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度文學關鍵詞
張檸:今天,我們以關鍵詞的形式為2019年的中國當代文學做一個年度總結,以此展現這一年的文學發(fā)展和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側重于發(fā)現重要的文學現象、新的文學動態(tài)以及正在孕育和發(fā)展中的文學形式。
我覺得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第一是“新中國文學70年”。2019年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回顧和梳理新中國文學70年的發(fā)展成就及其經驗,是這一年文學界的大事。在這個話題中,我們著重打開歷史的多解性,從歷史中重新找到一種可闡釋的脈絡,站在當代的問題叢中去回望歷史,這是一個有效的總結方法。第二是“現實主義問題”。在2019年的文學作品中,不管是老作家還是中青年作家,都具備一定程度的現實主義意識。19世紀的現實主義其實是理想主義,建立在“資本主義總體神話”基礎上,這也是19世紀標準現實主義的大限。今天的現實主義有從宏大神話回到技術層面的傾向。而我一直在強調作為一種理想和信念的現實主義,以及關注“實然世界”又指向“應然世界”的現實主義。第三是“青年寫作問題”。近年來,以“80后”“90后”等為代表的新一代青年作家備受文學界和讀者的關注。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涌現出的那一批“青年作家”相比,今天的新一代青年中有沒有出現標志性作家的可能?這也是近年來大家共同關注和倍感焦慮的問題。第四是“科幻文學和類型文學”。最近幾年間,科幻逐漸成為聲勢浩大的文學熱點。一方面,科幻文學要思考超越地球引力的事情,另一方面,還要思考超越純文學邊界的事情。所以,科幻不能簡單地放在文學范疇討論??苹梦膶W是人類通過想象的方式超越自身局限的一種嘗試,對純文學的中心主義構成了一些挑戰(zhàn),這也是我們研究科幻文學的思路。第五是“城市文學問題”。在如今的城市文學中,城市不再是狹義的地理學意義上的空間,而是一種記憶,也就是時間概念。城市人的鄉(xiāng)愁建立在氣息、味道與聲音之上,鄉(xiāng)土的詩意是完整的、直觀的,而城市的詩意是破碎的、分解的,這是大都市的美與鄉(xiāng)愁形態(tài)。
新中國文學70年
李壯:2019年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歷史時間節(jié)點。在“中國當代文學70年”的主題之下,文學界舉行了一系列規(guī)格高、影響大、引起廣泛關注的文學活動。與此同時,大量回顧新中國70年文學成就、展望中國文學未來發(fā)展的文章,也集中在2019年發(fā)表出來?!靶轮袊?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等主題出版物的隆重推出,也顯示出中國文壇為“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化”所做出的不懈努力?!爸袊敶膶W70年”或“新中國文學70年”,這樣的主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的背后同時糅合著兩種言說的動力,一是“總結過去”,二是“展望未來”。
