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龐羽:美國熊貓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 | 龐羽  2020年02月05日07:17
關(guān)鍵詞:美國熊貓 龐羽 青年作家

繼續(xù)在陵大讀研,是凌霄的第二個打算。至于第一個,凌霄不提,也沒人知道。她的導(dǎo)師還是夏謹。夏謹今年四十有余了,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女友。而一年中,總有那么些時候,女學生會跑到他家樓下大喊:“夏老師!快下來!”惹得鄰居艷羨不已。他們哪里知道,夏謹沒有手機。要找到他,除了飛鴿就是活捉。

有一天,凌霄在圖書館前面的河道旁,遇見夏謹。夏謹專心地看著河水。凌霄問他看什么呢。夏謹指著河中的黑翅白鵝說:熊貓。我在看熊貓。凌霄看去,這只白鵝的喙是黑色的,翅膀也是黑色的。但她還是搖搖頭:夏老師,這是鵝。夏謹搖搖頭:你見過熊貓嗎?

沒見過熊貓的人多呢,凌霄恰巧就是其中一個。這沒什么好羞恥的,就比如,你從來沒吃過甜甜圈。而甜甜圈總會在某個節(jié)點等你,比如二十二歲的生日派對,游樂場拐角的甜品店,夏日長廊里溫柔的叫賣聲。甜甜圈會以各種形式來到你的身邊。大熊貓也是?;氐剿奚?,凌霄沖著鏡子里的自己點頭。誰會看到她曾看到過的熊貓呢。也許是四川人,也許是一起旅行的畢業(yè)生,也許是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女孩??催^一次熊貓的人,有百分之七十二的可能,會再次見到那頭熊貓。凌霄知道的,她見過那只鵝幾百次了,誰也保不準它不是熊貓。

凌霄沒有去吃她假想中的甜甜圈。有時候,甜甜圈一旦被吃掉了,它就不甜了。所以大熊貓將巧克力甜甜圈掛在眼睛上、胳膊上、腳腕上。凌霄懷疑,哪一天,熊貓會吃掉自己的手和腳。畢竟沒有人能抵擋巧克力的魅力。凌霄與鏡子里的自己道別。以后,她會出現(xiàn)在別的鏡子里。這個鏡子里的自己和那個鏡子里的自己,是不是同一個呢?凌霄沒法把握這個問題。也許,她早就和鏡子里的自己互換肉身了,只是靈魂還未察覺。

熊貓臺燈還在桌子上。按住它的肚臍眼,燈光會從它的眼睛里投射出來。這是凌霄的朋友彭雀送她的。后來,彭雀去美國留學了,熊貓臺燈也壞了。凌霄沒有扔掉它。也許,彭雀回國了,臺燈會再次將自己點亮。凌霄一直將它放在那里。它曾照亮了這間屋子的某個地方,將來還會繼續(xù)照亮。

在陵大,總有那么一部分人,對熊貓很癡迷。有那么一陣子,凌霄能見到熊貓狗。它的腳和耳朵都被染黑了,眼瞳也黑得出奇。凌霄包里備好了火腿腸。然而,熊貓狗從出現(xiàn)到消失,都沒能吃上一口。陵大小百合上說,它被人收養(yǎng)了。后來又說,它跑到體育學院 學健美了。最后說,熊貓狗被不良商販逮走了,要么成了里脊肉,要么成了羊肉串。

凌霄在校園里尋覓了半個月,線索全都指向了門口的燒烤店。是有那么一點憤怒的,畢竟熊貓是國寶。哪怕是個假冒的熊貓,那也算是個校寶。不過,小百合上的帖子熱度很快就過去了。選課攻略、打分黑幕、輔導(dǎo)員和學生的愛情故事,沒有人再去關(guān)心羊肉串的前世今生。凌霄還是那樣,一個人坐在自習室里,看會兒書,偶爾又打會兒盹。每次困倦時,她總期待能夢見熊貓。她的熊貓是什么模樣呢?三角形的,嫩黃色的,長著一雙翅膀的。凌霄對自己的想法有些困惑。如果真是三角形的、嫩黃色的、長著一雙翅膀的,她還能認出它是熊貓嗎?如果我們已經(jīng)默認,熊貓是黑白的、3 圓滾滾的,那遇到完全不同的它,我們應(yīng)該稱它為什么?它還會被熱烈而真摯地愛著嗎?

