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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龐羽:大象課程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 | 龐羽  2020年02月03日23:14

我在

我缺席的

曠野。

總是

這樣的情形。

無論置身于何處

我都是那個正在錯失的我。

當我走動

分開空氣

總是它

涌進

填補

我身后留下的空隙。

我們都有移動的

理由。

我移動

是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

背誦這首詩時,我正努力把譚利蘭的頭發(fā)整整齊齊地排列好。她側了個身。我沮喪 地發(fā)現,你不能安排妥當生活中的所有事,比如我們彼此再也沒討論過那次的魔術表演。去年三月的那次,那場表演很差勁,小丑的妝容很滑稽,不是那種讓人笑的滑稽,而是一種讓人起疑的滑稽?;蛟S他不是小丑,他只是殺掉小丑并取代其位置的一個人。這讓人感到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沒法阻止了。我身邊的譚利蘭不這么認為,她說那個小丑演得很好,就如一位哲人所說,好東西總讓人稍稍不安。我不想和她爭執(zhí)。狗熊跳火圈時,碰到了火,它立馬在舞臺上來回滾動嗷叫起來。馴獸員有些懊惱,也有些恐懼,他拍打著手,意圖再次控制狗熊。狗熊卻沖著觀眾張開了大嘴。孩子們嚇哭了。一個男孩舉起了水槍,朝狗熊射去。

不過,偶爾失眠時,我會想起那頭狗熊。生活中還有什么比它更糟糕的呢,而我還找不到那個人殺小丑的理由。沒把握的事,我不想和譚利蘭談。如果我到北京去,會發(fā)短信給她。她要是來南京,也會發(fā)短信給我。我們吃個飯,看場電影或演出,然后找一家酒店。這件事已經持續(xù)兩年多了。如果你能堅持一件事兩年,會發(fā)現其他事也會順利許多。某一次,在韋思黎酒店里,譚利蘭說,那個小丑是她見過的最好小丑。我沒有回答她。后來她睡著了,任由柔軟的頭發(fā)散開在床褥上。

譚利蘭不喜歡和我談她的家事。我知道她有一個女兒,還有一水缸的金魚。如果她一個人在家,會將自己的雙腳泡在魚缸里。這樣會讓她感覺好一點。不過,我們住過的酒店,還真就沒有帶魚缸的。這不要緊,我也不喜歡和她談論我的家事。我家的門是藍色的,那種熒光藍。這讓街道上的人一眼就能看見我家,我不喜歡這樣。如果把熒光藍換成熒光綠,那也沒什么區(qū)別。我的妻子就喜歡熒光色,喜歡所有和小孩有關的東西。她給隔壁家的小孩買了好幾件衣衫,其中的兩件一直晾在鄰居家的陽臺上。幾個月了,像招魂的旗幡。

譚利蘭這次來南京,是參加一場葬禮。她希望我陪她去。我說被人認出來不好。她卻執(zhí)意要我去,以一個粉絲的身份緬懷逝者。沒錯,這位去世的人是一名演員。上世紀,他參演過戲劇《雷雨》,在里面扮演周樸園,但那個版本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他也沒有什么名氣。后來他還演過不少戲,人們看了也忘了。譚利蘭一直記得他。如今他去世了,送一送也是應該的。

我關上了熒光藍的門。說實話,我不太放心她一個人在家里。不是擔心她,而是擔心我的寶貝們。黃家駒的專輯啊、姚明簽名的籃球啊、香港老鬼片碟片啊,這些都是我的心頭寶。我想她會把它們弄壞的。當然,只有我一個人會這么認為。他們都以為我是一個好丈夫,不離不棄。這句話有部分是正確的,我無法否認。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確實是個好丈夫。我確實不離不棄,特別是對于比愛情更加劇烈的激情的迷戀。

