘛。”她用狡黠而又渴望的眼神望著我,我接過話說,“非常愿意與兩位美女一起進餐,石楠姐,你呢?”

“四海之內皆朋友,我也同意?!蔽页Q起大拇指,贊道:“豪爽!”

姚菲嘗了幾口開始夸贊,又扭過頭對老耿說,“耿老板,可別忘了給我記上賬,一定要天天記?!?/p>

老耿咧嘴笑著說:“姚姑娘心真細?!?/p>

石楠也笑了,只有我沒笑。姚菲用一雙大眼盯著我說,“帥哥,我們吃過飯干什么?”

我想也沒想地說,“打牌?!?/p>

“對,我們四個不正好嗎?下雨天,打牌天。”

吃完飯,雨還在下,打升級,老耿和石楠打對家,我和姚菲打對家。這短短半小時,四個人的關系迅速拉近,不僅我,估計他們三人也完全沒料到。在姚菲沒來時,我和石楠、老耿也聊過天,但終究是客套話居多。四人中,屬石楠的牌技最差,這倒是在我意料之內。姚菲和我配合得很默契,她一眨巴眼,我就知道她想出什么牌。我倆開局連升三級??墒窃偻拢业呐破鏍€無比,再好的牌技也無濟于事了,幾局下來,對方很快超過我們。姚菲顯得有點蔫。

我洗牌時,姚菲說,“只打牌也很無聊呢,哎,蕭帥哥,要不,你給我們講個故事解解悶吧?!彪m然已三年沒寫一個字,但小說故事,一度是我生活中重要的內容。姚菲一句無意識的話令我心里一陣悸動。

石楠和老耿都說好。

我抬眼看了看三人,說,“好吧。讓我想想?!?/p>

喝完一杯茶,我說,“其實,我講的故事,未見得就比各位的精彩,我盡量把它講得生動、奇特一些。不過等我講完了,作為回應,你們每人也得講個故事給我聽。自己的、朋友的、聽別人說過的,最悲情、最浪漫的,最感動、最羞愧的,都行。從小我就喜歡聽故事,到現(xiàn)在還這樣?!?/p>

幾人點點頭。姚菲說,“當然沒問題?!?/p>

“給你們講講我一個哥們胡言的故事。因為從小喜歡寫東西,同學給他起外號叫胡言,他也不生氣。胡言從一所??茖W院畢業(yè)后,不考公務員、不考事業(yè)單位,因為他知道自己考不上,所以也不想浪費高額培訓費。經親戚介紹他去了一家保險公司拉業(yè)務,跑了三個月卻一單未果。就在胡言非常喪氣,要放棄這份工作時,一筆業(yè)務主動跑到了他面前,買保的是他表哥,表嫂剛生了個兒子,家人都很高興。趁著人家的喜慶勁,胡言總算撿到了第一筆業(yè)務。撿到業(yè)務的同時,他也在一棟別墅里發(fā)現(xiàn)了表哥和小三的秘密,表哥后來又給他介紹了幾單業(yè)務。胡言越來越喜歡這個職業(yè),因為跑保險,整天同許多家庭各種人群打交道,他竟意外獲得不少隱秘甚至驚心動魄的故事。他想,這些素材假如寫成故事,再假如發(fā)表出去,有名有利,那他不是賺了嗎?哦,剛才忘說了,這個胡言和我一樣喜歡寫點東西。我對胡言講,你那么多故事也寫不完,什么時候也留幾個素材讓我寫,看看咱倆的視角有多大差異。他說,沒問題,一定留個最復雜難寫的故事給你。在保險公司,胡言一直干了十多年,直到,他妻子在護城河溺亡?!?/p>

三個人幾乎同時“唏”了一聲,摸牌的動作短暫停頓了一會。石楠問,“為什么?”

“外人不知道很正常,問題是胡言也不知道原因。當初他結婚時,同學都很羨慕,他妻子茵兒在虛城旅游局做宣傳工作,很文靜秀麗的一個女子,一直以來他們相處很和睦。兩年半前的冬天,茵兒毫無征兆地溺水身亡,胡言也在‘為什么’的疑問中,過了幾年非常人的生活。他精神恍惚,經常出錯,保險工作做不下去,自己干脆主動辭了職。據(jù)我了解的情況是,他兩年中沒做任何工作,就靠以前的一些積蓄度日,除了必要的外出,他幾乎足不出戶,把自己封閉了起來。我趁沒事常去看他,喝著酒他還能說幾句話。我說,胡言,你這樣對待自己可不行,你得走出去,不僅要走出門,更要走出生活的陰影。他苦笑著說,蕭耳,你不是要我給你找小說素材嗎?你看看眼前,我不就是你的素材嗎?我不介意你怎么寫,反正我什么雜志都不看。”

“講到這里拐個小彎說說胡言的母親,她生了兩個兒子,胡言和他弟弟胡不韋,但兩個兒子沒一個讓她省心。胡言在妻子出事后把工作辭了,這很大程度上加重了他母親的精神負擔和經濟負擔。他那弟弟胡不韋,有個比他還不靠譜的愛好:養(yǎng)寵物,并且只養(yǎng)兇猛的藏獒。別人不明白他怎么回事,但是胡言清楚,弟弟小時候老實懦弱,經常受欺負。他倆在一所學校時,沒人敢明目張膽欺負弟弟,等到他上了另外一所中學,胡不韋就不在他保護之內了。別聽現(xiàn)在的校園多么安靜、少年兒童多么可愛純凈,哪里都有江湖,學校也是。學生中的暴力現(xiàn)象是社會的一個小縮影,胡不韋在驚恐中度過多年學生生涯。養(yǎng)藏獒的確給成年胡不韋壯了不少膽,但是他的藏獒幾次咬人咬出事來,就不好玩了,他媽氣昏了頭。她對小兒子說,你再不把藏獒處理掉,就從這個家離開。結果,胡不韋寧愿離家也不離他那幾只藏獒。由于性格原因,成年后的胡不韋和胡言并無太多交流。在胡言喪妻后不久,胡不韋曾經牽著一條藏獒去撫慰哥哥。他指著自己的愛犬對哥哥說,現(xiàn)在你太孤獨,我把格尼給你留下,以后讓他陪伴你。胡言趕緊對他擺擺手說,這是你的愛物,你還是把它帶走吧,再說,我實在享受不了它身上的味道?!?/p>

“胡言和妻子經人介紹認識結婚,他清晰記得和茵兒第一次見面的情形,茵兒穿著一條碎花連衣裙,直順的一頭長發(fā),樣子清新極了。她問胡言都寫過什么書,說要好好拜讀。胡言心花怒放,謙虛地說他距離真正的作家還很遠。盡管如此,第二次他還是帶上了自己發(fā)在刊物上的兩部中篇小說,并不失時機地獻上一支玫瑰花。茵兒對他很欽佩、贊賞。戀愛挺順利,一年后領證。介紹人劉姨對他說,胡言,你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啊,知道嗎?茵兒在和你見面之前從沒談過戀愛,多少局長的兒子、鎮(zhèn)長的外甥都被她一口拒絕了,唯獨我提到你,她的眼睛才亮起來,同意見面。胡言也明白,單論外在條件,他的確配不上茵兒,人家是本科生,他是??粕思沂锹糜尉止珓諉T,他只是一個保險公司的業(yè)務員,差了一大截呢。不過胡言轉念一想,自己也沒什么可自卑,因為愛情是可以超越這些限制和差距的?!?/p>

“茵兒婚前是個乖乖女,婚后對胡言百依百順,和胡言母親甚至胡不韋都相處得不錯。出事后,胡言跪在岳父母面前請求責罰。岳母板著臉不看他一眼,岳父把他拉起來,對他說,這事也不能怪你,連我們做父母的都預料不到,你就不必總是討伐自己了,是茵兒福薄?!?/p>

