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1期｜孫未：在哥特蘭島
六年后回到瑞典的哥特蘭島，文學(xué)中心的那棟房子今非昔比。當(dāng)初那一雙一見鐘情的作家早已離開了，還記得他們的存在點亮了整棟房子的六月：他們在大樹下?lián)砦?，在房子后面的森林里晨跑，在廚房里一起做晚餐，在海邊緊緊相擁眺望永不熄滅的夕陽，在教堂的廢墟中毫無目的地徹夜漫步。在六月的白夜里，他們閃閃發(fā)光。
盡管那只是一個幻覺。
來自英國的男作家有一張和科林·菲爾斯很相似的臉。挪威的女詩人身材纖小，暗金色的齊耳短發(fā)像緞子一樣。一年以后，這位挪威姑娘生了個漂亮的男孩，臉書上和她共結(jié)連理的男士是個陌生人。
今夏的這棟房子里黯淡無光，陳設(shè)一點沒變，只是這里來來往往都是孤獨的人。這才是所有文學(xué)中心真正的樣子吧。
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一邊做飯一邊吃，站在電磁爐餐臺邊直接吃完了事，省得坐下來矯情地擺弄刀叉酒杯，還得多洗好幾個盤子。我正吃著，有個金發(fā)碧眼的男青年端坐在餐桌上，面前什么食物都沒有，只有一份報紙，他也不看報紙，滿臉興致盎然地觀察我咀嚼的全過程。
他叫埃里克，是芬蘭作家。應(yīng)該非常年輕吧，淺金色的頭發(fā)照耀著廚房背陰的那一半。廚房很大，住在房子里的作家們隨時都可以用。然而埃里克坐在那個位置已經(jīng)很多天了，每天晚餐時間自己不吃飯，光看別人吃飯，樂在其中的樣子。
“你這么看著我吃飯，我不太舒服。”我沒好氣地說。
“噢，對不起。”他假裝把頭埋進報紙里，過一小會兒又偷偷挑起眉毛來看。
我嚴(yán)肅地指出：“我理解看著別人吃飯是一件有趣的事，比如說我們養(yǎng)寵物，就喜歡看著它們在盆子里吃吃吃。但是請注意，我不是你養(yǎng)的小貓或是小狗?！?/p>
他嘆息：“我就這么點小小的愛好！”接著他又試圖跟我聊天，他是這廚房里的“聊天男神”，連同母語在內(nèi)總共會十一種語言，成天纏著人用不同的語言交談。途徑此地的各國作家都可以證明，他的任何一種語言都講得神乎其神，發(fā)音和用詞無可挑剔，聽力也是一流。然而沒人喜歡跟他說話，來這里的作家大多數(shù)偏愛一個人靜靜。
我也是。
我抗議道：“你們芬蘭人不是很內(nèi)向的嗎？”芬蘭公交站上，每個人之間的距離不少于兩米。電梯里只要有一個人進去了，另一個人肯定自覺地選擇爬樓梯。
埃里克哈哈大笑：“我是個變異?！?/p>
瑞典女作家古妮拉就特別不喜歡搭理他。古妮拉五十幾歲了，一直單身，有極為自律的生活節(jié)奏，勤勉嚴(yán)肅寡言。不過她倒是挺愿意跟我說話的，這讓我即便對此有點心煩，也不得不接受這份榮幸。
這天晚上，古妮拉腫著一雙眼睛，像是哭過了似的。她把我拉到擺滿羅勒和百里香盆栽的窗口，背對著窗外海平面上的教堂剪影，壓低聲音告訴我今天清晨的倒霉事。
古妮拉有個千年不變的習(xí)慣，清晨五點半起床，六點吃早餐，六點半去海邊游泳，在波羅的海這個時刻冰鎮(zhèn)一般的水里欣賞晨光熹微。今天當(dāng)她走上通往海水深處的棧橋，還沒脫下外套，就看到棧橋盡頭站著個男人。男人朝她走過來，毫不避諱地脫掉浴袍，里面一絲不掛。
“太惡心了，這么美好的早晨變成了一個噩夢?！惫拍堇孀∧槨?/p>
“他肯定是個瘋子?！蔽野阉龜堅趹牙锸箘疟Я吮?，她的肩膀硬得不像個女人。
“我再也不會早上去游泳了?！彼煅柿?。
“他不會每天在那里的?！?/p>
“誰知道呢？總之我不能再去游泳了，但是——如果我早上不去游泳，我的一天該怎么開始呢？我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過？”
我想起有一位國內(nèi)的女性朋友，深夜回家，坐電梯上樓，電梯門打開的一剎那，她看到幾個農(nóng)民工坐在樓道里喝啤酒打撲克，她立刻按了關(guān)門鍵，乘著電梯下樓，在京城霓虹不滅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一個通宵，直到天亮才返回自己的住所，吃下安眠藥，躺倒昏睡到夜幕再次降臨，醒來后裹著被子坐在大床的一角，覺得身心俱疲。
我對古妮拉說：“明天早上六點半，我在廚房等你，陪你一起去游泳。”
話說出口，我就挺后悔的。她是百靈鳥生物鐘，我是貓頭鷹，六點半對我而言還是睡眠上半場。再說我從沒試過一早就參加社交——讓另一個人類大清早擾亂我的心神，接下來的一整天我該怎么過？
“明天六點半，我也一起去?！卑＠锟擞滞德牭搅?。
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六點半的哥特蘭島，廚房周圍的大海與森林深處有幾千只鳥兒在不同的方位歌唱，那聲音有如夏天午后的蟬鳴振聾發(fā)聵。日出的時間早就過了，晨光與黑暗的戰(zhàn)斗卻并不順利，看上去好像是幽暗的天邊裂開了一條口子似的。我喝了一小杯古妮拉煮的咖啡，覺得大腦清醒的部分也像是在混沌中裂開了一條口子。
埃里克的情形并不比我好多少。他裹著個睡袋似的厚大衣，四肢縮在里面，還強作活力四射，蹦蹦跳跳的。我則套在長羽絨服里，幻想自己仍身在被子里，只有靈魂在夢里頂風(fēng)步行，參加這一場怪異的清晨聚會。
我們?nèi)齻€人一言不發(fā)沿著一段興建于16世紀(jì)的古城墻往前走，走出殘破的城門，經(jīng)過一座曾用作麻風(fēng)病院的廢棄教堂，穿過漫長的森林步道，追隨著海面的光芒，直到又沿著海邊走了半個小時，古妮拉終于止步在一處僻靜的海灘前。我和埃里克都松了一口氣，看著她走上棧橋，脫掉外衣，露出一身慘白的贅肉，高高興興地跳進了海水里，整個過程中并沒有其他危險人物的出現(xiàn)。