凌霄還是會去河邊看看那只黑翅白鵝。她不確定熊貓會不會游泳,然而,有些熊貓能從中國游到美國去。一個新聞徹底炸裂了。有人在美國的丘陵里發(fā)現(xiàn)了野生熊貓。這和歷史有關(guān)。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一個叫露絲·哈克尼絲的女人,來到中國成都,活捉了一只大熊貓,取名為“蘇琳”。入海關(guān)時,她將蘇琳登記為“一只形狀怪異的哈巴狗”?;氐矫绹闪恕靶茇埛蛉恕?,將蘇琳賣給動物園。其實,露絲帶回了兩頭熊貓。另一只叫蘇森。雖然她聲稱已將蘇森放歸中國成都,但蘇森當時已懷孕。美國當局保留了熊貓的精子與卵子,躲在實驗室里秘密研究。由于缺乏天敵與環(huán)境阻撓,美國熊貓已經(jīng)悄然蔓延開來。這是新聞上播報的,證據(jù)就是有人在美國西貝思山上拍到了熊貓活動的視頻。凌霄打開視頻,還真是。

夏瑾說,不可能。熊貓是守舊的動物。凌霄說,鵝都可以是熊貓,那美國為什么不可以有熊貓。夏瑾不說話,將手里的面包一點點掰碎。黑翅白鵝發(fā)出了歡快的叫聲。

你知道,相信某種莫須有的東西,會給人活下去的勇氣嗎?夏瑾扔掉了最后一小塊面包。

凌霄想了想:你是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基督山伯爵》之類的文學作品嗎?

是,也不是。夏瑾靠在欄桿上。白鵝抖抖脖子,游遠了。

凌霄看著夏瑾的側(cè)臉。許多女學生都愛看他的側(cè)臉,像連綿的山脈一樣。凌霄不知道他為什么單身到現(xiàn)在,不過,既然美國都有了大熊貓,那單身四十多年,并不是件值得探究的事。凌霄看著橋下的河面,河水照出了凌霄的臉,隱隱約約的,一會兒眼睛長了,一會兒嘴歪了。凌霄感到了放松,這次她看到的才是真實的自己。一天中,人的嘴是變化的,一會兒是線,一會兒是圓,一會兒又是多邊形。人的眼睛也是,一會兒裝著利益,一會兒裝著純真,一會兒又裝著憧憬。鏡子截取的不過是我們的瞬間。凌霄沖著河水里的自己招手。那般濕漉漉的自己,在另外一個維度張開了晶亮的鱗片。親愛的不存在。親愛的虛無。親愛的空蒙與渺茫。凌霄收回了自己的手。在她十歲時,就已經(jīng)夢到了這個段落。我們是活在某個人的記憶里嗎?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允切茇垼苛柘鲰樦鴻跅U,慢慢矮了下去。她聽見了自己節(jié)節(jié)敗退的聲音。

那個送凌霄熊貓臺燈的彭雀說,那件事已經(jīng)鬧翻天了,他們大學就已經(jīng)組織了好幾場社會實踐活動,去西貝思山探索熊貓的生活痕跡。凌霄說,找到點什么沒。彭雀說,還真有。有一隊找到了幾坨動物糞便,應(yīng)該就是熊貓的。還有一隊找到了黑白夾雜的毛發(fā),正準備送去DNA 檢測。華盛頓那里還組織了科考隊。內(nèi)華達州已經(jīng)準備給熊貓立法了,任何傷害美國熊貓的行為,都會受到法律的懲罰。懷俄明州表示,周一到周三,如果有人說了對熊貓不敬的話,可以被其他人起訴。美國已經(jīng)瘋狂了,加拿大也不甘示弱。據(jù)報道,這兩周,加拿大出境美國的旅游,比同期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三,基本都是來內(nèi)華達州尋覓熊貓蹤跡的。凌霄還想問更多,結(jié)果對方的舍友喊了起來:有沒有成都的中國留學生?

