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19年9月下半月刊|冰兒:有時候,月亮就是一個人
月光來到雪地上
月光來到雪地上,沒有人認(rèn)為這是一種冒犯
兩個自身會發(fā)光的東西疊在一起
光芒更強的那個,會獲得一股神奇的力量
像一把電鉆,筆直地進入一塊金屬內(nèi)部
火光中,它們相互燃燒著
火花有時會濺到雪的表面,留下一小片水漬
雪很厚。雪地深處埋著一座被燒毀的廢墟
要想在那里面,找出一些亮晶晶的東西來
除非雪全部融化
在農(nóng)村生活了多年。我無數(shù)個夜晚看見
月光落在雪地上
那是我一生中經(jīng)歷過最美的時光
像用山泉洗凈剛摘的野草莓放進嘴里
它們都是大自然給予我最好的恩賜
成年后來到城市。我再也沒有見過
一種野性與另一種野性,那樣完美地融合
月亮是咸的
當(dāng)月亮在夜晚,從天空的身體里
像個器官一樣生長出來后
天空一片亮堂,仿佛這個世界只剩下光
那光芒很柔和,顯得十分圣潔
像山中突然矗立起來的一座廟宇
我從荒野中帶著滿身塵垢來到它面前
感到這具身體是有罪的
它被一副鐐銬所縛。在人間輾轉(zhuǎn)了多年
不停地尋找一把能夠打開鐐銬的鑰匙
現(xiàn)在我扭動這把鑰匙
這件被誰別在腰間閃閃發(fā)光的純金屬
它已經(jīng)吸收了人身體上的氣味、 汗液和血
它是腥的、 咸的,是我生活中離不開的鹽
我一邊吃著鹽在這個世界繼續(xù)活著
一邊被一枚遙不可及的月亮腌著
沒有一輪月亮跑得出天空
有時候,月亮就是一個人
在天空里發(fā)呆,散步,奔跑
但它的速度再快,也跑不出天空
它必須在這個巨大的容器里生存
像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懷有那種深深的孤獨
它在我們身體里存在,像一枚隱蔽的氣球
大部分情況下它只是一個有彈性的口袋
一年年過去,那個口袋幾乎快要被它自己扎起來了
要不是一股力量注入,使它膨脹升起,飄向空中
那是一個人跡罕至,只有飛船偶爾呼嘯而過的世界
作為一個嶄新的天體,它也加入到和它們一樣寂靜無聲的運動中
不僅是釋放,它要粉碎那些孤獨
直到片片死去的碎屑,在天空盛開一朵巨大的禮花
無數(shù)次我仰望夜空,渴望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流星雨中
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存在
水中的月亮
有一次深夜,沿著湖。我和一枚月亮默默走著
我們在黑暗中走了很久。月亮在我身邊濕漉漉滴著水
我始終沒有伸出手去。我知道它只是一道幻影
并不屬于我
我與它,隔著一個真實的世界,一些難言的苦處和悲傷的鳥鳴
月亮在水里無聲地運動著
在另一個世界制造一座仙境
它不可能從水里跳出來,與我分享這座仙境
除非我用盆子裝滿水,并且將這只盆子隨身攜帶
那樣才會覺得,分享了它部分的云彩與雷電
但它依然是神性的
盡管它已作為一束光垂直地介入
參與、指導(dǎo)著我的生活
野生的月亮
靜靜的野外。凌晨兩三點
月亮悄悄生長出來了
像一株拱出草地的蘑菇。對于雨后清新的空氣
對于一雙在潮濕草地上摸索了很久的手
蘑菇的出現(xiàn),是一種應(yīng)答
寂靜中有個聲音呼喊它很久了
那是一條孤獨的蚯蚓。正火車一樣穿過黑夜另一端
將黎明一截一截運送到這里
此時,大部分人正在熟睡
除了一朵雨傘一樣逐漸撐開的蘑菇
和它庇護下的那個緋色世界
一條蚯蚓的努力,并沒有驚動這個夜晚更多事物
母性的月亮
一次月光下,我聽到了真正的虎嘯
那是一種老虎剛從深山里與比它更大的動物搏斗后
發(fā)出的滿足的低吼
我知道好斗是老虎的本性。但卻并未在它身上發(fā)現(xiàn)傷痕
也許它與我一樣,早已自己舔舐干凈那些血跡
與老虎在月光下對視,聞著它身上散發(fā)出陣陣野獸的氣息
