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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凝聚史識 提高藝術
來源:文藝報 | 曾鎮(zhèn)南  2020年02月05日08:58

2019年閩派批評家論壇提出“史詩中國與新時代文學”這個話題,我理解提出的是“文學怎樣藝術地反映生活”的問題,是要大家研究怎樣提高作品的藝術性,探討文學藝術發(fā)展的規(guī)律問題。說到文學作品的藝術性問題,很容易把它判斷為一個關于文學內部、文學自身的問題,主要指作家的主觀方面的創(chuàng)造力、靈感、熱情、想象力、形象的塑繪力等藝術技巧問題。但其實,根據(jù)古今中外文學藝術歷史上的發(fā)展情況、發(fā)展經(jīng)驗,特別是根據(jù)我們現(xiàn)當代文學發(fā)展的歷史和現(xiàn)實情況,總結我們的經(jīng)驗教訓,藝術提高問題從來就不單純是技巧問題,不是封閉的自我生成和自我滿足的問題。這個問題,的確是要放到“史詩中國”與“新時代文學”的關系中,在較為廣闊深遠的視野中,在較為崇高嚴肅的哲學思維、藝術思維的境界里去思考。

“史詩中國”,首先在于怎樣認識當代中國,怎樣認識和感受新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怎樣感知它的靈魂和呼吸,怎樣跟蹤它的時代的腳印。這些問題近年來常??M回在我的心里。記得年輕時讀過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詩人涅克拉索夫的一部長詩《在俄羅斯誰能生活得自由和快樂》,那些描寫俄羅斯農民命運的詩行大部分都沉沒到忘川里去了,但這首長詩的題目卻一直還記得,直到現(xiàn)在也還能想起詩人對祖國“又遼闊,又逼仄”“又豐饒,又貧窮”的慨嘆,而由此聯(lián)想到我對自己祖國的認識、感受和感知,深深地覺得對這塊生活形態(tài)極其多樣、發(fā)展程度很不均衡的大地和大地上的人民了解得太少了。在我們祖國的大家庭里,在我們繁衍生息于斯、憂樂歌哭于斯的社會主義的生活、生命共同體中,誰生活得踏實而勤奮,體會著奮斗者的艱辛和快樂?誰又貪享著他們的富足、奢靡和驕縱?誰還在為溫飽、貧窮而發(fā)愁?誰還在為人生的種種失意和命運的撥弄而憂傷?而又是誰,在為社會主義帶來的自由、尊嚴和幸福而歌唱?現(xiàn)實生活形態(tài)的確是太碎片化了,但我也確切地知道,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新中國史詩已經(jīng)開篇譜寫70多年了,這一史詩正朝著黑格爾所說的那種歷史的廣闊和多樣性、民族的有機融合和整體的莊嚴呈現(xiàn)、詩意的理性范式的鑄造等等應有的史詩特性形成的方向不斷展開著?!胺矠檫^去,皆成序章”“一切歷史都是現(xiàn)代史”,這兩句大家耳熟能詳?shù)奈鞣礁裱?,就其蘊含的歷史辯證法而言,已經(jīng)成為新中國史詩在人民的接續(xù)奮斗、踐履前行的切實工作中展開新篇,蔚為華章的歷史注腳。對這部與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文學藝術工作者息息相關的中國史詩,我們需要從個人的感性印象和集體的、有意識的理性掌握這兩個方面,去深入地、廣闊地感知它,體悟它,投入它,把我們生命的絲縷,編織到它詩的生命活體中去。

我想“史詩中國與新時代文學”這個主旨話題,其實提出的就是人們天天都在談論的文學與歷史、文學與現(xiàn)實、文學與時代、文學與人民的關系問題。把這個問題放在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意識形態(tài)論的基礎上,從實踐和理論的結合上,予以中國化、民族化的解決,這是現(xiàn)在提高我們新時代文學的藝術水平,提高我們的作品的審美層次、藝術質量的第一步,或者可以說是首要條件。這樣去看,也許關于一代文學史詩的創(chuàng)造問題、文學高峰的攀登問題的談論,就不那么邈遠有若河漢之言了。

