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龐羽:問詢鯨魚
我在朗日鎮(zhèn)無所事事地轉(zhuǎn)了一個下午。我想遇到熟人,又不想遇到。這陣子,我很需要這樣的一個下午。陽光在鎮(zhèn)子里浮動,可以看得見蚊蠅飛舞。賣燒餅的已經(jīng)出攤了。燒餅的咸香混雜著陽光的焦味,路的盡頭,一輛馱著早市西瓜的卡車徐徐開來,人們走在這兒,又走到了那兒。似乎一切皆可回頭。我深吸一口氣。風(fēng)卷起了塵土,廣告牌上的女明星笑得一顫一顫。
朗日鎮(zhèn)舊了一些。我們都曾在這里張望過。
那時,我們其中一個說,朗日鎮(zhèn)外面就是北京,中國就是由朗日鎮(zhèn)和北京構(gòu)成的。另外一個說,他去過天津。原來那個就說,那就再加上天津。又有一個說,他舅母在重慶。那個就說,嗯,剛剛漏了重慶。長大后,我們才知道,世界是朗日鎮(zhèn)、北京、天津、重慶之后,還要加上很多很多東西的一個地方。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我們在中學(xué)里跳皮筋、踢毽子,在黑板報上畫出無數(shù)或長或短的彩色線條。
我這次回來,是參加王佳的婚禮。王佳是我們中間最漂亮的那個女孩子,她也是我們中間第一個擁有二十四色彩筆的人。她給自己畫了一條金色的項鏈、粉色的戒指,那是她的嫁妝。
關(guān)于禮物,我還沒想好。我和王佳大概有十五年沒見面了。十三歲那年,我們舉家離開了朗日鎮(zhèn)。后來王佳也走了,去了市里讀中學(xué)。我和王佳的關(guān)系不是最好的。但前段時間,王佳找到了我的微信,她說難得的機會,想和大家見一見。
我并不是太期待晚上的婚宴。我想,買兩塊黃燒餅,一小盒涼粉,再炸一串臭干,趕得巧的話,還有雞絲春卷。這些就已經(jīng)夠了。我一個人坐在街角的石墩上。石墩邊有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幾個瘦黑的男孩騎著自行車穿過街道。墻壁上的絲瓜正綠。咸魚被收走了。不遠處傳來滋滋的炸串聲。一個身形肥胖的女孩將煎餅舉過了頭頂。
不知過了多久,我起身了。陽光還沒止息,朗日鎮(zhèn)似乎被什么托住了,悠悠的,蕩蕩的,讓人看不清楚。唯一能讓我確定的,是屋檐上的新燕,對著太陽張大了嘴巴。它們年年都會回來。我站在屋檐下,立了一會兒。那幾個騎自行車的男孩回來了,車把手上掛著魚簍,時而有水花濺出來。喂。我喊了一聲。領(lǐng)頭的男孩舉起了胳膊:什么事?我搖搖頭。男孩們騎遠了,我才喊出來:太陽太大了,你們慢點騎。
我追著男孩們的車轍痕跡,到了古街。沿街曬著怎么也曬不完的麥秸。在我小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曬了,曬到了現(xiàn)在。我在街角的雜貨店買了杯礦泉水。夕陽已經(jīng)歪斜了,我朝酒店走去。我手里的礦泉水灑了一路。臨了,我拋下礦泉水瓶,嘩地踩扁,扔向了夕陽。
我沒有聽見它掉在了哪里。
賓客還沒到齊。一個戴眼鏡的男孩朝我招手。仔細辨認,是那個去過天津的沈浩然。他旁邊是個打扮時髦的女孩,如果我沒猜錯,她是舅媽在重慶的焦嬌。另一個女孩在席邊抽煙,或許不是女孩。我走近了看,是林夕路,就是那個說中國只有北京和朗日鎮(zhèn)的那個女孩。她剃了平頭,左耳戴著四五個耳環(huán),右耳邊畫了文身,是火焰的形狀。
來了?林夕路摁熄了煙頭。
剛才來的一路,我在想誰會和我說第一句話,沒想到是夕路。當(dāng)年,她是孩子王,縱橫沙場。她沒有必要和我先說話的,不過說也說了。我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焦嬌努力吸著肚子。沒錯,她的連衣裙太緊身了,勒得人心慌。沈浩然打開了橙汁,給我倒了一杯。
怎么樣?沈浩然似乎要和我套近乎。
橙汁不錯。我并沒有抿上一口。你熱嗎?