文院樓的磚瓦褪色了。凌霄一個人坐在天井的池邊。冬天的時候,這里演過一場戲劇,名字叫《黑與白》。戲文的老師組織了這場室外演出。那天很冷,還下著冰雨。觀眾站在樓里,看著天井里的演員冒著細雨匆匆走過。還有幾個女孩,穿著裙子,在池子里走來走去,嫩白的腿肚子有些哆嗦。關(guān)于情節(jié),凌霄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是講的一個人如何在這個世界連連碰壁,丟失自我,最后異化出了翅膀,向這個世界宣示,他就是如此不同。結(jié)尾就止于他的宣示。凌霄感到惋惜。這是戲劇的結(jié)尾,但不是生存的結(jié)尾。如果真如劇中所說,最后,他可能被殺掉,也可能被關(guān)入籠子里。就像熊貓一樣,要么變成熊貓皮,要么成為人人瞻目的食鐵獸,不可能自由的。當你決定與眾人不同時,你就會失去他們口中的黑與白。凌霄離開了文院樓,撐起了傘。她感到自己在蒸發(fā),又感到身體的某一部分濕潤起來。

夏老師,熊貓活得比人快樂嗎?凌霄這樣問過夏瑾。

你認為快樂重要嗎?夏瑾反問凌霄。

后來,他們換了話題,比如魏晉風骨啊、建安七子什么的。凌霄不敢問夏瑾,在那個時候,熊貓是怎樣生活的?可能夏瑾也不太清楚。就像這么一個問題:世界上有無數(shù)個人,但只有一個“我”,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是什么、“我”存在于哪里、如何存在,而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后,“我”又是什么、存在于哪里、如何存在?宇宙茫茫幾百億年,為什么會存在一個“我”,我人生短短幾十年,為什么要來這走一遭?這些問題,沒有人真正解答過。有時候,凌霄喜歡坐在宿舍的椅子上,看著那盞熊貓臺燈。那么多人愛熊貓,可是熊貓快樂嗎?

美國熊貓的熱度此起彼伏。抖音、美拍、快手,幾乎所有視頻軟件上,都出現(xiàn)了它的視頻。哥倫比亞大學的一伙學生,在西貝思山崖上,拍到了大熊貓活動的視頻。大熊貓在爬樹。大熊貓在蹭癢。大熊貓在瞌睡。短短3 分鐘的視頻,瞬間點燃了全球。美國報道說,這是突破了生物學、地質(zhì)學、氣候?qū)W的一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科學發(fā)現(xiàn)。加拿大報道說,根據(jù)有關(guān)研究,加拿大很快也將有熊貓棲居。日本報道說,熊貓將不再是中國的專利,日方以后會和美國引進熊貓。澳大利亞報道說,熊貓在美國出現(xiàn),不排除熊貓具有長時間游泳的本領(lǐng),有望將來某一天,熊貓會移民澳大利亞。彭雀說,西貝思熊貓已經(jīng)占據(jù)美國頭條一個星期了。沒過多久,她也開了一個抖音號,專門跑到美國的各大景點,拍攝如何畫熊貓仿妝。彭雀的粉絲已經(jīng)達到30 萬人了,美國也有真人秀節(jié)目,邀請她去做客。

