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0年第1期|裘山山:航班延誤
來源:《十月》2020年第1期 | 裘山山  2020年01月21日06:15

空姐把我引到座位旁,幫我把箱子放進上方的行李架,然后微笑著示意我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座位上已經(jīng)擺好了靠墊和毛毯,前方插袋還有一雙拖鞋。雖說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坐頭等艙了,心里依然有點兒受寵若驚的不適感。

剛坐下鄰座就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他把手里的一瓶水和手機往座位上一扔,舉起背囊擱進行李架,然后一屁股坐下,動作幅度很大,登機牌一下掉到了我的腳下。我撿起來遞給他,他噢了一聲,隨即往前面袋子里一塞。我一眼瞟到登機牌上的名字:平常。有意思,這個人居然叫平常。

很快,一股酒味兒飄過來,很難聞。運氣不好,居然遇到一個酒徒,我還以為頭等艙都坐著彬彬有禮的紳士呢。我扭頭看窗外,天空正下著細雨,是本城很常見的那種毛毛細雨,濕度很大。

空姐送來托盤,上有一杯水和一條濕毛巾。這位叫平常的,拿起毛巾就蓋在臉上,幾秒鐘后,上下左右地一陣猛擦,之后咕嚕咕嚕地把水喝光。再之后,抽出前面插袋里的拖鞋換上。從一整套順溜打滑的動作來看,他顯然是頭等艙的常客了。

我也用濕毛巾擦了手,也喝了水。但我沒換拖鞋,不是怕自己腳臭,而是覺得不過就三個小時,何必浪費一雙拖鞋。我們這代人,節(jié)儉的習慣已滲入骨髓。

艙門關了,嘈雜聲漸漸消退。但這位平常先生還在講電話,而且聲音很大,是地道的四川話:上飛機了上飛機了。謝謝哈,今天簡直喝好了!兄弟的情義我是記在心頭的,有機會一定報答……要的要的,等我回來我們再喝哈,我還有兩瓶十年前的五糧液,真資格的喲。哈哈哈……

我忍不住皺眉。幸好空姐走過來了,示意他關機,系好安全帶。他終于結束了通話,關了手機,往前面插袋里一扔。然后取出報紙,翻得嘩啦嘩啦響。能看報就好,我稍感心安,我真擔心他一直亢奮著。

我很疲倦,昨夜沒睡好,上午又急著去托管家里的小狗小貓。一離開就是三四天,只能去托管了,但心不定無法入睡。我也拿起報紙打發(fā)時間,我略過前兩版,直接看社會新聞,但還是看不進去。

飛機遲遲沒動靜,一直在原地待著,連引擎聲兒都沒有。這么小的雨,不至于影響飛行吧?過了一會兒機上廣播說:“我們很抱歉地通知大家,由于航空管制,本次航班起飛時間待定?!?/p>

完了,航班延誤。運氣真不好。我看了下時間,兩點半了,我們的航班本該一點五十起飛的??礃幼悠鸫a得延誤一小時。胡阿姨和思齊該著急了,說好今天晚上我和他們一家人吃飯的。

又過了半個小時,飛機還是不動,已經(jīng)三點了。機艙里開始出現(xiàn)煩躁的情緒,我也焦慮了,報紙已經(jīng)翻完,我也沒帶其他書。即使有書,煩心的時候也看不進去呀。如果是在候機廳等待,還可以走動走動,去買本書什么的,可是關在這狹窄的機艙里等,真是熬人。我一會兒看看舷窗外,一會兒看看機艙內,一會兒拿出手機,準備重新打開,給思齊發(fā)條短信,告訴她飛機晚點了。

忽然,那位在胡亂翻看報紙的平常說,大姐不要著急。

我有點兒窘,照理說我應該更沉得住氣才是。我掩飾說,我倒沒什么,主要是接我的人會著急的。

他說,有人為你著急是你的福氣。他把報紙往前一塞,氣定神閑地說,再晚也晚不到哪兒去撒。你想嘛,明天你們總要在一起吃飯的撒,對不對?一想到這個你心里就可以踏實了撒,又不是苦海無邊。

他一口一個“撒”,川音濃重。

我忍不住說,你這個口氣,簡直像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家。

他笑了,坐直了身子,湊過來小聲說,因為我才從里面出來。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愣在那兒。于是他重復了一遍,我才從里面出來。這回還配上了十分詭異的笑容。

我不說話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自己身邊會坐著一個“才從里面出來的人”。難怪喝酒,是不是慶祝出獄啊,剛才他講電話的那一端,會不會是獄友?。亢桨噙€偏偏晚點。這下夠受了。

他顯然看出我的心思了,笑道,大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做生意栽了,自己關了自己一段時間。真的,我沒進那里面,我是進山里躲了一段時間。但是和坐牢也差不多撒。

我還是不能理解,進山躲了起來?是被通緝了嗎?

他打開自己帶來的那瓶礦泉水,喝光,酒氣依然在我們之間繚繞。他抹抹嘴巴說,大姐你猜我有好大?