打開手機，天氣軟件顯示，此刻是九攝氏度，海水溫度估計還不足五度，這就是北歐的八月。不爭氣的蘋果手機害怕低溫，被海風(fēng)吹著就忽然死機了，我裹緊羽絨服，把手機也捂到口袋里，就聽埃里克說：“我給你拍張照吧？”
“為什么？不要?！蔽揖璧氐芍?/p>
他訕訕的：“……難得一大早到這里，留個念，大家不都喜歡這樣嗎？”
“那我給你拍……”我尷尬地掏手機，手機還沒焐熱，不知道復(fù)活了沒。
“不要?！彼雇藥撞健?/p>
瞬間我們就不再相互說話了，知曉彼此是同類之后，說話已經(jīng)沒有必要。
如果要在人群中劃一道線，線那邊是“大家”，線這邊就是不愛拍照的人，我們這些人自覺有如陌生人途經(jīng)這個世界，最好是不留下一絲痕跡，仿佛我們從未來過。但愿我們從未來過。
古妮拉從大海里重新爬上棧橋的時候，并沒有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客套一句：“哎呀，你們怎么不游泳呀？”這是她可愛的地方。她看上去神清氣爽，臉蛋紅撲撲的，一邊穿衣服，一邊嚅囁著跟我們解釋。按照她的習(xí)慣，晨泳之后，她要坐在海灘上做半小時的冥想，在此期間，她希望是一個人，周圍沒有人干擾。
這么快就卸磨殺驢了。
埃里克如蒙大赦，歡快地答道：“好哇，那我回去補覺了，回見哈。”他居然沒問我要不要一起走回去。
對于我這個拒絕障礙癥患者而言，最輕松的莫過于和他們相處，完全不用我來說“不”。我頓時周身輕快，說聲“再見”，就腳步如飛地離開這個讓我神經(jīng)緊張的臨時社交場所，去往另一處更為人跡罕至的海灘，享受一個人難得的海邊晨光。
此時陽光漸盛，海水的顏色卻變得更加深暗，有如黑夜里的藍(lán)寶石一般光澤難測，這是北歐大海特有的顏色。我的眼睛沉浸于這樣的色澤中，耳中聽著波瀾安詳?shù)墓?jié)奏，幾乎要在漫步中入定了。
這是小城轄區(qū)內(nèi)最開闊的一處海域，幾乎是地圖上的邊界。大海在我這一個人類面前展露了超過二百七十度的視野，我的四周被海鳥環(huán)繞，它們此刻都很寂靜，每一只鳥各自站在一塊海水中央單獨的礁石上，互相不說話，歪著腦袋在冥想。有幾只成年海鷗翅膀非常狹長，它們背對著我，在脖頸上方合攏翅膀，白色長外套，橘紅色的襪子，看上去活生生像幾個身材瘦削的人類站在海邊埋頭沉思。
我站在這一片奇境中，躡手躡腳走上棧橋，向著大海深處走去，藍(lán)寶石在我腳下安靜如斯，璀璨發(fā)光。
棧橋的起點是金黃色的沙灘與玫瑰紅綠相間的植被，直通入海，長度大約有一百米左右，二人并行的寬度，全程凌空于海面上，盡頭是一條板凳與一架入水的游泳梯，連接著無窮無盡的深色海域。
正當(dāng)我走出八十米左右的時候，海水仿佛瞬間蘇醒了，仿佛它看見我的到來，驀然起身張開雙臂擁我入懷，前后僅幾秒鐘的時間，巨浪從海天交界的遠(yuǎn)方從容地推涌而來，化作無邊無際的驚濤駭浪，與整個世界一同放聲呼喊，大自然久久沸騰不息。我忍不住也張開雙臂，長長地呼應(yīng)了一聲，忍不住大笑起來。
忽然很想告訴誰此刻的心情，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覺得沒有人會懂。
于是一個人笑著自己，歡喜地走向棧橋的更遠(yuǎn)處。一排海浪迎面而來，給我來了個淋浴，用袖子擦頭發(fā)流下的海水，坐在板凳上，望著合抱著我的這片海，遼闊如斯，優(yōu)美而性情。海風(fēng)里，衣服很快就干透了。
夜里我一個人在臥室里打坐的時候，正好能望見底樓廚房的一間窗戶，將近十點，古妮拉剛開始著手烹飪她這一天的正餐，備菜，切塊切絲，在砧板與盤子里分成一堆堆，有條不紊。
她走得和鐘一樣準(zhǔn)。我懂得，這種嚴(yán)格的習(xí)慣往往更有效率地替代了一個生活伴侶。在生命的河流中漂浮，總需要有一個錨，以免我們被不可控制的情緒沖走，生活伴侶可以是這個錨，自律的生活程序也是一樣的，且變數(shù)更小。我們不會有別的干擾和敵人，我們只有一個敵人，那就是自己。
用畢晚餐，古妮拉從桌上拿起一張紙，仔細(xì)讀過之后，在上面寫了兩個字，隨后將這張紙端正地貼到冰箱門上，用磁鐵小心地固定好了。
一個鐘頭之后，我覺得我可能需要一點尼古丁，裹上羽絨外衣，我下樓穿過走道去廚房。我的口含煙草存在冰箱里。
冰箱門上貼著的那張紙上寫著——
桑拿派對，周五。晚上七點半到九點，女性。九點半到十一點，男性。請?zhí)顚懩某鱿畔ⅲ耗男彰隙▉?、可能來或者肯定不來。自己帶上點冰啤酒啥的別忘了。
通知下方的署名毋庸置疑又是埃里克，他這么愛熱鬧，他寫的書真的能讀嗎？
我在那張紙上找到了古妮拉的簽名，她寫的是“可能來”。
事實上，所有人寫的都是“可能來”。
唯獨一個人寫著“肯定不來”，簽名是安娜斯塔西婭。
安娜斯塔西婭來自俄國，記者，紀(jì)實文學(xué)作家，年輕得像一杯烈酒。她總是一個人桑拿。房子的地下室有闊氣的洗衣間和桑拿房，有幾個夜里我拾級而下去取烘干的衣裳，要是看見安娜斯塔西婭的紅襯衫掛在晾衣房里，就知道她又在桑拿房里了。
那個桑拿房需要預(yù)先開一個小時才能達到理想溫度，從節(jié)能角度而言，一個人桑拿顯然是對地球有害的，不過誰喜歡和另一個人裸裎相對呢？尤其還得在內(nèi)間的桑拿房和外間的冷水淋浴之間不停地走來走去，到底是圍著毛巾還是不圍著呢？各種尷尬。尤其明明是異性戀者，偏偏要面對裸體的同性。
我嘗試過一個人桑拿，然而，我不行。這令我莫名地佩服安娜斯塔西婭。