先說“總結過去”。70年來中國當代文學思潮迭興、貢獻出一大批文學精品力作,取得了突出成績、建立了優(yōu)良傳統(tǒng),這使得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化之路在今天可以順利推進。中國當代文學與中國當代歷史之間一直保持著同頻共振,新中國各個時期的歷史圖譜與社會生活圖景,都在文學作品中獲得了很好的書寫記錄,作家的筆觸為70年來各個歷史時段留下極富代表性的時代形象與精神剪影。此外,中國當代文學建立了關注現實生活、刻畫普通人形象的傳統(tǒng),換言之,新中國文學70年來始終是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中國文學經過70年發(fā)展,影響越來越大、傳播越來越廣,一方面獲得了一代代讀者的喜愛,深刻地參與了中國人的文化生活與精神建構,起到了引領風尚、培根鑄魂的作用;另一方面,中國當代文學在國際傳播方面也取得了明顯的成績,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版圖中的位置正變得越來越重要。
再說“展望未來”。一切有效的思索,最終都會落腳于對當下重大命題的反觀與省思。我們的討論隨后將涉及的幾大“關鍵詞”,其實都可以從70年的歷史譜系中展開思考。在過去的70年中,現實主義一直是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流,這種主流在今天應當如何繼續(xù)秉承與堅持,又該如何不斷拓寬自己的邊界、發(fā)展出新的形態(tài),這無疑值得我們去深入探討。中國當代文學在過去一直對時代現實保持著熱烈的關切,或者說,長期擁有與時代現實對話互動的強大能力。今天,現實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高速度劇烈變化著,文學怎樣才能更好地捕捉和表現這種現實、如何重新強化文學與現實的對話能力乃至對現實的影響能力,顯然是非常重大且相當急迫的命題。再如青年寫作話題,中國當代文學、乃至中國新文學的歷史上,許多重要的文學潮流都是由青年寫作者開啟的。這些年來,我們已經看到整個文壇都在熱切地呼喚和推動青年作家的出現和成長。那么今天的青年作家發(fā)展情況如何?他們的寫作又究竟為中國文學注入了哪些新的東西?我們如何推動“青年寫作”提供更多真正的新內容、新氣質?這方面的思考與談論是非常必要的。又如新的文學類型和文學群體話題,科幻文學、網絡文學、類型小說、非虛構寫作等,正在成為當下中國文學的重要“生長點”。草根寫作、素人寫作等的興起和商業(yè)對閱讀的介入,也為中國文學制造了數量巨大的新型寫作者群體。我們如何去理解新的文學生產傳播模式?如何去談論影響力日益巨大的新的文學類型?又如何把網絡文學和類型文學等納入原有的文學話語框架之中去進行言說與定位?這些大多是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至今出現的新話題,對它們的解答不僅涉及對當下文學現場的思索與回應,也可以構成對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現狀的反觀甚至反思。
現實主義及其新變
于文舲:當下的文學以現實主義作為主線,同時顯示出一些新的趨勢。評論家賀紹俊曾有一個概括,他說新中國70年的文學,尤其是以八九十年代為節(jié)點,經歷了一個從激情到沉思的過程,我認為這個判斷一直到今天還是有效的。2019年揭曉的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中的“沉思”主要表現在,它們不僅關注我們的現實是怎樣的,更關注我們的現實“應該是怎樣的”“不應該是怎樣的”,以及“為什么是這樣的”。徐懷中的《牽風記》是寫“應該怎樣”,以浪漫抒情的筆調書寫戰(zhàn)爭、謳歌人性的真善美,并寄寓人文關懷和理想主義信念。李洱的《應物兄》是寫“不應該怎樣”,對知識分子精神和文化現象的剖析具有強有力的社會批判性。梁曉聲的《人世間》、徐則臣的《北上》和陳彥的《主角》,可以說都在從不同側面尋根溯源?!度耸篱g》塑造了我國北方一種頗具市民氣息的“好人”性格和社會文化,回到歷史變革中去體察這種現象形成的緣由。《主角》通過小人物的故事把一種堅韌的民間性格還原到秦腔文化和秦嶺大地上去,《北上》追溯的則是孕育人類文明的河流文化。