車窗外閃過一扇扇形狀不一的臉。我相信它們是一本書,你停在某一頁,看到的就是某一頁的情節(jié)。譚利蘭特別喜歡強調“戲劇性”,她認為,戲劇性最考驗一個演員的爆發(fā)力,當人物、主題、情緒、沖突全都聚集為一個濃烈的奇點,它就會爆發(fā)成一個新 的宇宙。她和我談論過很多次,芭芭拉的最新角色啊、強尼·凱奇的經典作啊,這些都使她感到興奮。有時她還會演上兩段,冷血寡婦、海盜船長。我說強尼·凱奇后面的影片都不值得稱道。她說,新宇宙爆發(fā)之后,總有一段時間膨脹冷縮的。我默默點頭。我物理不是特別好。

譚利蘭并沒有直接帶我去墓地?,F在也不是時候。她帶我來到了市第二附屬醫(yī)院,這里住著南京的絕大部分精神病人。我不知道她帶我來想干什么,但很快我就明白了,那個去世的演員,在這里度過了他的晚年。

醫(yī)生帶我們來到了一個女人面前。這個女人的半邊臉被毀容了,應該是硫酸之類的腐蝕性液體。女人盯著我們看了許久:莫馥成?

沒錯,我們就是為了老演員莫馥成來的。莫馥成這個名字,我認為并不怎么好,它不是一個中國化的名字,也不夠洋氣。不過,譚利蘭告訴我,他的名字是由三個著名演員的名字構成的。我無心猜那三個演員是誰,畢竟一個人只要受到崇拜,他的名字就有了別的意義。我將譚利蘭帶來的補品挪了挪,坐在了接待室的軟椅上。我現在坐在哪里不重要,我以后躺在哪里才重要。想到這,我就盯著那個女人看。我在想,她躺下的時候,是不是側著毀容的那一邊睡。

女人告訴我們,她是從長江那邊過來的。具體在哪一邊,她不是太清楚。童年時,他們都叫她趙夢蝶。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們一家睡著了。趙夢蝶夢見自己涉過了長江,到了一個屋檐長著翅膀的城市生活。醒來時,她果然到了這里。過了些年,她才得知,她母親去了北方,靠賣瓷娃娃為生。那種瓷娃娃很好看,圓肩膀,細長腿。她父親去了廣州,把自己吃成了一個胖子,她并沒有怨懟這種生活。這可能是某種神喻,她說。

趙夢蝶并沒有和我們談莫馥成的事。她吃起了我們帶來的葡萄。

我咳嗽了一聲。趙夢蝶開始剝起了橘子。還沒到橘子上市的季節(jié),但譚利蘭說,她會喜歡吃的。她剝開兩瓣放進嘴里,那半邊嘴因為咀嚼而變得齒肉分離。我瞥了一眼譚利蘭,她似乎很平靜,就像看一場出神入化的演出一樣。

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嗎?譚利蘭問趙夢蝶。

這不是要不要,而是能不能。趙夢蝶嗅了嗅橘子皮,將它壓在了床褥下面。

那你想嗎?

趙夢蝶沒吭聲。她將唆出來的葡萄皮又塞回嘴里。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先是纖維的阻滯感,然后壓縮變形,流出苦澀的汁水,最后變成一團帶點葡萄味的口香糖般的東西。她不會吐出來的,我敢和譚利蘭打賭。但這個時刻,我不想把我的賭注說出口,都是些我自認為重要的東西??赡茉谧T利蘭看來,還是狗熊鉆火圈讓她興趣多一些。

莫馥成有對你說過什么沒?

他和我說過大象的事。

大象?什么大象?