誰都不會想到，在這里獨自桑拿，其所需的心理承受能力大過一個人做任何事。
北歐的桑拿溫度實在太高，根本調(diào)不低，把門一關(guān)就跟進烤箱沒太大差別，往木炭上澆水比往煮沸的油鍋里倒冰塊的反應(yīng)還大，一兩分鐘后我就覺得皮膚都脆了，肌肉里還沒能感到暖意，等肌肉都能聞到烤肉香了，骨頭里還是冰涼的。
這種環(huán)境比一個人燒炭自殺恐怖多了，因為你永遠(yuǎn)不知道自己會死得多慘。比如說，發(fā)現(xiàn)毛巾忘記在冷水淋浴間，那你就等著被活生生烤熟吧。那扇木門太燙了，手上不裹著毛巾根本觸碰不了，推門有如去摸鐵板燒，感覺立刻會被燙得骨肉分離，這門怎么推得開？
最糟糕的是，誰也不會把衣服帶進桑拿房里是吧？誰也不會事先準(zhǔn)備好要去死在桑拿房里。同理，近年來我一直想改掉裸睡的習(xí)慣，就是擔(dān)心死后被陌生人發(fā)現(xiàn)的尷尬。不過也許烤熟之后也就沒有這份尷尬了，畢竟沒有人笑話過烤鴨是裸體的，人們懂得欣賞它們的皮色與口感。
據(jù)說安娜斯塔西婭每天一個人做一次桑拿，她沒有因此患上幽閉恐怖癥，恰恰相反，她愛上了獨自享用整個密閉無人的桑拿房，這已經(jīng)成為她旅居此地的最大樂趣。記得有一次波蘭的兩名作家即將回國，親手做了蘋果派，買了卡爾瓦多斯酒。大家坐在廚房里喝著喝著，安娜就不見蹤影了，足足過了兩個多小時她才再次出現(xiàn)，臉蛋紅撲撲的，敢情是嫌大家湊在一起喝酒浪費時間，瞅了空一個人到地下室烤桑拿去了。
所以說安娜是不可能參加什么桑拿派對的，她只會暗自嗟嘆有人占了桑拿房。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住在文學(xué)中心的作家若要以婚姻狀況分類，總有一部分單身的，一部分有家庭的，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狀況一樣，只不過鄙視鏈的排列順序不同。
來這里的人，單身的決計不肯結(jié)婚，若是你要祝福他早結(jié)良緣，堪比最惡毒的詛咒，大忌。偶爾大家一起吃飯，共享幾瓶莎當(dāng)妮或黑皮諾，酒瓶里最后一滴酒是決計沒有人喝，也沒有人膽敢往另一個人的酒杯里斟。
“誰會是幸運的那個人吶？誰喝了那酒瓶的最后一滴酒，誰就會是下一個新郎或新娘……”聽過這首歌謠沒？太可怕了，雖說我們都不迷信，但是這種倒霉的事情一定要避免。
至于那些有家庭的作家呢，其余人等對他們嗤之以鼻，在家里待著好好的，為什么偏要特地申請到這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來？孤身住在單人間里，一住就幾個月，也不通勤賺錢養(yǎng)家，也不帶孩子，也不分擔(dān)遠(yuǎn)方的家務(wù)，連電話都不怎么打回家。哼哼。
這些人要是膽敢在這棟房子里談?wù)撔腋５募彝?，曬丈夫、曬妻子、曬孩子、曬房子，肯定會招來“呵呵呵”的回?yīng)，遇到安娜那樣的，還會利落地甩下一句：“我媽不讓我跟傻子多說話?！彼赃@些人最好是省下了世俗生活中的謊話，直接承認(rèn)家庭是個錯誤，申請來這里絕對是為了逃避家庭，逃避生活，圖個清靜，在不受家人鄙視和干擾的環(huán)境中重拾自我，偷偷寫幾百頁所謂著作。
有的人還會夸張地補上一句：“只有躲在這棟房子里寫作的時候，我才重新覺得我做回了真正的自己，可惜這時間太局促了，一年一個月，十二年才湊滿我一年的日子。我這一生中養(yǎng)家糊口帶孩子伺候老婆，滿足各種社會標(biāo)準(zhǔn)與周圍人的愿望，剔除這些要命的所謂現(xiàn)實生活，就只給我自己剩了這么點時間碼字，還必須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免遭他們閑言碎語冷嘲熱諷。”
夠真誠，大多數(shù)人都滿臉諒解地望著他，指出問題的核心：“活該！”
有家庭的作家按年齡和輩分的區(qū)別，我們叫他們作“祖父祖母”、“大媽大叔”。沒有家庭的，無論年齡如何，都不稱“大媽”，因為在詞匯之海的概念中，沒有自甘孤獨的“大媽”，只有貪圖熱鬧沒有別人活不下去的“大媽”。
這棟房子今年的八月里，有四位“祖父祖母”、“大叔大媽”，他們偶爾也會炫耀一下內(nèi)心的孤獨，比如說，有些午后，在坐在廚房的餐桌前喝咖啡、吃超市里買回來的廉價蛋糕時，一位祖父年齡的男作家漢斯曾經(jīng)有過驚人之語。他來自德國，是個產(chǎn)量不高的小說家，很多年前還頗有點名氣。
漢斯望著空蕩蕩的灶臺，幽幽地說：“真希望媽媽在這里啊。”
“……”古妮拉、安娜斯塔西婭、埃里克和我當(dāng)時的表情是這樣的。
其余人等居然頗多應(yīng)和者。比如來自丹麥的“祖母”立刻點頭稱是：“這么多年照顧家里人，年紀(jì)大了，都忘記被人照顧的感覺了，難得在這里偷個清閑……是的，現(xiàn)在就缺一個媽媽在灶臺邊忙著，多希望有人照顧啊?！?/p>
他們年紀(jì)太大了，恐怕已經(jīng)忘記，有媽媽照顧是挺好的，但是相應(yīng)的，必須陪著媽媽聊天的時間不會比自己給自己烤一個蛋糕更短。
周五晚上七點半，桑拿派對時間。
埃里克早已提早一個小時啟動了桑拿房，此刻地下室里熱氣騰騰，坐在廚房里都能聽到氣流和電源的脈動。不過那里面一個人都沒有。寫下“可能來”的意思，自然就是婉拒咯，肯定不會來又不好意思明確說“不”才這么寫的，安娜是唯一足夠誠實的人。
神奇的是，埃里克期待的派對居然開起來了，就在桑拿房的天花板之上——廚房里。
