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平凡之路” ——徐玲的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論
在日益繁茂的兒童文學園地,徐玲的作品是不尋常的存在。早在2008年,當所有的農(nóng)民工子女都在因為上學問題而備受關注時,徐玲代表作《流動的花朵》就超前刻畫了教育公平的和諧畫卷。
繼《流動的花朵》后,徐玲將文學關懷視角由“流動的花朵”擴大到“留守兒童”,這就有了又一部題材重大的作品《如畫》,這部作品入選2016年度“大眾喜愛的50種圖書”。這部作品在書寫如畫這樣一個鄉(xiāng)村孩子成長的同時,同步寫下了銀樹谷這樣一個鄉(xiāng)村的成長,前瞻地將中國夢大背景下的美麗鄉(xiāng)村建設主題推進讀者的視野。
從《流動的花朵》中對城市流動兒童王弟的悲憫,到《如畫》里對“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展望,再到《永遠第一喜歡你》中對“二孩時代”的期盼,徐玲寫得虔敬、熱誠。以《我的狼媽媽》《我的紅狐貍妹妹》為代表的 “徐玲小情小說”系列,則完全跳脫了上述作品的主旋律敘事,轉而進入到夢幻唯美般的想象之中。從如此跳轉的風格中,可以看到徐玲非同尋常的創(chuàng)作能力和為此作出的不懈探索。同時,也能隱約從中感受到當下兒童文學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受眾群定位間的階段性選擇與偏向。以每年一部的慢節(jié)奏推出的“我的愛”系列,則拂去了光明、圓滿的“必然性”和絢麗、奇幻的“偶然性”,轉而回歸為普通人物、樸素日常、豐滿細節(jié)的“平凡之路”。
以2019年首版的《爸爸的甜酒窩》為例,主人公是六年級女生展珞珞,無論是相貌、成績、家境都非常普通,在近于平庸的生活里期盼一種“不平?!钡目赡苄?。然而,身為圖書館館員的父親展騰飛,卻有著和名字完全不同的形象、氣質(zhì)和性格。他胖墩墩的身形、毫不起眼的相貌,都遺傳給了展珞珞,使得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兒尤為失落?!扒啻浩凇笔莾和砷L的關鍵期,他們會不由自主地對容貌、能力、個性、自尊產(chǎn)生強烈的興趣和自我評判。尤其是女童成長,西蒙娜?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她們將在容貌或身體中發(fā)現(xiàn)某種優(yōu)美、古怪的或有趣的特征。她們只是由于覺得自己是女人,才相信自己很美?!边@種“關鍵經(jīng)驗”的獲取和驗證,顯然在展珞珞這里碰壁了。展珞珞的“平庸”其實是大多數(shù)孩子的常態(tài)——大部分的普通人都要在一種“毫不起眼”、丑小鴨不可能變成天鵝的成長語境中慢慢接受、適應自己的“普通”。尤其是在當下“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育兒模式中,讓孩童正確認識自我,從不切實際的“光環(huán)”預設,回歸到平凡人生的“常識”認知,依然是中國父母與孩童艱難而焦灼的轉型之路。