沈浩然嘿嘿笑了,他抽出桌子上的席卡,扇起了扇子:快到夏天了啊。
我們突然沉默不說話了。林夕路躺靠在椅背上,她瞇著眼睛瞧我們每一個人。
林姐,你還真去非洲了?。可蚝迫怀槌鲆恢?,遞給林夕路。
林夕路沒接:當(dāng)然。我見到了獅子、老虎、大象,還有鯨魚。
非洲有鯨魚嗎?沈浩然問道。
林夕路沒有回話。
沈浩然自己笑了起來:呵呵,也是哦,非洲旁邊也是海。
我們又各自沉默起來。賓客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進來了。
呵。焦嬌說話了,都是二婚了,還辦什么婚禮?
二婚?我重復(fù)了她的話。
她媽打麻將輸了,把她給了蔡家的小兒子,去年才離的婚。焦嬌伸出手。她剛做了美甲,盈盈的紅亮。
按規(guī)矩,二婚是不該大操大辦的。沈浩然應(yīng)和道。
嘁。焦嬌說,做成這個樣子,無非是告訴我們,她日子好過了唄。
新郎是誰?我問。
老板老是老了點,好歹也姓老,是個老板。
焦嬌聳聳肩。
做什么的?林夕路瞥了一眼,搭了一句。
焦嬌努努嘴:包工頭。
似乎我們對土木工程類的工作提不上興趣,沈浩然起身打電話,焦嬌對著手機自拍,林夕路又抽出一支煙。我陷入了慌亂,給鄰座的空位滿上了一杯橙汁。
婚禮和我參加過的婚禮沒什么不一樣。
播放婚禮花絮,新郎新娘上臺,禮儀講話,新郎給新娘戴上戒指,大家舉起酒杯祝福,燈亮。王佳跟著那個矮個新郎后面,一杯杯敬酒。
喲,今天挺美。焦嬌翹著小拇指,舉起酒杯。
謝謝各位能來參加我的婚禮。王佳雙手握著酒杯,朝我們鞠躬。
沈浩然給新郎遞上了名片,兩人客客氣氣地笑著。
林夕路沖著王佳喝干了橙色的液體:還得謝謝你還記得我們。
沈浩然似是講了一個笑話,新郎笑個不停。王佳壓低了聲音對我說:結(jié)束后你們都別回去,我?guī)銈兂鋈ネ妗?/p>
這句話我記得?!拔?guī)銈兂鋈ネ妗薄_@是我們之間的暗號。只要我們之間有好地方玩了,或者有新玩具了,就會有人這么說。林夕路帶我們?nèi)ミ^芝麻地,沈浩然給我們玩過飛機模型。王佳是我們中學(xué)最好看的女孩子。不只中學(xué),可能還是朗日鎮(zhèn)方圓百里。我們都很羨慕她。她對我們也好,收到的芭比娃娃、玩具汽車,布滿了我們的指紋。
你說的是我們?nèi)繂??我挑高眉毛?/p>
王佳漸漸露出了微笑。她擁抱了我。瘦削的身體里,有鳥雀顫抖。
王佳果然在那里,我知道她會在那里,我們坐上了她的車。
佳姐,這是寶馬吧?不少錢吧?沈浩然湊過腦袋問王佳。
這是聘禮。王佳簡單地回了一句。
嘖嘖。焦嬌說,新郎怎么不來追你?
他喝多了,在房里睡覺呢。
喝得再多,不見得新婚夜還這樣吧?
王佳笑了笑,小聲地說:為了和你們聚聚,我買了些安眠藥。
焦嬌哼了一聲:你還是那樣。
你爸媽呢?林夕路插了一聲,他們怎么樣?還在做燈具生意嗎?