“胡言的岳父是個機械工程師,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把青春都獻給了寧夏,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才調回虛城機械局。胡言深感岳父的通情達理,也知道茵兒和父親感情最好,但老人越是這樣寬諒,他越愧疚。逢年過節(jié),他還和以前一樣去看望老人,陪他說會話、下會棋。茵兒有個哥哥在廈門工作,平均兩年回家一次。岳父在茵兒出事后迅速衰老。胡言曾不止一次向岳父詢問,茵兒在出事前是否透露過什么,有沒有表現(xiàn)出異樣。岳父閉上眼睛,好一會才睜開慢慢說,茵兒這孩子從小就很安靜,安靜得讓人心疼。她很懂事、性格內斂,有什么心事從不輕易向人透露,即便對家人也是如此。所以,她內心肯定承受、積聚了太多東西,卻很難得到宣泄與紓解。我相信性格即命運這句話。胡言,你信嗎?胡言點點頭。過了片刻,岳父郁郁地說,雖然茵兒感情上和我親近,可是在她成長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父愛嚴重缺席,其實最應該感到愧疚的是我。胡言覺得有點意外,可再看老人的表情,分明不想再說下去了?!?/p>

“胡言曾找過茵兒同一辦公室的同事私聊,大家除了感到痛惜和不解,也沒提供什么實質性的幫助。那么,她總該有幾個閨密吧,但他印象中沒聽她說過和哪幾個女性關系特別親密。胡言的生活陷進膠著無解狀態(tài),離群索居兩年,他幾乎喪失了所有欲望??删驮谑烨埃缘纳钔蝗话l(fā)生了巨大改變,而改變這一切的原因,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p>

我講不下去了。

石楠接連嘆息兩聲。

我說,“一上來就給大家講了個悲情故事。是不是不合時宜?”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何給他們編織出個“胡言”的故事,難道是我一個人離群索居、失語兩年,重回人群因無聊突然產生強烈的傾訴欲?或者我故意用這種拉開距離的回憶講述,反諷自己的難言之隱、迷途之境?還是想用這種方式引導另外三人說出自己的故事?或許,三者都有點吧。

石楠說,“沒有不合時宜,胡言年紀輕輕就遭遇這些,讓人悲哀。”

我說,“其實胡言的故事并非最悲催,很多人都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一個,豈不知比他更不幸的大有人在,或許就在他身邊。”

老耿沉默著點點頭。我接著說,“如果大家還愿聽,明天接著講?!?/p>

他們都說想聽,姚菲若有所思地看我洗牌。不管講了什么,我感到今天的時間比往常過得快多了,連久已停滯的思維似乎也順暢了些。

即便如此,我對他們還是有所保留的。昨天,我接到了弟弟蕭不韋的電話,他和母親對我家中多日無人都感到擔憂,期間母親還犯了一次迷怔(我懷疑是老年癡呆),她在床上躺了一天后爬起來,叫蕭不韋無論如何得帶她去看神婆子。神婆子說,你大兒子沒事,現(xiàn)正在外地呢?;氐郊夷赣H就好了。

蕭不韋小心地問我,“你真的沒事?不會想不開去哪里消失吧?”

我說,“不會,出來辦點事情,順便散散心,過幾日就回去?!?/p>

蕭不韋怕我,從小就怕,這話雖然家人都沒明說過,事實就是這樣。小時候,他在外面最怕那些小痞子無賴,回到家怕我,即便我經常充當他保護神角色。

吳茵在一天晚飯時突然問我,“蕭不韋是不是一直被你看作弱者?”

我當時愣了一會說,“這話怎么來的,小時候我不保護他能行嗎?”

她說,“剛才蕭不韋送來兩條他釣到的魚,然后隨便聊了一會小時候的事情。”蕭不韋跟吳茵比跟我交流得多。

我說這有問題嗎?她盯著我的臉,停了一下說,“在你心中,蕭不韋永遠是小時候那個弱者,我也是,我們弱者都走不出童年期的陰影和自身局限,受困于自己的思維,作繭自縛,而你和我們不一樣,你精神一直特別強大?!?/p>

我說,“我這樣的算什么強大者啊,你諷刺我吧?!?/p>

吳茵說,“你是這樣的?!彼纳袂榭瓷先ケ瘋?、嚴肅又認真。

我突然感到幾分不悅,甩下一句“今天怎么了,真是莫名其妙”,然后幾口扒完了飯,去了書房。

上床時,發(fā)覺吳茵還沒睡著,我說,“怎么還不睡,不會是因為剛才說的幾句話吧?”

她的臉始終側向床那邊,低聲說,“沒有,我是習慣性失眠?!?/p>

我問,“明天找醫(yī)生看看去吧?”她說,“醫(yī)生給開過安眠藥,但不讓長期吃?!?/p>

也許困極了,我竟沒再說話,估計沒出兩分鐘就睡著了。等我起來,吳茵早去上班了,桌上給我留著早飯??墒?,我怎么會想到那次關于強者和弱者的爭辯,就在距離吳茵自殺三個月前的一天。

或許,因為下雨的緣故,早上我醒得很遲。

廚房里,石楠幫老耿包餃子,時而小聲說幾句話,我才發(fā)覺這里的房間不隔音。

趁午后雨停了,老耿要去市集上多買點菜,天氣預報說,天街一帶未來兩天都有雨。石楠問我下午準備干嗎,我說或許會出去溜達一圈。姚菲說,“好,你們都出去,我自己看電視劇更清靜?!?/p>

從家里帶來美國推理小說大師奎因的《荷蘭鞋之謎》。算起來,我這兩年沒完整看過一本小說。躺在床上,拿起《荷蘭鞋之謎》看了幾頁,我感覺推理小說更適合此時此地的我。怎么說?本來,我這次來天街,就像是一部推理小說的開頭,但它究竟有沒有結尾,卻不是我現(xiàn)在能推理出的。在吳茵去世前,我曾立志要寫一部推理小說,可是連小說標題還沒寫下,她就出事了,我也把自己縮進一只大繭中。

姚菲果然打開了客廳的電視機,我在房間都能聽見聲音。以前我挺反感追劇,但自從看過幾部美劇后,就能理解了。

外面又在落雨,手上這本推理小說,阻止了我外出的念頭。廚房里傳出輕微說話聲,我以為是石楠回來,不過是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話。

直到吃過晚飯,雨仍沒停。石楠說,“這真是講故事天呢。”

我說,“這的確是最適合講故事的天氣。你下午又出去念詩了?”石楠有點羞澀地點點頭。

姚菲嚷道,“你倆像說暗語,聽不懂?!?/p>

我說,“暗語人人會說,懂不懂是另外一回事。故事會馬上開始?!?/p>

“今晚繼續(xù)講胡言的故事。就在今天下午,胡言給我打了一個小時電話。電話內容我就不一一復述了。讓我們回到上月末,胡言在家找東西,意外翻出一個筆記本電腦,那是他亡故妻子的遺物,結婚第三年他送她的生日禮物。他百感交集,給妻子唯一的遺物充上電,突然,滴滴幾聲QQ聊天提示音響起來,胡言從座位上差點跳起,如果不是天光正亮,他幾乎以為遇上鬼了。他回憶起來,妻子剛去世時他打開過這個電腦,看過電腦里的東西,沒發(fā)現(xiàn)特殊之處。胡言忍住心跳點開聊天頭像,是一條信息,時間顯示為四月二十七日:還好吧。一別又四年,懷念四年前那個六月,我們在東海邊天街度過的無憂一周。喜歡那個小漁村,希望今年六月初我們在天街見?!?/p>

我說到這時,幾個人幾乎同時“啊”了一聲,然后面面相覷。

我故意看不見,往下說,“胡言死水般的生活頓時蕩起漣漪,他想了幾天未想明白,后來他給那個QQ號回復了一句會去赴約。但是真要去時,他又膽怯了。矛盾糾結了幾天后,他把我叫到家里,對我說了這件怪事。我說這事夠懸疑的,你準備怎么辦?他說自己還沒想好。我說你既然想一探究竟,那就去唄,說不定能探出來一些秘密,或許能找到你妻子的死因。他說,我既想去又不敢去,喊你過來就是想跟你商量下,由你代替我去。你把這個筆記本帶上,隨時能和那個人聯(lián)系上。再說,你不是對這類題材特別感興趣嗎?剛開始我覺得他的建議很荒誕,想了一會覺得又不算荒誕了。我不是希望能為他做點什么嗎?如果我去了不僅揭開他的疑團,還能收獲一個好的故事素材,這事不挺好。于是我來到這個叫天街的小漁村,等待那個發(fā)信息的人?!?/p>

三人臉上滿是驚詫,姚菲咂咂舌,問,“這個故事還真懸疑,那,你等到人了嗎?”

