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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0年第1期|尹學(xué)蕓:賢人莊(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0年第1期 | 尹學(xué)蕓  2020年01月10日07:43

1

風(fēng)在草梢上打滾,草場子在太陽底下泛著金黃,像搖曳的水面一樣。水面就在馬路對面放著粼光,那一湖水,被人稱作金盆。太陽忽而照到東,忽而照到西,那些粼光就跟著太陽走,寸步不離。這沿線傍水的村莊幾十個,兩萬多口人,都為這一金盆水,兩三年的時光呼啦啦搬走了大半。有歡天喜地走的,有哭天抹淚走的??傊既コ抢镒「邩橇?。那些大瓦房、二層三層的小樓,都被長胳膊機器搗碎,挖坑深埋了。地底下的土翻上來,在地上鋪了一溜平,種上花草樹木,那些植物就可勁地長。但再長也長不過那些老土上的作物。莊稼地,果樹園子,坡上坎下,沒了農(nóng)人拾掇,那草就長得像菜板子一樣瓷實。各有各的家族領(lǐng)地,這邊是拉拉萬,那邊是起起牙,都是有我沒你的陣仗。它們虎視眈眈看著那些后來者,伺機侵蝕和圍剿。那些嬌弱的花朵干不過野生族類,一張一張營養(yǎng)不良的臉上,寫滿了憂傷。

這是被人稱為一期工程的地方,已經(jīng)有了一望無際的意思。房屋推倒,果樹拔了,栽了一水的銀杏和木槿,苗木還小,但整齊劃一。二期工程的建筑尸骸還沒來得及掩埋,山墻林立,椽子檁條橫七豎八。偶有幾株榆樹、桑樹突兀地矗立,沒了遮擋,能被人看出驚慌來,似偷偷從地底下鉆出來窺探。三期工程的房屋和主人都還在,臨建搭得亂七八糟,瓦屋上接出了奇形怪狀的建筑,大風(fēng)刮來亂晃蕩。墻壁上都留下了清點過的痕跡,大大的一個“拆”字坐在紅圓圈里,神采飛揚。人們臉上的惶惑與祈盼交相輝映,只有狗的叫聲透著絕望。

賢人莊在二期工程的中間地帶。前面是小水村,后面是二十里莊。這二十里是指到塤城的距離。也就是說,賢人莊離塤城,比二十里的路程還少一點。

這一帶的村莊都是明代建村。相傳賢人莊建村最早,村名是御賜的。但究竟是哪一個皇帝御賜,卻有不止一個說法。

說法太多,不如不說。

但賢人莊的人好是公認的。從古到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姑娘嫁到外村,都是孝順媳婦。就如這次大規(guī)模拆遷,遠遠走在了小水村和二十里莊的前頭。政府的人都說,老百姓要都像賢人莊那樣,會少很多麻煩。他們有一個數(shù)字做比喻,賢人莊最困難的釘子戶,政府的人最多去了五趟就解決了問題。而二十里莊的一個釘子戶,讓政府的人跑了九十九趟。九十九趟是什么概念?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他們是想連產(chǎn)奶的娘一起吃了!這個比喻夠形象,是拆遷辦的人實在傷透了腦筋。賢人莊卻由此飽受詬病。左鄰右舍都說賢人莊的人傻,在賠償問題上,吃了老大的虧。

先來了一輛大卡車,又來了一輛大吊車,停在路邊上。進村的路早就不成樣子了,從坎上掉下的磚頭瓦塊嘰里咕嚕,把路都要封嚴(yán)了。有些粘連的墻體像大石頭一樣,就在路上橫陳,小轎車根本開不過去。當(dāng)然大卡車和大吊車不在話下,司機下來彼此借個煙點著火,商討一下路徑,大吊車率先往里隆隆地轟,不經(jīng)碾的磚瓦一聲一聲嘶鳴,都碎了。

