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19年第12期|徐東:敞開心扉(節(jié)選)
不過,
在有著兩千多萬人口的,
發(fā)達而年輕的城市里,
我已是人到中年,
精力和體力大不如以前,
現(xiàn)在也開始懷疑我是否還有理由相信自己。
沒想到馬麗會給我打電話。我們分開已有二十年,雖然我常會想起她,甚至也還在愛著她,畢竟有那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一開始我沒有聽出是她,我說,請問你是哪位???她說,真聽不出來了嗎?你過去熟悉的一個人。我說,對不起,我這邊有點吵,聽不太清楚。她說,二十年前,在西安……我說,是你啊,馬麗。她說,看來你還沒有把我徹底忘了。我感嘆地說,真沒想到是你,你在什么地方啊?她說,我啊,在深圳。我說,在深圳什么地方?她說,在京基100的瑞吉酒店,你想見面聊一聊嗎?我說,當然啦,我這就開車過去。
四十分鐘后我開車到了京基100,在酒店第96層的大堂見著了馬麗。雖然變化挺大的,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我說,真的是你嗎?馬麗微微一笑,看著我說,是我啊,是不是變化挺大的?我點點頭說,是啊,都有些認不出來了。她說,你也是啊,留了長發(fā),更加有藝術范兒了。如果你沒認出我,我一時還真不敢認你。我說,我手機號早就變了,你怎么找到我的?她說,你那么有名的一個畫家,找到你還不是小菜一碟?別站在這兒,到我房間聊吧。我跟著她一邊走一邊說,看來你發(fā)財了,住這么貴的酒店。她笑著,帶著我進了電梯說,我追求金錢,你追求藝術,不發(fā)點小財,怎么好意思見你啊。我笑。她也笑。電梯向下,在第92層停下。走到她的房間,我說,住在這么富麗堂皇的地方,一個晚上得兩千多塊吧?她說,是啊。我說,要不要脫鞋?她說,你的腳還臭不臭?我笑著說,要不脫了讓你聞聞?她看著我把鞋脫下來,捂著鼻子說,哎呀,真受不了你這臭腳,還是勞駕你去洗洗吧。我說,不好意思,那么多年了,我也只有腳還保持了本色。她說,嘁!這也叫本色,我真服了你。
我到衛(wèi)生間洗了腳出來,走近窗口,望著外面說,瞧這落地大玻璃窗子,從這兒看風景當真不錯。這是著名的平安大廈,還有,這是香港生態(tài)園吧?她走過來,也看著外面說,是啊,在這兒看風景確實不錯,今天也是個好天氣。我說,是啊,天高云淡,景色宜人。在這樣的高度,還真有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她點點頭,扭頭看我。我也看著她,笑著說,馬麗,讓我好好看看你。她說,看什么啊,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說,一轉眼二十年了。我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讓我至今對你情有獨鐘。她笑著說,算了吧,花言巧語,騙騙小姑娘還可以。我走到沙發(fā)上坐下來說,你承不承認愛是一種身體和靈魂的相互吸引?她說,不信,我相信愛是一種迷信。我說,太對了,你就是讓我迷信的女神。看到你我就更加確定了,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愛上別人了。她搖著頭笑。我說,我為你背一首古詩來表達我對你的感情吧。她說,好啊,你背。我說,漢樂府《上邪》,這首詩是我相當喜歡的——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多好,多癡情啊。她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說,你可真肉麻,你要真對我這樣就好了。我現(xiàn)在怎么覺得你是個高明的騙子,老實說,你騙過多少女孩子?我說,你就當我是個騙子好了。說真的,我真想成為一個騙子。事實上呢,我看著你還在想你。雖說我們分開二十年了,可我覺得咱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她坐在我的對面說,李更同學,你這也太夸張了吧?沒想到,這么多年不見,你變幽默了。我擺擺手說,沒有,沒有,一點都不夸張,我說的都是實話。見到你我真是太開心了,我很想和你敞開心扉,好好地聊一聊。她說,好啊,聊吧。