“沒有,從胡言留完那條信息,到我來到天街之后給那人留言,直到現(xiàn)在,沒收到一條信息。我疑心對方發(fā)錯了,但胡言堅持認為沒發(fā)錯,有些細節(jié)他不愿透露我也不便多問。下午我對他說一無所獲,怎么辦?他說,你再等幾天吧,一周之后等不到人你就回來,就當你去度假了。我說,這幾天過得不錯,旅館里結識了幾個朋友,大家晚上聚在一起輪流講故事。他說,既然你在那感覺不錯,不妨多待幾天。就在要掛斷電話時,胡言說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關于茵兒的?!?/p>

“茵兒平時不喝酒,但有一回卻是喝醉了回家,是在他們婚后第一年,所以胡言印象才非常深。那次,茵兒回來比較晚,進家就去了浴室,好長時間沒出來。胡言要去衛(wèi)生間方便,走到浴室門口,聽到里面除了嘩嘩的流水,還有低低的啜泣聲。胡言悄悄站了一會,便敲敲門,問道,你怎么了,是身體不舒服還是遇到不高興的事了?里面的啜泣聲停止了,茵兒說,沒什么,很快就好了。十分鐘后,茵兒低著頭出來,胡言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已經紅了。胡言扳過她的臉說,誰惹你不開心了,說給我聽聽。茵兒躲開他,說沒有,我喝酒頭暈先去睡了?!?/p>

“胡言繼續(xù)回書房里寫稿,寫完已到了凌晨一點,他上床睡覺,發(fā)覺身邊的茵兒不時地翻身。胡言趴到她耳邊說,失眠了?說會話吧。茵兒沒作聲,胡言又說了一遍,她才幽幽吐出一口氣,說,今天晚上幾個高中同學說要聚一下,我和他們關系并不密切,本不想去,可架不住他們輪番打電話邀約。我去得最晚,到了那發(fā)現(xiàn)哪里是小聚,滿滿一大桌人,我頓時后悔了,可又不能退回去,只得硬著頭皮在一個空位上坐下。掃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有一半不是我班的同學,看著倒也面熟,應該是鄰班的校友。互相敬酒環(huán)節(jié),坐我左邊的一個女士笑吟吟地說,你就是茵兒吧,越來越漂亮了,我在家里見過你爸一面,很儒雅的一個知識分子。你長得像你爸不像你媽。我好奇地問,你認識他們嗎?她說,是呀,你爸爸從寧夏調回虛城后專程到我家表示感謝,我爸當時是虛城勞動局局長。說完,她還在笑著,盡管笑得也許無意,我的腦子頓時蒙了,表情也僵住了,只覺得她笑容里射出一簇簇惡毒的火焰。我轉過臉,強忍著,過了一會去衛(wèi)生間,把胃里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胡言說,這是為什么呢?你家和她家有矛盾嗎?她遲疑著不說話。胡言擁住她說,不信任別人還不信任你老公啊。茵兒轉過身子說,我爺爺家解放前是大地主,家庭成分不好,我爸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大學生,為了躲避政治運動,主動要求去了寧夏支援建設,一去二十多年,直到八十年代末期才調回來。爸媽長期兩地分居,生活多有不便,我媽一人帶著我和哥哥,還要照顧老人。印象中,她加班比較多,晚飯也經常只有我和哥哥一起吃,把中午的剩飯剩菜簡單熱一下。那時我上五六年級,哥哥比我大五歲,正上高中,一些事情我從哥哥嘴里影影綽綽聽說一點。有時,哥哥會當著我的面罵罵咧咧,說有的女人真賤,我覺得奇怪,不明白他罵誰,也不敢問。后來一次,我從外面回來,聽見里屋媽媽和哥哥在小聲說話,她大概懇求哥哥原諒她,她也是為了讓父親能盡快調回來才跟那個勞動局局長好的,她發(fā)誓自己的心永遠在這個家里。哥哥氣咻咻地低吼:以后不要再讓我撞見那個男人,小心我一刀捅了他。這時我聽明白了。我不敢再聽下去,悄悄回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流淚。我心疼爸爸,這些事情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可從此我也喪失了面對母親的能力,感情上再也無法和她親近。我猜周邊幾家鄰居都知道,因為他們看我的眼神曖昧不明,還有種努力壓抑下去的快意。我在家庭的恥辱中長大,男女間的情欲在我看來都是不潔的,我對它充滿了羞恥感?!?/p>

“胡言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說,當然理解,可我們的身體接觸是純潔的啊。茵兒說,是,可那些羞恥感,直到現(xiàn)在還種在我身體里,它一直都在,直到生命終結也不會消失。胡言緊緊擁著她說,那些有毒的過往和陰影,如果不放下它,不丟棄它,你就會被它圍追堵截,被它一直控制。如果你自己強大它們就不再是障礙了,嘗試下吧。況且,我也不會勉強你的。過了一會后茵兒沒再作聲,胡言以為自己的勸慰生效了。”

“胡言說,五年婚姻中,這是茵兒唯一一次酒醉后對他敞開了心談私密家事,后來再沒提起過半句,他也再未見過茵兒喝酒。他至今不愿往茵兒自殺這條路上想,但如果真是自殺,那么可以說,他就從未進入過茵兒的內心。說完,胡言掛掉了電話?!?/p>

我看著自己面前的手機微微發(fā)怔,這個蘋果手機是三年前吳茵給我買的,說我經常外出參加活動,要有個像樣的手機。

石楠問,“故事完了?”

我說,“到今天沒故事了,以后還有什么不好說,你們要不離開旅館,或許還有機會聽到最新故事進展。”

石楠說,“不急著走,我還想聽胡言的故事。這個可憐的胡言。”

姚菲說,“我也對他的故事入迷了。”

今晚,我再次假托胡言,把自己的故事撕裂了講給自己和別人。講述的某一時刻,發(fā)覺心頭似乎隱隱明了一些什么,不過仔細去想,還是什么也沒有。

其實,在決定要來天街后,我和吳茵的父親曾有一次會面,在他家后面的公園一角。我沒有提及“了了”的留言和要去天街,只是說事情過去兩年半了,心里還是有很多疑問,如果弄不明白,恐怕這輩子不得安寧。

吳茵去世之前,我和她父親交流得并不多,反倒是在她死后,我和岳父變得像朋友,但為了避免彼此都陷入悲傷,我們默契地繞開吳茵話題。有時,他也會主動給我打個電話,說我不能總是窩在家里,勸我出去找份工作。

他說,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男人,想問什么就盡管問吧。

“吳茵去世前或者平日里,有沒有對您抱怨過我什么?”

岳父說,“沒有,我沒聽她說過你什么,相反,她似乎對你有愧疚,因為沒給你生個孩子。以前你不是問過我這個問題嗎?”