實際上,“現實主義”并不僅僅等于“寫實”,必須要對現實內容有所“發(fā)現”,現實主義才能夠成立。近年來的現實主義作品表現出明顯的地域性、歷史性和文化性,馮驥才的《單筒望遠鏡》就是通過一段跨國戀情來追尋100年前天津城內那種中西雜糅、既洋氣又有煙火氣的人文狀態(tài)。阿來的《云中記》則從非?,F實的事件出發(fā),書寫祭師阿巴在汶川地震災后重返云中村,以神秘的力量來告慰消殞于地震中的生命。梁鴻的《四象》把精神分裂的城市人喚回到古老寧靜的農耕文明中去撫慰。鄧一光的《人,或所有的士兵》則由一個戰(zhàn)俘的命運來反思戰(zhàn)爭與人類歷史的演進。即使像池莉的《大樹小蟲》這樣看似特別日常的小說,其實也還是在反觀、探討中國人固有的傳宗接代觀念及其形成原因、現實影響。此外,青年作家也表現出類似的傾向。林森的《島》本身就是個游歷與追索的故事,寫海南原始、淳樸又蠻荒的地方性與現代化進程的激烈沖突。周愷的《苔》則將人放到晚清蜀地變動的當口來反思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
以上這種寫作方式,我認為是長篇小說的正統(tǒng),因為長篇小說文體本身就更靠近歷史。作家將人的命運和性格依托于某種社會結構或文化傳統(tǒng),有意識地為我們的現實狀況尋找依據。對歷史的重新發(fā)現,也是對現實的重新建構,這是現實主義在題材上的一大發(fā)展。同時,現實主義寫作在藝術上也有新變。許多小說在扎實的現實內容基礎上,加入了古典文化、東方文化甚至原始文化的異質元素,并努力尋找與之相匹配的小說形式和語言風格。其中比較特別的如《云中記》《四象》《人,或所有的士兵》以及格非的《月落荒寺》等,都沒有局限于傳統(tǒng)現實主義的手法,部分具有浪漫主義、魔幻現實主義或現代主義的一些特征。這些小說提醒我們在今天有必要對現實主義的內涵和外延進行重新梳理和界定,現實主義發(fā)展到今天跳出了狹義的創(chuàng)作技術,其背后包含的現實意識、現實思考、現實關懷等更加廣闊的意義愈發(fā)突顯,成為我們界定現實主義作品的根本標志。這是寬廣的現實主義。
青年作家的寫作
梁豪:我大致將時下的青年寫作分成三條線,一條寫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多為縣城、小鎮(zhèn),或者落魄了的所在。寫故鄉(xiāng),本質寫的是時間、一種逝去的歲月,所謂鄉(xiāng)愁就是不可追的過去,是那些雖然健在卻已然陳舊的人或地方,如包倬的《老如少年》、陳再見的“縣城”序列都是當中較好的代表。結局無非兩種,或者一并凋零,或者離家出走。另一條寫當下生活的城市,這類寫作主要聚焦于社區(qū)和街道。一方面,城市的摩登感、資本神話、新興產業(yè)和瞬息萬變的愛欲依然不斷被書寫,另一方面,書寫城市角落里的市井氣和人情味成了一種新的嘗試。前者有如蔡東、周李立、孟小書等女作家,后者則以王占黑的上海書寫為主要代表。還有一類寫作特取詩化的方式,或以寫作者的頭腦風暴,借由對內容的消解和形式的實驗,緩解無力或無心面對現實生活的焦慮,透過自身天馬行空的想象能力,重新編織、勾勒自己的孤獨或憤懣;或徜徉于我們不大熟悉的邊地,在異域異邦或其他民族的特殊風情和文化等想象的他者中,試圖看清自我或說主體的異同與偏差,如渡瀾的《傻子烏尼戈消失了》,給我們帶來一個狀如拉美的內蒙古等,難能可貴。
三類寫作各有優(yōu)長,也各有問題。第一條線的問題在于,書寫以后指向何處,故鄉(xiāng)的意義究竟何在。第二條線的問題在于,如何在確保寫活市井生活的常態(tài)以后,寫出不同市井生活的多態(tài)。第三條線的問題在于,詩意倘若不能落地就只是個體心靈的閃轉,自我感動過后,輻射范圍有限。林森2019年發(fā)表的長篇《島》和周愷的《苔》之所以值得稱道,是因為小說觸及了普遍的困境和生存的難度,回到了人心問題,小說由此落地生根,詩意蔓延以后有了更大的回味空間。