初見他時我覺得他五十多了,現(xiàn)在認真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有誤差。雖然他頭發(fā)花白、面容憔悴,但以我閱人的經(jīng)驗,他應該不到五十,這和白發(fā)皺紋都沒關系,他的整張臉還沒有被地球吸引力拽垮。

我說,你是七〇后吧。

大姐,你好厲害。他驚嘆地朝我伸出大拇指:我是七一年的。但是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像六一年的?昨天有個娃娃喊我爺爺。

我笑了,心想還好往后靠了靠。他這副樣子 說六〇后絕對有人信,喊爺爺也沒問題。比起同樣是七〇后的思齊,那可是差太遠了。

但他有些不服地說,如果你去年看到我,我 還不是這個樣子。主要是這年吧太受罪了,一下整老了。大姐,反正等起很無聊,我給你講我的故事嘛,有點兒傳奇喲。

我沒吭聲,感覺他有點兒唐突。不過我也知道,喝酒喝多了的人,要么倒頭睡,要么就控制不住想說話。我曾經(jīng)半夜三更的,接到過朋友酒后打來的電話,興奮莫名,卻不知要說什么。

果然他說,中午,就是上飛機前,我前妻和她老公請我吃飯,我一高興就喝了半斤,可能都不止,估計有八兩。那個兄弟太會勸酒了,我招架不住。不好意思哈,酒后可能有點兒冒昧。不過你這個大姐一看就是個好脾氣的人,肯定可以理解撒。

我心想,我不理解咋辦,又沒處跑,我是個被安全帶拴在椅子上的聽眾。不過,他前妻?前妻和老公請他吃飯?我有一點好奇了。

他一直朝向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嘴酒氣,他沖過來:我跟你說,我前妻還是很夠意思的,就是娃兒他媽,在我最慘的時候幫了我一把,不然的話,我現(xiàn)在還出不來。

我突然有點兒想聽他講了。是嗎?我這么應了一句,那意思是說,那就講來聽聽吧。

他真的就講了起來。

我原來是個很平常的人,我名字就叫平常嘛。長相普通,個子中等,絲毫不引人注意。所以我不說,哪個都看不出我經(jīng)歷過那些事。有個算命先生說我一生平穩(wěn),小富即安。嘿嘿。

我不知道我老漢兒(四川話,父親)為啥子給我取名平常,他自己叫平全順,我兩個姐姐,一個叫平紅果,一個叫平紅霞,憑什么輪到我就這么隨便呢?我問他,他老人家很有城府地說,我好不容易盼來個兒,多少人盯著看,如果我取個平光宗、平耀祖,那些人肯定要撇嘴巴說,當真是沒見過兒哦。不得了了。所以呢,我一定要淡定。

好嘛,淡定。我老漢兒的觀點對我還是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我一直就不顯山不露水的,讀書中等,找對象中等,還不如我兩個姐。我大姐嫁給了軍官,二姐嫁給了縣里的公務員,在外人面前提起來還是臉上有光的撒,就我一直默默無聞。

我十九歲中專畢業(yè)后,親戚介紹,在縣郵局找了個工作,雖然一個月就幾百塊錢,也比在家種地強多了,而且,也是可以讓父母在外人面前說道說道了。接下來我把婚結了,我老婆比我還平常,既不漂亮,又沒什么文化,但是老實厚道,脾氣也好。

我在單位上屬于哪個都可以使喚的。有一天,一個破差事大家都不想去,就派給我了。就是去成都送個郵件,送到火車站就返回。

我坐火車到成都北站后,完成了差事,距離返回的火車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就在火車站廣場溜達。這個時候有人靠近我說:“小伙子買一張嘛,好看得很。我絕對不騙你?!蹦侨四昧藦埞獾?,朝我擠眉弄眼的。我那個時候好單純哦,從沒看過光碟,更不曉得黃碟,從來不曉得那薄薄的一片東西里有一堆豐乳肥臀(我笑了,他這個表達還挺準確)。

我雖然沒看過光盤,但我很好奇,為什么小販說“你看了肯定還要找我買”,這么好賣是不是很掙錢喲。我就遞了支煙給小販,和他聊。聊了幾句后小販說,我看你這個兄弟是個做生意的料,你來和我一起做嘛,我可以拿到很多貨,根本賣不完。

我在一瞬間決定,丟掉鐵飯碗,加入小販。回家后,我讓老婆帶著幾個月的兒回村里和爹媽住,自己卷起鋪蓋就到了省城。頭一個月,我拜小販為師,和他一起干。我?guī)退O計廣告詞,改進取貨拿貨的方式,除了電影電視劇,我還喊他進了很多歌碟,港臺的,也有歐美的。我還建議他把價格搞靈活些,多買的就便宜些,有時候還贈送那些滯銷的……

每天晚上我都熬夜看碟,第二天一邊賣一邊給顧客介紹故事梗概,專講刺激的。如果遇到看上去有文化的買主,就介紹那個片子得過什么大獎。生意太好了,每天可以有上百元的收入,除去給師傅“納稅”,我自己也可以得七八十元。第二個月我就離開師傅單干了,我直接進貨,直接銷售,并且擴大市場,進城銷售。

我一個農(nóng)村娃,吃苦是沒問題的。我不租房子,夜里睡澡堂或者茶鋪的長椅,整個家當就是兩個行囊,一個裝碟,一個裝換洗衣服。掙的錢全部都用來進貨。半年后我買了輛二手三輪車,推著車賣,車上支了四個竹竿,丁零當啷掛滿了熱播的海外劇、港臺劇、國產(chǎn)劇,下面的紙盒里,就藏著那些不能公開的黃碟。我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人是需要黃碟的,哪些人是追熱播劇的。

一邊聽他講,我腦海里一邊浮現(xiàn)出那些場景。那是我熟悉的場景。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們家菜市場旁邊就有個推三輪車賣光碟的,我去買菜,總會順便買個一兩張,花個一二十塊錢就行,有時是熱播劇,有時是電影。我那時偏好偵探片和諜戰(zhàn)片,常常還沒走近,小販就沖我說,嘿,有諜戰(zhàn)片哦!