我感到我們都是同類。年少時,我在它身上感受過的那種恐懼
其實是我們共有的孤獨
現(xiàn)在,這神秘的孤獨像一個奇怪的胚胎,正從老虎身上突兀地生長出來
很快就長齊了四肢。我感到了一種比老虎自身更強大的存在
迫切需要找到安放的地方
那時月光正從高高的天幕傾瀉下來
我糾結(jié)了一個晚上。猶豫要不要告訴這只孤獨的老虎
那光束其實是我從天上垂落下來的臍帶
為了它和它的胚胎,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個母性的月亮
逆光而行
冰 兒
夜晚描寫月光的人,其性質(zhì)如黑貓捕鼠。都是在黑暗中尋找目標(biāo)和對象。區(qū)別在于:一個滿足生理,食肉;一個滿足精神,吃“光”。
整理了近一年來關(guān)于月光的詩。對我而言通常是:每一首詩歌的到來都如身體里的潮汐,一次次召喚、積蓄、涌起,閃耀著純銀質(zhì)地的語言浪花:陌生、凜冽而又溫暖和令人放心。這些詩作中的大部分完成于住處附近的體育中心跑道、筼筜湖畔、仙岳山。在身體自由舒展的地方,所經(jīng)歷和所感知的片段似乎也有了堅實的立足點。
很多次,在籃球場喧嘩的人聲中停下腳步,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早被月光引導(dǎo),偏離了跑道。奔跑停止,我被一種現(xiàn)實拉回另一種現(xiàn)實,并不感到慶幸。反而意識到,應(yīng)該離人群更遠一些,將熱鬧隔離得更徹底一些。而月光,是我唯一能夠豎立起來的籬笆。
這是世上唯一會發(fā)光又可免費使用的隔欄,透過光斑間的小孔與縫隙,看到所有人都在忙著正事、大事,他們的手或簽訂單,或操作精密儀器,或把兩個國家的友誼交叉緊握。再看看自己的手,只能將一只只文字的小螞蟻捉到紙上,蠕動中偶爾伸一下關(guān)節(jié),像長途奔波的小動物,仿佛生命除了奔跑別無意義。這令我羞愧難當(dāng),相較之下,這是一只無用的手,做著無用之事。它唯一的功能是簽署一份與月光有關(guān)的契約。
但月光終究是要掉落山谷的。這世界早有人替它挖了一個洞。而我徒勞地一次次在它的陷落中打撈與挖掘。沒有繩子與梯子,只能以筆為軸、為支點、為撐板。它的周圍始終存在一片亮光,當(dāng)軸轉(zhuǎn)動,那亮光越強烈,輻射的范圍越廣。四周寂靜一片,空無一物,但我還是一次次伸出手去,不是為了抓住比喻,是為還原、為呈現(xiàn)、為觀察端詳。手指蠕動伸縮的動作讓我心安。
即使是用它偷偷挖一個洞,把什么藏起來。通過手,抵達一種精神氛圍。事實上,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路上,沿著光的半徑繞圈。記得書上說“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這句話很深奧,直到今天,感到自己也并未參透,但卻深刻影響了我。
最后,我還想記下卡夫卡這段話“任何一個人,當(dāng)你活著的時候應(yīng)付不了生活,那么就用一只手撥開籠罩著你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只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因為,你與別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說到底,死,未必比生更輕松。但我更喜歡余華的表達:“活著就是一切,活著就是勝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覺得自己又往前小跑了一段,又來到了一個屬于個人的新的領(lǐng)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