他們一共來了七個人,六男一女。女的是從卡車的副駕駛走下來的,穿著高跟鞋。她甩著胯骨走過來,圍著村中心那塊碑轉(zhuǎn)。小齊,是不是這個?小齊跟另幾個人從車廂里下來,掐腰圍住那碑。小齊是個戴小圓眼鏡的年輕人,米色的夾克敞開著,兜風(fēng)。這讓他的癟胸脯鼓脹了不少,像產(chǎn)奶的女人一樣。他在更大的范圍轉(zhuǎn)了轉(zhuǎn),手機不時拍著照片,嘴里卻“嘖嘖”地打軋板兒,遺憾得不得了。村莊面目全非,這塊碑的周圍環(huán)境也面目全非。過去這里曾經(jīng)有一棵老槐樹,樹冠斜過來籠罩那碑,像故意打起一柄巨大的遮陽傘。如今連樹樁都不見了。小齊丈量了大概的位置,用腳蕩了下,原來掩埋在一塊墻皮的底下了。那塊墻皮是白的,仰面朝天,粘著絲絲縷縷的麻刀,過去不知貼在誰家的墻體上。翻過來,那上面甚至有油筆寫的“好吃”兩個字,像蜘蛛爬,一看就是孩子寫的。

不知是啥東西好吃。字體中映下了孩子滿足的樣兒。小齊找好角度,把這兩個字也一并拍了。

有啥好拍的,到處都是爛兮兮的。女人不滿地咕噥,問你呢,碑是這塊么?

小齊直起腰,鏡片在太陽底下熠熠放光。小齊說,碑是這塊,可這是誰的主意,非要移走?文物在屬地是活的,移走就死了。一股風(fēng)刮來,小齊的聲音被刮走了大半。要不就是他的聲音透著虛,沒底氣一樣。午后剛一上班,所長喊他下鄉(xiāng)。他問下鄉(xiāng)干啥,所長說,拆遷隊一會兒來車,你跟他們走。他在車上才知道是來移碑,下了車才知道是移賢人莊的碑。各村其實都有碑,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普查地名的產(chǎn)物。都是毛茬茬的水泥制成的,描成紅漆字。但賢人莊的碑是清代立的,在全縣絕無僅有。清代以前叫河套地,后改稱賢人莊。是因為這村里的村風(fēng)好,名聲遠播。也就是賢人莊的碑,才沒被當(dāng)石材砌豬圈。那碑半人高,是大理石的。有底托。下面刻有蓮花和祥云,長了許多苔蘚。小齊用手心去擦那些苔蘚,石碑沁涼的感覺直抵心底,像大冷天吃了冰棍一樣。

文物在屬地是活的,移走就死了。小齊反復(fù)嘟囔。

啥活的死的?女人皺起眉頭說,明顯有些不耐煩。女人是噘嘴,塌鼻梁,長了兩只凌厲的大眼睛。就你事兒多,移走已經(jīng)不錯了,要是我能做主,就就地挖坑埋了。

女人用勝利的姿態(tài)看著周圍的人,那些人都贊同地對他笑。

小齊卻像沒有聽見。繼續(xù)用手心搓石碑上的苔蘚,說一塊碑就是一段歷史,上面有許多信息依附著。政治的,經(jīng)濟的,文化的,哲學(xué)的。一塊碑就是一段活著的歷史,能行走,能穿越時空。