凝聚史識,是為了提高藝術,指出解決藝術性問題的大致方向。但是,經(jīng)驗告訴我們,這個藝術性怎樣提高的問題,與其說是理論問題,毋寧說是每一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主體個人特征極強的實踐問題。在這個問題上,的確如列寧所說,存在著允許文學幻想馳騁的廣闊的藝術天地。對藝術性問題的探討,文藝理論家、文學家們,往往聰明地以從作品的成功內含的諸因素倒逼過來分析、探討的方法,試圖予以具象而確切的說明,這就是歷來眾多的關于經(jīng)典作品、永恒史詩、藝術高峰成因的研究和闡述。失敗為成功之母,而前人的成功,亦足以為后人之師。

中國從古到今的小說理論中,屢屢有視小說創(chuàng)作為畏途的慨嘆,認為小說“成書易,垂世難”。其實,不止小說,文學的其他體裁,也大多如此。成篇易,反響快,長久地留在讀者心中難。藝事如此艱辛,但愿意搏命一試者,仍然絡繹途中,摩肩接踵,所為者何?無他,蓋當代人喜聞當代事,樂觀當代書,因書中脈息,與自己息息相關吧。也就是魯迅說的,讀愈近的作品我們更愿意燒到里面去。所以,探討文藝的藝術性問題,既要研究經(jīng)典的成因,也要著眼于新作、新苗的養(yǎng)成和澆灌。

那么,較高的藝術性、較永久的經(jīng)典性的造成,都有些什么因素呢?

首先,藝術生命力的強弱、長短,取決于作品中歷史共識的凝聚。時代精神的灌注。彼時彼地生活事態(tài)事象繪狀的深細堅固、現(xiàn)實世情與人心幾微表現(xiàn)的豐富和明晰,等等。尤其是對歷史真實的錄存。無數(shù)的事實證明,每一文學潮流涌起,作品多如過江之鯽,最終能留下來的一定是那些涵納了真實的歷史內容,反映了豐沛的時代精神的作品。魯迅對五四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的作品的評價和分析,顧彬對一些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中甚少留下真實的歷史內容而憂其短命的旁觀者的一瞥,都是值得我們傾聽的,這也就是劉勰所說的“事出于沉思”。優(yōu)秀的作品一定要有出于沉思的事,經(jīng)過凝聚的史。

其次,藝術生命力強的優(yōu)秀作品,不但要反映歷史,表現(xiàn)時代,還要善于把這種對歷史大勢、時代全局的宏觀把握,照射到具體作品所創(chuàng)造的各種各樣人物的心中去,也就是說,要深刻地拷問人性,傳承人文,直抵靈魂。也就是說,作品要能得人心,激動一代讀者,振起社會情緒。經(jīng)典作品的生命力,端在于它能觸動人的心靈,不會因時代的變遷而削弱。不朽是經(jīng)典的別名?;钤谝淮x者的心里,才是真正偉大的文學豐碑。即使是在我們當代文學作品中,也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范例。

再次,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的物質現(xiàn)實,也是藝術生命力的活的結晶體。文學因有優(yōu)美而有力的語言而偉大,一個偉大的作品,所寫的每一行文字里都有詩。語言是作家思想修養(yǎng)、藝術修養(yǎng)最集中、最敏感的呈現(xiàn)。這也就是劉勰說的“義歸于翰藻”。

以上三者,都是通往藝術性提高的坦途,但也是險徑。就時代提供的機遇而言,是大道,是通往希望和成功之路;就個人的選擇和踐履而言,則是需要辛勞攀登,至死靡它,專心致志的選擇。很多人視文學創(chuàng)作為畏途,不敢草率為之,不為無故。我們理應永遠保持這種敬畏之心,兢兢業(yè)業(yè),上下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