2019年很火的“鐵西三劍客”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其作品各有特色。雙雪濤的《火星》寫意外巧合、兩性人情,故事和情緒都照顧得很到位??梢钥闯?,雙雪濤的寫作早已不需依賴“東北”“工業(yè)”甚至是“底層”,也能寫得有聲有色。但在試圖觸碰更大背景容量的《sen》里,不難發(fā)現其在史料與想象之間博弈能力的孱弱。先是對歷史的認知過于簡單粗暴,繼而人物被簡單的歷史概念壓著走,人物被擠壓而失去了血色與鮮活。班宇的寫作更聚焦于東北,他的《盤錦豹子》《逍遙游》等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但藝術還需要一定的磕絆和蜿蜒。他這一年的《于洪》過于偏重敘述,反而妨礙了情節(jié)本身的演進。鄭執(zhí)的《蒙地卡羅食人記》,忽而嚴肅、忽而荒唐,忽而松散、忽而緊湊,相比此前的《仙癥》略有不足。如何用更大的誠意直面寫作的難度而非蜻蜓點水或即刻繞行,這是青年作家需要思考的問題。
李海鵬:時至2019年,詩歌領域“80后”詩人中最年長的一批已年近不惑,他們所取得的成就有待一次總結,但這不應以某種“懷舊的作祟”姿態(tài)來進行,而是需要以足夠的當下性為前提來進行科學命名。另外,“90后”詩人也已寫作了將近10年,他們成熟期的寫作即將到來,這無疑讓人期待。而出生于千禧年前后的“小朋友”中,也已有人開始動筆,專屬于他們代際經驗的詩歌聲線,實際上已經浮出水面。至少作為出生于1990年的寫作者,我個人讀到這些作品時受到了極大的震動與啟發(fā),我預感某種新的詩歌可能性,在他們的寫作中有望被提供出來,略微夸張地說,這有可能是從雨果到波德萊爾的差異。這種感覺,以及2019年詩歌的整體感覺,化用這一年召開的某次青年詩人分享會的標題來概括或許恰當:“20年代的哨聲即將吹響了”。
還需提到的一個變化是,作為盤峰論爭之產物的“學院”“民間”概念,到了今天越發(fā)面臨著失效的危機。不僅是出生于90年代以后的年輕詩人已經很少有人再以這樣的概念來標榜自己,就連曾經親身制造了這些概念的前輩詩人,對于這樣的身份劃分也不再那么熱衷。它所指向的內在詩學變化在于,詩人們的理解經驗、語言以及二者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很大的更新,究竟何為經驗貧乏、何為言說本體,在如今的新詩中間,又到了需要被重新認知與討論的時間節(jié)點。
新媒體時代的文學
賈想:2019年9月,中國現代文學館以“初心與手跡”為題,展出了一批紅色經典手稿。如今看來,這種存活在筆、墨、稿紙之中、留有作家創(chuàng)作現場痕跡的文學,已經瀕臨滅絕。最近幾年由于網絡技術和移動通信技術的革新,我們的文學已經從印刷時代全方位踏入了電子媒介時代,準確地說,是以手機等移動終端為載體的自媒體時代。文學的生產、傳播、消費方式,作家群體、讀者群體、評論者群體的構成,都因為媒介的革命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方面,傳統(tǒng)文學陸續(xù)進駐新媒體。包括文學報刊、出版社和書店在內,整個傳統(tǒng)文學行業(yè)都在“搬家”。微信公眾號降低了文學作品的傳播成本,通過網頁編輯和超鏈接等技術,豐富了文學作品的展示形式,尤其給讀者閱讀帶來了極大便利。傳統(tǒng)雜志、出版社、書店的微信公眾號,首先是展示品牌內容的窗口,同時兼具塑造品牌形象、營銷品牌產品、推介品牌活動、播報最新行業(yè)新聞等功能。伴隨而來的,是行業(yè)經營模式由實體到“實體+線上”或完全線上的轉型。另一方面,新媒體在搬運傳統(tǒng)文學資源的同時,也催生了前所未有的“新媒體文學”?!靶旅襟w文學”通常認為是泛化了的“文學”,不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文體,而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文學表達形式。