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李漁:閑情如何偶寄?
原標題:閑情如何偶寄
細讀《閑情偶寄》,花了整整兩個月時間。此次重讀,有一種走進李漁生命歷程之收獲。
總起來說,這是一部來自生活和經驗的閑散之書,所涉詞曲、演習、聲容等諸多方面,顯示出作者多樣的情趣和廣博的才智,言人之所未言,發(fā)人之所未發(fā)。閑情其實不閑,閑情中見獨特性情,顯卓著見識。
看李漁如何偶寄他的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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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乃其生命中最重要之事,這位自學成才的作家,從自身的寫作實踐中,總結出簡明而實用的理論,系統(tǒng)而周全。如詞曲部,將結構、詞采、音律、賓白、科諢、格局,六大門類,一一細列。
看結構第一:戒諷刺,立主腦,脫窠臼,密針線,減頭緒,戒荒唐,審虛實。為什么將結構放第一?袖手于前,始能疾書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也就是說,結構想好了,整部傳奇也就有了堅實的基礎,而結構中之主腦,重中之重:一人一事,即傳奇之主腦,一部《琵琶記》,止為蔡伯喈一人,而蔡一人又止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枝節(jié)皆從此一事而生,二親之遭兇,五娘之盡孝,拐兒之騙財匿書,張大公之疏財仗義,皆由于此,故“重婚牛府”四字,即《琵琶記》之主腦也。李漁深得要義,這也是他作品一出來即大受歡迎之秘訣。
再看詞采的四原則:貴淺顯、重機趣、戒浮泛、忌填塞。他特別強調了戲曲的通俗性問題,要“無一毫書本氣”。其中“貴淺顯”又是綱領式的: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看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李漁真是深悟傳奇寫作真經,沒有通俗化,就不會有廣闊的市場?!懊砍梢粍?,才落毫端,即為坊人攫去。下半猶未脫稿,上半業(yè)已災梨。”可見其作品之暢銷。在很大程度上,李漁的創(chuàng)作是為了謀生,他要養(yǎng)家,數十口人都等著他的稿費生活呢,而居杭的后期和居金陵期間,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出版、演出和交游上,因此,有專家評論,李漁一生寫了幾十種小說和戲曲,除了《比目魚》《風箏誤》等少數幾種,其他的立意都不高,他的快速高產和成為厚重的經典是相矛盾的,但似乎情有可原。不過,我依然極為贊同李漁的為文淺顯原則: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
而李家班的戲劇實踐,使李漁有借戲班子打秋風之嫌。但說實話,這也是為了實現他的戲劇夢想。因此,演習部和聲容部,基本上都是圍繞演出的實戰(zhàn)展開,有了好的本子,將它更好地演繹出來,套路一點也不亞于寫作。
李家班的演員如此優(yōu)秀,那么,教他們的老師,就是一流的高手,確實如此。看“變調”里的“變舊成新”:演新劇如看時文,妙在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演舊劇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對前朝——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黃金一斗,使得自買歌童,自編詞曲,口授而身導之,則戲場關目,日日更新,氈上詼諧,時時變相。
顯然,李家班的種子早已埋在李漁的心里,一旦機遇出現,他就會緊緊抓住。他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他是天生的“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只要給他時間,給他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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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漁的閑情,自居室部開始,越來越輕松自由,一直到淋漓盡致。
李漁經常對人這樣感嘆:我生平有兩大絕技,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這實在太可惜了。人問哪兩大絕技呢?一是辨審音樂,一是置造園亭。
后一個其實不是李漁吹牛。自蘭溪夏李村的“伊山別業(yè)”始,又到金陵的“芥子園”,再到晚年又搬回杭州造的“層園”,李漁已經在中國古代的建筑園林業(yè)中贏得了設計師的名聲。而且,他還真為別人設計別墅,從房舍,到窗欄,墻壁,聯匾,山石,皆有他獨到的見解,匾額中的“蕉葉聯”“此君聯(竹子)”,碑文額、手卷額、冊頁額,虛白匾、石光匾、秋葉匾,均就地取材,實用新奇。
《李漁年譜》記載: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一月,六十三歲的李漁游燕,“再入都門,為賈膠侯設計半畝園”。賈膠侯,就是時任兵部尚書的賈漢復,因官職而被人稱賈中丞。李漁在京時,為賈中丞府上幕客。
