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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馬
來源:中國民族報 | 王樵夫(滿族)  2020年01月13日11:51
關(guān)鍵詞:醫(yī)·馬 王樵夫

在草原上,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曾經(jīng)有一個下放的赤腳醫(yī)生,嘎查(蒙古語,村)分給他一匹十多歲的白馬,赤腳醫(yī)生心里非常不高興,一是因為白馬的年齡大了,二是因為它還是一匹瘸馬。

嘎查的牧民告訴他,這是一匹好馬,參加過旗里的比賽。因為騎手的原因,沒有取得理想的名次,最要命的是騎手賽完馬,立即把它拴起來,沒有牽著它或騎著它遛一遛,緩解緊張的肌肉。結(jié)果白馬的踝部淤血,落下了一條腿瘸的毛病。

那年冬天白災(zāi)(雪災(zāi)),大雪下了三日,封住了路,咆哮著的風卷起地上的積雪,騰起陣陣白煙。天氣惡寒,連鳥雀也飛不過高山,糧草稀缺,餓死了不少馬,活下來的馬非病即弱。赤腳醫(yī)生來的時候,正值春末,草原剛冒出若有若無的新綠,正是牲畜“跑青”的時候,牧區(qū)進入緊張的接羔階段,馬匹不夠用。有的馬騎著騎著,就走不動了,任你怎樣抽打,一步也邁不動了。蒙古族人稱這種體力耗盡的馬為“牟赫竭”,漢族人管它叫“趴蛋了”。

赤腳醫(yī)生知道嘎查真是沒有其他可調(diào)劑的馬了,也顧不得許多,瘸馬就瘸馬吧!

赤腳醫(yī)生背著藥箱,在草原上四處給牧民看病。那匹白馬瘸得特別厲害,赤腳醫(yī)生在馬上一顛一顛的,難受不說,還擔心這馬不能堅持太久。

從外表看,白馬右側(cè)的瘸腿只是比左腿稍粗一點。可是,一旦停下來,它的右腿總會抬起來,還時不時一上一下地動,看起來非常疼痛的樣子。赤腳醫(yī)生發(fā)現(xiàn)白馬的蹄子是那種豎高而底面很小的蹄子,踝關(guān)節(jié)短而細,這是善跑的馬的特征。

赤腳醫(yī)生想給白馬治治腿。但是,又一想,它都瘸了8年了,要能治,這么好的馬,早就治了??伤€是不死心,晚上找出兩根比較粗的針灸用針,打算參照馬的穴位圖,給白馬做針灸。和人一樣,馬也有足三里、昆侖、三陰交、陽陵泉等穴位。赤腳醫(yī)生把馬的韁繩系得很短,不讓它有太大的活動空間。除了瘸了的右前腿,用馬絆把馬的其它三條腿絆住。赤腳醫(yī)生撫摸白馬的腦袋和頸部,摸了一會兒,然后蹲下,輕輕抬起它的右腿,迅速將針刺入。白馬猛地向后掙扎,右腿幾乎刨在赤腳醫(yī)生的頭上,嚇得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等白馬稍微安靜下來,赤腳醫(yī)生又一次把針刺入。這次,白馬沒有之前那樣強烈的反應(yīng)。赤腳醫(yī)生輕輕轉(zhuǎn)動針柄,白馬把腿高高抬起,微微抖動。第一次針灸勉強完成。第二天,繼續(xù)針灸,一切正常。赤腳醫(yī)生心想,白馬也許懂事,知道是在給它治病呢。第三天,赤腳醫(yī)生給它扎完了針,準備摸摸它的脖子。誰知馬的韁繩系得有些長,白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過頭朝著赤腳醫(yī)生的左前胸咬了一口。