看來那個小販和眼前的平常是一個隊伍的。

我們的很多經(jīng)典電影,就是以這種方式看的——那時我還有個“們”。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最先開始是錄像帶,托出國回來的朋友買了個錄像機,到處去翻錄電影,效果很差,但也如饑似渴的。很快VCD出現(xiàn)了,光盤出現(xiàn)了,我們就到處買碟。很快,DVD出現(xiàn)了,壓縮版出現(xiàn)了,一張光碟可以放十幾集電視劇。更新真的是非常快。

這些年網(wǎng)絡普及,光盤不知不覺悄無聲息的就隱退了。

平常還在講——后來市場上開始打擊盜版碟了,街上經(jīng)常有城管來抓。我不敢上街了,就租了個一室一廳,很老舊的房子。我在角落放了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其余全部用來堆碟子,一箱一箱的。然后買了個便宜手機,把號碼和地址印在名片上,四處散發(fā),每天都有人到我那個黑乎乎的屋子里來“淘碟”。也有人先打電話來預約某某片子,我找到后他們就來買。生意火爆到我都沒法出門,一天到晚吃泡面。對了,我在名片上給自己取的名字是老常。

不管有多辛苦,每天夜里數(shù)錢的時候,心情那個爽啊……不擺了。

我的存款馬上到了一百萬,那是一九九八年哦,我記得很清楚,香港回歸一周年。我那年才二十七歲。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我在干嗎?我又開始由彼及己。

比較確定的是,那時我已經(jīng)從科室到了院辦,當主任了。一個月加上獎金,也不過三千來塊錢。至于存款,好像就三五萬。有個剛上初中的兒子,還有年邁的父母,過得很辛苦。

而我身邊這個人比我小十幾歲的人,在那時候已經(jīng)發(fā)財了。當然,不只是他,思齊那個時候也很厲害了?;蛘哒f,比他還厲害。

人發(fā)財總是有道理的。身邊這個,是很會做生意,思齊呢,是去美國拿了金融管理的博士學位。

這時,機艙內忽然響起廣播,飛機馬上要起飛了。空姐們開始穿梭在客艙內,檢查安全帶,檢查手機是否關閉。引擎轟鳴,飛機馬上要張開翅膀了。

我很高興,終于要飛了??纯幢恚呀?jīng)三點半了,推遲了一個多小時呢。雖然這個人的故事好聽,但我畢竟不是來聽故事的,我是來趕飛機的。我還是希望飛機趕緊起飛,然后睡上一覺,到了那邊,才有精力應付要應付的事。

但是平常正在興頭上,有點兒剎不住車。即使在我們的飛機爬高、我有點兒耳鳴的時候,他的聲音依然響在耳邊。我只好似醒非醒的,繼續(xù)聽他講。

飛機很快升上了萬米高空,把平常的故事也帶入了云端。

賣碟掙到百萬時,我決定轉行。畢竟是偷偷摸摸賣盜版,隨時可能翻船。我便宜處理了剩下的碟子,開始賣墨鏡,就是太陽鏡。

我跑到廣州去進了很多墨鏡,都是些假名牌,那個時候市場很松,我也是渾水摸魚。我還用那輛三輪車,每天在一個比較固定的街角,戴紅袖標的人來了,我迅速塞點錢給他們,他們就睜只眼閉只眼,生意也很不錯。

但是半年后,墨鏡也爛大街了,到處都是賣墨鏡的,連那種賣報紙雜志的小亭子都掛著墨鏡在賣。我再次決定轉行。

賣墨鏡時,我認識了一個賣教材的,和他聊過兩回,我曉得賣教材也很賺,有可能比碟片還賺,因為家長是最舍得“投資教育”的,只要聽說哪個教材對高考有益,就舍得扔錢,我賣了半年的“黃岡教材”。

人發(fā)財總是有他的道理,這人顯然天生會做生意。

大姐你聽說過黃岡嗎,就是湖北黃岡,高考很厲害的,那時候他們的教材特別火。

我點頭,我哪能不知道黃岡。我也沒少給兒子買復習資料啊。除了黃岡,還有這個師大的、那個附中的,家里都堆不下了。

我說,說不定我都買過你的教材,我兒子那時候正讀高中。

他嘿嘿一笑,是不是哦?不好意思大姐。

我說沒什么,很正常。

其實他并沒有不好意思,而是有點兒得意。

空姐為我們送來了果盤,又送來飲料。平常連要了兩杯橙汁喝下,我索性要了咖啡,準備打起精神,不睡了。

平常潤了嗓子,接著講他的發(fā)家史:賣了一段時間教材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代售人家的教材盈利太低,要賣自己獨家的才行。我就開始做教材了。我跑到湖北,找到編教材的老師,一番游說,跟他們合作,再去買書號,這個過程很復雜,我就不細說了,反正那個時候市場比較亂,不像現(xiàn)在管那么嚴,我出了一套我們獨家的教材。

這下子生意好到爆,我一個人完全招架不住了。我只好把老婆叫出來,把兒子丟給我爹媽。我和我老婆兩個起早貪黑,吃苦受累,干了三年,真的發(fā)了大財。嘿嘿。我們在成都買了房子,遷了戶口,把兒子接過來??梢哉f,我吃苦受累想要得到的一切,我都得到了。

平常已經(jīng)講到“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了,但故事肯定沒完,如果到這里打住,他就不會躲起來,就不會有前妻。

我這個人呢,雖然不笨,用成都話說,腦殼打得滑(反應快),但是缺少定力,可能是書讀少了。不像大姐你,一看就是文化人。

為了接著往下說,平常先自我批判了一番,然后恭維了我一番。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他說,大姐,你是個教授吧?

我說,哪里,我就是個退休大媽。

他說,不可能。你的氣質一看就是個專家啥的,你還坐頭等艙。

我說,我這個頭等艙是朋友幫我買的。

他咧嘴笑了一下,意思是說,你騙我喲。

忽然,機艙廣播響起一個略顯焦急的聲音:“哪位乘客是醫(yī)護人員,本次航班有一位乘客身體不適,需要幫助。”

連續(xù)播,連續(xù)播……

平常停下了講述,我們都有些擔心。是不是起飛前待機時間太長導致的?我剛才都有些心慌的感覺。

這時空姐走過來,我連忙問,找到醫(yī)生了嗎?空姐說還沒有。我站起來說,那我去看看吧。

空姐很驚喜,您是醫(yī)生?