趙夢蝶又剝開一個橘子,這個橘子可能比前面的多出兩瓣??吹贸觯w夢蝶對此并不滿意。她將多出的兩瓣塞進嘴里,橘子體也隨之散架??粗⒊蓛砂氲拈僮樱矣行┳呱?。我想了解宇宙的初始狀態(tài),以及人去世之后會去向哪里。

就是人和大象之間的一種狀態(tài),這是他和我說的原話。趙夢蝶咬住一半的橘子,橙色的汁水順著她的嘴角流了出來。

譚利蘭沉默了一會兒:莫老師是個好老師。

趙夢蝶咧開了大嘴,她的嘴唇瞬間翻了出來,牙床鮮紅而層次不齊:這話我沒說。

趙老師,非常感謝您對莫老師的幫助,請問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我需要一把扇子,一把貝殼骨、雀翎邊的雕花木制扇子。趙夢蝶說。

你要扇子做什么?譚利蘭問。

回家,回到原來的地方。趙夢蝶將這塊橘子皮掛在了燈罩上。

你還真是喜歡橘子。我說。

噓——趙夢蝶將食指放在了嘴唇上。它們在說話,它們很疼,它們想蜷縮起來,它們想上廁所,當然這是人之常情——對,你永遠沒法避免你想不到的事情。

我沒想到,譚利蘭真的帶我去找那把扇子。她說,這不僅僅意味著一把扇子,更可能是某些更重要的東西。我說我猜不到那是什么。她說,你記得法國影片《山影難覓》嗎?強尼·凱奇在里面走了好久,都沒走到那座山腳下。其間發(fā)生了很多故事,有直立行走的猴子,永遠用一只手吃飯的男人,還有擁有一百頂帽子的女人,專門走私粉紅猩猩的商人,在草原上游泳的年輕人。強尼·凱奇一一感謝了他們,他們構成了他生命里的某個階段。這個階段,可能比其他的任何階段都更重要,雖然他沒有如愿走到山腳下。你能明白嗎?

我們之間有共同點,比如譚利蘭說上一句,我就能回答下一句。她點菜時,也能猜出我那天想吃什么。我們彼此心照不宣,這是我們能保持兩年聯絡的關鍵。偶爾天氣好,我也會拍點云朵的照片,給她發(fā)過去。她不像其他的中年女人一般,早已對天空失去了興趣。她會將云朵描出其他形狀,一頭熊、一個人的側影、一只鱷魚。多數時候,我們想的一樣。這是個難能可貴的品質——有人能偶然間和你的神經突觸連在一起。

我在

我缺席的

曠野。

總是

這樣的情形。

對。就是這個意思。我們都有廣闊的草野,也許有羊群,也許沒有,這并不重要。我會缺席于此,羊群更是如此。譚利蘭善于描述我的羊群。一頭熊般的,一個人側影般的,一只鱷魚形狀的。它們在變幻,也在呼喊。這如這首詩的作者馬克·斯特蘭德一樣,他既在愛德華王子島,又在美國、南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而我既在曠野里,同時又不在。譚利蘭能理解我的狀態(tài),她一直能理解,也一直在理解。

你想看芭芭拉的新片嗎?我問譚利蘭,就是那個《完美冒險》。

噢,這是什么鬼名字!譚利蘭用手捂住了臉。我記得它的英文名是《An awfulday》,直譯過來就是《糟糕的一天》,哪怕用這個名字,都比什么《完美冒險》強。

我也這么覺得,不過我看過簡介,應該是個還不錯的片子,講的是一個中年女人一天內失去所有,又贏得另外一切的故事。說實話,我還是挺期待的。嗯,我在想,有些片子得找不同人看。就是那種哄鬧解壓的喜劇,就該和飯友一起看;那種文藝壓抑的片子,得一個人好好琢磨;那種大場面、大制作的影片,得買幾桶爆米花,約上朋友一家一起看。不過,這不是什么教科書式的條例,任何因素都能將其改變。

譚利蘭沉吟了一會兒:你知道莫老師的大象嗎?

這個我不了解。

我倒是想起一些他的訪談。他說,電影就是房間里的一頭大象。好的觀眾,得對它視而不見,安之若素。好的演員,得和這頭大象發(fā)生一些關系,比如騎著它,拍它的脊背,給它清洗象牙什么的。這些訪談很有趣。

你一直這么關注莫老師嗎?