早不做了,我爸去深圳了,在賽馬場工作。
我媽運氣不好,在家里待業(yè)。
運氣不好?那就是錢全都輸光了。深圳我倒也去過,賽馬我也見過,只是賽馬的時候,打掃馬廄的人從來不露臉。焦嬌昂起頭,看著王佳的背影。
沈浩然覺得氣氛有些僵持,就用胳膊捅了捅林夕路:夕路姐,非洲什么樣子?。块L頸鹿到底有多高?
你知道,在非洲某個部落,話多的人要被閹掉嗎?林夕路翻了眼白。
沈浩然咽了一口口水,我們之間,再也沒人說話。
汽車在朗日鎮(zhèn)行駛著。我第一次這么仔細看朗日鎮(zhèn)的夜景,闊大的天是深藍色的,黑色的云穿梭。半彎的月亮?xí)r隱時現(xiàn)。月下的房屋都睡了。隨著月影,它們閃現(xiàn)著不一樣的暗淡光芒。河邊立著一排燈。偶爾能聽見狗叫聲。橋上有人影,倏忽又不見了。新造的公園里還蕩漾著歌聲,遠遠聽起來,像某種梵音。再沒有這樣的夜晚了,我默默地低下了頭。車胎壓過了一個凸起的東西,我們都微微一震,卻沒有人愿意開口。
已經(jīng)遠離了朗日鎮(zhèn),我們依舊沉默。四周是農(nóng)田,堆放著收割好了的麥秸。再往前開,是魚塘。林夕路曾在農(nóng)田里挖出過人骨,小腿骨的那種,誰不聽話,她就用腿骨打那個孩子。后來,她送給了中學(xué)的生物老師。沈浩然曾經(jīng)掉進過魚塘里,他不會游泳,后來被人救起來了。焦嬌既不喜歡人骨頭,也不喜歡魚塘,她只會朝人吐口水,噼滋噼滋的那種。我們玩得都很好。王佳曾經(jīng)收集過我們每個人的指甲和頭發(fā),撮合在一起燒了,她說,這樣我們就永遠不分開了。
王佳關(guān)閉了后座的車窗,帶著淡淡焦香與水氣的朗日鎮(zhèn)氣味,與我們有了隔閡,這種隔閡,已經(jīng)生長了多年。我不記得是何時將它種下的。它發(fā)芽、抽節(jié)、開花,過程沉默,又有條不紊。我抬頭看著王佳的背影,一瞬間,我害怕失去她。似乎失去了她,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的時光就會從此煙消云散。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讓我驚訝的是,是我打破了沉默。
怎么說呢,還行吧。王佳說。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坐在王佳身旁的焦嬌,放下了她的手機:聽說,人家薛子恒又找了一個,98 年的,懷上了,男孩。
我依然看不見王佳的表情。
日本的男孩都喜歡看動漫嗎?我轉(zhuǎn)頭問林夕路。
也不全是吧。林夕路緩緩轉(zhuǎn)過頭,就像不是每一個中國人都見過龍。
那么說,你見過?沈浩然興奮起來。
你對著太陽看,能看幾秒?林夕路問。
你閉上眼的一瞬間,就能看見龍。
沈浩然扒著窗戶,卻怎么也找不到太陽。
王佳似乎笑了,肩膀一聳一聳的。
你們家還有太陽牌的燈泡嗎?林夕路問。
原本輕松的氛圍,又冷落了下來。
早就停產(chǎn)了吧。沈浩然嘟噥著。
王佳帶我們?nèi)チ艘粋€廢棄工廠。工廠在農(nóng)田的西南處,我們用千斤頂砸開了鐵門。門口堆放著幾個生銹的大桶,里面還有些褐色液體。
這是什么工廠?沈浩然問。