為了避開去桑拿派對的尷尬，絕大多數(shù)人都提前來廚房做晚餐，打算早早用餐完畢，躲進各自的房間，蟄伏到桑拿結(jié)束的時間，結(jié)果就彼此遇上了。難得這么多人湊巧聚在一起，擇日不如撞日，便打開幾瓶存在壁櫥里的酒，在餐后一同喝起酒來。
連安娜斯塔西婭也在這里，不能晚上一個人去桑拿房消磨時光，她坐在廚房里握著一盞酒，悵然若失。
丹麥“祖母”從壁櫥里找出一本舊趴趴的拍紙本，摸出半截鉛筆，醉醺醺地挨個兒問每一個人：“哎，說說，你最親密的人是誰？我給你記下來?！?/p>
埃里克舉手：“我最親密的人，是我的前女友?！?/p>
哎喲，沒想到埃里克還是個情圣。
“別誤會，我說的前女友，就是泛指前一個女友吶。”埃里克拿起各種酒瓶給每個人斟酒，一副希望大家都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他這么需要別人的關(guān)注，真是讓人瞧不起。
埃里克自認(rèn)是一個特別害怕孤獨的人，他覺得自己是“卵生”的，而且至今沒有被“孵化”。他活在一個與生俱來的厚厚的蛋殼之中，從里面無法擊破。
他掌握十一種語言的驅(qū)動力全然來自于此。他想要一種更深入的交流，在自己小小的國度中找不到這樣的人，還有這個星球上數(shù)不清的人類。出于對靈魂溝通的執(zhí)著，他還要越過英語這一堵所謂國際語言虛偽的墻，用他人的母語去交流。
學(xué)到第十一種語言之后，他覺得語言原來是多么虛弱無力的媒介啊。所有的誤解都因語言而起，所有的心領(lǐng)神會只來自于沉默。這種沉默究竟是怎樣的呢？他只在小說和宗教典籍中讀到過。
埃里克是個容易討女孩子歡心的家伙，有一度，他發(fā)覺性愛是孤獨絕好的止痛藥，跟用阿司匹林對付偏頭疼似的，至少每四小時一片是管用的，藥效過了可以繼續(xù)服用，有點傷身體就是了。當(dāng)然性愛不是藥房里的標(biāo)準(zhǔn)片劑，有無感的，有無聊的，也有絕妙的。遇到后者，埃里克就會有一種錯覺，仿佛他與生俱來的殼有一瞬間消失了。
當(dāng)他的手掌觸摸那具讓他感受非凡的軀體，肌膚背后的溫度在微妙地變化，微小的血管輕輕跳動，“我和這個人類之間距離為零了”，他被這種強大的幻覺淹沒了片刻，就像是潛入浴缸溫?zé)岬乃锥悴厣弦粌煞昼姷臅r間，然后他又得回到正常的呼吸中，水面上的世界邊界生硬。
過了些年之后他厭倦了這種循環(huán)，一切都是徒勞無益，他開始進入漫長的禁欲期，省下更多的時間博覽群書以及埋頭碼字。
沒有前赴后繼的新女友之后，伴隨有一些日漸嚴(yán)重的戒斷反應(yīng)，比如說，以往，他并不介意一個人大搖大擺去餐廳享用美食，后來他便無法去一些環(huán)境優(yōu)雅的餐廳，他看不得其他餐桌上情侶耳語微笑，受不了那些不慎飄入他耳中的無聊言語，他覺得侍者看他的眼神帶著同情。不想做飯的時候，他落得只能去肯德基和麥當(dāng)勞解決肚子的問題。后來他連這些快餐店也不想去了，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的身影讓他覺得想哭。
自己做飯總有氣餒的時候，一個人煮給一個人吃，過于精致的話總覺得有點傷感，草草了事則違反了飲食審美。最后他的飲食審美還是向無謂的傷感妥協(xié)了。他只買組合好的冷凍原料，他一天烹飪整整兩天的食物，這使得他的食物攝取降低到一種維持生存的行為，若是使用東方式的調(diào)侃，這簡直有點“修仙”的意思了。
“多么奇怪，我居然還為了失去異性關(guān)系而減肥成功了哎?！卑＠锟俗猿暗卣f，“雖然我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這么回事?！?/p>
他要的那個東西是否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他不知道，至少他深知不會有人來拯救他。正如他曾迷戀的異性關(guān)系，是一種普世的幻覺，總有人錯覺這種關(guān)系可以治愈一切水土不服，事實上不過是一點與靈魂毫無關(guān)系的荷爾蒙。從這個角度而言，無論是朋友、同事、家人還是異性，所謂建立親密關(guān)系乃至靈魂對話，都是一樁讓人絕望的嘗試。
“我是一個陌生人哎，我偶爾經(jīng)過了這個世界……”有一首愛沙尼亞的歌謠好像是這么唱的。
丹麥“祖母”將鉛筆轉(zhuǎn)了個圈，鉛筆停下來的時候，筆尖恰好指向安娜斯塔西婭。
安娜大大方方地答道：“噢，那個最親密的人嘛，是我丈夫?！?/p>
她看上去不像有丈夫的樣子。
“我們已經(jīng)分居了?！卑材葟娜莸孛鎸Ρ娙四樕蠎岩傻纳袂?。
分居的原因頗為高大上?！拔覀兊恼斡^點不同?！彼柭柤?。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的狀態(tài)通常如下：戀愛中的年輕人考慮分手是因為月經(jīng)期間男友回復(fù)“自己多喝熱水”，結(jié)婚前是因為買房的時候房本上只寫一方的名字，婚后則肯定不是因為“坐在寶馬上哭”，而是因為沒有寶馬。
安娜斯塔西婭不喜歡普京的政策，她丈夫也不喜歡。
安娜認(rèn)為，不喜歡就得寫點什么。她為瑞典媒體寫本國民生現(xiàn)狀，為本國媒體寫俄羅斯流亡作家在瑞典的生活現(xiàn)狀。拿破侖認(rèn)為，如果當(dāng)初他擁有《真理報》，那么全世界都不會知道有滑鐵盧這回事兒。安娜的丈夫則認(rèn)為，寫點什么又不能改變世界，反而會惹來麻煩，不如保持沉默，生活在《真理報》的太平盛世中，腦袋足夠機靈，日子又過得足夠小的話，沒準(zhǔn)也能活得安逸長久。