有演員,就會有粉絲咯。譚利蘭聳聳肩。我覺得你剛才說的芭芭拉新片《完美冒險》還不錯。你想看嗎?我說的是今晚。

我們還是找到了那把貝殼骨、雀翎邊的木制扇子。從小商品市場上拿起它時,我就知道這是趙夢蝶需要的那個東西。這是種奇妙的感覺,就像你找到了你母親小時候的洋娃娃一般。與以前不同的是,洋娃娃變黑了,也懂事了許多。

沒錯,就是它。趙夢蝶撫摸著這把扇子。我昨天已經夢見過它了,我記得它的樣子。

你需要這把扇子做什么?我問。

你們喜歡看演出嗎?今天下午是我們?yōu)榧磳⒌絹淼闹星锱e行的病友聯歡會,我想你們之中會有人喜歡的。

譚利蘭說,莫馥成在這里度過了十余年的時光,肯定還有其他病人認識他。我們要抓住這樣的機會。我贊成他的想法,雖然相較于莫馥成這個人,我更對他說的大象感興趣。我一直覺得我身體里也住著一頭大象,我想聽聽這些精神病患者怎么說。

演出在病院里的食堂舉行。多動癥、躁郁癥、精神分裂癥、妄想癥、癔癥等等病號,都齊刷刷地坐在臺下,等著護士長一聲令下,才能吃桌上的小零食。小零食不多,無非就是干果、瓜子、山楂片之類的東西。但我知道,這些東西很難到達病人的手上。我曾經親耳聽過,有精神病人干咽杏仁核自殺、用瓜子殼割腕、只吃山楂片破壞自身酸堿平衡。所有你想不到的事,都有發(fā)生的可能。

剛開始是抑郁科的病人們唱歌跳舞。護士長說,運動能有效地減緩抑郁癥帶來的痛苦。我認真地聽。有幾個人唱得還不錯。很難想象,他們幾天前還嘗試過自殺。一對雙胞胎姐妹花開始對唱。她們還真像。要是其中一個當了演員,另外一個也要保持身材、練習演技,以防止人們忘記了她們的面容。接下來是妄想癥科的病人們詩朗誦。護士長說,妄想癥的病人都挺喜歡莎士比亞,但他們普遍認為,莎士比亞是被人溺死的。有人好奇地探究過這件事。后來發(fā)現,他們的世界里,牛頓是噎死的,博爾赫斯去了另一個空間,而喬布斯患了一種血液喪失凝聚力的怪病,最后死于擦傷。我能看出,中間的那個青年人特別愛莎翁。后面是精神分裂科的病人演話劇,是《雷雨》的一個片段。演繁漪的那個女病人很漂亮。我們就靜靜地坐在臺下。譚利蘭說,他們對于《雷雨》的理解 還是淺薄了一些,不怪他們。

最后壓軸的是一場魔術。護士長說,這場魔術匯集了病院里的所有能工巧匠,有的會做皮鞋,有的會唱歌劇。說實話,我們都有些累了。譚利蘭不停地看時間,我咽下一口水,偷瞄著她的手機。我不確定趙夢蝶會不會來??赡芩悄缓?,做些搬運調劑的工作,也有可能她是副導演,她有那個能耐。

魔術師從箱子里變出一個癔癥患者之后,一個妄想癥患者的衣袖里鉆出了幾只鴿子,一個躁郁癥患者學會了噴火。病號們都屏聲靜氣地看著,沒有人發(fā)出聲響。護士長似乎很滿意。

最后上場的是趙夢蝶。她款步走來,用我們給她的木制扇子遮住了毀容的半邊臉。也許是出于舞臺效果考慮。護士長說過,對于精神病患者,任何視覺、聽覺、觸覺、味覺上的刺激,都會導致他們病發(fā)。

大家好!趙夢蝶揚起手,向大家打招呼。歡迎大家來到我的小屋,我就是你們最親愛的、最熱愛的、最可愛的莉莉蓮·戴娜·菲比。對,沒錯,你們可以叫我莉莉蓮,也可以叫我戴娜,叫菲比我也會答應。要是你叫錯了名字,那我們只有錯過的份了。