我說,“抱歉,是我忘了。那么,吳茵上大學時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嗎?或是以前有讓她難以忘懷的人嗎?”

老人想了一會,說,“我認為沒有。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們倆曾就她婚姻問題有過談話。她直言自己不喜歡婚姻,不愿意結婚。她說,爸爸,就讓我陪你變老吧。我說,傻孩子,女大當嫁是人之常情,沒有婚姻體驗,不算一個完整的女人。難道你從沒遇到一個喜歡的、想嫁的男人?她搖搖頭。我問為什么,她說沒有為什么。我想讓她找個心理醫(yī)生看看,她突然笑了,抱住我肩膀說,我沒有任何問題,別擔心。要是我真能不擔心就好了,是不是,蕭耳?”

“談話是在什么時候?在我們婚前還是婚后?”我小心翼翼地問。

“在你們婚前?!?/p>

“和我認識之后,她是什么態(tài)度?”

“開始她也不想結婚,后來,陸陸續(xù)續(xù)讀你的小說,她對我說,蕭耳挺有才華,小說寫得也棒。她還說,爸爸,你知道嗎,我最大的心愿是寫一部長篇小說,哪怕這部書最終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也很滿足了。你們結婚后,客觀說,茵兒還是很賢惠的吧?!?/p>

我說,“是的,她的確很賢惠?!?/p>

我明白他最后這句話對我的安撫用意,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不舒服和詫異。要說我一個寫稿的窮作者,有什么可讓別人利用的?假如有被吳茵利用的價值我樂于成全??晌覐臎]聽她提起想寫小說,更不要說看到她寫了。雖然知道她喜歡看網絡小說,但這沒能令我把這和她想寫一部小說聯(lián)系起來。

我問岳父,“那您知道她想寫的小說寫完了嗎?”

他搖搖頭說,“不知道?!?/p>

過了一會,他又說,“也許寫了,不過她沒對我說。”

我眼前一陣恍惚,閉上眼睛。肩頭被輕輕拍了一下,岳父不無憂慮地看著我,說,“都好幾年了,你不能總是這么消沉,有合適的女孩就去見見吧?!?/p>

我苦笑了一下,對他說,“您覺得這很容易嗎?”

我當然無法原諒自己,因為我曾一度把吳茵的失眠、憂郁看作女人的情緒化。現(xiàn)在想想,吳茵還真不是情緒化的女性,甚至相當理性?;楹蟀肽陞且鸨硎緯簳r不想生育,我說這沒問題,何時生孩子你說了算。她說到就做到了,我們結婚五年沒有孩子,也并沒見她為生還是不生反復糾結過。

今天和昨天相仿,雨下下停停,中午似乎要晴了,可僅過了半小時,雨點又繼續(xù)滴落。

下午出去轉了一圈,陰雨天的漁村,海天一色的混混沌沌,不時散發(fā)一股股腥味?;貋淼穆飞?,遇到一個老者,在休閑亭子里長時間練倒立,不知倒立的世界和正著的世界有多大區(qū)別。是啊,我為什么喜歡故事?因為故事提供了各種人物的各種人生,各種怪誕和不可思議??墒?,面對形形色色的故事,你不要問為什么會這么怪誕、這么不可思議,因為沒有答案,沒有為什么。而這,恰是最吸引我、最令我沉迷之處。

幾人早早吃了晚飯,似乎都在期待又一場故事會的來臨。

姚菲問,“胡言的故事有最新進展嗎?”

我搖搖頭說,“我也在等待,可是沒有,今天讓你們失望了?!?/p>

按照原先約定,我講完了后,他們三人每人講一個,今天是老耿。

老耿清了幾聲嗓子,剛才他喝了一杯白酒,臉微微發(fā)紅。他說,“大家認識一場不容易,估計你們以后也不會再來天街了。聽胡言的故事讓我想到了養(yǎng)父和我。水貍這個名字是養(yǎng)父給我起的,我以前的名字叫山娃。養(yǎng)父走那年,我二十五歲。在臨咽氣前,他讓我坐他跟前,對我說了很多,其中就有關于我娘的,他讓我不要恨娘。我娘把我扔在天街的第二天,他就在我站的地方等到了一個婦女,那個婦女就是我娘。我娘問他,孩子還哭嗎?養(yǎng)父說,怎么能不哭,你心咋這么狠?我娘說,大哥,你別問了,我要有法子能舍得自己孩子嗎?我打聽了,你孤身一人,手藝好,在漁村受人尊敬,孩子跟著你比跟我少吃苦,我能放心。以后讓孩子隨你姓,給你養(yǎng)老送終,也算你沒白養(yǎng)他成人?!?/p>

“養(yǎng)父走了兩年后的春夏時節(jié),我坐在大門口織網,老遠看見右手邊海灘上有個穿綠衣的女人,面朝大海站在沙灘上。后來我回屋里拿線,再到門口時,突然發(fā)現(xiàn)女人的身影變小了,我看出來女人是向海里走去,但動作不像游泳。我警覺地向前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不要亂動。聽到我的喊叫,水里的撲打聲更響了。我費力把女人拖上岸,女人掙扎著喊叫起來,別救我,你為什么干涉我的自由。我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說,姑娘,我家就在那個院子,去換件衣服吧。她沒說話,用手指指沙灘上的一個小旅行包。我拎起包,把她拉起來。我把自己的房間收拾了下,換上干凈床單、被套,讓女人住,自己去了另一個房間。幾天中,我沒離開過這個院子,我怕自己一旦出了門她再去尋短見,可她幾乎不說話。第六天,她開口主動跟我說話:你別老守著我了,自己該干嗎干嗎去。我沒事了,不會再干那事了。我說,真的嗎,想開了,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回到家,意外看見屋里、院子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那一刻,我心里的感覺怪怪的、暖暖的,雖然之前也相過親,可我對女人從沒有過這樣的擔憂和牽掛。一個月過后,她的話稍稍多起來,一天上午,她洗刷自己的旅行包和衣服,我心里突然感到失落,她這是要走了。沒想到女人對我一笑說,我不走了,留下來幫你吧。我吃了一驚,結巴著說,這怎么行呢,你是城市姑娘,太委屈你了。女人有點頑皮地說,給你當老婆,你要覺得不好,我可真走了啊。幸福來得太快了,看著她我說不出話來,只是傻笑,心想,養(yǎng)父他老人家臨走時說得沒錯,我水貍這次真交好運了?!?/p>

“村民很驚訝我突然得了一個俊俏媳婦,都說老實人有厚福。秀珍安安穩(wěn)穩(wěn)跟我過起了日子,我怕她想家,催她經常給家里打個電話,她淡淡地答應,卻從不提和我一起回家看父母,我覺得挺奇怪。生完花囡后,她人特別溫柔,抱著花囡整天轉來轉去,嘴里哼唱不停?;ㄠ锸俏覀z的掌上明珠?;ㄠ镏軞q抓生,一把抓了一只海螺,秀珍說,真是漁夫的女兒啊。然后給我說起她的家,她早逝的母親,一邊說,一邊哭。我抱住她說,那些傷心舊事以后不要再提,我也不會催你回家了??纯次覀兊幕ㄠ?,多好的孩子啊?!?/p>

“花囡長到六歲半,暑假過后就該上小學了。八月十六日那天,我永遠記得,那天陽光暴烈,秀珍去鎮(zhèn)上買日用百貨,我在家晾曬魚干,準備賣給城里的超市,花囡和小朋友在海邊玩。三歲時我就教會了她游泳,但平時都是在我看管下游水。好一會沒看到她回家,我就去沙灘上找。中午的海灘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到經常和她一起玩的小孩家,問了幾人,都說她們剛才在一起玩,后來各自回家了,只有花囡還繼續(xù)留在海邊玩。我頓時焦躁起來,一家家找去。其他村民這時也幫我找,直到把全村都找遍,也沒看見花囡的人影。從鎮(zhèn)上回來的秀珍聽說后,頓時癱軟在地。她知道,這孩子常常趁她不在意,一個人跑到海邊游水。我倆連續(xù)瘋找了幾天,然后絕望了?!?/p>