凌霄還是那樣,去杜廈圖書館看書,又到十食堂吃飯。這種生活,已經(jīng)重復(fù)了四五年。她認識彭雀也是這么長時間。然而,陵大的任何一個學生,都不了解彭雀,包括她。出了那件事之后,教導(dǎo)主任建議她退學,她啪地踩爛了教務(wù)處的椅子。后來,她還是畢業(yè)了,通過托??荚?,考取了紐約的一所大學。 臨別前,彭雀送了她一個熊貓臺燈。彭雀知道她喜歡熊貓。在此之前,她們約好去小紅山看熊貓的,后來也沒去成。

離開十食堂后,凌霄又去了文院樓。夏瑾在辦公室查閱資料。

夏老師,你能帶我去看看小紅山的熊貓嗎?凌霄問。

夏瑾有些吃驚。

我有一個朋友,約好一起去看熊貓的。后來,我朋友迷路了。

小紅山動物園就在1 號線,你完全可以——

一個人去看熊貓,實在是一件令人難受的事。

夏瑾立在那里,微微頷首,似乎答應(yīng)了。

凌霄拿起夏瑾書桌上的保溫杯,喝了一大口,咕咚咽了下去。

太陽也停止了聒噪。

夏老師,你碰過女人嗎?凌霄抬起眼,直視夏瑾的眼睛。

夏瑾將手中的書本塞入了書櫥。那么咔嚓一聲,像是某種鳥類的殞沒。

離開文院樓后,凌霄去了陵大和園的燒烤店。她點了羊肉串、雞肉串、腰子肉、烤牛排??敬槐P盤端上來,她沒有動,坐在那兒愣神。過了一會兒,她把肉褪了出來,堆在了一起。

老板。凌霄端著一堆肉,走了過去。這是狗肉嗎?

正在燒烤的小伙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凌霄說,你殺了我的熊貓。

熊貓被殺死的時候,會看向美國的方向嗎?夜里,凌霄睡不著,看著天花板,胡亂地想著。熊貓一生活動范圍不過方圓幾百里,它會不會想到離這片大陸很遠的一個地方,那里也可以看到夜晚的月亮。幾百年前同是兄弟的另一頭熊貓,正在那里孤獨地磨蹭著樹皮。它們都看著同一個月亮,有著同一份故土的鄉(xiāng)愁。想到這,凌霄更加睡不著了。她突然很想把那只美國的熊貓帶回來。

凌霄走出了寢室,撥通了彭雀的視頻。美國那會兒還是早晨,西貝思山上朦朧的朝陽。

怎么樣了?凌霄問彭雀。

彭雀臉上的熊貓妝還沒卸干凈。一只眼圈是黑色的,一只是棕色的。她摸了摸鼻子,手上蹭下了一塊黑:挺好的,賺了些錢,我準備去好萊塢看看。

你準備闖好萊塢了?凌霄有些詫異。

熊貓火起來了,有個好萊塢的編導(dǎo)準備拍有關(guān)的紀錄片,興許我也能幫忙。

那你學業(yè)怎么辦?

彭雀垂下了頭,我又不是為了學業(yè)才來美國的。

凌霄沒說話。她看著走廊外的月亮,碩大、肥美的月亮。不,剛才她想錯了。即使是同一輪月亮,中國的熊貓和美國的熊貓,都不可能同時看到,這讓凌霄感到沮喪,她蹲在地上,想起了生命中的很多人。有的瘦,有的愛喝奶茶,有的寫得一手好字。他們與她,都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她喊,他們只能聽到只言片字。她哭,觸摸到的卻是冰冷的二氧化硅。似乎沒有人能突破這層玻璃,就像兩頭一模一樣的熊貓,卻隔著浩瀚的大海。

你呢?彭雀問了一聲。

老樣子唄。

你爸有消息了嗎?

凌霄沒有回答。她伸出手,摘下了月亮,塞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你看天,天是不是黑了?凌霄問彭雀。

彭雀側(cè)了側(cè)臉,微微皺起了眉頭:亮著呢,凌霄,你是不是又有幻覺了?