我說,我可以抽煙嗎?她說,你隨意。我點燃一支煙抽著說,憑著我二十年來對你的日思夜想,我本想一進門就把你撲在床上的,知道為什么沒有那么做嗎?她說,為什么?。课艺f,面對初戀情人,我怕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另外我也清楚,曖昧雖然也有一種美好,但終究不是君子所為。她笑著說,好吧,偽君子,選擇一下,茶、咖啡、酒,想喝點什么?我說,茶吧。深圳現(xiàn)在酒駕查得特別嚴,抓住了直接吊銷駕照,還有可能被關起來,丟了工作。她說,可我想喝點兒酒。我說,那,我就陪你喝點兒酒吧。她說,嘿,你可真沒原則。她轉身去拿酒,我看著她拿出來的酒說,是拉菲嗎?看來你的生活品位真的上去了。老實說,是不是早有預謀,非要把我灌醉了不可?她笑著說,你非要這么說,我去整一箱子白酒吧。我擺擺手說,別別別,紅酒好,何況還是那么貴的紅酒,特別適合聊天。我來開吧。
馬麗把酒拿給我說,二十年了,你會不會有點兒感慨?我說,當然啦,二十年沒見了。她說,二十年前的我們都還年輕,轉眼已是人到中年。過去有什么讓你記憶猶新的嗎?我用啟子打開了酒,為她倒了一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說,先干一杯吧,為了我們二十年后再相見。她舉起杯,與我碰了一下說,干。我喝了口酒,重新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說,我一直忘了不的是那年大二的春天,我們?nèi)ヒ粋€彩票發(fā)售現(xiàn)場?,F(xiàn)在我忘記那個地方了,好像是個大型的服裝批發(fā)市場。當時我們抱著必中大獎的堅定信念,把身上的錢全都買了彩票,可結果一張也沒中。她說,是啊,那時我們窮瘋了,做夢都想著中大獎。我點點頭說,是啊,那時我們可真是窮。那時坐公交車只需要五毛錢,可回來時我們身上只剩下夠一個人坐車的錢了。我讓你坐車先走,結果你上車后頭也沒回就走了。她笑了笑說,你現(xiàn)在還在生我的氣吧?我搖搖頭說,那倒沒有。我記得當時你穿著雙新買來的挺便宜的高跟鞋,好像是二十塊錢一雙的吧?她說,是啊,講價講到十八塊買的,結果走路時磨腳。我說,對,我記得當時還背過你一段,路上有很多人看,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年輕真好啊,可以不管不顧。要是放到現(xiàn)在,我可能不敢那樣做了。以前你老喜歡讓我背你,你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有多沉。現(xiàn)在的你好像是比以前瘦了哦。她說,我堅持跑步健身,確實是比過去瘦了。我說,讓我抱抱吧,看看你現(xiàn)在有多重。她笑了笑說,還是不要,我怕你抱上了就不想松手。我也笑著說,一見面我就該給你一個擁抱的,可惜時間過了那么久了,不大好意思那樣做。她說,你還會不好意思?我說,萬一你拒絕我多尷尬,不管怎么說我也成了教授,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啊。她笑著說,哈,你真是比過去幽默了。我說,喝酒,你能不能不老是望著我笑?笑得我心里發(fā)虛。她說,你虛什么啊,教授。我看著她,嚴肅認真地說,其實,我挺想認真地和你對視一分鐘的,因為我敏銳地感覺到,在談笑間,我們的眼神還是在相互躲閃,斗智斗勇,這并不利于我們下一步深入交流。她舉起酒杯說,不要想一口吃個胖子,喝酒。