老耿聲音開始哽咽,說不出來。石楠端來杯水,老耿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喘了幾口氣?!澳菐讉€月我天天駕著船去海里打撈,有天,我打撈上來一只小背心。這個小背心我一直放在床頭的小柜子里。頭一年秀珍就瘋了,我整天膽戰(zhàn)心驚,帶她看了不少醫(yī)生。后來,她正常多了,我想等她再有了孩子就不會總想花囡了,可是卻總懷不上。秀珍又變得像剛來時那樣很少說話,有時一發(fā)呆就是半天。她到天街第十一個年頭的春天,一天,她對我說,她再受不了這無邊無際的大海,只要還面對這片海,她就無法從失去花囡的痛苦中掙脫出來,她要去一個沒有海的地方。她說,你盡管放心,為了你我也不會再做那件事了……”

“后來,我總在想,我六歲半時在這片海邊被養(yǎng)父收養(yǎng),花囡在同一個海邊、相同的年齡沉海離開了我,這都是命吧??蔀槭裁??如果我的花囡活到現(xiàn)在,也是大學生了?,F(xiàn)在我越來越像養(yǎng)父了,不僅隨了他的姓,還隨了他的命……”

聽了老耿的講述,我震驚了,沒想到這個老實木訥的漁民,內心隱藏著這么多悲傷,同時也驚訝于老耿的坦誠。

是啊,為什么?可是對命運來說,永遠沒有為什么。午后曾經困擾過我的疑問,這時再次出現(xiàn)。

老耿停止了講述,可石楠已控制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姚菲遞給她幾張紙巾。石楠說,“老耿,你真是命苦的人哪?!?/p>

我說,“老耿的故事太感傷,都怪我。” 老耿說,“這么多年我從沒把這些事對人講過,也許,講出來,心里還好過一些。”

姚菲說,“要不現(xiàn)在媒體上都在流行一個情感傾訴的欄目,聽說要找記者傾訴的人可多了?!?/p>

我說,“今天大家都累了,趕緊沖個澡休息吧?!?/p>

回到自己房間,卻沒了困意。我從老耿逃離的妻子秀珍想到了吳茵,突然產生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假若吳茵不是跟我而是同其他男人結婚的話,她的結局還是這樣的嗎?會不會改寫?在回憶中我突然清晰地發(fā)現(xiàn),吳茵去世之前,我對文字虛擬世界的關切遠超過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我所謂的執(zhí)著更像是為了獲得外界肯定和贊賞。

大學時我曾有過一次全心投入而最終痛苦不堪的愛情。在我畢業(yè)進到保險公司四個月后,女友和我提出了分手,理由是,她的父母認為一個甘心在保險公司做業(yè)務員的人,必定沒有出息,她無法違逆父母的決定。我不得不接受了這個結果,憤憤地想,原來發(fā)誓要支持我完成寫作夢想、同富貴共貧賤的誓言都是假的。我的愛情大廈轟然倒塌。后來,我衡量和一個女孩能否戀愛的原則,就是她對我寫小說的認可程度。說起來,這和蕭不韋交女友的原則差不多,只是,我從來認為自己的理由要比他高大上得多。

直到吳茵出現(xiàn),讓我精神一振,她似乎是彌補我過去愛情受挫的禮物,因為她非常看重我的才華,多次發(fā)出贊美。不過,現(xiàn)在我竟然無力分辨,當時是自己先動情愛上她,還是因為她對我的文字表現(xiàn)出關切,才令我覺得她格外善解人意、美麗大方。

在短暫婚姻的最后一年,因為發(fā)表小說不順利,我的煩躁、厭倦情緒一覽無余,現(xiàn)在我能清晰回想起來,自己在書房一待大半夜、眉頭緊鎖、滿臉自命不凡又怨氣沖天的樣子。我的情緒影響到吳茵了嗎?過去為什么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呢?

可惡的頭疼又開始了。這兩三年中,頭疼經常發(fā)作,如果我能客觀一些看待,可以說,這也是導致我無法專注寫作和思考的阻力之一。

連續(xù)陰雨數(shù)天后,天光終于放晴。上午在海灘邊上走了一圈,身上出了一層汗。海邊有零星幾個閑人,這個漁村仍舊是寂寞而安詳?shù)?。說來奇怪,一周前縈繞腦際的謀劃,而今好像飄忽而遙遠。我好像有幾天沒想念“了了”。

我倒是希望自己永遠不再想他,可也許過不幾天,我又重新陷入過去的模式。不管怎樣,在海邊的這幾天,我在本該無聊的時間不再無聊。那么我就一邊繼續(xù)聽故事一邊回憶,等待“了了”出現(xiàn)吧。

中午吃飯時,老耿溫了壺花雕,四人都喝了些,當然我喝得最多。

石楠才喝了幾小口,臉色變得微紅,她很感慨地說,“原先以為這次旅行孤單寂寞,沒想到這幾天過得這么充實。蕭耳和老耿講的故事讓人感傷難忘,對我觸動很多。我羨慕你們的勇敢、坦誠,同時感到慚愧。今晚,如果大家不嫌棄,我也敞開心扉給大家講個一直被我禁閉的故事。”說完,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姚菲向她一抱拳:“非常期待?!?/p>

老耿說,“其實石楠是個真爽快人?!?/p>

我說,“看來兩位女士都做好了今夜講故事的打算,多準備點紙巾好擦眼淚。”

這頓飯一直吃到兩點多。我趁酒意回房間睡覺,醒來竟然過五點了??蛷d里,老耿和姚菲在看電視劇。五點半,老耿起身去做飯,我說,“晚飯簡單點,準備點酒,但不能喝醉。”老耿一聲“好嘞”,回廚房忙開了。

姚菲一邊往臉上貼黃瓜片,一邊議論劇情。電視劇是重播的《甄嬛傳》。我調侃道:“這劇你不都看兩遍了嗎?還看?。俊?/p>

“你不看怎么知道有多好看,我還想再看兩遍。”

我坐的方向對著院門。門突然開了,我以為是石楠回來,卻進來好幾個人,為首的是個高高胖胖的中年男人。直到幾人走到近前了,我才看清另外三人穿著警服。

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頭霧水??戳丝匆Ψ?,發(fā)現(xiàn)她神色異?;艁y。

一個制服沖到姚菲面前,問中年男人:“是她嗎?”

姚菲驚叫起來:“你要干什么?”

中年男人趕緊擺手說,“不是她?!彪S即,眼睛把房間掃了一遍,換了一種語氣問我,“石楠呢,請問她在哪里?”

我沒反應過來,姚菲小聲說,“不知道。”

老耿聽見聲音快步進來,中年男人問,“你是旅店老板?”