他們帶走了我的爸爸,我那時還小,他 們有的拿鋤頭,有的拿菜刀,有的拿棍棒。我爸爸被打得血肉模糊。他們帶走了他,我問我媽媽他們是誰,我媽媽沒有回答我,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他們就是他們,他們不是其他什么人。凌霄喃喃著。

凌霄,你該睡覺了,回去躺著,你會好受一些的。

凌霄點點頭,關(guān)掉了視頻,在走廊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凌霄并沒有去上課,而是去了圖書館,看了一天“美國熊貓”的報道。有人說,美國熊貓其實是美國棕熊的一個分支,與中國的沒有多少關(guān)系。有人猜測,這是美國聯(lián)邦在露絲·哈克尼絲熊貓基礎(chǔ)上研究出的克隆熊貓。還有人說,沒有這么復(fù)雜,就是中國海關(guān)查驗還不夠嚴格,有人偷偷將小熊貓帶到美國西貝思山上。就此,有很多人發(fā)起了討論,西貝思山究竟適不適合熊貓生存?熊貓日常食物來源哪里?有人還特地去研究美國有多少種竹類。

彭雀的熊貓妝直播火到了國內(nèi)。她告訴凌霄,湊夠了路費,想離開學校,去世界周游一圈,再回國。凌霄說,那你以后怎么辦?彭雀說,網(wǎng)絡(luò)直播的收入已經(jīng)夠她生活了。凌霄問她,回不回來看夏老師?彭雀咬咬牙,又搖搖頭。凌霄依稀還能看見她胳膊上的刺青。那天,她將想給夏瑾說的話文滿了全身,赤身裸體走在操場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夏瑾始終沒有出現(xiàn)。凌霄不知道她何時洗掉了身上的文身。也許那只是褪色,很多東西都會褪色的,比如天上的星星,它們終將褪色為黑洞。

這場美國熊貓鬧劇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有人在山腳發(fā)現(xiàn)了熊貓玩偶服,還有許多模仿腳印的模具,于是質(zhì)疑聲四起。后來,熊貓糞便證實為一個三十歲白人男子的人類糞便,黑白毛發(fā)來源于一頭驢,最先出現(xiàn)的熊貓視頻,調(diào)整清晰度之后,讓人大呼熊貓的真假。美國政府怒了,加拿大政府笑了,日本政府著手準備向中國申請熊貓的租借手續(xù)。澳大利亞又發(fā)明了一種塑料鴨蹼,套在哺乳動物的手腳上,可以讓它們學會游泳。

彭雀的面容出現(xiàn)在了面前。她換了一身裝備,登山靴、沖鋒衣、帳篷。凌霄問她干什么去。彭雀說,她就不相信,美國沒有熊貓,她會去把它帶回來,給你們好好看看。

凌霄勸她不要去。西貝思山雖然不夠有名,也不夠高大,但畢竟是座鳥不拉屎的野山,有些地勢還很險峻。在一座陌生、未知的山前,一個女孩子的力量太弱了。

是彭雀掛斷電話的,她似乎已經(jīng)急不可耐。凌霄放下了手中的書,去了文院樓。她走入了天井,將雙足沒入池水中。今年冬天,這里有過一場戲劇,叫《黑與白》。那天下著冰冷的雨,那些女孩子都凍哆嗦了。你有勇氣與眾人不同嗎?你有勇氣黑白顛倒嗎?你有勇氣一口撕爛自我,沖破肉身的桎梏嗎?凌霄垂下頭,水波緩緩流著。她感覺自己長出了翅膀。它們緩慢地伸展著,抱住她脆弱的身軀。