并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我們繼續(xù)向前走,就像十幾年前一樣。朗日鎮(zhèn)的大小廢棄建筑物,我們都曾踏足。沈浩然曾經(jīng)還被舊電廠的老鼠夾夾過。我們掰不動,就一人抬半邊,帶著他一瘸一拐地回家。他在家休養(yǎng)了一個月,又告訴我們,東頭有家廢棄醬油廠,有人以前在里面找到過無頭女尸。我們?nèi)ツ抢锓税胩欤挥袧M缸的蛆。林夕路說,蛆已經(jīng)把那個女的吃掉了。我們紛紛點頭。而沈浩然這個始作俑者,居然跑到一邊吐了出來。林夕路說,沈浩然也吃過了,他家里的醬油,就是泡過女尸的。后來好長一段時間,沈浩然拒絕吃紅燒肉。那曾經(jīng)是他的最愛。舊電廠已經(jīng)被整修了,做了外來居民的安置房。醬油廠也推倒了,沒有人知道在那里,曾有過一個女人被蛆吃得渣也不剩。
你真的見過龍?沈浩然湊近了林夕路問。
我還見過食死徒呢。林夕路翻了個白眼。
王佳沒有搭理我們。她走在最前面。
你們該不會都忘了吧?焦嬌停住了腳步。
林夕路別過臉去,沈浩然悶下了頭,我覺得嘴唇酸澀,抿了抿。
你想帶我們?nèi)ツ睦??沈浩然的聲音有些顫抖?/p>
王佳依然沒有回答。她就朝前走著。仿佛有某種魔力似的,我們跟著她。這個廠房看起來不大,走起路來卻沒完。過了些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這個廠的構(gòu)造是狹長的,宛如劍鞘。
你們還記得明清廁所嗎?雖然它被封掉了,但我十二歲時,我特地一個人晚上去的,從老墻院爬上去,跳下來,就到里面了。我在里面留了一泡屎,沒人知道是誰拉的,居委會主任還發(fā)了大火,這可不能怪我,每個人的每一泡屎,都不相同。似乎要避免尷尬似的,沈浩然開始講話,他笑了幾聲。沒人覺得有什么好笑。
她那樣的人,居然還有人要?焦嬌發(fā)出輕蔑的聲音。
貓吃魚,狗吃屎,和尚的兒子能把妹。
林夕路冷冷地說。
你還別說,薛子恒倒是個明白人。去年,她去法院時,胳膊斷了,臉上腫了老高。我就不信了,她還能改?焦嬌昂起頭。
我能感受她的眼神是不屑的。
我們走進了空樓,又隨著王佳走上了二樓樓梯。
你想要干什么?焦嬌步步逼近。
我?guī)銈儊砜纯匆咕?。王佳回頭,朝我們淡淡地笑著。
我們從來沒想過,朗日鎮(zhèn)的夜晚如此秀麗。闊大的夜空,點綴著星辰流云。月亮隱去了,大地彌漫著微藍的夜氣。還沒收完的麥子低垂著面龐。幾只鳥掠過去,無法確定它們是什么顏色。田地里傳來一陣一陣的蛙鳴。從這棟樓垂直看下去,下面是一個圓形的湖。湖水平靜,一團團蚊蟲旋轉(zhuǎn)著升上來。我們以前經(jīng)常做的。王佳說。從碼頭上跳下去,從橋堤上跳下去,從跳板上跳下去。你們還記得嗎?
看來,你記得的事不少。焦嬌說。
王佳回過身。她穿著一襲白裙,晚風(fēng)吹得她袖口鼓脹起來,像是一雙雪白的翅膀。她的盤發(fā)還沒有散盡,幾綹發(fā)絲劃過她的面容,分開了她的眼睛與嘴角。她的眼睛是彎著的,嘴角也是,就連她的身體,也是彎著的。風(fēng)吹著,她一會兒彎向左邊,一會兒彎向右邊。月亮顯影了,王佳變得透明又朦朧。
王佳,既然今天是你的婚禮,我也沒什么好送的,就送你一點我們共同的記憶。焦嬌說。你今天能這么幸福,還多虧了白鈺辰?jīng)]來找你。
她說到那個名字時,我們的身軀都微微一震。白鈺辰是我們中學(xué)最聰明的男孩。第一個說中國是由朗日鎮(zhèn)和北京構(gòu)成的,就是他。那時,我們還沒有什么地理概念。
王佳沒有說話,她身體向后仰了仰,月光也向后晃了晃。
這些年,你夢見過他幾次?焦嬌又往前邁了一步。
王佳維持著那副淡淡的笑容。
沈浩然拉住了焦嬌的胳膊:你說什么呢?