“是的,請問您找——”

“我找石楠,她是我老婆,告訴我她在哪里?”男人的表情里有幾絲不耐煩。

“噢,是這樣啊。她剛才出去了,應該是在海灘上散步?!?/p>

一個制服把頭一擺,對老耿說,“你帶我們去找?!?/p>

老耿求助地看看我,我點點頭,對他說,“我和你一起去。”

出了旅館,我和老耿在前面,朝石楠常去的那片海灘走去。事情來得太突然,不知何故,氣氛也緊張。想到此,腳步就慢下來。我有點后悔帶他們來,但也不能再轉身回去。遠遠看見石楠湖藍色的長衫,她坐在沙灘上,背對著我們,不知是在誦詩還是在冥想。

走到距離她大概十來米處,我停下,指著湖藍色的身影,對中年男人說,“她在那呢。”

幾個男人緩步朝石楠走去,我和老耿面面相覷。石楠看來很專注,始終背對著我們。中年男人對幾個制服做了個手勢,大概示意他們不要出聲。他走到石楠身后右側,俯下身子不知說了什么。

石楠扭頭看到他,還有幾個制服,頓時驚恐地站起身,她一邊后退,一邊大聲對男人喊道,“你不可能找到這,不可能找到我。為什么?”然后她朝我和老耿看過來。

讓我倆都沒料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石楠突然發(fā)瘋似的向海里跑去,幾個男人緊跟著追上去。幾十秒的時間,兩個制服一邊一個抓住石楠的臂膀,把她向沙灘上拖。她的衣服都濕透了,緊裹在身上。她再怎樣掙脫都是無效的,因為制服們經過訓練的手臂像鉗子一樣有力。我倆看呆了。

經過我們身邊時,石楠滿臉瘋狂和憤怒,兩眼通紅。她幽怨、鄙夷地瞪著我們,嗓音嘶啞地問,“為什么要出賣我,為什么要出賣我?”

老耿后退了兩步,辯解說,“不是我,我沒出賣你?!蔽乙糙s緊說,“天地良心,我們都不可能出賣你?!?/p>

石楠哈哈笑了兩聲,在我聽來毛骨悚然。

老耿拉住落在最后的一個制服,問這是怎么了。制服把眼一瞪說,“怎么了?你沒發(fā)覺她有?。克芯褚钟舭Y,從家里失蹤了。她丈夫向當?shù)毓簿謭蟀负?,一直沒發(fā)現(xiàn)蹤跡。前天,她的手機突然啟用。手機定位很容易就確定在你這里了,懂嗎?這要是找不到她,萬一哪天她跳海自殺,你能逃脫干系嗎?回去后她丈夫就把她送進精神病院治療?!?/p>

幾個人朝停在路邊的一輛警車走去。老耿猛然跑起來,對著人群喊道:“她沒病,她在這里很好,你們不要把她送進精神病院那個鬼地方去。不要……”

沒人理他,這次連石楠也沒了聲音。他們上了警車,我看見石楠被兩個制服推進警車。車開動了,老耿一屁股坐到了沙灘上。最后,我沮喪地拉起老耿,兩個驚魂未定的男人,不知怎么走回去的。

剛進旅館,我敏感地覺出異樣。老耿的百貨日用櫥柜里,明顯空了許多。

老耿大叫道:“不好,遭賊了。香煙、方便面、面包都少了?!蔽覄倓袼潇o下,他又大叫起來:“抽屜里的兩千塊錢也沒有了?!?/p>

我快步跑到樓上房間,姚菲的行李箱、東西都不見了?;氐轿易约悍块g,我查查錢包,少了兩千,還給我留下一千塊。看來這賊還有點仗義。

老耿癱坐在沙發(fā)上。我對他說,“不用找了,應該是被姚菲拿走了,她的東西都沒了。”我心里明白,她是趁我們都去海灘那會逃走的。但我沒說出口。

老耿捶胸頓足叫道,“是我看走眼了,還以為是個尊貴瀟灑的女人。真倒霉?!?/p>

我安慰他,“錢財是身外之物。想想石楠吧,她的境遇最倒霉最讓人同情?!?/p>

老耿點點頭說,“是,她的命最不濟,你說,她哪里像個病人?是不是姚菲出賣了她,為什么?”

我說,“是石楠的手機暴露了她的位置。姚菲即便是禍首也并非故意的?!?/p>

看著老耿疑惑的神情,我說,“正如你所說,每個人都各有所難各有所苦。姚菲在逃亡路上的日子肯定不好過,知道這點就行了?!?/p>

約定好的今晚故事會,因兩個女性的突然離場,黯然中斷。我想到了石楠給我看過的那些詩句,它們終將在噩夢中散失所有的珠串。海邊幾天,實話說,我未看出她有抑郁癥,她將把什么樣的隱秘故事向我們敞開?姚菲逃亡的下一站在何處?逃亡之路的終點在哪里?這些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我們各懷心事和秘密,偶然相遇,倉促離別。我們是只認識幾天的陌生人,可我還是禁不住為她們傷感。

我沒對老耿說出的一個細節(jié)是:在我們四人輪流講故事的第二天下午,老耿去超市買菜,石楠打著雨傘去看海,我躲在房間里看小說,客廳里傳出電視劇聲,而廚房里卻有人在打電話。房間緊挨廚房,我知道這里不隔音。剛開始我以為是石楠回來了,聽了幾句原來是姚菲,盡管聲音較低,可我還能聽見:“媽,我現(xiàn)在挺好,挺安全。任何人到家里問我在哪,你就說那丫頭半年沒有音信了,不知是死是活。什么?你說李大頭家里人去鬧過了?這個混蛋喝死活該,誰叫他好幾次要強暴我呢。我從他包里只翻出兩萬多塊,都押到醫(yī)院給我二哥看病了。他卡里倒是有不少,可也取不出來呀。唉,早知道這樣,拿他那破卡干嗎呢,弄得自己到處跑到處藏,像個孤魂野鬼。你說我打電話的這個手機???你女兒可沒那么傻,我這是偷偷用同房間一個女士的手機打給你的,他們都出去了,這會兒旅館里就我自己,好不容易才逮住這個機會。好了,不說了,別擔心我哦?!?/p>

聲音沒了,姚菲用石楠的手機偷打了一個私密電話,怎么也想不到被我聽了去。手機通話暴露了石楠行蹤,所以,當她丈夫和幾個民警找到旅館來的瞬間,姚菲一定嚇壞了,以為自己的行蹤也就此暴露,于是趕在我和老耿去海灘找石楠的空當,她飛速席卷旅館財物逃跑。

夢凌亂不堪,一塊塊碎片拼湊不起一個完整的夢境。但我清晰記得,我又見到了吳茵,還像以前那樣。已一年沒夢到過她了,這真讓我詫異。我對她說,為什么不留下一句話就離去?那個世界難道比這個世界更好?這也許只是我的幻覺,原來你并沒走,這不,我們又在一起了。她幽怨地看看我說,我們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我以為你一直知道呢。說完,她腳步飛一般地跑到了前面,再沒轉頭說一句話。

我從夢中猛然驚醒。凌晨三點,窗戶上樹影狂亂搖動,海潮的轟鳴聲格外勁猛,似乎還隱約夾雜有凄厲哭聲。我反復回味剛才的夢,內心一片冰冷。

我度過了意興闌珊的兩天。旅館就我一個旅客,老耿還在因姚菲和石楠事件無精打采,話也更少。我想逗他開心,想想又放棄了。在我待到第十天時,“了了”的QQ仍死寂無聲,我決定再待最后幾天,如果三天后仍無音信,我就打道回家。

下午四點多鐘,我在海邊漫無目的地溜達,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地址顯示為北京。我遲疑了幾秒后接通電話。一個男士,自我介紹是新興出版社的編輯羅立波,聽聲音年紀不老。

我說,“哦,以前我好像沒跟你們聯(lián)系過,也沒給你們寄過書稿?!?/p>

對方趕緊接過話說,“不好意思,沒來得及說清楚。我是想通過你聯(lián)系上你們虛城的作者吳茵。書稿上沒留地址,我找不到她,只記得她是虛城人,費了很多周折才通過你們《虛城日報》得到你的手機號。你們同城,并且都寫作,聯(lián)系上應該不成問題?!?/p>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努力平靜下來對他說,“你算是找對了人,吳茵是我妻子。但是這個電話很不逢時,她,去世兩年半了。”

對方明顯感到了震驚,停頓一會,他聲音低沉地說,“真沒想到,太痛惜了。她何時去世的?是病嗎?”