音樂聲響起。趙夢蝶扭動腰肢,慢慢移開了她的扇子。

我屏住了呼吸,扇子后面的,是與趙夢蝶另一半臉完全對稱的面容。

這場魔術完美無缺。我甚至覺得,趙夢蝶并沒有毀容,她只是以此作為借口,抵擋歲月流逝帶來的倦怠,并換取后半生長足的安逸。這是一種高明的做法。在一件事發(fā)生之前,先實現它,你就會發(fā)現之后的一切輕松了許多。

趙夢蝶扔掉扇子,跳起了舞。她身著旗袍,一只尾翼碩大的鳳凰爬上了她的身軀。

你敢相信嗎?我問身邊的譚利蘭。

她聳聳肩膀:回家是件值得開心的事。

離開精神病院后,我們出發(fā)去墓地,我不知道來致悼的人有多少、有哪些?;蛟S是莫馥成常年光顧的小飯館的老板娘,或許是曾經給他家做保潔的阿姨,或許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路人。葬禮給了他們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我們去參加一場派對,而且無需打掃殘局。

墓地在南京棲霞山附近。早些年,我經常來這里觀賞紅葉,后來葉子落了,又長出了綠色的。我不知道譚利蘭怎么看待這件事。葉子紅了綠,綠了又紅,而人只有變老。

當我走動

分開空氣

總是它

涌進

填補

我身后留下的空隙。

我不知道譚利蘭有沒有聽見我背的詩。當我們結束時,會有人剛剛開始。就像你早晨醒來,看見陽臺上的陽光,會有另一個地方的人,伴著星光漸次入睡。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其實,我開口說話,似乎只是怕譚利蘭看出我的恐懼。這里適合露天演出。到了黑夜,人坐在山腳下,放映機投影到山體上。山就是銀幕,而觀眾也是演員之一。這會帶來技術的新進程。

確實。譚利蘭說了兩個字,再不說話了。我知道她的心情:去見一個人的最后一面。當然,人這一輩子,有些人只會見一面,第一面是最后一面,最后一面也可以是第一面。就像我們在水中沉沒,會有與你體積一般的水流填補你戳出的窟窿。

莫馥成的葬禮沒有那么隆重,也沒有那么寒酸。幾個年輕女孩整理了花圈,幾個中年男子燒了紙。剩下的幾個,哭了一會兒。譚利蘭送上了一束鮮花??粗谋秤?,我突然很想和莫馥成這個人談談心,有關大象的魔術。我在很多地方都見過大象,比如動物園、生態(tài)景區(qū)等。大象其實是一種不能具體形容的動物。它的一個腳印,或者一坨糞便,都能讓你正確地意識到它的存在。一旦將它確定下來,大象的輪廓會變得更加模糊。

這里埋葬著優(yōu)秀演員莫馥成,我低吟著,也埋葬著一頭沒有形狀的大象。

譚利蘭站了起來。她的秀發(fā)披拂在肩頭,風揚起。她有一副好看的鎖骨,還有圓潤的脖頸。我看著她的側影,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誰。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是夫妻。我們只是被浩瀚人流擠兌到一起的兩個孤獨的人,這讓我對譚利蘭充滿了憐惜。如果她現在讓我躺在墓坑里,和莫老師談上幾句,我保不準還是樂意的。我閉上眼,感受青草味的氣流鉆入我身體的癢意。憂傷。憂傷會讓人打開毛孔,憂傷也會讓人力竭而死。

他真是個好演員。每個路過我的人,幾乎都會說這句話。看來,莫馥成確實是個好演員。他的一生中,曾短暫地擁有過譚利蘭,比如演出《雷雨》的那兩個小時。他還短暫擁有過來這里哀悼的大部分人,就連我,也在他關閉墓室門之前,得到了他熱烈、真誠又濕潤的擁抱。

你認為《雷雨》是悲劇嗎?譚利蘭問我。

當然,大家都這么說。

里面最大的悲劇是誰?