從這以后,赤腳醫(yī)生不敢再給白馬針灸了。

不知是天氣逐漸暖和了,還是針灸起了點作用,白馬的瘸腿好像好了一些。

在青黃不接的春末,白馬馱著赤腳醫(yī)生四處看病,竟然沒有“趴蛋”,它和所有蒙古馬一樣,吃苦耐勞,從來不耍脾氣,確實是一匹好馬。它曾經(jīng)冒著“白毛風”一天跑過200多里路,一旦有了急病號,它還會餓著肚子把赤腳醫(yī)生送到目的地。但白馬有一個缺點,就是怕狗。草原上,每個蒙古包都養(yǎng)著幾條狗。騎馬的人一來,狗總是先聲奪人地沖上去,圍著馬轉(zhuǎn)圈亂叫。碰到厲害的狗,還會跳起來去咬馬鼻子。白馬每次一見狗,轉(zhuǎn)身就是一陣狂奔。在草原上,牧民一般用套馬桿威懾狗。有套馬桿,狗就不敢太放肆。沒有套馬桿的騎手,難免遭到狗的圍攻。聽到狗叫,主人都會忙不迭地從蒙古包里出來,喝退那些忠實護家的狗。

冬季太漫長了,雪又大,冷極了,牲畜基本上吃不到什么草。除了白馬,別的馬都跑不動了。眼看著白馬也一天天地瘦下去,屁股上鼓起高高的尾骨。一天,赤腳醫(yī)生給十幾戶牧民看病。跑了200多里路,到處都是沒膝深的積雪,看不到草。白馬餓得已經(jīng)腿打晃了,可是還有兩戶牧民的病沒有看完。怎么辦呢?天黑時到了牧民照那斯圖家。老額吉(蒙古語,母親、媽媽的意思)的小孫子發(fā)高燒。赤腳醫(yī)生進了蒙古包,手腳冰涼,肚子里也冰涼,他一邊看病,一邊喝茶,很快就暖和過來了。正準備出蒙古包,包外傳來一陣顫抖的嘶鳴聲。老額吉一聽,馬上明白了,老人家開口道:“霍日黑(蒙古語音譯,可憐的意思)!這匹馬要說話了!”

一句話,說得赤腳醫(yī)生的眼淚都流了下來。

他立刻沖出了蒙古包,看到在攝氏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里,白馬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凝出的霜花。它的毛緊貼在皮膚上,肚子癟得都看不見了,只能看見馬鞍的大韂(馬鞍的部件)。老額吉跟了出來,她說,這馬不能騎了,趕緊放開它,也許它自己有辦法能活下去。赤腳醫(yī)生來不及多想,立即把馬鞍卸下來,把嚼子、籠頭全摘下來,拍了拍它的脖子,說:“可憐的莫勒(蒙古語音譯,馬的意思)呀,自己去找草吃吧!”

晚上,赤腳醫(yī)生住在老額吉的家里,滿腦子全是他的白馬。

第二天,赤腳醫(yī)生回到嘎查,看到了白馬。原來它自己連夜跑了幾十里路,回到了大馬群。

在赤腳醫(yī)生的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他去給一位老額吉看病。進蒙古包還不到一刻鐘,蒙古包后忽然傳來一陣激烈的狗叫聲。老額吉覺得不對勁,顧不上有病的身體,穿上皮德勒(蒙古式長皮袍)就匆忙跑出去。立刻,外面響起她的喊聲:“牽(蒙古語音譯,狼的意思)!牽!”

來狼了!赤腳醫(yī)生把藥箱一放,沖到蒙古包外,抄起馬棒,翻身騎到馬背上。

只見兩三里地開外,羊群正在“炸窩”——呼啦一下向左跑,又呼啦一下往右跑。幾條狗在羊群外瘋狂地吠叫,卻不敢沖進羊群。赤腳醫(yī)生一夾馬肚子,那白馬似乎明白到了出力的時候,四蹄騰空,風馳電掣,矯健平穩(wěn),在關(guān)鍵時刻竟然不瘸了!赤腳醫(yī)生簡直不敢相信,到草原上這么長時間,他還沒有騎過這樣快的馬。

赤腳醫(yī)生放開嗓子,象牧民一樣,“偶-嗚”大喊著,狗們也跟著沖上去。遠遠的,一條蒼白色的狼跑過山坡。這么短的時間,它咬死了十多只羊。

事后,赤腳醫(yī)生騎上白馬,它的腿還是一瘸一拐的。

那天以后,赤腳醫(yī)生對白馬刮目相看,格外地心疼它。

幾年后,赤腳醫(yī)生返城前,特地去馬群看白馬。他仔細打量著白馬,它的耳朵,還是那樣機敏;它的眼睛,還是那樣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