我抿了口酒,望著她說,不知為什么,我在心里從來沒有把你當成朋友。時空雖然圍著我們變幻,可不變的是我對你的那份真情。她說,你也別老這樣望著我好不好?我可不習慣你那色瞇瞇的眼神。我說,你確定是色瞇瞇的嗎?我用的是純粹含愛的眼神看著你的好不好?你這樣想我,讓我好受傷。她說,我受不了你那含情夾愛的眼神,不過,看在你受傷的分上,我承認誤會你了好吧。我站起身來說,不行,你得讓我抱一抱。她說,你怎么那么無賴?我說,我的臉皮是比過去厚了一些,請讓我抱一下吧,主要是我很想抱一抱你,真的,二十年沒見了,一見面真該抱一抱的。她也站起身來說,來吧,就抱一下啊,像朋友那樣。我走過去抱著她說,我不得不說,抱著你的感覺真的很好。那種好就像是與我闊別已久的愛重逢了。她說,抱著我的時候你能不能閉嘴?我說,我是該閉嘴,可不說話我會尷尬。她說,會嗎?我說,也許吧,我是這樣感覺的。我覺得咱們真該跳一支舞。我記得有一次咱中文系里舉行假面舞會,放了一支《兔子舞》。你扭啊跳的,活潑可愛得像只小兔子。她說,是啊,那時的你像個機器人,手啊腳的,不聽使喚一樣,搞笑死了。我說,我是小地方來的,那時還不會跳,只能瞎跳。她說,我記得你唱《光輝歲月》不錯啊,我喜歡那首歌。我說,當時我學了半個月呢,還不是為了你?她說,看來你也是個心機男啊。我說,算不上吧,為了喜歡的女生,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何況是學首歌。她說,李更同學,真不習慣抱著你聊天,現(xiàn)在可以松手了嗎?我說,我還不想松手。她說,你怎么還像個小孩子,耍賴皮。我說,你知道嗎,在來見你的路上,我一直在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我想著要不要和你再好上一回。她說,你這么想就是不想。我說,你想嗎?她說,我不想。我說,你說不想就是想。她說,不想就是不想,現(xiàn)在可以松開了吧。我說,不行,我還想再多抱一會兒。她說,我們還是喝酒吧。
我松開了馬麗,坐在沙發(fā)上,端起酒杯說,喝酒,酒真是個好東西,很難想象我們見面后沒有酒,又會怎么樣。來,干杯,為了二十年后第一次親密接觸。她說,干。酒后吐真言,我希望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說,說真的,抱著你感覺真的好。你還是你,我熟悉的你。你身上的香水味還是沒有蓋住那種甜玉米的氣息。她笑著說,你什么品位啊,就喜歡玉米的味道?我說,親愛的,我一直迷戀你身體的味道。她說,我已經(jīng)不是你親愛的了啊。我說,你不覺得我沒有像以前那樣叫你寶貝,已經(jīng)是給你留足了面子了嗎?她說,哎呀,你這人臉皮真厚啊。我說,一般般厚吧。面對著你的我,剛剛擁抱過你的我,仍然在愛著你的我,和平時的那個我不一樣,也可以說,你的出現(xiàn)升華了我。不過,來到這兒我才知道,沒錢人過的是生活,有錢人過的是藝術生活。你能住在這么高檔的酒店,說明你混得比我好啊。她說,我還可以,不再像以前那樣窮了。你成大學教授了,混得也不差啊。我說,別的都不差,就差錢。我想換套大房子,可以在家里畫畫的那種,看現(xiàn)在這房價,真的是太困難了。說起錢,那次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真心想過要努力去賺錢,賺好多好多錢給我們花的,可現(xiàn)在也沒有實現(xiàn)那個想法。她說,那一次我上了公交車后就哭了。不敢讓人看見,埋著頭,淚水忍不住直往下流。當時心里特別難過,因為我把你放下自己走了。我一飲而盡說,是啊,當時我們正處在熱戀中,我真應該把你背回家的。她說,十多公里的路呢,你就吹吧。我說,咬牙也得撐著啊。她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現(xiàn)實就好像是一次我們分手的預演。我點點頭說,是啊,路上我一直在想,人窮的時候真不該去談戀愛?;氐皆趶R坡頭的租房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那天晚上我都不想跟你說話,因為我在恨自己。都是因為窮,我把我們美好的同居生活搞得那樣一塌糊涂。她說,我也恨自己,心想怎么選擇了你這么窮的一個人。我說,是啊,當時我們的情況是,第二天的生活費也沒著落。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能理解你當初離開我?