這種表達形式依托網絡技術,融合圖片、視頻等視覺元素,翻新著人們表情達意的方法。有人將公眾號圖文推送、朋友圈動態(tài)文字命名為“微信文學”。這些“新媒體文學”擁有一套新的發(fā)表規(guī)則、形式要求。個人公眾號等自媒體作品的發(fā)表并不遵循傳統(tǒng)媒介“先篩選后出版”的準則,遵循的是“先發(fā)表后過濾”的模式?!靶旅襟w文學”對文本長度進行了嚴格限制,乃至形成了一種“篇幅自律”。一篇文章的閱讀時長普遍不會超過15分鐘。這一點影響了中長篇作品在新媒體中的傳播,在讀者中培養(yǎng)出“速食主義”的閱讀習慣。此外,新媒體成為一個行業(yè)之后,新媒體的文章很快進入商品化的階段,贊賞功能和廣告植入的收益,替代了傳統(tǒng)的稿費制度。
2019年,新媒體的發(fā)展對于文學的影響更為顯著。第一,社交軟件、直播、短視頻所構成的新媒體生活,已經作為新素材進入了文學作品。馬金蓮的《同居》和江波的《尋找無雙》在題材的選擇上都涉及了新媒體,“虛擬網絡經驗”開始涌入我們今天的文學寫作。雙雪濤的《女兒》則講述了一個作家與另一個業(yè)余作家通過電子郵件交流小說的故事??梢?,互聯網與新媒體經驗正在塑造出一批新的文學人物。第二,新媒體改變了年輕作家的“出道”方式。很多年輕寫作者不是以正規(guī)紙質刊物為發(fā)表平臺,而是依靠新媒體平臺上的公眾號、電子雜志、文學比賽進入文壇。比如杜強、袁凌、鯨書這些“特稿”時代的非虛構作者,班宇、王占黑、朱一葉這些從豆瓣被人熟知的作者。韓寒的電子雜志“ONE”與公眾號“ONE文藝生活”,通過舉辦“一個·故事”征文大賽,也推出了許多尚未被主流文壇注意的青年新秀。第三,作家群體擴大化、多元化。我們所熟知的作家,大多是借由傳統(tǒng)期刊發(fā)表作品的從事與文學創(chuàng)作相關事業(yè)的職業(yè)人。新媒體時代,隨著寫作權和發(fā)表權的下放,一大批民間的“野生作家”出現了。“界面文化”公眾號自2018年起推出了一個欄目,叫做“野生作家訪談計劃”。所采訪的“野生作家”身份豐富多彩,對于呈現這個時代的各個側面具有珍貴的價值?!叭碎gthe Livings”“真實故事計劃”等主打民間非虛構故事的公眾號,除了有采編的專業(yè)記者,還長期向大眾征稿,創(chuàng)造出“內容眾籌”的獨特形式建立運營平臺。來自各行各業(yè)的供稿人通過新媒體的平臺講述、傳播自己的故事并獲得收益。
新媒體將民間的文學潛力充分釋放了出來。在為傳統(tǒng)文學的傳播帶來便利的同時,新媒體也在進一步瓦解傳統(tǒng)文學的權威。新媒體放大了文學的傳播價值,同時也放松了對于文學藝術價值的要求。所以,新媒體對于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絕不止于皮毛。雖然文學與新媒體達成了形式上的寄生關系,但代價是做出質量上的妥協(xié),這種情況往后恐怕還要延續(xù)很久。
類型文學多樣化發(fā)展
徐兆正:2019年是科幻文學的大年。不僅《人民文學》史無前例地刊發(fā)了3期科幻小說:第5期的《人生模擬》,第7期的《宇宙晶卵》,第11期的《星光》《泰坦尼亞客棧》《愛的二重奏》,《天涯》雜志也在這一年第5期組織刊發(fā)了一個“未世”科幻小說專輯,囊括了郝景芳、陳楸帆、飛氘、寶樹、張冉等作家的作品,并且配發(fā)了楊慶祥的評論。除了期刊以外,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首次增設了科幻文學獎,而中國第一批科幻文學博士亦于這一年在北京師范大學畢業(yè)……凡此種種,似乎都接續(xù)了從2015年起由《三體》和《北京折疊》接連斬獲“雨果獎”所開啟的繁榮局面,但是這一繁榮局面的真正源頭,應該還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埋下的種子。也就是說,考察今天的科幻文學圖景,要將審視的框架置于歷史脈絡中,這一脈絡的另一重含義,就在于它接續(xù)了80年代以降中斷了的文學啟蒙的傳統(tǒng)。首先,這種啟蒙指的不是文學要與現實發(fā)生過于緊密的聯系,而是說它要由作家自發(fā)自覺地思考現實,而作品呈現的結果又以理想主義的精神激發(fā)讀者對現實的追問。在2019年的作品中,此類啟蒙尤其可見于夏笳的《愛的二重奏》與郝景芳的《積極磚塊》這兩部帶有“反烏托邦”色彩的作品。前者呼應了現代社會中愛的疑難,后者則拷問了負面情緒的價值。