全世界都在討論那個扮演成熊貓的人,無人知道那個人是男是女。也許是個女孩,因為肥胖和雀斑問題從不多說話。也許是個男孩,偷了朋友的吉他,卻沒有一個好歌喉。凌霄閉上眼睛,她能看得見,一個孤獨的人,穿著厚厚的熊貓玩偶服,一步一個腳印地穿過重重沙漠,熱浪從腳底升起,彎曲了若隱若現(xiàn)的山影。他無所畏懼,依然笨拙地走向西貝思山。在西貝思山上,他采集山間的野果,捕撈溪水里的游魚,有山風,有鳥語。他忘記了自己來自于城市,忘了自己曾行走在車 水馬龍的街道上,也忘了自己曾被這個世界賦予的名字。他是熊貓了,他本來就是熊貓,熊貓不該特定為某一個,熊貓就是所有的我們。

凌霄沒能睡得著。她想起大學生活動中心的排練室,還有許多動物玩偶服。前段時間,黑匣子劇場排練了兒童劇,道具還留在排練室,鑰匙在走廊拐角的滅火器紅盒子里。

天還沒亮得完全,陵大就出現(xiàn)了一頭熊貓。也許和西貝思山上的差不多,也許彼此本就是不同的個體。起早打卡的同學,紛紛路過這頭熊貓。有的步履匆忙,有的停下來,和熊貓拍張合照。在陵大校園里偶遇一頭熊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熊貓沒有停止它的步伐,它去了操場,有些學生在晨跑;它去了食堂,拂去了餐桌上的油跡;它又去了河水邊,等待黑翅白鵝再一次出現(xiàn)。沒有人知道熊貓是誰,它只是默默地長大,擦去大地上前人的腳印。

變成熊貓是什么滋味?凌霄也沒法回答自己,只是在悶熱的玩偶服里,她終于有點理解這個世界了。舍樓里酣睡的學生們,有的慢慢抽出了鹿角,天亮又萎謝;有的長出了狼牙,在月亮下嗷叫;還有的嘰嘰喳喳地唱著歌,你挨著我,我挨著你,訴說生存里的撫慰與艱辛。

熊貓會下山來嗎?那只涉過沙漠的熊貓,還會下山來嗎?凌霄看著窗外的月亮。又一天過去了,我們能變成熊貓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彭雀被一只獵犬找到了。她已經(jīng)在山里尋找了三天三夜,野果太高,她夠不著,溪水里的魚又太滑。這次搜救行動,還上了中國的熱搜:一個留學生在美失聯(lián),是人口販賣,還是蓄意謀殺?后來在彭雀室友的提醒下,美國警方開啟了搜救行動。彭雀被發(fā)現(xiàn)時,垂坐在山石上,身邊錯落著撕成條狀的壓縮餅干包裝紙。彭雀被送入了病房。

他們把我賺的錢全拿走了。彭雀對視頻里的凌霄說。

為什么?

他們說美國的救援費很貴,我可是要去好萊塢的……彭雀低下頭。

別傻了,那頭熊貓是人扮的。

彭雀抬起頭,臉上的肉堆成了球:凌霄,你說得對,其實我也是熊貓。你快點告訴這個世界,熊貓找到了,就是我。你做個全球直播,讓好萊塢制片方過來,我一定會讓他們拍一個很棒的紀錄片。

別傻了,彭雀。

彭雀沉默了很久。突然,她捂住臉,肩膀一聳一聳,啜泣起來。

你喜歡我的直播嗎?彭雀捧著滿面的淚水問。

你是世界上最真實的熊貓。凌霄說。說完,她也沒能忍住淚水。她吸著鼻子,淚水似乎倒流回了眼眶。她擰開熊貓臺燈的開關(guān),沒有亮。似乎這一天沒有亮起來,以后再也不會了。

彭雀被發(fā)現(xiàn)的那天,黑翅白鵝也被發(fā)現(xiàn)了。學校要換水,水位退去后,學生們發(fā)現(xiàn)它被困在了隔離網(wǎng)上,生命已經(jīng)垂危。救上岸后,白鵝很快斷了氣。學生們把它安葬在陵大校園的角落里。