我說不是,但我在醫(yī)院工作了很多年。

平常說,看嘛看嘛,我就說你是個專家嘛。

空姐帶我過去時,平常也跟了過去。在機艙靠后的位置上,我看到一位大約六十多歲的男人,閉著眼,臉色很差。一位空姐在旁邊端著水,他的老伴兒很焦慮地握著他的手。

我俯下身,摸了一下脈搏,問他什么感覺,他說胸口有點兒悶,有點兒疼。他顯然屬于胖子,肚子高高隆起,膀子也很粗。

我掏出隨身攜帶的速效救心丸,倒出幾粒讓他含著,然后和空姐一起,把他扶到頭等艙我們的座位上,打開座位頂上的兩個小通風口,然后讓他平躺。

我問平常,可以嗎?

平常連連點頭,應該的,沒問題。

我在旁邊又觀察了一會兒,小聲對空姐說,我覺得他需要馬上進醫(yī)院,不能等飛到香港后再去醫(yī)院,會有危險。

空姐急匆匆地去向機長報告,過了一會兒機艙廣播再次響起。

“各位乘客,很抱歉地通知大家,由于本次航班一位乘客突發(fā)急病,我們的航班需要備降長沙機場?!?/p>

我和平常換到后面的位置上坐下,等待飛機降落長沙。

機艙內很安靜,所有的乘客都沒說話,大家都很配合。畢竟人命關天。

平常說,這下你肯定趕不上那邊的晚飯了。

我說沒事兒,你不是說了嗎,再晚明天總會一起吃飯的。

對的對的,不用擔心。平常說,我那時候,躲在山里的時候,完全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重見天日。那不是航班延誤,那整個兒就是航班取消。

大約四十分鐘后,飛機終于降落到長沙機場,大概備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機場方面已提前做好了準備。我從機艙窗口看到病人躺到了擔架車上,旁邊醫(yī)護人員馬上給他插上了氧氣枕,終于覺得安心了很多。

我趕緊打開手機,給胡阿姨打電話。她一定很著急。

昨天我和思齊通電話時她告訴我,這次她一定要見見我,上次我去時她在美國趕不回來。我知道她是個大忙人。這次訂好我的票后,她就把她下午的航班改到了夜里,以便和我一起吃晚飯。

現(xiàn)在看來又要錯過了。

思齊是小李叔叔和胡阿姨的小女兒,雖然小時候我們兩家住一個大院,但我和她差十來歲,所以很不熟悉,我連她的樣子都不記得了。

我知道思齊忙,直接打給了胡阿姨。電話響了很久,胡阿姨才接。聲音有點兒嘶啞,她上來就說,你到了?我說沒有,航班延誤了。這會兒備降長沙呢??磥砦疫@次又見不到思齊了。

胡阿姨說,思齊不去日本了。

我問,怎么了?

胡阿姨遲疑了一下說,你小李叔叔,情況不太好。今天晚上見賢也過來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見賢是他們的兒子,在深圳,原本是每個周末去香港看他們的。顯然是小李叔叔病情惡化了。

上次我離開的時候,小李叔叔雖然被病痛折磨著,但精神尚可。那幾天我每天都去醫(yī)院陪他聊天。盡管他已經(jīng)是一位年過七十的老人了,我還是習慣地叫他小李叔叔。小李叔叔看到我心情好了很多,連胡阿姨的心情都好了很多。他們說他們在這兒什么都不缺,就缺說話的人。我答應他們,至少半個月去看他們一次。小李叔叔當即眼睛就亮了。

沒想到才幾天時間,就惡化了。

電話里我無法多問,只好說,我落地后,會直接到醫(yī)院的。

胡阿姨沒有客氣,她說,好的。

半小時后,我們的飛機再次起飛。

機艙廣播里,空姐親切地感謝大家的配合,我和平常又回到頭等艙我們原來的座位上,并一再被空姐感謝。

我想著剛才胡阿姨的電話,有些焦慮。為了轉移心情,我對平常說,你的故事很好聽。接著講吧。

他說,還講?你不煩嗎?

能這么問,說明他的酒勁兒已經(jīng)過去了。我說沒煩,挺有意思的。我感覺你的故事還沒完,講一半多難受。

你咋個曉得沒完?我的愿望都實現(xiàn)了。平常怪笑。

我說,你一開始就說前妻如何如何,又說你躲在山里才出來,那后面肯定還有故事嘛。

他愣了一下說:“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p>

我笑著說,老底兜不住了。

平常說,好嘛,我接著講,反正都打倒了,就干脆倒完。

有錢以后,我就不想那么辛苦了,我不做生意了,開始炒股。我專門去學習了炒股,上手很快。錢生錢,是比較爽的。不瞞你說,到地震前我已經(jīng)有兩千萬了。

我忍不住嘖嘖了幾聲。

平常笑了,可能我這個人有財運吧。當然我還是比較低調的,當年我從老家出來——我是達縣那邊的,就穿了一件灰夾克藍褲子。有錢以后,我還是原來的行頭,灰夾克藍褲子,只不過質地好點兒而已。我還是那個一走進春熙路就會被淹沒的人。我出去談事,從來不拿那種亮晃晃的公文包,我就是背個帆布挎包。

