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2期|鄭小驢:騎鵝的凜冬(節(jié)選)
一群鵝,共五只,三白兩灰,一公四母。立夏來回數(shù)了幾次,放心了,端起盆,邁出門檻。雞就來了。它們仰著頭,咕嚕嚕地瞅他。立夏佯裝撒谷,它們拍打著翅膀,騰躍起來。發(fā)現(xiàn)上了當(dāng),轉(zhuǎn)而又咕嚕嚕盯立夏的手看。立夏捏了把谷粒,揚起手,空中便多出一道金黃的拋物線。沙沙沙,每顆都落了地。鴨子嘎嘎嘎,搖擺著也來了。它們伸著脖子,長喙東戳戳,西探探,看似笨拙,撮起食來最得勁,喙子像把吸塵器。都精明著呢,哪里谷粒撒得厚往哪兒鉆。雞被擠得彈腳舞翅,來了怒火,脖頸處雞毛炸裂,雞冠筆挺,朝鴨背狠狠一啄。嘎的一聲,鴨子扇著翅膀跑了。鵝最后才來。它們優(yōu)哉游哉,從桃樹下慢慢踱過來。鵝群一來,就沒雞鴨什么事了。連搗亂的小黑狗也怏怏地走了。五只鵝,白花花一團,誰敢搶食,嘩啦一翅膀,扇得它們七葷八素,站立不穩(wěn)。立夏就笑。笑得懸在鼻翼的兩條“紅薯粉”搖搖欲墜。他趕緊吸溜一聲,又縮回鼻孔。
說來奇怪,這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滴水成冰,是南方少見的凜冬。立夏又從盆里抓了把谷粒,朝最大的那只白鵝喊,慶松,慶松,快過來!那只鴕鳥似的肥白鵝拍了拍翅膀,一搖一擺過來了,杏黃的喙比立夏小手掌還寬。慶松勾勾脖子,朝他歡叫。立夏趁勢捉住它,騎了上去。白鵝頓時身子一沉,“嘎”的一聲,“載”著立夏在院里慢慢走著。立夏學(xué)著電視里騎馬的樣子,駕駕駕,馭……覺得手中多了一條馬鞭,時不時往空氣里揮擊一下。白鵝靈性,聽得懂立夏的口令,他喊停就停,喊走就走。立夏經(jīng)常騎白鵝,在他家院里搖晃,叫人好生艷羨。他們騎過牛,騎過狗,可誰都沒騎過鵝。孩子們隔得遠遠的,喊,白癡騎白鵝,白鵝載白癡,白癡白鵝不分啰!
立夏怔怔地望著他們,也不懂回應(yīng)。
因為這群鵝,孩子們都不敢靠近立夏。當(dāng)然只要靠近立夏,立夏肯定沒好果子吃?,F(xiàn)在水車誰都曉得這是個傻子。時間再往前退點,立夏四歲,水車人背地里嚼舌頭,說包子鋪雷老頭家的孫子腦子燒壞了,四歲還不會說話,是個傻子。
這群孩子里,要數(shù)二告最壞。二告指著地上一團暗綠的雞屎,逗他,糖,甜的!立夏就蹲下去,抓了把,猶豫地望著他們,訕訕地笑,得到肯定的目光,猛地往嘴里一塞。孩子們強憋著氣,不敢作聲,生怕壞了好事,看立夏咧嘴皺眉,似在回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呸呸呸,罵道,壞人!媽?菖哦!大家憋得臉紅脖子粗,噗的一下,像針戳破了氣球,紛紛爆笑起來。笑得肚疼,笑得腳軟,笑得眼淚長流。幾只狗也受到感染,吐著紅舌,搖起尾巴,歡快地圍著孩子們打轉(zhuǎn)兒。
立夏受到傷害,緩緩站起來,一邊吐口水,一邊抹眼睛。院門這時開了,雷老頭從門口探出半個身子,咳嗽一聲,喊,立夏,回來!孩子們的笑聲就打住了,紛紛望向雷老頭。雷老頭瞪著一雙牛眼,因生氣而漲得發(fā)紫的臉上,那道傷疤紅得像枚印章,格外醒目駭人。雷老頭當(dāng)過兵,傳言他臉上的這道傷疤是槍眼,越南人留下的。也有人懷疑這是雷老頭的謊言,說不定是哪個仇家弄的。他是害怕仇人上門,所以才躲到水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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