其次,科幻文學的啟蒙還表現在它承接了19世紀以來人本主義與科學主義漸消漸長的沖突線索。個人主體性的失落并非是人本主義自身的敗績,而是關乎科學自律性在當下是否可能的問題??苹梦膶W在此則通過超越人的視野,從而創(chuàng)制了一種“人類世”的文學。在飛氘的《奧德修斯之音》中,人們可以輕易地察覺到其中的人文主義精神是以對世俗的人類經驗的超越達到的,而這也正是“人類世”概念的核心所在。自從鮑爾·克魯岑與威爾·史蒂芬于2013年提出“人類紀”這一概念,并且用以區(qū)別于上承1萬年前自最近一個冰川期結束之后的“全新紀”之后,這一概念本身就包蘊著更多人類在重重危機中反觀自身來路與去路的意味。小說《奧德修斯之音》中關于文明終結之后的震撼描繪,無疑證明了今天的科幻文學出發(fā)的起點,更多是對現代化機遇和與之并存的危機所有可能發(fā)展到何種程度的一份預言。正因為此,中國的科幻文學與世界的科幻文學才得以在現時代人類能否救贖與自我救贖的層面并肩而行,所以科幻文學的現實與啟蒙意味又格外濃厚。
最后,我們也不妨將目光由科幻文學延伸到其他一些類型文學上面,如近年來偵探文學對純文學的介入,便同樣值得論者注意。如果說科幻文學在當前的意義更多還是向大眾傳達一種科學自律性的省思,那么偵探小說的“世情”意味就更加濃厚。如我們所知,這一文體曾經幫助先鋒文學實現了自我啟蒙的要求,但在今天,它對純文學的啟迪毋寧說是由文體過渡到了敘事層面,作家如何同現實打交道成為偵探小說最富有教育意義的地方。
孫凱亮:網絡文學領域與前兩年的IP盛況不同,2019年網絡文學IP的市場估值縮水嚴重。但年底,由貓膩的網絡小說《慶余年》改編的影視劇作熱播,掀起了一陣閱讀熱潮。創(chuàng)作方面,已然走向成熟的網絡文學也開啟了自身向著日常向、歡脫風轉變的轉型之路,網絡文學的現實感整體走強。作家群體的代際更迭是網絡文學領域的又一現狀,尤其是“90后”作者群體崛起,漸成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力,會說話的肘子、我會修空調、七月新番和老鷹吃小雞等成為起點新生代網絡作家代表。
在作品類型上,以“梗文”“宅文”和游戲文為代表的二次元網文持續(xù)走熱,游戲和動漫文化對網絡文學的影響大大加深,如《詭秘之主》《我有一座冒險屋》等。以“打怪升級”為核心的玄幻文和仙俠文,開始融合都市文之長,向日常生活方向轉型,誕生了都市玄幻、都市修仙等新類型,如《顧道長生》《大王饒命》等。另外,歷史類網文仍以穿越架空為主,但專業(yè)性和合理性大增?!肚乩簟贰吨\斷九州》等考據翔實的穿越小說和思想精深的架空之作層出不窮,《大醫(yī)凌然》《大國重工》等現實題材作品反響也較為熱烈。
張檸:這五個方面的問題其實是有關聯的。當代文學70年走到今天,我們重新面對大量的新問題和老問題。比如對古老的文學現實主義的新理解問題,比如文學寫作中新的代際更迭問題,比如作為大眾文學和網絡文學的新類型問題,比如作為一種新經驗和新范式的城市文學問題。新問題還沒來得及處理,老問題帶著新經驗和新疑問又出現了。我們的確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變革時代,因此,我們既要尊重傳統(tǒng),但又不能囿于傳統(tǒng)。面對新時代的新經驗,讓老概念煥發(fā)新生機,是我們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充滿新活力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