你躲開。女人不想再費唇舌,她看著小齊這樣的人就費勁。這種不識時務(wù)的人哪都有,除了讓人厭煩一點用處也沒有。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風(fēng)涼話有屁用?不想移碑你早說,我們就不來了。她指揮工人干活,你干這他干那,干脆利索。一根撬棍在手里掂了掂,差點閃了腕子,一個年輕人趕緊接了過去。先在周遭清理泥土。畢竟是老碑,那些泥土也都生根了,用鐵锨根本挖不動,撬棍和鋼鎬派上了用場,翻動了一堆碎石。還有老槐樹的根須也在周圍纏繞,鋒利的锨刃此刻化成了刀,高高揚起,又一下一下往地下戳。那些毛須如同微小的血管,一下就崩斷了。但那些供養(yǎng)主干粗壯的根脈卻堅硬且柔韌,它們有功似的盤亙,堅定地護住那碑,一次一次若無其事地把锨鎬彈起,自己卻只受一點皮外傷。于是換人換手換家什,直把人累得四抹汗流人仰馬翻。到底它們戰(zhàn)不過人和鐵器,胳膊粗的根脈露出了白森森的茬口,真的是承受了千刀萬剮,斷裂時甚至發(fā)出了嘶鳴。太陽彈跳了一下,眨眼就收斂了光芒。秋天就像一個詠嘆調(diào),氣力不接,什么都不長久。就像那白光光的日影,剛才還在西山上,忽而一跳,就散成了一片火燒云。那碑終于自己搖動了一下,像老年人的一個踉蹌。就是這個踉蹌帶來了希望,大家欣喜起來,多上去幾個人,站在背向村莊的那一面,躬起腰背,伸出兩只手臂,脖頸使勁往下抻扯,女的喊了聲,一、二!“轟”的一聲,那碑終于倒下了,沉重的身軀匍匐在地上,此刻那里有新挖上來的土堼,石碑翹起了腳,可真像一輩古人哪!人們長出了一口氣,左手右手互相拍一下,撣土。摸兜,掏煙。陶醉地吸一口,就有人輕蔑地說那碑,小樣兒,你倒是站著哇!

他們用鐵鏈把碑套牢,吊車卡車都就位,女的一喊號子——突然,有個人不知從哪里竄了過來,手指那碑激烈地喊,放下放下放下!這是文物,你們盜挖文物犯法!大家一起看那人,就是個農(nóng)民么。肥腿藍褲子,皺巴灰上衣,粗眉大眼,骨骼皮肉都像風(fēng)干的老樹枝杈,更顯出了生活的底色。他的身后跟著一條黑狗,也是一條喪家犬的模樣,在外圍扯著嗓子窮嚷。大家的眼神像風(fēng)一樣從那人頭上掠過,該干啥干啥。那人卻像惶急的老鷹張開翅膀,一下匍匐在碑上,嘴里說,賢人莊的碑,我看你們誰敢動,我看你們誰敢動!吊車試探地抻扯了兩下,那個巨大的吊鉤勾起的鎖鏈咔啦響,像是穿越了他的肩胛,聽上去心悸。那碑上的人卻無動于衷。女的走過來,氣急敗壞地嚷,天都快黑了,你搗什么亂?快下來,快下來。那人說,這是賢人莊的碑,你們無權(quán)拉走。女人不屑地“嘁”了聲,說,什么賢人莊,這里哪還有賢人莊?這地上地下的文物都屬于國家。那人說,那你們就更無權(quán)拉走。女人尖起嗓子說,我們怎么無權(quán)?我們是代表國家來的你知道不知道!那人不說話,卻用堅硬的后背表達了不信任。小齊此刻走了過來,圍著那人轉(zhuǎn),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背,叫了句“老趙大哥”。

那人偏頭一看,嘴里叫了聲“齊館員”,從碑上滑了下來。他捉住小齊的手來握,小齊慌忙應(yīng)對,兩只手握在一起頗不容易。那人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一樣,再叫了聲“齊館員”,竟嗚咽了。旁邊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朝遠處閃躲了幾步。女人找話說,倒好像有人咋著了他是的。我們咋著了他么?大家都搖頭。老趙抹了一把臉,問小齊,你跟他們是一伙的?小齊笑了下,說是一伙的。女人在背后指點小齊,對他的回答不滿意。小齊介紹說,這是賢人莊的趙慶福,當(dāng)年村里的干部想把這塊老碑賣掉,是老趙大哥拼命護住了。趙慶福問,你們要把碑弄到哪里?聽說放到博物館統(tǒng)一收藏,老趙難為情地咧咧嘴,露出了一口不潔凈的牙齒。他討好地對女人笑了下,女人把臉扭到了一邊。

