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0年第1期|莫言:一斗閣筆記(三)
01
老鄧之妻
老鄧,是我在保定當兵時的戰(zhàn)友。那時部隊生活差,到了冬天,蔬菜就是那老三樣:蘿卜、白菜、土豆。蘿卜多是糠的,白菜多是卷得不緊的,土豆多是發(fā)了芽的。眾人的嘴里,真的淡出個鳥來了。那時,軍官到了營級職務,家屬便可隨軍。老鄧職至副營,家屬便隨了軍。老鄧是山東臨沂人,農村的。老婆是同村的,跟老鄧還沾點親,一口家鄉(xiāng)話,多數(shù)人聽不懂。老鄧結婚早,在國家號召計劃生育、推行獨生子女政策時,他老婆已經(jīng)生了三個兒子。那時干部工資多年沒有調整,老鄧雖是副營職,但工資跟我們這些連排職干部一樣,每月也是五十三元。老鄧家口多,老婆隨軍后因文化程度低又找不到工作,因此老鄧的生活便格外困難。老鄧的老婆有時帶著三個孩子到部隊食堂周圍去撿東西,被好事者反映到大隊部。大隊政委找老鄧談話,讓他回家教育老婆孩子,不要到食堂周圍轉悠。老鄧回家把老婆揍了一頓,他自己臉上也添了幾道血痕,可見這個娘們不是善茬子。
轉過年來,老鄧的老婆在河灘上開辟了一片荒地,又從山上搬來石頭,壘了一個豬圈,一排雞舍鴨棚。這個女人真是過日子的好手,她家里的生活很快就改觀了。老鄧一直干巴巴的小臉,慢慢地胖了,圓潤了。又有好事者到大隊部告狀,說老鄧的老婆開荒種地養(yǎng)豬養(yǎng)禽,涉嫌搞資本主義。政委又找老鄧談話,讓他回家教育老婆。這次老鄧肯定沒打老婆,因為老鄧的老婆站在我們大隊部的院子里,左手叉著腰,右手揮舞著,像高級領導人作報告一樣,痛罵了我們大隊政委兩個小時。其最精彩的罵人話我至今還記著:雷政委,你這個不吃人糧食的狗雜種,我們一家五口餓得眼冒金花你不管不問,俺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發(fā)揚南泥灣精神豐衣足食了你又來找我們的麻煩,老娘今天要讓你知道一下俺的厲害!俺沂蒙山人,共產黨的大干部見多了,陳師長不比你大?羅政委不比你大?他們都對老百姓好,你一個小雞巴團級干部,竟敢欺負老百姓,老娘今天要給你留點記憶!老鄧的老婆沖進政委的宿舍,據(jù)說在政委的床上撒了一泡尿。男干部都不敢進去。我那時在大隊部當干事,急忙打電話給衛(wèi)生隊,讓黃軍醫(yī)帶著一個女衛(wèi)生員趕過來,連拖帶拉地把老鄧的老婆弄走。政委氣得臉黃唇青,雙手直哆嗦。大家都說,政委正巴望調到局里去當副局長,只怕要被老鄧老婆這泡尿給沖黃了。但事實證明,老鄧老婆給政委帶來了鴻運。政委很快就調到北京,一路晉升到副軍職。
臘月里,雪封山路,食堂的采買車無法進城,每日吃鹽水煮黃豆,大家皆面黃肌瘦,只有老鄧家的廚房里每天都散發(fā)出煎炒烹炸的香氣。我們心中憤懣,便決定夜里去偷老鄧家的禽。白天我們偵查了,老鄧家的禽棚里有兩只長頸鵝,每只足有十斤重,偷一只就可以供我們大隊部的五位單身干部飽餐一頓。但困難在老鄧老婆警惕性很高,據(jù)說她每天夜里都睡在豬圈里,我們必須行施調虎離山計。正好那幾天大隊的領導都不在位,我們先派人去找老鄧,說上級機關指名要他到保定市人民武裝部修理一挺機槍,讓他當天下午就出發(fā)。老鄧是軍械員出身,槍械專家,當時部隊使用的所有槍械,他閉著眼都能拆卸。那時交通不便,從我們營區(qū)到保定市區(qū)當天不能往返。我們計劃等老鄧一走,就去夜襲他家的鵝棚。老鄧笑著說好,然后就走了。到了晚上九點多鐘,我們開了一個小會,設計好幾套方案,換上膠鞋,準備好手電,剛要出發(fā),老鄧和他太太來了。他太太端著一個鍋,揭開鍋蓋,鍋里是香氣撲鼻熱氣騰騰的鵝肉。老鄧的老婆說:你們這些小兔崽子,跟老娘斗心眼,還嫩了點兒。
這件事很像一篇公式化的小說,但確實是真事,如果我不寫出來,就對不起老鄧和他老婆。
02
鳥 虱
吾鄉(xiāng)張七,見多識廣,口才極好,是個肚子里有故事也會講故事的人,他在村苗圃曾與我共事數(shù)月,講過的故事有一百多個。這些故事大多已被我寫進小說,少數(shù)未寫進小說的,基本上都不太雅,今從這些不太雅的里選一個還能入目的寫出來,供沒潔癖者一樂。
張七道:民國元年,俺姥爺十九歲,新婚燕爾,去岳父家?guī)兔ω?。干到半晌午時,忽覺腹中餓甚,冷汗涔涔,無物可填饑腸。正好看到麥壟間有一鳥巢,巢中有卵四枚。俺姥爺便將那四枚鳥卵吞食,連殼都沒吐,這四枚鳥卵落肚。他感到力量倍增,抖擻精神,一馬當先,割到地頭,人人夸他是把好手?;丶液螅忱褷敻械讲弊雍蟀l(fā)癢,以手探之,有四個鳥卵大隆起,其癢日甚,坐臥不寧,遍尋名醫(yī),皆不知何癥。一日,一游方郎中搖鈴從街上過,我姥爺追之求診,那郎中眇目跛足,其貌甚怪。他摩挲著俺姥爺脖后那四個包說:有些東西,即便餓死也不能吃,你明白嗎?