你可能不信,我今天是頭一回坐頭等艙。我一直舍不得坐,今天還是娃兒他媽非要給我買的,她說我這段時間太辛苦了。

這讓我意外,我看他那么油,還以為他常坐頭等艙。

反而是我,我已經(jīng)第二次坐了,依然有些忐忑。

所以,不要被表面現(xiàn)象蒙蔽??吹降牟灰欢ㄊ钦鎸嵉摹?/p>

錢一多,我就跟所有男人一樣開始花心。平常很坦率。

有些小姑娘發(fā)現(xiàn)你有錢,會主動往前靠,很難抵擋的。不是我推責任哈。我和一個小妹兒耍到一起了,那個小妹兒確實漂亮,才二十歲,是我在KTV唱歌的時候認識的。我老婆呢,還是老老實實在家?guī)鹤?、做家務。我?jīng)常不回家她也不問。

大地震后股市開始走下坡路。我趕緊收手,退出了大部分資金,可是又想不好做什么,就買房子,買鋪面。真的是撞上了,買的房子鋪面都升值。

前些年,我聽說了民間貸款這回事,很多民營企業(yè)從銀行貸款不易,需要找民間貸款。我感覺這是個新路子,有奔頭。于是注冊了一個公司,號稱財富管理公司,其實就像舊社會的錢莊,集資。當時不知出于啥子考慮,公司董事長我用了我老漢兒的名字。

最開始真的很火,由于利率高,投資的人擠破頭想進來。你想銀行一年定期才一點兒幾,我給他們十,差距太大了,人都是有貪心的。加上那一行才開始出現(xiàn),缺少規(guī)范。我這邊集資到錢,馬上就可以投出去,回報很高。幾個月時間我的資金就開始翻番。我在市中心寫字樓租了一層辦公室,雇了五六個員工,感覺形勢一片大好,自己馬上要成銀行家了。

也是在那個時候,和我一起的小妹兒非要我娶她,非要我離婚,她說她懷起娃娃了。我只好同意離。唉,我提出要離婚的時候,我老婆哭慘了,啥子話都不說,就是哭,眼淚擦都擦不完。我心里面覺得太對不起她了,她啥子都沒做錯,錯的是我,當時兒子還在讀小學,我也不可能帶過來讓小妹兒去養(yǎng)。

我一狠心,就把現(xiàn)有的錢全部給了老婆,本來也是老婆和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嘛。我把三千萬都給了她,三千萬哦!我還給了她一套房子。我老婆都傻了,真的,她咋個也想不到我會這樣做。我跟她說,有這筆錢,你和兒子這輩子都可以生活無憂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反正還可以再掙。

那個時候我覺得掙錢很容易。

后來我才知道,把錢給老婆,是我一生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

一生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

這話很耳熟,好像前不久才聽到過。對了,就是小李叔叔說的。是在他給我講了那個讓他刻骨銘心的夜晚之后說的。他說,那個夜晚陪著你父親,是我一生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

我相信小李叔叔一生做過很多正確的事,他這樣說,只是為了強調那個夜晚的重要。

那個小妹兒聽說我把錢全部給了老婆,就跟我急了起來,大吵了幾回,就跑了,她根本沒有懷娃娃,騙我的。跑的時候,還強行拿走了我兩百萬,還到處說我的公司是騙人的,壞我名聲。不說了,我也是活該。

跟著,我開始倒霉了,我們公司的資金鏈斷了,而且是最大的一條。我投出去的一大筆錢拿不回來,沒了,說沒就沒了,幾百個投資者不但拿不到高回報,連本金都拿不到。當然就開始鬧,里面還有好多是我的親戚朋友,還有我兩個姐姐,唉。

幸好,真的幸好,我這個人歷來膽小,所以即使在最容易融資的時候,我也一直控制著公司規(guī)模。膽小還真是個護身符。你看網(wǎng)上說的那些出事的公司,都是缺幾個億,我當時的缺口就是四千多萬。

親戚朋友們都罵我,說被我?guī)нM坑里了,我根本不敢接電話。這都算了,關鍵是其他投資者跑到我們公司去鬧,連搶帶砸的,還報警,說老板卷款外逃了。警察就把我老漢兒抓起來了,因為法人代表是他呀。我老漢兒也是個神經(jīng)病,公司已經(jīng)出事了,他還跑到辦公室坐去,不抓他抓誰?

果然精彩的還在后面。我?guī)е礋狒[不怕事兒大的心態(tài),期待著他風起云涌,大起大落。

他說的這種投資平臺,我也參與過,我就是他說的那種指望高回報的貪心的投資者。幸好我參與的是我一個很可靠的朋友做的。那段時間,每個月月初,我就會收到朋友打過來的利率,相當高,超過他說的百分之十。后來市場不好了,朋友很謹慎,馬上撤回資金,退回給我們,并從此不再涉足。所以,我體會不到錢忽然不見了的那種焦慮,但那樣的焦慮,完全可以想象。

平常說,老漢兒一被抓,我趕緊躲起來。不是我不孝,是我必須保全自己才能救老漢兒,你說是不是嘛,我是革命的火種。

我必須先借錢。那個時候我還是認識幾個做生意的大佬的。但是,你完全猜得到,沒有一個人肯借給我,各種理由,我也可以理解,借給我很可能就打水漂了。我走投無路了,抓腦殼想了半天,唯一可以求的,就是娃兒他媽了,就是被我拋棄的老婆。

我后來總是想,就是在山里躲起那段時間,我反反復復地想,我老婆才是我的福星,我老婆雖然不好看,但是她旺夫,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一直很順,一離開她我就開始走霉運了。

我給她打電話約她出來,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再婚了,畢竟她是個富婆,再婚也不難。娃兒他媽聽我講完后只問了一句,你要多少錢?我說,你能拿出多少?她說,估計可以拿出兩千萬。

我大吃一驚,眼淚都要下來了。如果她給我個一兩百萬打發(fā)我,我也是沒話說的。但我老婆,居然舍得拿出兩千萬給我。她很淡定地說,我相信你,會還我的。

她把一些定期提前支取了,把一些理財產(chǎn)品抵押了,把基金也提前贖回了,真是損失了不少。又把股市上的也退出來了,還把之前買的黃金也賣掉了,用了四五天時間,給我湊了兩千萬。關鍵是,她那個丈夫也沒有跟她鬧,同意她幫我,兩個都是好人。

我拿著這個錢,躲回到老家大巴山里,潛心炒股。我用了八個月的時間,把資金翻了兩倍多,有了七千萬。

我忍不住驚嘆:天,你太厲害了!