“沒病,當然,也不一定不是病。二〇一二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她在虛城護城河最深最急的一段溺亡。我至今不知為什么,是一場意外還是自殺??墒?,你找她又有何事?”

那邊沉默了幾秒后,說,“對不起,我除了感到痛心,還覺得不可思議,在虛城護城河溺亡,天哪,她竟然用了和小說中女主人公相同的自殺方式。她是那么有才華有潛質的小說作者,是我們跟她聯(lián)系得太晚了?!?/p>

心墜落下沉,最不愿意面對的真相還是到來了。我心里打起寒戰(zhàn),說,“我從不知道吳茵寫小說,更沒看過她的小說?!?/p>

羅編輯顯然也被驚到了,說,“噢,原來是這樣。請允許我從頭說起吧。二〇一二年八月,我接到陌生作者吳茵寄到編輯部的一部長篇書稿《冰與火的戰(zhàn)爭》。作者稱這是她的第一部小說,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年時間,非常缺乏自信,懇請編輯老師不吝賜教。三個月后,我看完了這部書稿,當時感覺小說寫得大膽另類,語言和敘事都不錯。我的初審意見是小說可以出版,但給領導匯報后,領導顧慮小說悲觀厭世情緒較重,擔心有爭議,決定暫時先放下,以后再說。又過了段時間,我打她手機想跟她說說情況,卻提示該手機號為空號,感到很詫異。不過我想以后會有機會和她聯(lián)系上的,可是過了兩三年,小說即將出版,本想給她一個驚喜,不料等來的是這樣一個不幸消息?!?/p>

在他停頓的瞬間,我問,“那么現(xiàn)在怎么又把書稿重新提及了呢?”

“今年三月,我在北京書展上看到某出版社推出的一本暢銷書,但說實話,該書比吳茵的小說文字差了一截?;氐缴缋?,我把那本小說送到主編桌上,對他說,吳茵的《冰與火的戰(zhàn)爭》比它強多了,您再重新考慮下出版問題。主編沉吟了片刻,說,那好吧,你是責編,把你修改后的小說送給我看。這樣,我就開始了對《冰與火的戰(zhàn)爭》書稿的編輯工作。我修改了三稿,待到自己讀著覺得妥帖之后,把書稿報給了主編,編委會順利通過,隨即排版、設計封面。但遺憾的是,這樣一個好消息我卻無法告知吳茵,打聽了北京幾家雜志社編輯,都說沒見過這個作者名。我現(xiàn)在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了。吳茵在當時寫給我的信中隱約透露了自己的抑郁和厭世,但寫作《冰與火的戰(zhàn)爭》的過程給予了她無與倫比的激情喜悅,寫完《冰與火的戰(zhàn)爭》,她的俗世任務也業(yè)已完成。她為什么要自絕而亡,雖然不敢貿然判斷,我現(xiàn)在似乎明白了一點。”

我調整了下呼吸,說,“這個問題我問了自己好幾年。不管怎樣,我都要感謝你能把吳茵的書出版。但是,我要給你們提個要求,唯一的要求,你們不能以吳茵用了和書中女主人公相同的自殺方式作噱頭,為新書做宣傳,不能過度解讀這本書的私人化經歷,這畢竟僅是一部虛構小說,以你們文化人的良知,去為一個逝去的作者做本書吧?!蔽业脑挍]什么破綻,但也承認,其中不乏維護吳茵個人自尊的成分。

他說,“那當然,這點請您一定放心。吳茵署的筆名叫夢音無,您覺得還要換個名字嗎?”

我說,“那倒不必了。誰在乎夢音無是誰?再說,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出版才是對她的最大尊重。”

“今天非常感謝你,另外還需要給我提供一個銀行賬戶,下月新書出版上市,我會及時把版稅打到你賬戶上?!?/p>

我說,“過兩天給你提供一個吳茵父親的賬戶。這筆版稅打給他老人家吧,到時我會給他解釋?!?/p>

他說,“好的,以后常聯(lián)系?!彼俅胃兄x我。我沒告訴他自己跑到一個偏遠小漁村干什么。

羅立波的來電如石破天驚,上天對我這個寫了十余年虛構文學的人開了個莫大玩笑。放下電話,心頭既混亂又感覺空茫一片,好像過去的生活、婚姻全都不曾存在過??墒牵屑毾胂脒€是能找回一些記憶印痕,吳茵的確喜歡讀小說,對網絡小說尤其入迷,也會和我交流看法,然而對她何時寫作《冰與火的戰(zhàn)爭》,在哪里寫的,我沒有一絲印象??偲饋碚f,她是一個各方面還算正常的女子,除了對夫妻性事比較冷淡。

羅立波的電話印證了好幾個事實。

回到旅館,暮色已經很暗,老耿做好了飯等著我。我說,“一起喝杯吧,明天我就要走了,今晚訂火車票?!彼晕⒂悬c驚訝,問,“你不是說還要再待幾天嗎,這么快就走?”

我拍拍他肩膀說,“老哥,我不準備再等下去了,不需要了。你是個實在人,我知道那天你講的,都是自己真實又慘痛的故事。對不起,我沒你這么誠實,現(xiàn)在我告訴你,我那哥們胡言的故事,其實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我來天街本來想等一個人,可是現(xiàn)在看來等不等已經沒什么意義了?!?/p>

這次輪到老耿安慰我了,他拍拍我肩膀說,“兄弟,如今我明白了,沒有一個人活著時沒痛苦。以前我非常恨我娘,等我知道她心里比我更苦時,就再不恨她了。你看我現(xiàn)在,天天守著這片海,哪也不去,其實是守著我的花囡呢。以后等我死了,就讓人把我的骨灰拋到大海里,去和花囡做伴。兄弟,回去后,一個人也得好好過,別老是折磨自己。”

給老耿也斟滿一杯酒,我一飲而盡。

我訂上了一張明天晚上六點半的返程車票,隨后開始逐一檢視電腦里的文檔。

有個網絡小說文件夾,當我把所有小說比如《步步驚心》《甄嬛傳》《盜墓筆記》等都點開后,發(fā)現(xiàn)《如懿傳》文件夾里還有一個文檔,沒有漢字標題命名,只有拼音bh,好奇心驅使我打開文件,心瞬間提了起來,這正是我要找的《冰與火的戰(zhàn)爭》小說原稿,作者署名夢音無。小說并不太長,十八萬字,幾個小時就能讀完。

我無法準確表達自己在讀《冰與火的戰(zhàn)爭》這部小說時的心情,凄美、熱烈、怪誕、震驚、壓抑、悲慟,但又不止于這些。

小說內容大概如下:

女主人公朵云從小溫順、秀麗,人見人夸,卻在十二歲那年受到性侵犯,侵犯者是同院一個比她大幾歲的高中男生李數(shù),這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屈辱從此埋在了朵云心中。在自己家中,她還親眼目睹了母親和一個男人的偷情,數(shù)年后這個男人將遠在內蒙工作的朵云父親調回虛城。后來,由于大院拆遷,所有人家都搬走了,朵云也終于逃離了這個帶給她太多噩夢的地方,考上廈門大學。

面對校園里眾多男生的熱烈追求,朵云一個也看不上,卻獨獨鐘情于一個比她高一屆的學姐莫黎。但當朵云終于戰(zhàn)栗著向莫黎表白了情感,卻并沒得到莫黎的回應,莫黎只把她當作可愛的妹妹,勸她找個心儀的男友,朵云失落至極。一年后,莫黎考到北大讀研,朵云卻接連兩年都沒考中。莫黎如愿考上巴黎一所大學的博士生,眼看莫黎離自己越來越遠,朵云痛苦萬分地返回家鄉(xiāng)。