安娜與丈夫青梅竹馬，相處已有很多年。她愛這個男人，況且他們彼此懂得，他們在智力與見解上是可以對話的。這實在是異性關(guān)系中罕見的范例了，所謂靈魂伴侶的陳詞濫調(diào)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安娜想過在一定程度上遷就他，比如說，她向丈夫建議過，至少他們可以一起離開這個國家，她可以在另一片土地上寫些無關(guān)緊要的報道。
她的丈夫表示，他不相信這個星球上有理想國，任何一片土地都會有自己的問題，也許更糟。在這個國家，他們至少還有自己的房子、二手車、熟悉的人脈和母語。
安娜相信她丈夫的智商，她知道他的想法也許更聰明，她總是更笨拙一些，剛猛有余，幼稚偏激，經(jīng)常撞得頭破血流，還得由他去警察局收拾殘局，將她保出來，一次又一次。然而她必須相信有一個更好的世界，不能由她親手在腳下建造，她也需要去相信，要是讓她放棄了心里的這一點火熱，她就熄滅了，不再閃閃發(fā)光，在這個世界上死去了。
這個男人曾經(jīng)是最靠近她靈魂的那個人。但是兩個人的相互吸引注定兩個人是不可能相同的。對于在漫長的時間中一起走下去這回事來說，哪怕最龐大的不同也可能是無害的，哪怕最細(xì)小的不同也可能是致命的。
這個全世界可能最懂得她與遷就她的男人，可以與她最親密的人，她不得不離開他，這樣她才能作為自己活下去。一個人活下去。選擇并不難，難的是不可以再回頭看。
俄羅斯冬天室外有多冷？據(jù)說在大街上步行最好不要掏出手機來看，氣溫太低，蘋果手機當(dāng)場死機，三星據(jù)說可以堅持五分鐘，華為可以堅持十五分鐘。這并不妨礙我依然在用我的蘋果手機，因為我并不生活在俄羅斯。
瑞典的冬天有多冷？據(jù)說北部地區(qū)可以達到零下四十度。
那么為什么還需要冰箱呢？
因為可以把食物放在零下十八度的冷凍室里保溫啊。
還可以打開零上二度的冷藏室來取暖用啊。
如果人與人心中孤獨的感受可以比較，這應(yīng)該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吧。
總有比想像中更寒冷的地方。然而這并不妨礙我們欣賞雪景。
“我是一個陌生人哎，我偶爾經(jīng)過了這個世界……”是誰剛才在做飯的時候哼過來著。
丹麥“祖母”又打算接著問更多的人，我們都知道她是裝醉，嬉笑著躲開，有的攛掇她自己先回答。她笑而不語，握著鉛筆靜待記錄。因為德國祖父年齡的漢斯欠了欠身，正在等大家靜下來。
漢斯子孫滿堂，先后有三任妻子，有一位還在任。我們都覺得，他所謂親密的人無非兩種可能，一種俗套，諸如孫子孫女，或者妻子。一種也不見得有新意，也許還算有趣，比如說，這位老祖父多年來還私藏著一個妙人兒。
“如果當(dāng)?shù)闷稹H密’這個詞，這么多年，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媽媽?！睗h斯認(rèn)真地說，“盡管她跟我一點都不親密，從來都不，我十二歲那年以后就沒有再見過她，而且在此前的一些年里，她都很少回家?！?/p>
漢斯念出他母親的名字，蘇菲。這個名字的發(fā)音聽上去有些生疏了，他說得緩慢而笨拙。
“每當(dāng)我坐在廚房里，看著空無一人的灶臺，我總是想，真希望媽媽在這里啊?！?/p>
蘇菲有八分之一的猶太血統(tǒng)，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情，這讓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一度處境還算安全。蘇菲的丈夫——也就是漢斯的父親自然是知道的，他盡力隱瞞，并且籌劃帶著蘇菲與漢斯早日離開德國，舉家遷往瑞士。因為蘇菲的父母親早已移居到了那里。
蘇菲在交響樂團就職，曾經(jīng)是首席小提琴手，她是一位年輕美麗的母親，有廣泛的社交圈，有不少狂熱的音樂崇拜者，還長期參加好幾個慈善基金會的活動。那段日子，丈夫勸告她低調(diào)，盡量少出現(xiàn)在任何公眾場合，與人交往尤其要慎重，切不可與猶太人接觸，以免引起當(dāng)局的聯(lián)想與懷疑。
有一回，樂團公事的緣故，蘇菲接受邀請去一家兒童基金會參觀。這家基金會有一群熱心的編外志愿者，他們都是年輕的工程師，業(yè)余時間的愛好是給孩子們研發(fā)最新的益智玩具，還經(jīng)常帶著新發(fā)明去孤兒院，陪孩子們做游戲。
這些年輕的科學(xué)家中不乏蘇菲的崇拜者，他們懇求蘇菲去孤兒院做一場義演。其中最熱心的是一個叫做伊萊的年輕人，從名字便能看出，他是一名猶太人。
只是一場義演而已，蘇菲這么對丈夫說，她還帶著漢斯一同前往，孤兒院里都是與漢斯幾乎同齡的孩子們。那是一個非?？鞓返南挛?，漢斯至今還記得陽光閃耀在教堂的尖頂與母親的琴弓上，孩子們的臉上滿滿的笑容，各種形狀奇怪的模型飛機在天空中滑翔和墜落。
伊萊的熱情超出了蘇菲的想像，他開始給蘇菲送花，將系著郵票的玫瑰插在蘇菲家的信箱里。他送來會說話的塑料娃娃，顯然是按照他自己的模樣制作的，五官畫得頗為拙劣，對著蘇菲滔滔不絕地講著王子與公主的故事。他送來的八音盒里旋轉(zhuǎn)播放的都是蘇菲的照片，是他從報紙和雜志上搜集的彩頁。
“他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呢?！碧K菲的丈夫說。
“他只是孩子氣，年輕，不懂事。”蘇菲嘆氣，這樣的人她也見過不少，徒增煩惱。
“可不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知道這么做給你增加了多少危險嗎？他會連累你丟了性命。”蘇菲的丈夫決定提前逃亡的計劃，事實證明他的決策是正確的。
