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七發(fā)》:如何療救精神之疾
《七發(fā)》開篇即假設“楚太子有疾”,吳客去探問,陳說了七件事來啟發(fā)太子,以助療救,故名《七發(fā)》?!镀甙l(fā)》之所以世代不衰,固然在于它首創(chuàng)“七”體,乃七體辭賦的開山之作,也在于它鮮活熱烈、渲染鋪陳,極盡語言文字之華美,但更重要的是在于其思想意蘊的尖銳深刻、意境的生動高遠。
賦中的“楚太子”乃枚乘的虛托,實為泛指王孫公子、達官貴人,他們的“疾”固然有“膚色靡曼,四支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手足惰窳”的體格之“疾”,但要害是“邪氣襲逆,中若結轖”,是精神渙散、靈魂空虛之“疾”,所以成天喜怒無常,終日無所事事、煩躁不安。在尖銳地指出達官貴人的靈魂之病后,枚乘進一步剖析了他們的靈魂之所以病入膏肓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們已到了“大命乃傾”的危險邊緣呢?《七發(fā)》的結論是:患病之根在于奢靡淫佚、享樂無度?!梆X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如此這般,“日夜無極”地荒淫下去,你的體格、精神,“雖有金石之堅,猶將銷鑠而挺解也”,這是何等尖銳的見解、何等鋒利的警策!
體格有病,可以服之以藥石,而病在精神,病在靈魂,則非藥石所能療救也。那么,《七發(fā)》開出的單方是什么?枚乘借吳客之口,向楚太子,也就是向所有沉溺于荒淫享樂的達官貴人,陳說了音樂、飲食、車馬、游覽、田獵、觀濤、要言妙道七件事,希望他們從這七件事中得到啟發(fā),以振作精神、強健體格。猛一看,這七件事不也是在講吃喝玩樂嗎?實則不然,枚乘是在極力造成一種氛圍,讓他們擺脫那種“宮居而閨處”的狹促圈子,到紛繁多彩的大千世界去接受熏陶,使自己的靈魂和精神達到一個新的境界。
枚乘所推薦的音樂,是那種“飛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的富有震撼力的音樂,而絕非靡靡之音;他所講的飲食,側重于雜糧五谷、山肴野蔌,建議多去品嘗、領略一些民間風味,如“楚苗之食,安胡之飰”等?!鞍埠墶奔词堑窈垼冻酥蟮奶拼笤娙死畎自凇端尬逅缮较萝鲖嫾摇芬辉娭杏小肮蜻M雕胡飯”之句,也就是菰米做的飯,泛指雜糧飯。向他們推薦的菜是“山膚”和“冒”,山膚即石膚,也就是石耳,石頭上長的蘚類植物,“冒”即“芼”,也就是山中的蕨類等山野蔬菜,這與他在前文中所批評的“甘脆肥膿”迥然有異;至于車馬,則要講究“爭千里之逐”,這樣可使精神緊張起來,體魄也能得到鍛煉;游覽天下名山大川,“登景夷之臺,南望荊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目的在于達到開闊胸襟、“其樂無有”的境界;打獵則是為了“游涉乎云林,周馳乎蘭澤”,從委頓走向勇武;觀濤是《七發(fā)》最有氣勢的章節(jié),歷來為論家所推崇,“疾雷聞百里”、“波涌云亂”、“山出內云,日夜不止”,那是何等壯觀的場景,以此蕩滌胸襟,真是淋漓酣暢!如此這般,得到山風曠野、江海驚濤的滋潤,得到山肴野蔌的滋養(yǎng)后,再來聽一聽有學問、有資歷的人講一講治理天下的精微,不就耳聰目明、茅塞頓開了嗎?至此,楚太子“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有過上述一番經歷后,問題是否都能解決呢?這當然只是枚乘的理想。但枚乘所強調的要療救精神之疾,就要有一個高尚優(yōu)美的精神家園,就要造成一種良好的氛圍去陶冶人的精神境界、提高人的內在素養(yǎng),卻至今都閃耀著哲人思想的光輝。
《七發(fā)》是一篇諷喻之文,目的在于使所有的有病在身、在神的楚太子們走出奢靡,都能“霍然病已”,可見枚乘的一片濟世、濟人之心。重讀《七發(fā)》,欣賞它的文采自然是件愉快的事,然而它在兩千多年之后,仍然有著強烈的現實性和針對性,實在使人驚異和嘆服。面對俗世的燈紅酒綠和曼妙歌舞,是應當想一想枚乘的名句“皓齒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的。不少握有錢權者正因為靈魂有病,所以無所節(jié)制,正在玩著性命被利斧不斷砍伐、腸胃不斷被甘肥之類的毒藥腐蝕的危險游戲,并且其中有的人已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然而,迷誤者仍然不少,沉湎于那種醉生夢死誤區(qū)之中的還確有人在,真正做到智者不惑,何其難矣哉。我想,迷誤者如能重讀一下《七發(fā)》,領略一下枚乘那發(fā)人深省又觸目驚心的警句,或許也可能像“楚太子”那樣,先是“涊然汗出”,然后幡然醒悟,最后能夠振作而矯健地走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