如何應對這種“落差”,引導孩童更好地蹚過青春期的泥淖,成人的做派顯得尤為重要。簡樸卻不簡單的父親展騰飛,給展珞珞上了一場格外生動的人生課堂。剛走進讀者視線的展騰飛是以展珞珞充滿“嫌棄”的口吻進行敘述的,他臃腫木訥、不善交際、事業(yè)低迷、經(jīng)濟拮據(jù)。在初通人事的展珞珞看來,父親的“平庸”幾乎毀掉了她的華彩夢想,既不像曹小得父親那樣精致,也不像米萱兒父親那樣精干。展騰飛不知道去“討好”自己的領導,甚至會弄錯約請館長吃飯的時間。尤其是展騰飛調(diào)入“少兒閱覽室”工作一事,被女兒認定為是工作表現(xiàn)差、不受領導待見的結果。所有以展珞珞為敘事視角的“有限敘事”中,展騰飛的行為舉止無疑是“失敗”的。他給剛剛進入青春期,不斷進行自我建構與評判的兒童,暗示了成長的一種令人恐慌的可能性:淪為平庸一員的宿命。而展珞珞眼中“近乎無事的悲哀”卻有著另一種生活的真實:憨厚踏實的展騰飛頗得同事和圖書館讀者的喜愛;調(diào)入“少兒閱覽室”是他本人有意為之,目的之一是更多地了解像女兒一般大小的兒童的心理狀態(tài);床頭私藏和偷偷閱覽的兒童圖畫書,更被他視為能夠和女兒有共同語言的解讀器。徐玲并沒有止步于這些溫存的小小“真相”,而是將人間煙火更多地點染在兒童的世界里,比如展騰飛慢慢籌謀著置換房產(chǎn),以便安頓日益老去的父母;對展珞珞的校園“社交圈”也有意無意地予以干預。展騰飛是中國當下千千萬萬普通、努力、用心的家長縮影:生而平凡,卻盡力以不凡之舉照亮兒女成長之路。
徐玲在經(jīng)歷不斷摸索和嘗試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逐漸將心理描寫的細膩和生活細節(jié)的豐滿緊扣起來,像一位精心又高妙的江南繡娘,把文本的針腳縫制得密密匝匝,絲絲入扣。《爸爸的甜酒窩》一書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很多,比如“展氏蒸菜”、爸爸的“甜酒窩”。在“展氏蒸菜”細節(jié)的數(shù)次出現(xiàn)的過程中,一直穿插著展珞珞對這一烹飪方法的情緒判斷,從一開始的厭倦,到逐漸接受,再到自豪炫耀,兒童的評判變遷意味著她對父親生活方式的認同過程。更有意味地是對“酒窩”的點題設計:女兒幽怨于遺傳了父親平庸的相貌、智商和情商,獨獨對未能遺傳到的“酒窩”耿耿于懷;也正是從最初把酒窩視為父親相貌的“擺設”,到體悟到父親正像這對酒窩一樣,亦有生動迷人之處,水到渠成地完成了展珞珞的成長洗禮。展珞珞的世界是漸變的,也是以以小見大的方式涉足了世界的遼闊和多樣,這需要用心的作者,也需要耐心的讀者。
盧梭在《愛彌兒》中激憤地說:“偏見、權威、需要、先例以及壓在我們身上的一切社會制度都將扼殺他的天性,而不會給他添加什么東西。他的天性將像一株偶然生長在大路上的樹苗,讓行人碰來撞去,東彎西扭,不久就弄死了?!睂φ?980年代以來《童年的消逝》和《童年之死——在電子媒體時代成長的兒童》對“童年”特殊性與獨立性的猶疑,“兒童”無論作為文藝復興以來的一種“發(fā)明”還是“發(fā)現(xiàn)”,都面臨著電子網(wǎng)絡洪流中如何堅守“兒童性”,繼而延續(xù)人類希望的價值考量。中國當代很多兒童文學作家一直徘徊于描寫童年“真實”的深度和尺度之間,在兒童成長主題的分寸感間反復拿捏。徐玲的勇敢在于“不掩惡、不虛美”,多年的筆耕不輟也訓練了她的文學藝術能力。在如展珞珞一般平常而又渴望不平常的兒童成長敘事中,傲慢與偏見常會遮蔽兒童純真的雙眼,也會阻礙他們走向更好的自己;而“父親”們樸素地言傳身教,召喚著網(wǎng)絡時代的兒童走向一條堅實、誠樸的“平凡之路”。這是展珞珞們難免要遭際的青春歧途,也是他們回歸平凡而偉大生活的征途;也正是徐玲用功、用心、用情之處。
(作者簡介:姚蘇平,文學博士,江蘇省第二師范學院學前教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