小齊不止一次來過賢人莊,每次來都跟老趙聊會兒。第一次見到老趙時,老趙正在摘紅果。那些明艷艷的紅果不吃先倒牙,小齊從那里過,直嚷嘴里都是酸的。果園里八卦陣一樣地擺了許多果筐,有的已經(jīng)裝滿了。老趙問小齊來誰家串門,小齊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老趙喜歡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的人,停了手里的活計招呼小齊進到果園來。老趙喜歡顯擺賢人莊的歷史,旮旯角落哪里有屬于歷史的信息都了如指掌。只要是陌生人,老趙都喜歡跟人家顯擺。聽說小齊是博物館的,他拉著小齊去了家里。他家有很多古舊殘破的書,倒不是多有價值,就是體量讓小齊嘆為觀止。從交談得知,老趙并不是多有文化的人,他只是喜歡并崇尚文化。他從河灘地撿來的石鑿、石斧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石頭,都像戰(zhàn)利品一樣在窗臺上陳列。這些石頭有些與歷史有關(guān),有的與時尚有關(guān),不一而足。讓人覺得老趙像個癡子。小齊第二次來直接去了老趙的家,他們已經(jīng)能坐在炕頭上喝兩盅了。

小齊問,大家都去住高樓了,你還在這里干啥?老趙往南山指了指,說啥都搬了,大黑還在這里呢。小齊就明白了,他認識那頭驢,說以后也不用種地馱果筐了,賣了吧。趙慶福點頭說,我也這么尋思,還沒容空兒呢。石碑裝到了卡車上,女的指揮大家上車,司機把大卡車轟著了,要走的架勢。趙慶福又去捉小齊的手來握,這次小齊急于上車,沒來得及。他們過去見面根本不用握手,所以小齊沒那個準(zhǔn)備。趙慶福眼巴巴地嚷,賢人莊的家沒了,以后咱哥倆再見面也不容易了。小齊登上車門倉促說了句,我去新家看你。

兩輛大家伙轟隆隆朝村外開,狼煙地動。趙慶福腦里閃過新城的一片樓房,每棟樓房都有三十層高,排著一模一樣的小窗戶。他又喊,你也不知道我在哪個窗戶住啊!

2

后車座上拴著韁繩,奔波二十多里,趙慶福和大黑一起進了城,后面還跟著一條狗。在外環(huán)線上過馬路的時候遇到紅綠燈,狗把它們跟丟了。狗在馬路那邊急得跺腳,趙慶福趁機拐了彎。這條馬路四通八達,人車奔涌,狗聞不著他們的氣味,自個回了賢人莊。

當(dāng)然,這是老趙的想法。

大黑拴在山里整整四天。四天前趙慶福最后一個舉家搬走,把大黑藏到了山坳里。這四天,趙慶福沒有哪天耳根子清凈,老婆何玉新只要見著他,手不閑著嘴也不閑著,一邊干活一邊磨叨。她用抹布來回擦腳印。地上的瓷磚潔凈得能照鏡子,稍微有一點灰塵她就不依。每一個新搬家的人都這樣,別的可以不管,就是地上不能有腳印。她說早就讓你把大黑賣了,你就是不聽話。說什么要賣也不賣給殺驢的,你以為驢金貴。除了殺驢的,現(xiàn)在誰還要驢?

趙慶福狡辯說,使驢的人家多著呢!北面搞旅游的,用驢拉車,還有人專門騎驢呢。

玉新說,人家騎馬!也就你瞎掰,把驢一個拴在山里,如果讓狼掏了,你后悔都來不及。

趙慶福說,你竟說沒邊兒的話,都多少年沒見著狼了。

玉新說,人比狼更可怕!現(xiàn)在的驢肉這么貴,誰看見那樣大的一頭野驢都會動心。

趙慶福說,大黑明明是家養(yǎng)的,咋會是野驢?

