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1期|付秀瑩:他們(節(jié)選)
她本來以為,他會追出來的。追出來,跟她解釋,急赤白臉的,像他們平時吵架的時候那樣。她承認,平日里,她是有那么一點強勢。在他面前,尤其霸道。他常常被她氣得不行,嘆氣說,你就是跟我有本事!你呀!就算不解釋,他只要追出來,抱住她,把她的臉捧起來,默默地看著她,看著她哭——她有一種本事,哭的時候不出聲,是靜靜地流淚。他最怕她這種哭法。每回她這么哭,他總是伸出手,用那只干燥卻溫厚的大手掌給她擦眼淚——她多么熟悉的手呀——她也一定沒有這么多的怨恨。
然而,他并沒有。
他沒有追出來。他選擇留在那個女的身邊。
周末,北京的大街上人潮洶涌。車聲、人聲,混合成巨大的喧囂的聲浪,在初冬的黃昏,給人以莫名的虛無感。暮色漸漸濃重起來。城市被一點一點慢慢包圍,吞噬。天空是那種暗淡的鐵灰色,陰慘慘的,漫漶著北方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蒼茫和寥落。
她掐了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夢。剛才的一切,不是在夢里吧。就像她無數(shù)次從夢里醒來,回憶著那些可怕的夢境的碎片,帶著微微的僥幸、恐懼、后怕,還有輕微的滿足感。但愿,剛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今天是小雪了。北京卻沒有雪。她都不記得,去年北京的初雪是什么時候了。北方的冬天,大約是少不得雪的。仿佛有了雪,才算是迎來了真正的冬天。雪,仿佛是冬天的一種儀式。有時候,生活是需要某種儀式感的。不是嗎?老實說,她并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像大街上那些這個年齡的女人們一樣,被生活磨損得厲害,遲鈍,近乎麻木,對生活,對這個世界,早已經(jīng)失去了熱情和好奇心。她們穿著睡衣就敢上街買菜,素著一張臉就敢見人。她們仗著自己的年齡,仗著自己已婚婦女的身份,對生活早就沒有了任何顧忌。她們最關心的,就是家長里短、八卦新聞,婆婆媽媽的一堆破事兒,被她們嚼得有滋有味。私心里,她真是看不上她們。
她當年是師范出身,頗有一些藝術細胞,寫字、畫畫、彈琴,都能來兩下,關鍵時刻很能撐面子。她喜歡小情小調(diào),有些小資趣味,骨子里,她是一個浪漫的女人。她不肯承認,其實,當年,也是他那些個花樣翻新的浪漫招數(shù),叫她終于動了心。那時候,他還在部隊上,穿一身戎裝,劍眉朗目,真的是英姿勃發(fā)。他在半路上截住她。去敲女生宿舍的門。他給她寫情書。那情書熱烈極了,也坦率極了。軍人嘛,就應該是這種做派,簡單,直接,有點魯莽,甚至粗暴。她并沒有覺得受到了冒犯,也沒有覺得那簡單直接的表達有什么不妥。見慣了學校里那些男生們小心翼翼地試探,撩撥,優(yōu)柔寡斷,欲言又止,她一腔柔腸婉轉,仿佛被一場狂風暴雨擊中,一下子就崩潰了。她是小城里小知識分子家庭出身,自幼被教育著要端正得體,要含而不露,要發(fā)乎情止乎禮。她哪里見過這個?
她心動了。父親卻不同意。她父親是小學校長,在那座小城里頗有威望。對于這個女兒,他是寄予厚望的。她是長女,功課又好。有一個弟弟,卻是有一點不足。幾歲上淘氣,玩木匠的家伙,右手一根手指斷了半截。為了這點小小的殘疾,一家人都小心寵著他。吃的、穿的、玩的,都給他最好的,不肯叫他受半分委屈。漸漸地,弟弟也習慣了。他向來都是要人家愛他的。他習慣了別人給他,從來不曾想到,他還要給別人。在功課上,父親對她要求嚴格,對弟弟呢,卻馬馬虎虎。他不舍得叫兒子再在這個上頭吃苦。那個時候,還有中等師范學校。她原本是想讀高中考大學的,父親卻說,還是讀中師吧,女孩子家,穩(wěn)妥。她就讀了中師。
然而終究還是不甘心。她先是參加了自學考試,人們俗稱自考的。拿下來??疲帜孟聛肀究?。父親很高興,覺得女兒爭氣。在那個小城里,那個年代,本科足夠了。那時候,她已經(jīng)在跟他交往了。背著父親,兩個人偷偷約會,小城不大,電影院、公園、小飯館、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他們親密的痕跡。有一回,他把電話打到家里,父親一接,二話不說,就掛斷了。她哭著求父親,說她愛他,她要嫁給他。父親說,你們兩個,不是一路人。她說,怎么不是?他愛她,她也愛他,這就夠了。父親沉默良久,說,你會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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