他不以為然地說,嘿,有一半是運氣吧。老天爺還是幫我的。我命不該死。

然后呢?現(xiàn)在輪到我催他講了。

然后嘛,我還了前妻的錢,拿著四千多萬去派出所投案,全部還清了投資人的借款,利息當然就算了。然后把我老漢兒接回家。

你老漢兒怎么樣?我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剛才那個病人。

我老漢兒淡定得很哪,看到我就說,嗯,比我想得快些。

你們一家還真是大氣。我笑了。

派出所那幾個警察居然很感動,他們說他們轄區(qū)出了好幾起類似的案子,我是唯一去還錢的。他們給我送了一面錦旗,上面寫著“誠信是金”。呵呵,有點兒搞笑吧。

我很認真地說,不搞笑,我也挺感動的。

平常搓搓臉頰,略有些尷尬地說:嗨,我簡直沒想到我會把這些講給你聽,是不是有點兒瓜稀稀的?

我說,哪里哪里,故事很精彩,不要后悔。

他笑了,一開始嘛,是因為酒喝多了,特別想說話。后來嘛,就打不住了。不過我是覺得大姐人好,沒關系的,對不對。

我說,謝謝你信任哦。從這個故事看,你本質上是個好人。

他居然有些羞赧,過了一會兒說,我要重新開始。這回我要規(guī)規(guī)矩矩做生意了。你不曉得,躲在山里那八個多月,日子太難過了。真的,和坐牢沒什么區(qū)別。每天夜里都睡不好,每天都擔心發(fā)生什么事導致股市大跌。真是度日如年,不曉得好久才熬到頭。我一天到黑都想,如果翻不了身怎么辦?我尋短見嗎?我連尋短見的資格都沒有。我的白頭發(fā)就是這八個月長出來的,我這八個月比八年還老得快。

酒色褪去后,他的面頰呈現(xiàn)出青黃色,白發(fā)也更加醒目,都在印證他的感慨。人生的加減法,往往不在同類項里。財富的增加,減去的一定是財富之外的東西吧。

空姐送來了晚餐。

雖然事先問過我們,要魚肉米飯還是雞肉米飯,我們分別要了雞肉和魚肉,但實際打開后,都是一個味兒,甚至一個長相。我勉強吃了一點兒。本來也不太餓。平常則迅速地吃了個精光??磥硭丘I了,或者,他比我更適應環(huán)境。

吃的過程中他問了一句,大姐你去香港幾天呀?

我說,四五天吧。

他說,你是去做客嗎?

我猶豫著要不要回答:我是去做客。回答顯然不正確。我不是去做客?;卮痣m然正確,需要解釋的卻太多了。

他主動說,我是去看我兒子,我娃居然考上了香港大學。我得到消息的時候還在山里,我娃真的很爭氣。他爹都遭起了,他還能考那么好。我去看看娃,再順便考察下香港市場,看接下來做什么好。

我去看一個瀕死的長輩。我突然說。

他看看我,沒吭聲。也許他沒聽懂“瀕死”這個詞的意思?;蛘呤撬淹耆逍眩啦辉搯柕牟灰箚?。我腦子里忽然冒出那句話,有人星夜趕考,有人告老還鄉(xiāng)。

其實他如果追問,我也許會講出來。

他吃光了盒飯,又吃了水果,又吃了小面包,又喝掉酸奶,完全是一副啥都不能浪費的樣子。

我放棄吃了一半的飯菜,蓋上盒蓋。

我說,其實我也想給你講講我的故事,講講我為什么去香港。但是講起來太費勁。不是說你聽不懂,而是發(fā)生在那個年代的事,總有很多需要解釋的,甚至是解釋不清的。我說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

他笑了,有些幽默地說,紅軍爺爺講的故事我都能聽懂。

我也笑了。好吧。

我小時候,父親是一家國企大廠的黨委書記。那個廠有幾千人,屬于三線建設的項目,在山里頭。我父親和其他老革命不同的地方是,他還是個大學生。解放初期,組織上選拔一批年輕的有文化的干部到高校學習。父親雖然只讀過高小,也算是有文化的了。他被送到清華大學汽車系。一年后他深深迷上了汽車制造,他向上級領導再三請求,繼續(xù)讀本科。領導同意了,于是他插入本科生班,發(fā)奮刻苦,四年后順利畢業(yè),還是他們班的第一名,獲得了清華大學的畢業(yè)證書。

父親作為專家型人才,進入機械工業(yè)部任職。但父親一心想為新中國造出自己的汽車,主動要求離開北京,到一線汽車廠工作,于是在我兩歲時,我們舉家入川。放棄了北京的舒適生活,來到山里。

也許我該快進,像看碟片那樣。

我8歲那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個你應該知道吧)。我父親被打倒了,他和廠里的其他頭頭,廠長副廠長總工程師等,全部被打倒了,每天把他們弄去開批斗會,掛著大牌子站在臺上挨斗。不只是斗,還經(jīng)常拳打腳踢。

什么牌子?這個我可以講講,因為印象太深刻了。就是用木板或者紙板做的,用繩子掛在脖子上,上面寫著“走資派”“反革命”等字樣。那時父親每天回家脖子都掛著牌子,和其他人不同的是,父親前胸一個,后背還有一個。前胸那個上面一排小字寫著——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下面三個大字是父親的名字,打了紅叉叉。背后那排小字是,白專道路的典型,下面也是父親的名字,也打了紅叉叉。因為父親是大學生,知識分子,所以比別人多一個罪名,就多背一個牌子。