玉新說,莊子都廢了,狗成了野狗,驢可不就成了野驢。

這話讓趙慶福心里一動。左右鄰村的狗都賣給了狗販子,小的十塊,大的十五、二十,一車一車地往外拉。賢人莊的人不忍心讓狗挨一刀,可又不想帶走,便放任了。他回村里,家家的狗都在叫,可它們都沒了主人。狗成了野狗,驢可不就成了野驢。他心里明白,玉新的話沒錯??伤炖锖?,說那地方隱蔽,沒人能輕易看見大黑。

玉新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眼下閑人多,總有逛野景的。萬一讓人得了手,你哭都找不著墳頭。

玉新這話說出來已經(jīng)到極限了,讓趙慶福的脊梁長了毛刺。想那片山洼里的荒草徑,是偶有人出沒?,F(xiàn)在的閑人也叫“驢友”,還真有手賤的,偷個桃摘個杏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齊會對一頭驢動心。想到這里,他一刻也不耽擱,放下手里的活計就往外走。玉新問他去哪,他頭也不回地說,去賢人莊。

沒想到正好遇見那群人來挖石碑。如果不是看見小齊,趙慶福還真以為那是群盜碑的人,他豁出命去也不會讓那些人挖走,他會扎個帳篷守在這里,老趙就是這樣一個一撲心的人。

石碑上的字是清代知州劉念拔題的。當(dāng)初還有人想用新碑換舊碑,說是喜歡劉念拔的楷書,擱自家庭院當(dāng)擺設(shè)。真實情況誰知道呢。一卷票子都過手了,趙慶福聯(lián)合村里人把事情擋下了。后來才知道,這塊碑原來還是文物,倒賣文物犯國法。當(dāng)時的村長叫胡大生,因為這個事兒,很多年見了趙慶福待搭不理。后來胡大生在路邊開魚館,賺了大錢。有一次請人算命,說他命中有貴人相助,否則早些年有牢獄之災(zāi)。胡大生如雷轟頂,驚出了一身冷汗。料想是當(dāng)年見財起意想賣村碑的事。再見趙慶福的面,胡大生拱了拱手,叫了聲“恩人”。

大黑這頭驢,不是普通驢。

賢人莊挨門挨戶數(shù),從兩個輪子到四個輪子的機動車,家家有。但驢只剩下了這一頭。自從賢人莊有了拆遷的信,販子就走馬燈似的來打探。他們耳朵尖,知道這里有頭好驢,可以配兩匹馬肉。聽出來了么?不是驢配馬生騾子,是驢肉配馬肉。也就是說,兩匹馬一頭驢的肉混在一起,可以賣三頭驢肉的價錢。馬肉又叫死馬肉,遠不是驢肉可比。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驢渾身是寶,馬跟驢不是一個行市,這,是另一層意思。

無論販子出多少錢,趙慶福就兩個字,不賣。一點通融的余地也不留。大黑的身世不尋常。大黑的媽是黑脊背,卻長了個白肚皮?!鞍锥瞧ぁ笔且活^沉默寡言的驢,干活下死力氣做。它生大黑時年事已高,有點像人的橫生倒養(yǎng)??偠灾鞍锥瞧ぁ彼烙陔y產(chǎn)。大黑被生拉硬拽扯出宮腔,不睜眉眼,看著像生了軟骨病,站不起來。正是秋霜下來的時節(jié),人穿著夾襖都凍得打哆嗦。趙慶福來不及多想,抱起大黑就上了熱炕頭,大黑的一身胎衣黏糊糊,腥膻得厲害,趙慶福也顧不得,被子圍在了它的身上,用自己的毛巾給它擦小臉。村里人說,趙慶福恨財不起,恨家不發(fā),把自家的炕當(dāng)成了驢圈。

那年山坡上的谷子遭遇了大旱,產(chǎn)量低得可憐。趙慶福自己舍不得吃,留著給大黑滾米湯。那年兒子趙樂七八歲,村里人見了他就開玩笑,你爸又給驢喂奶了?趙樂說,是喂米湯。村里人說,你不懂。驢在你家住炕頭,蓋棉被,吃人奶。趙樂說,我家沒有人奶。村里人說,你爸就產(chǎn)奶,不信你回家問問他。趙樂大聲說,我爸不產(chǎn)奶,我媽才產(chǎn)奶!