俺姥爺說,我沒吃什么呀!郎中道:事到如今,還不坦白,那你就等死吧!郎中起身欲走,俺姥爺急忙道:大夫,俺想起來了!前些天幫老丈人家割麥,突然饑餓難忍,見麥壟間有四枚鳥卵,便帶殼吞之。郎中道:這就是了!你這脖子上的瘡名曰鳥毒,兇險異常,如不救治,十日必死。俺姥爺慌忙下跪磕頭,請求救命。郎中道:速速準備四只公雞。俺姥爺說:俺家只有一只公雞,母雞行嗎?郎中道:母雞不行。俺姥爺就動員起全村人幫他去買公雞,直到日掛林梢,天色昏黃時才弄到三只。郎中嘆息道:再晚就來不及了,姑且用一只母雞代替吧。不過,這就給人世間留下無窮后患了。郎中讓我姥爺趴在地上,用利刃劈開其頸上一個隆起,隨即將一只公雞堵上去,只見那刀口里鉆出許多灰白色的小蟲,緊接著爬到公雞的身上。公雞羽毛奓起,鳴叫不止,似有不可忍耐之痛苦。片刻,刀口內再無小蟲爬出。郎中便將公雞扔在地上。只見那公雞跳躍鳴叫,幾近瘋狂,猛然一跳,離地數(shù)米,落地已死。郎中急令村人點燃柴堆,又令以洋油潑雞身,投之火中,但聞噼啪爆響,如燃竹節(jié),又有腥臭撲鼻。郎中道,此即鳥虱之臭也。接下來郎中又按此法剖切了俺姥爺頸上兩個鳥虱包。犧牲公雞兩只,皆投火而焚之。其時村中人皆傾出而圍觀之,中有一孩童,名叫八十,時年七歲,善馴養(yǎng)鷹隼,售與蒙古獵人以獲利。此兒亦天才也,訓鳥之技,無師自通之。郎中以利刃剖切俺姥爺頸上最后一個虱包時,八十手托一小隼,擠在最前邊觀之。郎中一刀剖開虱包,隨即以母雞堵上,那母雞咯咯鳴叫,如產新卵,頃刻即不出聲,顯然已血竭命斃矣。郎中大呼:閃開,直接將死母雞投諸火堆。噼啪燃爆之聲依舊。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是令人最感遺憾的,只見從俺姥爺脖子上最后切開的刀口里,蹦出了數(shù)十只灰白色的鳥虱,落到了那只小隼身上。那隼一聲尖叫,聲同裂帛,然后疾如閃電,直沖云霄,再也沒見蹤影。從此,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鳥類再也無法安眠,地球上也多了一種寄生蟲。人問郎中那四枚鳥卵是何鳥所下?郎中道:鳥名青鹖,又名虱母。夜鳴旦止。夏天,羽毛繁茂,至冬,體無一羽,故又名“凍雞”。
一斗閣主疑問:這郎中還是個人嗎?