她看著我說,你能理解嗎?我說,我真的能理解。她舉起酒杯說,為理解干杯。我舉起杯說,干,理解萬歲。她說,你不一定真的能理解。你一直是個理想主義者,雖然有時你表現(xiàn)得一副很現(xiàn)實的樣子。我說,我一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家里窮得丁當響,怎么不了解現(xiàn)實?問題在于我一直不愿意承認現(xiàn)實。搞藝術的總要堅持一點理想主義,才有可能把藝術進行下去。她說,這就對了。我也有個畫家夢,不過現(xiàn)在早已放棄了。我說,是啊,很多人因為現(xiàn)實的沉重,放棄了初心。她說,我是這樣,你沒有。前兩年在法國盧浮宮看畫展時,我突然覺得成為畫家是特別有意義的,勝過了擁有億萬資產(chǎn)和物質(zhì)享受。我當時還想到畫畫的你,有一天也能把自己的畫掛在那樣的地方。我說,難得你這么想,敬你。她說,你少喝點吧,我真該謝謝你能來看我。我說,瞧,你還跟我客氣上了。我們相愛一場,你在我心里就像是我的一位親人。她說,你能這么說我好開心。
我又抽出一根煙來,問,你要不要來一支?她下意識地搖搖頭,又抽出手來說,好吧,陪你抽一支。我?guī)退c燃煙說,我記得以前我們吵架的時候,你會搶我的煙抽,又不會抽,吸一口咳半天,為的就是讓我心疼你。她說,那時候我有點任性。我說,有那么一點,不過還好。年輕時候真好啊,現(xiàn)在我在看到那些漂亮的女孩從我身邊走過去,有時會忍不住感嘆,自己確實是不年輕了。她說,是啊,我們都不年輕了。我說,也不算太老吧,你在我心里,一直年輕。說真的,遇到你我從來都不曾后悔過,可是你卻不一定,是不是這樣?她笑著說,我可后悔死了,有后悔藥吃嗎?我也笑著說,有啊,我們再好回去。她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嗎?我說,當然。我們從學校出發(fā),慢慢地走著,一直走到大雁塔。那時大雁塔附近好像還是一片麥田,我們坐在麥田里看別人放風箏,后來我們自己買了一只,都不怎么會放,可還是很開心。我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個美妙的畫面。她說,是啊,那時的我們,真好。我記得在回來的路上,你還給我買了一只棕熊。挺貴的,六十五塊錢,相當于后來我們一個月的房租。我說,你還能記得價錢?她說,記得啊,當時對于我們來說,那可是一筆巨款。我說,我也不舍得,當時身上本來就沒有多少錢,但看著你喜歡的眼神,我就想給你買。真是物質(zhì)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啊,當時我還不相信經(jīng)濟哲學那一套,結果直接導致初戀失敗。她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也不全是因為我們窮吧?其實那句話可以改為,物質(zhì)基礎服務于上層建筑。我說,同意,但主要還是因為我們窮。她說,你和我爸一樣,只要我想要什么,我爸總是會給我買。即使那時家里欠了一堆債,他也總是想方設法弄到錢,滿足我的需求。我說,是啊,現(xiàn)在我也是有女兒的人了,特別能體會爸爸對女兒的那種感情。她說,相信你也會是個好爸爸。我說,有時我想,為了女兒,再漂亮的,再讓我心動的女人,我也得忍了。她說,喜歡你這么說,來,敬你。我說,那我們可就真的沒有戲了。她說,聊一聊不也挺好的嗎?我說,是啊,聊一聊也挺好的。