喂養(yǎng)大黑是一段艱苦的歷程。稍大一些,把黃豆炒熟碾成面,沖成茶湯給大黑喝。整個一個冬天,大黑像女人坐月子,連屋都沒出。趙慶福發(fā)現(xiàn),一吹冷風(fēng)它就打哆嗦,那身毛皮就像穿在了狗身上。趙慶福也奇怪,兩三個月以后,大黑已經(jīng)有了一頭驢的俊朗樣子,腿骨挺拔,小臉娟秀,兩耳尖尖,大眼睛水汪汪??伤褪桥嘛L(fēng),死活不肯去屋外。它就像這家的一口人,跟著趙慶福這屋那屋地轉(zhuǎn)。村里人又說,沒見過這樣養(yǎng)驢的,比孩子養(yǎng)得都嬌氣。直到轉(zhuǎn)年春天,花開了,草綠了,空氣香噴噴,它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出屋,翻蹄亮掌像風(fēng)一樣跑,拉都拉不回來。

轉(zhuǎn)眼就是十幾年過去了。趙樂長大了,在省城考上了公務(wù)員。小黑也長成了大黑。這些年,它可沒少賣力氣,再苦再累也不尥蹶子。趙慶福看它,從來也不用看牲口的眼神,眼里都是情愫。他還開玩笑,說你要是個女驢就更好了,我要讓你兒孫滿堂,多子多福。

趙慶福進到城里,已經(jīng)掌燈了。天還沒有黑,馬路邊上的燈就長成了葫蘆串。趙慶福一邊走一邊心疼電費。照他的想法,這一條街有一盞燈就夠了,稍微能借點光,看清道就行。根本沒有必要把燈桿栽得像高粱地。他住的樓在邊上,是最后一排。他早就相看好了,樓房不遠處就是綠草地,草地上新栽了梧桐樹,都有胳膊粗,拴驢是再好不過了。那樣鮮嫩的草肯定也對大黑的胃口,看上去比韭菜都齊整。沒想到,城市里還有這么好的地方,自己進了城,大黑也跟著沾光。想到這些,趙慶福很高興。他的腦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一番圖景。城市人都喜歡遛狗,他遛驢??粗麪窟@樣一個大家伙,估計會把城里人樂壞的,城里人就愛看稀奇,他們生活得都太平淡了。大黑又有免費草料吃,要說這日子,不比在賢人莊差。他借著路燈的光亮尋找草茂密的地方,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那些草苗苗從手心滑過,沁涼,散發(fā)著一股好聞的純凈氣息。趙慶福很滿意,把大黑拴好,拍了下驢臉,說你這回可是過年了。這些草,隨便你吃,你今天吃了明天它還長。大黑也通人性樣地打了個響鼻,伸出舌頭舔了下他的手掌,算是依依不舍告別。