有一天晚上父親回到家,從脖子上取下牌子放在門口。我看到父親的脖子上已勒出一道紅印了,很是心疼。牌子雖然是用紙板做的,但畢竟要在脖子上掛一天,而且是前后兩塊。吃過晚飯,我趁父母不注意,拿起那個牌子跑到離家不遠的一條溝渠旁,用力踩斷,再踩碎,然后扔下去。我天真地以為,牌子找不到了,父親就可以不掛了。

哪知父親睡覺前忽然想起牌子還在門外,想拿進房間來。一看沒有了,嚇壞了,不掛牌子,他明天怎么去單位?造反派會更嚴厲地處罰他,會說他搞破壞、抵抗革命運動。

母親也愁壞了。他們在家東翻西找,最后取出墊在床下的一塊紙板,用菜刀一點點割開,然后找出墨汁,原封原樣寫好那些字??墒牵赣H的名字是要打紅叉叉的,家里沒有紅墨水。

我一直在旁邊看著父母忙碌,心里懊悔萬分。見他們找不到紅墨水,我馬上說,可以用紅藥水。父母眼睛一亮,找出紅藥水,可是家里的紅藥水只有一點點,打了一個叉就沒有了。我又自告奮勇地說,我去買!母親說,都這會兒了,上哪兒去買?

我去借!我轉身出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在漆黑的夜里。我跑到謝阿姨家。謝阿姨是廠里醫(yī)務室的醫(yī)生,和媽媽關系不錯。我跟謝阿姨謊稱父親受傷了。謝阿姨毫不懷疑,她親眼看到父親被造反派推來搡去的。她說借什么借,快拿去用吧。

就這樣,在那個漆黑的夜里,我們一家三口,終于齊心協(xié)力地重新制作了那個萬惡的牌子。

哦,我扯遠了。我并不是要講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和我現(xiàn)在要去看的長輩無關,還是回到我為什么去香港吧。

半個月前,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在我確定回答了我是誰之后,她說,她是某某的女兒,是我父親老同事的女兒。當她說出她父親的名字時,我馬上就想起來了,我不可能忘記他,小李叔叔。小時候他常來我們家,他一來父親就很高興。因為他當時才二十多歲,父親便要我們姐弟兩個叫他小李叔叔,這一叫,就一直叫到老了。

我馬上說,哦,你是小李叔叔的小女兒思齊。

她很高興我能說出她的名字。她父親曾是我父親的下屬,比我父親小十幾歲。而她和她哥哥,也比我小十幾歲。除了名字,我對他們幾乎沒什么記憶。

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十五年了,母親也去世五年多了。隨著親人的離世,我與世上的許多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就此中斷?;蛘哒f,一些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就此埋入地下。

但記憶不會。

從思齊那里我得知,兩個月前,小李叔叔查出了癌癥,是比較麻煩的胰腺癌。思齊馬上把他送進了香港最好的醫(yī)院,請了最好的護工,一天一千港幣。小李叔叔面對癌癥倒是很坦然,他提出不手術,不化療,不放療,順其自然。但他說,他希望能在最后的日子,和老朋友聊天。

這個希望讓思齊很犯難,比給父親買房子買車請菲傭都難。但她還是讓父親開出一張單子。她按單子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去找,有的已經(jīng)去世,有的身體很差無法遠行,最后終于找到了我。

畢竟二十年沒聯(lián)系了,找到我也是很不易的,七拐八彎。

思齊說,你能來看看我父母嗎?

我二話不說,答應了她。因為我知道,如果父親在,一定會說,快去看看你小李叔叔和胡阿姨。

今天是第二次了。我答應小李叔叔和胡阿姨,隔一周去一次。我想我能做到,應該做到。

每次去,都是思齊給我買票,往返頭等艙,她堅持讓我坐頭等艙。當然她事業(yè)很成功,生活富裕。最重要的是,只要能讓她父母高興,她愿意做任何事。

那幾天,我和兩位老人聊得很愉快,真的很愉快。雖然很多次,我們熱淚盈眶,我們長長地嘆息。

思齊說,大姐,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讓你飛那么遠過來陪我爸媽說話。但是,真的沒有人能替代你,我給他們再好的條件,請再多的人照顧他們,他們也不開心。

我說沒事兒,我也想和他們說話呢。和他們說話我很開心。

我說的不是客氣話。我這一生如此平淡,僅有的財富,便是經(jīng)歷。那些和父母相關的經(jīng)歷,那些如今想來如此遙遠,卻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墒强粗剡@財富的,只有擁有共同經(jīng)歷的人。

我想,我是在替我爹媽和他們聊天。

正是在小李叔叔的病床前,我聽到了那個夜晚的故事。

小李叔叔說,那個晚上我和你爸爸待在一起,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

那時候工廠很亂,已經(jīng)停工,全都搞運動去了。大字報滿天飛,還打起了派仗。打派仗是什么意思?簡單地說,就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搞階級斗爭。打派仗不只是動嘴,還動手、動刀。

那個晚上,父親本已回家了。晚上八點多時,突然又被叫回廠里,說有緊急任務。

父親去了才知道,下午廠里的造反派和外面的造反派發(fā)生了激烈沖突,雙方拿著棍棒甚至菜刀打了起來,死傷不少,其中就有幾個父親廠里的年輕工人。當時廠革委會頭頭就把幾個正在挨批斗的走資派叫去,讓他們上山把尸體運回來,又命令父親留在車間,處理運回的尸體。具體說,就是把尸體擦拭干凈,用白布單包裹好,以便入土埋葬。

運回來的尸體一共五具。父親看到那些尸體,那些完全失去了血色的年輕面孔,突然紅了眼圈兒,為了掩飾,他轉過身去拿桶打水。

但這個細微的動作,被一個人察覺到了。這個人就是小李叔叔。

小李叔叔大學畢業(yè)分到這個廠,就趕上了“文革”。他自然和其他年輕人一起加入到了轟轟烈烈的運動中。那個晚上,他和幾個造反派一起,被叫去監(jiān)督走資派們處理尸體。他一眼瞥見了父親傷心的神情,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情感。在此之前,他就聽說這個黨委書記是清華大學畢業(yè)的,暗地里有幾分佩服,但此刻的情感不是佩服,是什么,他一時厘不清。

他故作嚴厲地對父親說,要做事就認真做,先把牌子取下來!