無憑無據(jù),不要瞎掰啊……
無憑無據(jù)?焦嬌冷笑了一聲。當(dāng)時,我們玩捉迷藏,那個鬼就是她。我們都躲著,能把放大鏡放在那里的,只可能是她。
林夕路點燃了煙?;璋抵校覀?nèi)伎聪蛄四莻€紅點。
這件事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林夕路咬著嘴唇,香煙頭也翹了起來。
什么沒關(guān)系?你媽和他媽從小長大,你認了他媽做姨娘,白鈺辰認你做了姐姐。將來他考清華,你考北大。你不看看你姨現(xiàn)在的樣子?她連養(yǎng)老保險都沒有,都是鎮(zhèn)政府幫她兜底。
林夕路雙指夾著煙蒂,吐出了一個煙圈:確實,那天太陽那么大,確實是放大鏡放在了麥秸堆上,引起了火災(zāi)。但我們依然無法排除,那個放大鏡是我們以外的人丟在那里的。
以外的人?焦嬌抱起了胳膊。這些廢棄工廠,除了堆放些沒用的東西,半年都不來一個人,只有我們這些吃飽了撐的,在這里 玩耍,而我們中間能放放大鏡的,就只有王佳。
可怕的沉靜。
焦嬌瞪著王佳,沈浩然用胳膊攔著她。
林夕路扔掉煙蒂,用腳摁熄:太陽牌的,那個放大鏡是太陽牌的。
突然,王佳臉上的表情松弛下來,她輕輕往后一側(cè),倒了下去。
沈浩然尖叫起來,跑過去。我們也訝異了,紛紛看她怎么樣了。
她啪地掉進了圓形的湖里。水面蕩漾起一圈圈漣漪。
大大泡泡卷、黃油面包、跳跳糖、酸梅粉、哨子糖、小浣熊方便面、高樂高、香芋牛奶冰,落下水時,它們的滋味在我的嘴里重現(xiàn)。這些我都吃過。泡泡卷可以吹泡泡。黃油面包可以掰開吃。酸梅粉和跳跳糖一起吃,是史詩級的美味。我閉上眼睛,無數(shù)水泡從我的鼻孔出發(fā),噗嘟噗嘟往上涌去。這個世界變得安靜了許多,只有蛙鳴,蚊蟲飛舞,和月光拂過皮膚的聲音。
沈浩然、我、焦嬌、林夕路,我們一個個從水面冒了出來,就像昨日,就像很久以前,那些香芋味的暑期,我們抱著泳衣、泳圈,啪地就跳下河。河水清涼,我們往對方身上潑著水,焦嬌尖叫著,她剛剛才編好的辮子;林夕路嘩地游了好遠;沈浩然嗆了一口水,咳嗽著;剩下的我們,面面相覷著,憋了一口氣,沉下水,看誰比得過誰。
王佳,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焦嬌抹了抹臉,大喊著。
水面依舊平靜。
突然,我被什么狠狠拽了下去。是一只手,一只人的手。從水面下看去,夜空是灰藍色的。我卻離這個灰藍色越來越遠。我在水中瞪大了眼睛。王佳的秀發(fā)宛如一張密密的網(wǎng),白裙宛如魚尾。水波中流動著晶亮的光芒。一切都是柔軟的。月亮在這里碎成了一萬片,黏附在我們的瞳孔里。是這樣吧,確實是這樣。我聽見了我的骨頭,它在嗞嗞地生長。我聽見了我的鼻息,它已游弋于水沫、魚鱗、回憶之上。我們會好好活下去的。我聽見了我的心。絲綢般的胳膊摟住了我,我吻住了她的嘴唇。
水泡從我們身體的每個孔里鉆出來。它們浮上去,又重歸于零。
沈浩然以為是我把王佳救上來的。林夕路也游了過來,焦嬌漂在水面上,注視著我們。我將王佳放在了岸邊。她的雙腳沒在水中,我托了上來。那是一雙好看的腳,我以為它們能跑得過愧疚與慌亂。
事情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沈浩然說著,用手壓著她的肚子。王佳閉著眼,沒有吐出湖水,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相信你,我一直相信王佳,你不會做這種事。沈浩然揉著王佳的手,她卻抽了出來,晶亮的眼睛看著我。