她放下酒杯,看著我說,你的爸爸媽媽都還好嗎?我說,都還算好吧,小毛病不斷,大問題沒有。她說,嗯。我說,我還記得你們家在縣城里有幾間房,還有個院子,院子里種了一些青菜,菜園子里,還種著一些花。她說,我媽喜歡種菜,我爸喜歡種花。我說,你爸爸是個好男人,像我一樣溫和又不失個性,善良又有男人味兒。她笑了一下說,你是在夸我爸,還是為了自夸?我說,主要是為了夸你爸。你媽也是個好人,你媽當時恨不得把好吃的全都給我,一個勁兒往我碗里夾菜。他們都是好人,可惜我最終沒有成為他們的女婿。她說,是啊,雖然那時你窮得連禮物都沒能給他們,他們還是很喜歡你。我說,現(xiàn)在想想太不應該了,那時特別不懂事,沒腦子。她說,我媽說你這孩子陽光、善良,一看就是個好孩子,他們都喜歡你??上覜]有去過你家,你爸媽也從來沒有見過我。我說,我家離得遠,再說我家在挺落后的鄉(xiāng)下,房子又舊又破,我爸媽平時都沒一身好看的衣服穿,我還真不敢?guī)慊厝?,怕你嫌棄。你爸媽現(xiàn)在都還好吧?她說,我爸媽也還好,只是都上了歲數(shù),頭發(fā)花白了。我說,我爸媽也一樣,尤其是我爸,特別瘦,一臉的褶子,看得我心疼。她說,我記得你還給我講過你和你妹在大年夜去接你爸的事。我說,講過嗎?她說,看來你忘記了,罰你喝一杯。我喝了一口說,是啊,很多說過的話,確實是忘記了。我記得那年大三,過年時我爸為了給我和那時也上了大學的我妹湊學費,上午賣完青菜之后,又去幾十里外的縣里批發(fā)甘蔗,為的是過年后再賺點錢。結果回來的路上,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我和我妹回家以后,還沒能和我爸好好聚一下,他一直忙著趕集賺錢。那時候趕一個集,也只能賺個十塊二十塊的。我們盼著我爸回家,可雪越下越大,我和我妹怕爸回不來,就決定去接。那時天都黑下來了,刮著颼颼的冷風,雪花亂舞,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我爸推著載著三捆甘蔗的自行車,有兩百多斤。人靠在自行車上,一步一挪地往家趕,那么冷的天,身上都被汗水濕透了。當時我爸穿的是布鞋,腳上出了汗,又要用力,結果鞋子開了線,他光著一只腳,走了挺長的路,把腳都凍僵了,也不說放下那些甘蔗。還好,我和妹妹接到了我爸??吹轿野謺r,我們都奔跑過去大聲喊,爸。我爸很吃驚地看著我們說,你們怎么來了啊,下那么大的雪。我說,我們來接你啊。我和我妹走到后面,賣力地幫著推車,在老厚的雪地上,我們好像是飛起一樣。
她默默喝了口酒說,你爸當年可真不容易啊。我說,是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爸的不容易,后來覺得浪費每一分錢都是在犯罪。她說,可你為我花了不少你爸的血汗錢。我說,又能花多少呢,當時想花也沒有多少錢可以花啊。她說,人有錢的時候,可能并不覺得錢算個什么事兒。沒有錢的時候,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我說,確實,當年我爸和我媽為了我們的學費真是遭了很多難,吃了很多苦。我媽說,我爸到縣城賣過血。我也一直不好意思問我爸是不是有這回事。她說,當年我聽你那么說的時候哭了。我說,我不該什么話都對你說。你也有一個好爸爸,但當年賺錢的機會太少了。我現(xiàn)在就像我爸當年那樣,也在承擔著屬于我的責任和義務。確實,比起過去,我們現(xiàn)在的日子還是好過多了。雖然我爸是個挺平凡的人,他卻一直是我的榜樣。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偉大的。她點點頭說,是啊,我爸也一樣,平凡的,默默付出的人最偉大。我說,你弟現(xiàn)在怎么樣?她說,我記得當初他好像也挺喜歡你的。我笑笑說,看來當年我是萬人迷啊。她說,當年的你靦腆、老實,不像現(xiàn)在,油嘴滑舌。我說,說實話,見到你還是有一點點緊張的,說的話啊,表現(xiàn)啊,就顯得有些夸張。她說,你和我弟有點像,眼神都像小綿羊。我說,對你弟,我也是說不出來的喜歡,就像喜歡你一樣。人和人相互喜歡,好像是上天安排的。她說,不過我弟也在變。他結婚沒幾年就離了,鬼迷心竅地喜歡上了另一個女人,對方還有孩子。我弟也有個孩子,我爸媽幫忙帶著,他對別人的孩子,比自己的還要上心。我說,你弟天性善良,和你一樣。他現(xiàn)在哪里?她說,我和我爸媽幾年前都搬到北京了,我公司在北京。我弟還在我們縣城里,他為了那個女人不想出來。我說,為你弟干杯,我欣賞他。她舉起杯說,你欣賞他,說明你和他一樣傻。