夏瑾找到了凌霄,說明天他有空,想帶她去小紅山看熊貓。

你知道它死了嗎?凌霄問夏瑾。

夏瑾沒說話,帶著凌霄去和園門口吃了鹵味。他一個人喝了兩瓶酒,下酒菜是熏鵝。

1 號線似乎無限漫長。夏瑾坐在凌霄的左邊,凌霄坐在夏瑾的右邊。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熊貓的兩只耳朵,左耳在右耳的左邊,右耳在左耳的右邊。凌霄想起了很多事,比如熬夜奮戰(zhàn)政治理論啊、名次掉隊痛哭一場啊、失去了當學生會主席的機會啊。這些都是令人煩心的事。如果人的一生就如此度過,那會怎樣呢?凌霄抱著自己的肩膀。她感到了冷。人的一生無論怎么度過,都會是孤獨的。只是有人不加理會,有人閉口不談。她又想到了熊貓。熊貓一生,只在幾百里的范圍里活動,它能明白,這個世界是由多個幾百里組成的嗎?它能明白宇宙的浩瀚嗎?不過,知不知道也無所謂。宇宙有它的直徑,無論多么廣闊無垠,它都能折算成有數(shù)字的“幾百里”,這讓凌霄感到安心。這是熊貓的哲學,也是宇宙的。

動物園里熱氣騰騰,獅子、老虎、黑熊、猴子,這便是生活的可控感。凌霄跟著夏瑾走著,一只孔雀朝著他們張開了尾扇。凌霄指向孔雀,夏瑾面容沉靜。走過了很久,凌霄回頭看,那只孔雀依然張著尾扇,它肯定想成為其他什么東西。凌霄想。比如,一頭熊貓。

熊貓正在館里啃竹子。凌霄招了招手,熊貓似乎沒看見。

夏老師,你見過幾次熊貓?

很多次。夏瑾說。

一個人嗎?

夏瑾抿了抿嘴唇:不是。

當初那個人,嫁人了吧?

夏瑾看著熊貓,熊貓也看著他。

她不在了。夏瑾言簡意賅。

生了病嗎?

夏瑾垂下睫毛,又抬起眼。熊貓扔掉了竹子的底部。

跳舞。

跳舞時猝死嗎?

夏瑾不再說話。熊貓在館里來回滾著,撞翻了牛奶碗。牛奶染白了它的手,忽而又褪色了。人群發(fā)出了驚呼聲。小孩子舉著手機拍照。后面的人想往前擠,夏瑾和凌霄之間,塞了一個人,又兩個。

凌霄看見夏瑾朝熊貓行了個軍禮,隨后他的右手變成一把槍,指向了自己的太陽穴。

人群中一陣猛烈的騷動。凌霄伸著脖子往前看,原來,熊貓走入了水池里,正悠哉悠哉地游泳。

你相信熊貓就是那只白鵝嗎?凌霄朝著人群外的夏瑾大喊。

人們進進出出。夏瑾站在那里,長出了松軟的獸毛。

回程的地鐵上,凌霄問夏瑾:去相信某些莫須有的東西,能支撐人活下去嗎?

不是所有時候都如此。夏瑾說。

過了一會兒,夏瑾又開口:不過,大部分時候,都如此。

凌霄還想去看看那頭熊貓,也許就是和它聊聊天、喝杯茶什么的。她不知道它是否愿意,也許它要睡個午覺,也許它正在減肥。這些都不是聊天的好時候。她又想到了西貝思山,那里還有一頭熊貓。也許真有那么一天,她獨自穿過茫茫沙漠,來到西貝思山腳下,和那頭熊貓喝上一杯。無所謂啤酒,還是82年拉菲。他們會是很好的朋友。突然間,她又想起了她的第一個打算。她感到全身的肉正在搐動,巧克力甜甜圈掛滿了她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