03
盜車鈴
上世紀八十年代,自行車是北京人的主要交通工具。那時的車子以上海產永久、鳳凰,天津產飛鴿最為流行。我當時的坐騎是一輛鳳凰二八,騎在車上,如遇順風,確有怡然自得之感。這三種品牌的車子的零件是可以通用的,這給修理帶來了很大方便,但也給某些壞人偷盜車鈴蓋帶來了便利。有一次我與幾位戰(zhàn)友聚會,談到當年偷鈴蓋的事,眾人皆笑。我們都是被盜者,也都是盜竊者。我記得有一次去西單音樂廳聽某歌唱家唱歌,同行者乃戰(zhàn)友老蔡。聽到半截,二人均覺無趣,便中途退場。到停車處取車時,發(fā)現(xiàn)我的車鈴蓋沒了,正嘈嘈地罵著,老蔡已把旁邊一輛車上的鈴蓋擰下來遞給我。我還有點猶豫呢,老蔡說,別虛偽了,擰上吧。我很想躲到旁邊看一下后續(xù)的反應,但老蔡把我拉走了。過了幾天,我的自行車鈴蓋又丟了,這次我毫不猶豫地把旁邊自行車上的鈴蓋擰了下來。我想來想去,在那個冬天里,只因為有人偷了我一個鈴蓋,就使北京的很多自行車主,都成了偷鈴蓋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進劇場看戲或者進影院看電影,都要把鈴蓋擰下來裝進口袋,出來時再擰上。后來,廠家發(fā)明了一種擰不下來的新式車鈴,這連環(huán)偷竊才告結束。
這件事讓我想到意大利著名作家卡爾維諾的一篇小說,說一個村子里的人都是小偷,張三偷李四家的雞,李四偷王五家的鴨,王五偷孫六家的鵝,孫六偷張三家的兔子。大家都有事干,生活也充滿了刺激和樂趣。忽然有一個家伙改邪歸正,不偷了,這根循環(huán)往復的鏈條斷了,村子里的人就感到生活失去了意義,然后陸續(xù)地搬走了。這個故事很有趣,似乎蘊含著一些哲理。
04
賣 驢
用假話騙人,尋常事也;用真話騙人,反常事也。尋常事無可記,反常事可記之。吾鄉(xiāng)周氏父子,聰明人也。聰明人不愿種田出大力,喜歡干一些出力少、賺錢快的事。吾鄉(xiāng)把從事商業(yè)者稱為買賣人,此稱謂含貶義,但也不算太狠。周氏父子,父名文元,字金榜。子名武魁,字占鑣。他們家似乎世世代代都與農民不一樣。如果說地道的農民與土地是魚與水的關系,那么周氏父子與土地就是青蛙與水的關系。他們可以在水里待著,也可以跳到岸上甚至鉆到泥土中或是爬到樹上。這些都是閑話,咱們書歸正傳。周氏父子所從事的工作,說好聽點叫經(jīng)紀人,說難聽點就是牲口販子,因為周氏父子只倒騰驢,因此大家都稱他們?yōu)轶H販子。他們的特長就是用一些手段把一頭老驢裝扮成一頭比較年輕的驢,然后賺一筆錢。怎樣把一頭老驢裝扮成一頭看上去比較年輕的驢呢?具體做法是:將一把谷秸點燃,去燒燎老驢身上的死毛。這個分寸比較難把握,太近了會燙傷驢皮,太遠了又燒不出效果,所以這個活兒一般都是老周干。小周拤著一柄竹掃帚,待老周燎后刷之。刷時,驢似乎很享受。刷后,驢煥然一新,猶如穿上了一件光鮮的外套。處理完驢毛后就開始處理驢牙,這活兒較復雜。先用絲瓜瓤子沾著鹽末兒擦洗,驢越老牙愈黃,擦洗后驢牙變白,會給買驢者留下好印象,驢也顯得年輕。接下來的工序最為復雜,那就是用錐子在驢牙上鉆剔出溝槽,因為老驢的牙齒經(jīng)過多年磨損,已經(jīng)磨平,這是判斷驢年齡最重要也最可靠的標志。在磨平的牙齒上剔出溝槽,這活兒也只能老周干,小周做助手。大多數(shù)人都有過看牙的經(jīng)驗,知道鉆磨牙齒的滋味不好受。驢也一樣,所以小周要讓驢嘴分開,一直等到老爹把活兒干完。驢急了也是會咬人的,這活兒多少也有一些危險呢。最后,就是在牽驢上集前,用拌有酒糟的飼料喂它一飽,讓它微醺,興奮。你看這頭驢,毛眼兒新鮮,雙眼煥發(fā)光彩,哪像老驢?活脫脫就是一頭青年驢啊。買驢人在扒開驢嘴看罷驢牙后,提出疑問:這驢牙似乎剛剛鉆過。這時,小周就說:大叔,您真說對了,今天早晨,我扒著驢嘴,俺爹用錐子鉆的!于是大家都哈哈一笑,不再懷疑。這就是用真話騙人的故事。
類似的故事還有,譬如一男一女有曖昧關系,眾皆疑之。女的坦然道,豈止是曖昧關系?!我們的私生子都上大學了呢!這樣一說,那些專門打探傳播此類消息的人反而感到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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