我想了一會兒:我傾向于周萍與繁漪,他們是被禁錮的人。

不,譚利蘭說,我認為是周樸園。

為什么?

譚利蘭沒說話,她看著工作人員合上石蓋,轟隆兩聲。

理由很簡單:因為他活下來了。

也好。譚利蘭又自言自語,如今他死了,獲得了平靜。

我看著風吹動獻祭的黃色菊花。一瓣,一瓣,又一瓣。我很想描繪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但眼前的一切太清晰了,我沒法同時看到它們之外的東西。譚利蘭蹲下身子,撿起了不知從何處滾來的飲料瓶,瓶子里的橙色液體晃蕩了幾下。我們站在彼此身邊,各自沉默著。

我們還是決定去看《完美冒險》。我相信,芭芭拉不會讓我們失望的,她有一頭金色的頭發(fā),金色頭發(fā)的女人不會騙人。我和譚利蘭打趣。譚利蘭打開包中的隨身鏡,抹起了口紅。

橘色的更好看。我對譚利蘭說。

譚利蘭在紅棕色上面疊加了橘紅色。一瞬間,我恍惚覺得,我們的白日是相互抵消,夜晚又是相互疊加。沒人能講清楚自己在夜里經歷的到底是什么,是酒精嗎?還是睡眠?似乎這些都有一定道理。一晚覆蓋一晚,就像潮水舔舐沙灘,白色的床單皺縮又被撫平。

影院表示,今日的票已經出售一空,麻煩我們明日再來。

我們坐在影院門前的臺階上,譚利蘭從包里抽出了香煙。煙頭上,有紅棕色加橘紅色的唇印。我從她的煙盒里抽出一支。如果就在這里坐上一晚,那也無可無不可。

煙霧在我們周圍彌漫開來,夜空上有隱約的北斗星,這邊一顆,那邊一顆。我們在北斗星的哪個方位?我陷入了沉思。我想起了那個被謀殺又被取代的小丑。他也許現在正躺在草叢之間,仰面看著北斗星呢。我們的狀態(tài)、姿勢、角度各有不同。

莫馥成老師的大象理論是怎么回事?我想聽聽。我說。

真正的好演員,是用身體托起大象,把它交到觀眾的手里。譚利蘭說。

我沒說話,將煙頭在臺階上摁熄。你還想不想看芭芭拉的《完美冒險》?

譚利蘭轉過頭看著我。

我知道小路。我說。

我們避開了售票員的眼目,走了一段鵝卵石小道,順著彎到了影院的后面。后門的插銷常年都比較松動,我用身體撞開了它,里面一片黑暗,兩邊是門房緊閉的房間,走廊里也沒有燈。我拉著譚利蘭的手,帶她走上樓梯。她的呼吸聲急促,像揣著什么東西走路似的。又繞了幾個彎,我們推開門,看到了銀幕的背后,一張巨大的、白色半透明的布。

就這玩意兒讓全世界的人為之癡迷?譚利蘭有些不屑。

撩開它,找個座位。我說。

譚利蘭沒動,直到銀幕上和我們反方向的芭芭拉吃掉了一個草莓餡餅,她才愿意和我走下臺。臺下一片黑暗,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見了我們,或許是全部。里面可能有我妻子的同學、我同事的愛人、我鄰居的侄子。只要有任何一個,我就會感到羞愧,同時又如釋重負。

芭芭拉演得很精彩,電影情節(jié)也無可挑剔,但我總覺得乏味。是的,需要味重一點的東西。我湊過身去,問譚利蘭現在去不去吃夜宵。

譚利蘭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如果我們去吃夜宵,到了賓館,可能就抱著枕頭睡過去了。我再也沒法將譚利蘭的頭發(fā)分成四等分,或者八等分了。

你知道人的每一天都是一個個不同的魔術嗎?散場時,譚利蘭問我。

我不禁想起了去年三月的那場魔術表演。小丑被人替換了,狗熊變得暴躁,馴獸員擔心著今天的門票錢,孩子們哭鼻子,只有一個男孩拿出了水槍,表示了對那個晚上的抗議。不得不說,那是個糟糕的夜晚,但我們依舊還在一起,這不就是魔術的意義嗎?