得知她回到虛城,李數(shù)對她展開熱烈追求,朵云狠狠詛咒,你肯定不得好死,李數(shù)說,你越詛咒我我越要定了你。沒出一年,李數(shù)和幾個朋友自駕到西藏旅行,突遇暴雪,翻到山溝里車毀人亡。自己的詛咒一語成讖,朵云陷入長久的自我譴責和抑郁中。

經人介紹,朵云同一個寫小說的青年相識。原本無意進入婚姻,這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太需要在其影響下完成一部小說,這對她非常重要,有生之年,她必須完成它。

在與莫黎分別十年后,朵云終于等來一個機會與她在海邊漁村重逢,這一周時間,朵云倍感珍視,但莫黎的男友幾乎每天都在催促莫黎回去。朵云懷著眷戀和怨恨的矛盾心結與莫黎再次分別,卻不知下次重聚會在何時。

從天街回來后,朵云內心對丈夫積壓的愧疚越發(fā)深重,他不僅接受了她不想生育的要求,還要承受她的抑郁和性冷淡。雖然他并無抱怨,但朵云看得出,在這個婚姻里他并不幸福,特別是婚姻最后一年,她明顯感到,他其實是用意志在強力掩飾他的煩躁和麻木。

在多重精神煎熬中,朵云開始了《冰與火的戰(zhàn)爭》小說的寫作。用了一年時間寫完書稿,她又修改了數(shù)遍,然后將書稿寄給北京一家出版社。幾個月后,朵云自沉于護城河。

必須承認,吳茵的這部小說的確吸引人,比我讀過的不少所謂名家的小說還要好。這時,作者丈夫的身份已從身上脫離而出,我得以用一副專業(yè)閱讀者的視角看待這部完全陌生的小說。

在小說的最后一章,有朵云的一段獨白,在我看來,這獨白無疑就是吳茵的遺言了:

對他人的愛或早或晚都會幻滅,何不以全部的溫柔和力量愛自己。這樣的話幾乎每個人都會說,可是,我要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力量愛上自己,況且愛自己的什么呢?是那一副早晚腐朽無異于常人的軀體?是豐饒高貴到不會被任何事物污損的內心?還是精密完美能勘破人世所有苦痛的大腦?在現(xiàn)世,我擁有唯一可自夸的能力,是做一個敢于自毀的人,這并沒那么難,不像你們想的那樣難。你們之所以覺得那太難,是因為你們不敢放棄所有。你們只會站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指責、嘲笑或偶爾同情下自毀的人、沒有力量愛自己的人,譬如我,譬如我愛的伍爾芙。自然,我身邊也會有人因我痛苦,我能想到他們是誰,他們的痛苦有多深,但終究,那是在他們可以承受的范圍內。想到這,我有種終得解脫的釋然,三十多年中我從未擁有過此刻的解脫。此刻,我是自己的帝王,不再有任何人能奪走我的意志……

其實,就在我來天街的前一天,曾接到吳茵父親的電話。他語氣遲緩猶豫,說自己想了好久,覺得還是應該同我談談,有些事不應再瞞著我。

我說是關于吳茵的吧。他說茵兒上大學時一度抑郁,精神異常,曾有自殺端倪,被及時發(fā)現(xiàn)。他們父女談過多次,每次她都說,爸爸放心,我以后不會那樣了,真的。他一直擔心,直到她結了婚,他才漸漸安心。

可當我問他吳茵為何抑郁時,他卻說自己至今不清楚具體原因。他隨后嘆息兩聲說,連他這個父親都從來不了解女兒,更何況是我了。

沉默了一會后,他掛掉了電話。我對他電話內容稍稍感到意外,但明白老人的善良用意,他是要讓我擺脫自責感,開始新的生活。

是的,有些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可能重新開辟航線,而有些人則永無可能。吳茵永遠看不到自己費盡心思寫的小說出版了,我也不再有那么多的來得及,去體察一個生命的徹骨寒涼和無邊黑暗。

凌晨感到口渴難受,從床上爬起來倒水喝時,筆記本上發(fā)出的嘀嘀聲,將我驚得立刻困意全無。我一步沖到電腦前,戴上眼鏡。

天,是“了了”。

“了了”在一個小時前留言:現(xiàn)在才看到你已去天街的信息,非常抱歉。前段時間因我的QQ被盜號,一怒之下把它卸掉了。今天才裝上。記得后來我又給你留言今年夏天去不成天街了,難道你沒收到?太怪異,估計還是電腦問題吧,害得你一個人跑去了,再次道歉。改變計劃的原因是,五月底我去了丹麥做訪問學者,為期一年,回來會寫一本《丹麥文化印象》。這些年在國外轉悠的時間居多,沒跟你聯(lián)系有各種原因。我記得你上次說過想寫一部書,不知寫得怎樣了。我想,我們一定還有機會重聚的,等我們重聚的那天,希望你還保持著當年大學女生的純真。

我癱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動。這個初夏荒謬極了,最近幾天到達頂峰。就在我已經不再等待、不再需要“了了”時,卻突然收到一條這樣的信息?;叵肫饋恚@兩天發(fā)生的事雖然比小說還有戲劇性,但畢竟因果俱全,只是恰巧趕到一起罷了。

在黑暗中坐了兩個小時,吳茵去世前不久說過的一些話,這時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蕭耳,你相信嗎,如果有來生我最想做你的女兒、兄弟,而不是做你的妻子。如果有來生,希望你只記住我的好和純真。”“也許只有小說能窮盡愛情種種,可現(xiàn)實卻遠不能及。所以,我喜歡小說中的愛情遠甚于生活中的愛情?!爆F(xiàn)在聽來,句句都是讖語。

實在地說,“了了”并沒給我開玩笑,那么,是什么在左右最近這些天來我的行動和情緒?在我們每個人的天性中,對他人的秘密幾乎都抱有超乎尋常的好奇和窺探欲,天街之行就是被此欲望催化的一趟發(fā)現(xiàn)之旅。不曾想,我自己隱藏在日常中的秘密,也一點點浮了出來。

小說《冰與火的戰(zhàn)爭》距離吳茵心底真實的秘密,還有多少距離,已經沒人知道了。我想,吳茵是希望把她最后的秘密帶走的。

早晨八點多,吃完最后一頓飯,我就算結束了天街之行。收拾好行李,我將筆記本上的QQ卸載完畢,刪除了所有文件,然后拿著電腦去了海邊。來到一處無人海岸,海水藍得發(fā)黑,讓人恐懼,岸邊巖石高聳峭立。一條親水觀光通道懸空直向大海探去。我走到欄桿邊上,再次用手撫摸了一會電腦光滑的朱紅色機身,隨后手一松,讓它直直地落進腳下深淵,入水的剎那,只激起一團白色泡沫。

永別了,秘密。

把我送出旅館,老耿又陪我走了幾步,看得出他的留戀。過不了幾天,漁村就進入旅游旺季了,他的旅館將住滿游客,也許他很快就把我們這幾個人忘記,這對他當然不是件壞事。

睡思昏沉中,北去的火車夜間穿過一個個陌生站點?;疖嚢l(fā)出單調而沉悶的哐當聲,窗外除了漆黑的夜,還是漆黑的夜。

這個夏天在天街的故事很快成為過往,我,老耿,石楠和姚菲的故事還都會繼續(xù),只是繼續(xù)的方式和內容絕無雷同。關于生活,我不會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預測不出自己會有個什么樣的中年和老年,現(xiàn)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以胡言為主角的小說將在我筆下延展跌宕下去,胡言沒準就是我,但也許是另外一個人,另外一群人。說起來,這又有多大區(qū)別呢。

陳融,出生于新疆伊犁州奎屯市,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出版?zhèn)€人小說集散文集多部。小說散文刊發(fā)于《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湖南文學》《長江文藝》《清明》《作品》《福建文學》《雨花》《廣州文藝》等數(shù)十家文學期刊。在省級及全國文學評獎中獲獎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