蘇菲全家秘密搬家的一周前，伊萊又來找蘇菲，他請求蘇菲為他錄一首兒歌。
“兒歌？”蘇菲有點惱怒，她是個古典音樂的首席提琴手，她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唱歌，而且還是唱一首童謠。
伊萊說，他想做個娃娃給孩子們，這娃娃會做成她的模樣，還會唱歌，孩子們一定會喜歡，因為孩子們和他一樣喜歡她。蘇菲覺得他看上去傻到家了，真不敢相信這家伙居然是個工程師。
數(shù)日之后，就是歷史上的“水晶之夜”。一夜之間，數(shù)百間猶太教堂與數(shù)千家猶太商店被暴力毀壞，數(shù)萬名猶太男子被送往集中營。蘇菲聽到消息，伊萊失蹤了，不僅是伊萊，兒童基金會的一大半青年志愿者都失蹤了。
蘇菲幸免于難，翌日一家三口就抵達了瑞士鄉(xiāng)間。
如果蘇菲就此隱姓埋名地生活下去，她的人生可能是世間人都認(rèn)同的圓滿，夫婦恩愛，子孫滿堂，和孤獨不會有一毛錢關(guān)系。然而蘇菲無法忘記那一個名叫伊萊的年輕人。她壓根不喜歡他，甚至有點討厭他，那幾乎等同于一個騷擾者。正因如此，她見到過他種種令人生厭的表現(xiàn)，他曾經(jīng)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說不見就不見了，這會兒可能正在集中營里做苦力，或者已經(jīng)被殺死了也說不定。
蘇菲想要找到他，她拜托了仍然生活在德國的朋友，給他們頻繁地寫信、打電話，請他們到處打探，她甚至想要自己回到德國去看看。
“這太危險了。你跟他不應(yīng)該有任何關(guān)系的你不記得了嗎？只要你放棄找他，就沒有人會懷疑你是個猶太人。”丈夫的勸告依然是正確的。
“可是我們就扔下他們不管了嗎？”蘇菲問。
蘇菲也無法忘記在孤兒院義演時見過的那些年輕人，他們真的一大半都失蹤了嗎？她記得他們有些人的臉，更多人面目模糊。還有她以前認(rèn)識的許多猶太朋友，熟識的，或者僅是一面之緣，蘇菲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否已經(jīng)全部身在集中營。聽說在那個地獄里，每天都有人死去，他們遭受虐待和屠殺。
不論是她認(rèn)識的，還是不認(rèn)識的，有感情的，還是毫無交集的，當(dāng)蘇菲聽聞了這一切，那些人的痛苦與恐懼，她感同身受，并且為之悲傷不能自持。
直到那個時刻，蘇菲第一次感受到她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是如此緊密，她和這個世界上生活的所有人類，乃至所有陌生人都有深深的關(guān)聯(lián)，她無法控制自己關(guān)心他們，為他們難過，想要盡自己所能幫助他們，這件事情是無法用理性來解釋的，如果一定要說一個理由，那就是因為他們也是和她一樣的人類，他們不是家禽家畜，他們不應(yīng)該遭到這樣的對待。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認(rèn)識。
蘇菲終于決定要回到德國去尋找他們，幫助剩余的人逃出來。她與幾家慈善機構(gòu)的地下組織取得了聯(lián)系。
臨走的時候，丈夫給了她一張冷臉：“我不理解，如果那些人是你的父母親眷，我可以理解，可是我不理解你去為這些跟我們毫無關(guān)系的人冒生命危險。我和漢斯難道不是你最重要的家人嗎？你忍心就這么離開我們嗎，為了那些你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
蘇菲說，她難以想像，如果她只關(guān)心自己過上平安富足的日子，只關(guān)心周邊最親密的幾個人，閉上眼睛不去理會這個世界變成了什么樣子，不去聽距離自己并不遙遠(yuǎn)的那些陌生人的哭泣，這樣的她，如何可以由衷地感受快樂。
可能人與人都是不同的，她恰好屬于另一種，她感受到的安全、尊嚴(yán)、溫暖與得不到這些的陌生人是相連的，與她息息相關(guān)的世界很大，遠(yuǎn)比一般人的世界大，而她明白她的力量很小，這幾乎是個絕望的命題，然而她別無選擇，她無法讓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唯有聽從內(nèi)心的指引。
這是漢斯三十歲以后，他的父親才告訴他的。在此之前，他印象中的母親極為模糊，因為他對她懷著極其矛盾的心情。
當(dāng)他還是個孩子，他記得最幸福的日子，莫過于很難得的，母親回家，有時候間隔幾星期，有時候隔得很久，有足足好幾個月，他都害怕她不會再回來了。母親經(jīng)過長途旅行，一身疲憊地回來。每次回來她總是變換了模樣，穿著迥然不同的裝束，有時看上去像個艷俗的闊太太，有時候像個村婦。她剪掉了長發(fā)，經(jīng)常更換頭發(fā)的顏色。他總是認(rèn)得她。
母親換掉衣裳，默不作聲，無論看上去如何憔悴，她總是先來到廚房里為他做飯?？粗赣H走動在灶臺前，曾經(jīng)是漢斯最幸福的時刻。漢斯偷偷望著她，然而他不跟她說話，他很生氣，她又離開了這么久，她不夠在意他。
漢斯還記得，當(dāng)他用沉默的武器傷害她的時候，母親寂寥地在廚房里走來走去，在黑夜降臨的時候，她經(jīng)常一個人輕輕唱歌，唱的都是一些旋律簡單的歌謠。這讓他覺得非常陌生，母親以前是從不唱歌的，她是個古典音樂的提琴手，她說自己唱歌不專業(yè)，她也不喜歡不夠豐富的音樂，總是笑話市面上可以被傳唱的歌曲是“耳朵里無聊的蟲子”，她甚至連搖籃曲都沒有為他唱過。