圓桌是從老家搬來的,桌面開裂了,使膠帶打了補丁,靠在了側(cè)臥的外墻上。上面擺著兩只倒扣的盤碗,碗底油汪汪的。這屋那屋沒有何玉新,趙慶福就知道,她這是看人跳舞去了。小區(qū)挨著街景公園,進城的第一天,兩人不顧一天的勞累,先到公園轉(zhuǎn)了轉(zhuǎn)。公園栽了許多奇怪的樹種,在山里從沒見識過。豎著許多奇怪的石頭,其中一塊大石頭上有“大地史書”幾個字,是描繪北部山脈中上元古界的,說有八到十八億年的歷史。一塊石頭這樣古老,趙慶福一下就癡了。他在石頭旁坐下,側(cè)耳聽那石頭,似乎能聽出整座村莊發(fā)出的嘈雜。有個小老頭從里鉆出來,稀疏的白發(fā),在腦后挽個髻,披一身粗麻布衣,扛一柄鋤頭下地。這是先祖,趙慶福經(jīng)常在心里描摹。他文化不高,但喜歡那些久遠的未知的歷史。家里的老舊殘書都是他四處搜羅來的,裝滿了整整一屋子。就是因為太多,反而無法搬運。趙慶福一狠心,任那些建筑垃圾埋了。反正遲早都得埋,什么都得埋,還在乎什么!趙慶福一直坐到腿麻了,屁股底下涼得受不了,才站起身,卻找不見何玉新了。都十點多了,那些扭秧歌、跳舞的還不散伙,城市人的勁頭可真足,就像上緊了發(fā)條的鐘表。何玉新從打年輕的時候就羨慕城市,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城市人,如今這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她是村里的文藝骨干,不愛干家務(wù),甚至不愛做飯,但愛參與公共文化活動,趙慶福從來都支持她。她從公園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打球的,打拳的,舞刀弄劍的,她挨個場景看。最后選中了一支跳廣場操的隊伍,偷偷跟在人家背后比劃了半天。

然后,每晚都去。

最后一口飯還沒咽利落,敲門聲響了。

趙慶福往城里搬家時特別不開心。說良心話,不開心的人不多,但他算一個。他是最后一個搬走的,說政府動員了五次才解決問題,指的就是他。趙慶福經(jīng)常蹲在一處山崗上,望著毀壞的村莊出神。房子搬走一戶搗毀一戶,村子逐漸千瘡百孔。他經(jīng)常自言自語說,這是賢人莊啊!這里有先人的骨血啊!艾特馬以為他說給別人聽,站起身來左右看,并沒有什么人,只有山巒黑黝黝的影子。艾特馬是一只老狗,十三歲了,后背上的毛都磨禿了。眼球渾濁而疲憊,眼角堆了兩窩屎。它臥下身去,把下巴放到兩只前腿上,側(cè)著頭,是在聽趙慶福說話。是趙慶福以為它在聽自己說話。趙慶福站起身,眼前是蓊郁的叢林,像一片黑壓壓的人的腦袋。他比劃說,這村原來叫河套地,趙姓哥仨從山西挑著擔(dān)子一路走了來,開荒種地,詩書傳家,把河套地變成了賢人莊,遠近都有名。眼下賢人莊變成了6號樓,就在城邊子上占那么一長條的地方。前邊是5號樓,小水村。左邊是10號樓,二十里莊。這下好了,賢人莊跟他們沒區(qū)別了,沒區(qū)別了!可這樣地連根拔,我舍不得,舍不得呀!他像作報告一樣說完,嗚嗚地哭。仰面朝天,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嘴巴最大限度地張開,像一只圓口的喇叭發(fā)出嗡鳴。艾特馬閉著眼,有些羞愧地不敢看主人。趙慶福是個足智多謀的人,他有法子對付拆遷隊。只是,趙慶福心太軟,三招兩式,趙慶福投降了。因為拆遷隊的人說,你是賢人莊的人,要給其他村莊做表率,全鎮(zhèn)人民都看著你們呢!得,趙慶福恨不得自己去鉆水窟窿眼,給政府添麻煩的事,祖宗三代也沒有過!只是這村的景致實在是好,前邊是湖水,后面是山巒,一到春天滿山滿谷的桃花杏花,香得狗都打噴嚏。艾特馬帶著別家的狗在樹行子里穿行,經(jīng)常忘了回家吃飯。

……

尹學(xué)蕓,天津市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fēng)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李海叔叔》等。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