我抱著王佳。白裙裹著她的身體,她再次顫抖。
或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吧。王佳朝我眨著眼睛。
那我再送你一個太陽。我吻了王佳的手,輕輕在她耳邊說。
焦嬌游了過來。
你只要告訴我們,放大鏡是你的嗎?焦嬌站在岸邊,俯視著王佳。
王佳淡淡地笑著:它確實是太陽牌的。
焦嬌咬緊了嘴唇。撲通一聲,王佳又轉(zhuǎn)身鉆入了湖里。月光灑照,天地一片平闊。我回望著這個地方,知道王佳為什么帶我們來了,這里太像那個放大鏡了。王佳從水里冒出頭,她打破了它。
林夕路給我們講了很多趣事。除了探尋廢棄工廠外,我們也玩過不少尋常的游戲。比如丟手帕。沈浩然曾經(jīng)捏著手帕跌了一跤,就跌在我的身上,那是林夕路故意絆倒的。還有老鷹捉小雞。我們中間,林夕路最兇,只要她當(dāng)老鷹,準(zhǔn)是我們輸,而只要她當(dāng)母雞,準(zhǔn)是老鷹輸。沈浩然問她喜歡當(dāng)老鷹還是母雞,林夕路又白了他一眼:我不喜歡吃雞,我也沒必要保護小雞。
林夕路要去南美洲了,她去過世界的許多地方。這個世界從來不止北京、天津、重慶和朗日鎮(zhèn)。她知道的,她知道得比白鈺辰還要早。焦嬌問她去做什么,什么時候回來。她揮揮手,說她要去做自己,也許回得來,也許回不來了。
我們會想你的。沈浩然說。他是第一個上車走的。他在南京證券公司營銷部,這次回朗日鎮(zhèn),還是用的年假。
焦嬌換了一身休閑裝,牛仔褲、小白鞋。她的鴨舌帽壓得很低,她要談戀愛去了。這句話她沒說,但我猜得到。她在泰州中學(xué)做語文老師,她會在那里過一輩子,安穩(wěn)而綿長。
王佳也會走的,她的老公在福建開廠,還投資了一棟復(fù)式樓。她會在那里住很久,再生一群健康陽光的孩子。
其實……人都散了之后。我喊住王佳,欲言又止。
王佳沒有回頭。
我喜歡她的后腦勺,從認識她那一天開始。
王佳是我們中間最漂亮的女孩子,她也是我們中間第一個擁有二十四色彩筆的人。她給自己畫了一條金色的項鏈、粉色的戒指,她說那是她的嫁妝。然而,這份嫁妝,她沒有給薛子恒,也沒有給這個老板,她給了我。王佳不僅漂亮,發(fā)育得也很早。在中學(xué)的那些墻挨著墻的宿舍里,她褪去衣衫,坐在澡盆里洗澡。然而,墻壁上有一個洞。白鈺辰那么聰明,弄出了一個洞。
他摸過我的胸。十二歲的王佳站在我面前,說了這么一句話。
我不記得她還對我說過什么了。王佳對我一直很好,她給過我嫁妝,也給了我很多太陽牌的東西。這些事情太久遠了。
我將行李放進車肚里,上了車。
王佳在車外朝我招手。
或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吧。她說得很對。
我希望你也能忘記。王佳還和我說過這句話。
我戴上眼罩,抱著胳膊仰在車座上。人們?nèi)胱?,交談,喝水,告別。這輛車宛如一個鐵做的胃。生活總會消化掉那些不愿提起的事。
汽車不知行進了多久,我摘下了眼罩。
夏天到了。柳樹、桑樹、果樹,在田野邊盎然地綠著。河塘里栽種著一叢叢荷花,有些已經(jīng)冒了紅。蟬不知疲倦地叫嚷著。陽光照在房頂上,一瞬間的亮。我想起了白鈺辰死去的那晚,王佳父母一直守在燈具店里。所有的燈盞都開著,它們亮了一夜。那晚,朗日鎮(zhèn)的人都沒說話。我躺在床上,看著遠處的燈具店。暖色的黃光,宛如一尊月亮。確實。有些事物就是這樣,他們只是在你的生命里驟然亮了一下,咝咝兩聲,隨后又永遠地隱在了人群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