我認可你的說法。我說。

白日改變了世界,黑夜又將其慢慢歸位。到了另一個白日,我們又開始涂改見到的一切,這真是讓我們學會閉嘴的好辦法。

你這個修辭用得很好。

你想找個酒店嗎?還是就在這里吹吹風?

我聳聳肩?;蛟S呢?你要去長江邊看看嗎?

那個晚上,我們抽光了譚利蘭包里的所有煙。夜空中閃爍著星星,而我還是找不到那個人殺小丑的理由。我仰起頭,學著狗熊大叫了一聲,并沒有什么回音。街道上走著一群青年人,其中兩個已經不省人事。沒人能講清楚自己在夜里經歷的到底是什么。酒精,很大一部分是酒精。酒精讓人放松,也讓人嘗到了時間飛逝的滋味。我想和譚利蘭交流一下今晚的感受,她卻一手叼著煙頭,一手托著胸,瞇著眼思考著。對,思考。我不喜歡這個詞語,尤其用在女人身上,這是一場災難,而對于一個男人,災難無處不在。

無論置身于何處

我都是那個正在錯失的我。

我不知道譚利蘭如何看待我短暫的沉默,我只是在思考我背的這首詩,對,思考,我不喜歡詞語,無論今晚還是明晚,我都不喜歡。

你知道有個關于最好的演員的典故嗎?譚利蘭問我。

那是什么?

在法國的一個劇場,一個演員演了一個混蛋,演得很好,而臺下的觀眾,都誤以為是真實的。他們中的一個,掏出手槍,將那個演混蛋的演員打死了,隨即自己也吞槍自殺。后來,他們倆被葬在了一起,墓志銘上是同一句話:“這里埋葬著最好的演員和最好的觀眾?!?/p>

這真是件令人遺憾的事。我說,我也想看看那場以假亂真的戲劇。

不存在真假。譚利蘭抖落煙灰。任何事,都不存在真假,它們都發(fā)生過了。

譚利蘭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我沒有去送她,家里被我的妻子弄得一團亂,黃家駒的專輯散落一地,姚明簽名籃球漏了氣,香港老鬼片被掰碎了。我并沒有生氣,我知道她恨它們。當年,她流產之后,我在家里弄了些東西,比如會飄動的白衣服、若隱若現的哭聲、鏡子上偶爾出現的紅字,而那些老鬼片,我已經給她放了無數遍。她變得瘋癲,不可理喻。無論她怎么做,我都知道孩子不是我的。也許那個人比我高,也許比我有錢,也許還不只一個,那都無所謂了。如果這都是真的,那她確實也是個擅長扮演瘋女人的好演員,用精湛的演技掩飾自己的愧疚與悔意。

譚利蘭消失在我生命里的某一天,我照常關閉熒光藍的大門,出門上班去。走著走著,我又念起了那首詩。

我們都有移動的

理由。

我移動

是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

念著念著,我在街道上倒退起來。退出地鐵口,退出馬路,退出小區(qū),退出大門,退出臥室,一直退到我母親的子宮里。在那里面,我像一條魚缸里的金魚一樣。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能從這個地方出去的話,我會送給譚利蘭一打金魚。但是不可能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這是我出生前就已經確定好的一件事。

作者簡介

龐羽,1993 年3 月生,江蘇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現居南京;曾在 《人民文學》 《收獲》《十月》《花城》《鐘山》《天涯》《作家》等刊發(fā)表小說40 萬字,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選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獎項;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7 年卷;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