我說,離開西安以后,我也在北京漂過。馬麗說,我還真不知道你在北京待過。我說,我們分手后不久,我就去了北京,好像是要逃離西安,這個讓我感到傷心的城市。在北京,我住過地下室,也住過四合院,還真沒有條件住單元樓,房租太貴。我漂了幾年,一心想要在繪畫上一鳴驚人,可最終也沒做出什么成績。前年我回過一次北京,變化非常大,我以前住過的定福莊啊,三間房啊,現(xiàn)在全沒了。她說,我是后來才去的北京,我親眼看著它們變沒有了,又看著建起了高樓。我現(xiàn)在就住朝陽區(qū),離那兒一塊兒不遠。你什么時候離開北京的?我說,2003年春天,非典,人人自危,學校停課,公司關門,我當時的單位要求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我就想去南方看看大海,就到了深圳。那時深圳還沒有這么繁華,這些年變化真日新月異。她說,喜歡深圳嗎?我想了想說,相比而言,雖說在這兒生活了很多年,有了挺深的感情,可我還是更喜歡西安和北京。深圳還是太年輕了,還沒有形成比較濃厚的文化氛圍,而現(xiàn)代化的商業(yè)化的氣息又顯得特別重,因此我平時都不愿意出門。我看到那么多的高樓大廈,就覺得自己混得挺失敗的。不過現(xiàn)在也算適應了吧,只是總覺得人被什么裹挾著,忙忙碌碌的,被動地在活著,都沒有來得及認真想一想究竟是為了什么活著。她說,現(xiàn)在你想清楚了嗎?我說,想清楚了有用嗎?我想賣掉在深圳的房子,去一個小縣城或者二、三線城市,買一套大房子,把我爸媽接過來一起住,那樣沒有太大的經(jīng)濟壓力,平時看看書,畫畫畫,一家人在一起,可以過相對安逸的生活,可我老婆不同意啊。她說,你的房子現(xiàn)在能值多少錢。我說,我的房子是十年前買的,82平方米,當時總價不到100萬,現(xiàn)在大約能賣500萬。我這么多年的工資加起來都不如房子賺的多,你說這正常嗎?她說,你不感到高興嗎?我說,不高興,我想換套大點的房子在家里弄個畫室,但換不起了啊。她說,現(xiàn)在的房子確實太貴了,你還過得去吧。我說,也還好,但感覺壓力山大。我爸媽上了年紀,沒有退休金,每個月得給他們生活費。她的爸媽過年過節(jié)過生日也得表示表示。養(yǎng)車、供房、孩子上學、畫室租金、生活開支,雜七雜八的,什么都貴,每個月得兩萬多——這幾年我老婆得照看孩子,只有我一個人工作,工資是固定的,畫又賣不出去,等于是我每天都要生活在有形和無形的壓力之中。她舉起酒杯說,敬你,你還是那么真實。我說,這叫有一說一,我也不用擔心你瞧不起我。她一笑,說,在你這個藝術家的眼里,除了藝術與愛,什么都是浮云。我感慨地說,是啊,什么都是浮云。不過,在有著兩千多萬人口的,發(fā)達而年輕的城市里,我已是人到中年,精力和體力大不如以前,現(xiàn)在也開始懷疑我是否還有理由相信自己。她說,我看過你的一些畫作,確實不錯,你有理由相信自己。我笑著說,我不得不說你有眼光,敬你。她默默喝了一口說,你知道嗎,我家里有你的一幅畫。我吃驚地說,你什么時候買的?她說,不是我買的。我說,別人送的?她說,也不是。我說,那從什么地方來的???她說,暫時不告訴你。我說,這么神秘,好吧。
……
徐東,1975年出生于山東鄆城。曾在西藏服役,曾就讀于陜西師范大學、深圳大學作家研究生班、魯迅文學院。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歐珠的遠方》《大地上通過的火車》等六部,出版長篇小說《變虎記》《我們》《舊愛與回憶》《歡樂頌》等四部,出版詩集《萬物有核》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小說選刊》《散文選刊》《青年文摘》等選載,或被收入年度選本。短篇小說《歐珠的遠方》曾獲新浪最佳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舊愛與回憶》獲廣東省魯迅文學獎。部分作品被譯介海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正高職稱。現(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