他曾經(jīng)以為這是母親對伊萊依然存有內(nèi)疚之心，畢竟他最后的要求是請她為孩子們錄制一首童謠，之后這個人便消失在人世間，連一塊骸骨都沒能找到。
他也懷疑過母親的變化是因為她有了其他親密的朋友，也許她在照看另一些孩子，她愿意唱給他們聽。他滿懷嫉妒。
這個歌謠聽上去滿懷憂傷，怎么聽都不像是可以娛樂孩子們的。
“我是一個陌生人哎，我偶爾經(jīng)過了這個世界……”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終于領(lǐng)悟到，這應(yīng)該是母親在為集中營的生活做準(zhǔn)備吧。在監(jiān)獄里，沒有了樂器，沒有了樂團的其他人，能以音樂慰藉孤單的，恐怕就只有這一些旋律簡單的歌謠。這是最適合監(jiān)獄的音樂啊。
在他十二歲那一年，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父親沒有能夠找到她，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也沒能找到她的哪怕一塊骸骨。
父親有很多年沒有提起母親，就好像他的妻子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他也假裝他從沒有一個母親。他們刻意回避著這個話題，假裝還在生她的氣。直到父親臨終前，他跟漢斯說了很多母親的故事，很多幾乎是瑣碎的細(xì)節(jié)，很多父親并不理解的細(xì)節(jié)與絮語。
漢斯并不僅僅從事寫作，他教書，更多的人生光陰中，他從事著監(jiān)獄志愿者的工作，在監(jiān)獄里教授音樂，輔導(dǎo)囚犯制作自己的音樂。
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毫無理由地愛著這個世界上的陌生人，湊巧他也是。
“你們知道監(jiān)獄音樂是什么樣的嗎？”漢斯說，“非常簡單的旋律，單一的樂器，甚至只是一些敲擊的節(jié)奏，連旋律都沒有。這是狹小空間里，手中空無一物，物資極度匱乏的條件下的音樂?！?/p>
可能是得到母親的遺傳，漢斯也是一名音樂家，不怎么成功，沒有他身為作家這么出名，只是年輕的時候出過幾張唱片。
也是在監(jiān)獄做義工的時候，漢斯才漸漸回憶起母親唱過的那些歌謠，意識到當(dāng)時母親的心情，一個隨時可能被捕、被送進集中營的女人，可能就是明天，就是當(dāng)她再次離開這座瑞士鄉(xiāng)間的房子，提著旅行箱踏入德國邊境的那一刻。每一次在廚房里為自己的孩子下廚，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時鐘滴答作響，最后的時間正在流逝。
她知道自己的命運無法改寫，這是她身為她自己的宿命，然而她也是凡人，是個女人，是個母親，她想過要茍且偷生，放棄她對這個世界的信念嗎？她想過留在卑微的生活里，與家人廝守，任憑那些陌生人在世上哭泣與死去，她只是專注于烤箱里一次次即將松脆的小餅干，直至變成一個耄耋婦人嗎？每次離開這個家的時候，她曾一個人偷偷哭泣過嗎？
當(dāng)她在學(xué)著唱那些陌生的歌謠時，她在想些什么？這不是一些足夠高級的音樂，不符合她作為首席提琴手的審美，然而這將會是她僅有的財富，當(dāng)她被捉住手臂，塞進卡車，送往集中營，憑借著小小的財富，她仍然可以暫時保有她與這個世界相連的靈魂，忍受各種折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準(zhǔn)備好了。
漢斯如常人一般結(jié)婚生子，這并沒有太大用處?？梢韵胂?，任憑怎樣的家人都很難理解，他們的丈夫與父親花費絕大部分的時間去監(jiān)獄陪伴一些囚犯，花費比陪伴家人多得多的時間去與一些危險的陌生人用音樂交流。
坐在人群環(huán)繞的沙發(fā)上，感覺自己格格不入，這樣的一位祖父，應(yīng)該比一個單身漢更加覺得孤寂吧。
在家人歡快的吵嚷聲中，漢斯總是望著廚房的灶臺，他看到消失的母親在灶臺邊上寂寥地走來走去，面對她沉默的兒子，她獨自哼著那個孩子聽不懂的歌謠，一支又一支。這是一種怎樣的親密啊，隔著跨越不了的時間，漢斯終究意識到，自己和母親是同樣的人，這種了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親近，卻注定是無法對話的。
因為即便懂得，也沒有人希望與陌生人分享家人的關(guān)注吧。
“唉唉，沒想到您老人家還是一個音樂家吶。”有人插科打諢，似乎要打破此刻沉重得要壓死人的氣氛。
“可不是，要不要給你們開個私人音樂會吶？”漢斯樂呵呵地開始點他那一盞煙斗，手指不太聽使喚，點了幾次都沒點著。
“您老會什么樂器嗎？”
“吉他夠不夠?。縿e的都忘得差不多啦?！?/p>
“那就下周五晚上怎么樣？安排在閣樓上好不好，還是我來召集？”
“沒問題，可是這棟房子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像監(jiān)獄的地方了，你知道我擅長監(jiān)獄音樂，就怕折辱了這里的主人?！?/p>
“我倒是覺得活著本身就是一座監(jiān)獄，所以這音樂只要不帶進棺材里，在哪里演奏都是最合適的?！?/p>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試圖把空氣中凝固的東西驅(qū)散。然而我們依然聽到仿佛有人在遠(yuǎn)處歌唱：“我是一個陌生人哎，我偶爾經(jīng)過了這個世界……”
窗外的樹在風(fēng)中洶涌作響，如同海浪拍打著房子古舊的墻壁。這真的是來自愛沙尼亞的歌謠嗎？愛沙尼亞究竟在哪里，似乎就是鄰國，一點都不遠(yuǎn)。