半畝園坐落在北京東城弓弦胡同(今黃米胡同),現僅存遺跡。半畝園不是半畝大,而是取意自朱熹《半畝方塘》詩,據記載,園內壘石成山,引水為沼,平臺曲室,有幽有曠;結構曲折,陳設古雅,富麗而不失書卷氣,所疊假山譽為京城之冠。
李漁一生三次進京,第一次是為建芥子園籌款,他暫住在八大胡同的韓家胡同一帶。己亥十月一個冬日,我去韓家胡同尋“芥子園”,七問八問之后,到了韓家胡同25號,牌子上有胡同歷史介紹,其中有這樣一段:清康熙初年,李漁寓居于此,建“芥子園”,該園仿南京芥子園所造?,F在這里是一家衛(wèi)生保健所。因是周末,鐵門鎖著,實在看不出什么。
李漁在北京到底有沒有建過“芥子園”,我查不到資料,以他當時的經濟狀況,建的可能性極小。清代劉廷璣的筆記《在園雜志》中,我讀到了這么一段:“所至攜紅牙一部,盡選秦女吳娃,未免入誕風流。昔寓京師,顏其旅館之額曰:賤者居,有好事者戲顏其對門曰‘良者居’。蓋笠翁所題本自謙,而謔者則譏所攜也?!蹦切┖檬抡撸@然看不慣李漁,要想盡辦法侮辱他一下,而事實上,李漁這次來京,只是設計了“半畝園”,并沒有帶家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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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閑情偶寄》,讀到了一個活色生香的李漁,可愛又可憐,這是一個多么會生活的人呀,但因為用度一直不寬裕,他只能苦中作樂。
器玩部中,他獨創(chuàng)“暖椅”和“涼杌”,以抵擋武林門外的寒冷和炎暑?!芭巍边@樣造,椅桌相連,椅桌均設兩層,外用擋板鑲閉,內用柵欄透氣,腳柵之下安裝抽屜,從早上到晚上,只用四塊小炭即可一天保溫,費用卻低廉。
飲饌部中,強調蔬菜等清虛之物,他極力推薦西北途中遇到的“頭發(fā)菜”,認為是戈壁之珍;他對白下(南京)之水芹、京師之黃芽菜(保定徐水大白菜)情有獨鐘,認為“食之可忘肉味”;他也淡泊,堅持“止食一物,乃長生久視之道”;他對“湯”心存萬分感激,“予以一赤貧之士,而養(yǎng)半百口之家,有饑時而無饉日者,遵是道也”??偲饋碚f,他不喜歡喝酒,喜歡吃果喝茶。
種植部中,講到的花草種類繁多,“予播遷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龍眼、佛手諸卉,為吳越諸邦不產者,未經種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森,無一不經茸理”。在他眼里,花草亦如人,也是有生命的,而且,他還從花草中悟出許多養(yǎng)生處世的方法。
弄花一年,看花十日,花之一日,猶人之百年,養(yǎng)花需要心境,卻也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那紫薇樹,竟能知痛癢,紫薇知痛,其他的樹草不知嗎?肯定也知,草木之受誅鋤,猶禽獸之被宰殺,其苦其痛,實在是說不出罷了。睹萱草則能忘其憂,睹木槿則能知戒。芥子園大不及三畝,而屋居其一,石居其一,還有四五株大的石榴樹。石榴多卻不嫌多,為什么要在窄窄的地方種上這么多石榴?石榴性喜壓,籽越多越好,石榴性喜日,我們可以在石榴樹下乘涼,石榴又性喜高而直上,它們長在屋子旁,就是屋子的守護神呀。
李漁說他有四命,各司一時:春以水仙、蘭花為命,夏以蓮為命,秋以秋海棠為命,冬以蠟梅為命。無此四花,以無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奪予一季之命也。
接下來的一件事,讓眾位看官深深體驗了李漁的性命之說:丙午之春,正是水仙花開的時候,家里拿不出一文錢,家人勸道:今年的水仙就算了吧,一年不看水仙,沒什么要緊的。李漁怒而答:你想奪我的命嗎?!我寧可減一年壽命,也要買一盆水仙!我從別的地方冒著大雪回金陵,就是為了看水仙!最終,家人沒能阻止李漁買水仙,不知哪位老婆的頭簪和耳環(huán)被他拿去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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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暮春,李漁建完南京芥子園,卻沒有錢裝修和美化花園了。于是,他南下廣州,借著編《資治新書》第二集的由頭,去拜訪平南王尚可喜、廣東巡撫周有德,實際上是想“打秋風”再籌點銀子。就是這一次南下途中,他開始了《閑情偶寄》的寫作。
江水平緩,窄小的船艙里,李漁的文思如滔滔江水,他要寫下這些年來的真實經歷和體驗,對寫作,對生活,對表演,對美學,他實在有太多的東西想寫。這些文字似乎都浸著他的血,一個個跳將出來,活靈活現了。
《閑情偶寄》的結尾,顯現出李漁的極大自信:總之,此一書者,事所應有,不得不有;言所當無,不敢不無?!敖^無僅有”之號,則不敢居;“雖有若無”之名,亦不任受。殆亦可存而不必盡廢者也。
對于用生命和激情凝結成的文字,李漁有這個自信——他的《閑情偶寄》會久傳天下。
蘭溪夏李村,李漁祖居內的圖板上,李漁小廣場邊的石雕上,依次寫著李漁的多個頭銜:思想家、戲劇家、戲劇理論家、小說家、史學家、詩人、詞人、書畫家、園林建筑設計師等等,我挨個數,多達24個。
我以為,這么多的“帽子”,都是由一部《閑情偶寄》生發(fā)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