他走過去,動手取下掛在父親脖子上的兩塊牌子。父親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把毛巾打濕,蹲下去,開始擦拭那些年輕人的身體。他先從臉龐開始,那一張張年輕的甚至是稚嫩的臉,被他擦凈后蒼白如紙。

父親一點點地擦拭,血跡、泥土、草籽、蚊蟲,凡是沾在他們身上的不屬于他們的污跡,都一點一點地擦去。他甚至還用五指當梳子,替他們梳理了頭發(fā),揀掉頭發(fā)里的臟東西。

很快夜就深了。小李叔叔對那個造反派頭頭說,你們回去休息吧,我一個人看著他就行了。

造反派頭頭覺得父親一直老老實實的,的確不用監(jiān)督,加上他也確實困了,走之前他厲聲說,明天早上七點我來檢查,必須全部弄好。不許磨洋工!

等頭頭和另兩個人一走,小李叔叔就輕聲對父親說,不用擦那么仔細了,簡單擦擦,趕緊包裹好就是了,不然來不及的。

當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父親才包裹好一個尸體。按他的速度,早上七點是弄不完的。

可是父親說,不行,不能馬虎。他們的父母都不在,我是替他們的父母為他們送行,我要讓他們干干凈凈地入土。他們都還是孩子。

小李叔叔愣了。他原以為父親是不得已做這事的。因為這幾個青年,都是造反派的骨干,也就是說,他們天天批斗父親,他們甚至扭著父親的胳膊,把他按倒在地,拳腳相加。他們從沒把他當作過長輩,他們只把他當作階級敵人。所以,無論如何,小李叔叔也沒料到父親會這樣想、這樣說。

小李叔叔沒再說什么,挽起袖子,蹲下來和父親一起擦拭。他當時也才二十多歲,從沒見過死人。但他不再感到害怕了。他學著父親的樣子,很認真很仔細地擦拭,把那幾個年輕人從頭到腳地擦洗干凈,換上干凈衣服,再用白布單裹好。

兩個人一直沒說話,也沒有任何交流,就這么默默地干到天亮。七點之前,終于全部完成了。但在小李叔叔心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天亮后,造反派頭頭帶了幾個人來,用卡車裝運上尸體,去山里埋葬。父親要求一起去。到山里后,他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看著,用目光為他們送行。直到五位青年全部入土,他才回家。

小李叔叔陪他一起回家。等了一夜的母親,見父親搖晃著走進家門,撲上去問,你上哪兒去了?你怎么了?父親默默無語。小李叔叔說,您先給他倒杯水吧,他累了一夜。

母親去倒水,父親看著傻傻地站在一邊的我和弟弟說,快,叫小李叔叔。

這就是那個夜晚。

五十多年后,小李叔叔在病床前一遍又一遍地慨嘆:你爸爸這個人哪,真是太善良了。

我默默地點頭。我知道,我深愛我的父親。

小李叔叔說,從那以后,我和你爸爸就成了忘年交。我們的交情持續(xù)了三十多年,直到他去世。他去世的時候,我真的是太難過了,就好像是我父親去世了。

小李叔叔說,每次說起那個晚上,你爸爸總是說謝謝我,說我?guī)土怂竺?,救了他。其實不是的,不是的?/p>

小李叔叔眼圈紅了:是我應該謝謝他。我應該謝謝他!是他救了我。那時候我已經(jīng)掉到泥淖里了,心都是臟的。是你爸爸給我擦掉了那些臟東西。不然的話,我會稀里糊涂活一輩子,活成一個讓自己都厭惡的人。你爸爸才是我的恩人。

我心里一陣發(fā)熱。小李叔叔,你也是個善良的人啊。

只有善良的人詞典里,才有恩人這個詞。

飛機終于降落在香港機場。

疲憊不堪的乘客們,紛紛起身,急于離開這個困了他們六個小時的航班。我身邊一直呼呼大睡甚至打鼾的平常,也猛然睜開眼,快速換好鞋子,起身取下自己的箱子。當然,他也幫我取下了箱子。

總算到了總算到了。他嘴里咕嚕著,已然沒有了一開始勸慰我時的那種淡定灑脫。

我默默起身,拖起箱子往艙門邊走。一位空姐低聲跟我說,謝謝您女士,剛才我們和地面聯(lián)系了,今天下午那位乘客很危險,大面積心梗。幸好及時送到醫(yī)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了。

我說,哦,太好了。

我轉頭想看看平常的反應,可是艙門一開,他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一切都已回到出廠設置。

不過也沒什么。我默然往前走。剛才我并沒有把那個夜晚的故事講給他聽。

不是我不想講,而是在講到父親帶著我們一家人來到四川時,他就睡著了。

2019年7月22日于成都正好花園

裘山山,祖籍浙江,現(xiàn)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是小說和散文。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以及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作品約四百萬字。先后獲得過魯迅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獎,四川省文學獎,冰心散文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小說選刊》年度獎,《人民文學》小說獎以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多項獎勵,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系中國作協(xié)全委委員,中國作協(xié)軍事文學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