忽然間，我們想起了所有熟悉與陌生的國度，想起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陌生人。我們?yōu)槭裁瓷碓诖说?，這個理由我們心知肚明，只是并不愿意有人真的把它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審視，這未免顯得過于矯情了。
我們靠敲擊鍵盤消磨一生的光陰，我們是可惡的家人，不負(fù)責(zé)任的情人，行事乖張的朋友，這么看待我們就好了，不要注視我的眼睛，免得讓我掉眼淚。我想忘記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因為當(dāng)這廣闊世界的任何一根琴弦被撥動時，都會讓我神經(jīng)脆弱。我想忘記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在意勝過其他任何職業(yè)，我想忘記我們對所有陌生人的關(guān)心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們自己的想像。這可真要命。
廚房過道里的黑板上寫著，今晚會有一名新作家入住，奧特，來自愛沙尼亞。
喝到半夜里，也并沒有聽到外面有旅行箱拖過鵝卵石路的聲響。
等了足足三天，我依然沒有見到這位愛沙尼亞作家。
“他已經(jīng)到了，我見到他了。”古妮拉沒好氣地說。原來奧特打呼，徹夜未眠的古妮拉翌日清晨敲開了他的房門，嚴(yán)肅抗議。這以后的兩個夜晚，她再也沒聽到奧特的呼嚕聲。
“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沒聲音了就好?！惫拍堇桓辈桓信d趣的表情。
那天我在廚房隔壁的圖書館連續(xù)碼字十一個小時，凌晨一點從圖書館走出來，經(jīng)過廚房的走道，一個龐大的黑影讓我嚇得差點把電腦給扔出去。這是一位胖乎乎的先生，至少有兩百公斤的樣子，長著一張膽怯的面孔。我就這么見到了奧特的真身。
“別害怕，我?guī)湍汩_燈?！蔽乙詾樗胍苟亲羽I，摸到廚房里，找不到電燈開關(guān)。
“不用，我挺好的?！彼π叩氐狼?，嘟噥半天沒說出下一句話來。我看見他手里抱著條毯子。
他睡在廚房。事實上，他正打算將被子鋪蓋搬到地下室的桑拿房里，那里可以躺下，比他臨時放在廚房里的那張簡易躺椅舒服多了。關(guān)上桑拿房的大木門，怎么打呼都沒人能聽見了，只要沒有人在外面打開桑拿加熱開關(guān)，那里的氣溫還是很涼爽宜人的。
“那么白天呢？為什么我們白天也從來沒有看見過你？”
“白天啊，我一般坐在森林中央的那個木頭椅子上碼字，幾十種小鳥在我周圍飛來飛去，有的還特別喜歡停在我的肩上吶?！眾W特告訴我，他在愛沙尼亞有一棟小木屋，就在森林中央，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他屬于森林。
離開哥特蘭島的航班是早上六點，我訂了一輛出租車，五點來房子門口接我。
幾乎所有人都問過我哪一天離開，具體是幾點走，這只是一種禮貌，我懂的，大部分人都不會記得來送行這回事的，他們總是被碼字的熱情折磨得神不守舍。然而我還是特意選了這個在歐洲人看來早得離譜的時間，為的是可以干干凈凈地走，不要有人特意來送行，站在門口擁抱寒暄半天，沒準(zhǔn)還會掉眼淚。
我不喜歡道別。道別了如果再見，承擔(dān)道別的傷感就毫無必要。道別了如果不再相見，就更無所謂在意道別的虛禮，反正老死不相往來了嘛。
不喜歡道別也是有代價的，比如說，沒有人幫著提箱子。我身體孱弱，唯有一個強項，三十公斤的行李，我一個人提上提下五六樓是沒問題的，省下了社交的尷尬，特別值得。
早上四點，我起床刷牙，手機響了一聲，我差點把牙膏咽下去。
點開看，居然是奧特。他短信我：“你是今天早上走嗎？”
走廊里漆黑一片，窗外冷雨連綿。只有奧特一個人站在走廊里等我。他幫我提箱子，搖搖晃晃提下樓，想了想，又提到大門外。箱子差點骨碌碌滑走，他一只手按著，伸出另一只手擁抱我，我就像被埋在一座大山的山坳里。隨后他笨拙地在身上的大口袋里摸索，摸出一本小小的書，他的書，鄭重地遞給我。
都是作家之間的虛禮。好尷尬。
我發(fā)現(xiàn)其實奧特是外向型的，別看他經(jīng)常說不出話來，他屬于寡言的外向型人格。比如說，每次他在臉書上發(fā)照片，都會同步再給我發(fā)一遍短消息。
不久之后，天寒地凍，他回到了愛沙尼亞森林中央的小屋里，準(zhǔn)備了充足的食物，點起壁爐的熊熊烈火，還搬回來一盆百里香、一盆羅勒，打算在那里蟄伏整個冬季。
我看了照片之后問：“你不會打算慢慢吃掉你的室友們吧？”我指的是那兩盆香草，通常人們總是在廚房里養(yǎng)著幾盆這樣的香草，烹飪的時候摘下幾片葉子，放進煎盤、烤箱或者色拉里。然而在這樣的小屋里養(yǎng)著兩盆香草，感覺就不太一樣，這仿佛相依為命，要是隨意砍斷它們的手腳，放進餐盤里吃掉，未免太殘忍了。
“當(dāng)然不會啦！我保證我另外準(zhǔn)備了調(diào)料?！毙此峙牧艘粡堈掌l(fā)來，是他的大臉盤和舉起的一大口袋風(fēng)干的各種香草。
原來和我想的一樣，他真的是將這兩盆香草當(dāng)作室友看待的。孤獨的人都是溫存的，所以只配跟植物作伴。我默默給他臉書上的新照片點了個贊。
在哥特蘭島遇到的這么多朋友中，我只給他點過贊。虛禮，真是沒辦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