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2期|馬小淘:骨肉(節(jié)選)
我上學(xué),他上班,我們像一對普通的單親家庭的相依為命的父女。郁郁寡歡一點也是正常的,至少外人看來,我們這種有變故的家庭,總要有點垂頭喪氣才符合劇本:我媽拋夫棄女和野男人跑了,我和我爸都是受害者,我們一時半會兒還沒法從打擊中走出來。
爸爸以前也不是個話多的人,現(xiàn)在變得格外少了。他表達苦悶的方式也真沒什么新鮮的——少說話,多喝酒。他的舉止做派都和電視劇里那些被綠了的好人差不多,讓我懷疑他到底是真想喝,還是在模仿那些人。
他依然每天接我放學(xué)。雖然那時候我大多數(shù)的同學(xué)都自己回家,不用家長接了,但他沒有提出不接了,我也不敢說,每天放學(xué),他扶著自行車和一群低年級學(xué)生家長擠在一起,等我出來。有一天我甚至看到他在吃冰激凌,是那時剛剛流行起來的美登高,比小時候的冰棍賣得貴一些。車筐里放著一根,大概是留給我的,我走過去,他遞給我。我們之間形成了某種別別扭扭的默契,可以不說話的時候就盡量不說。誰也沒有通知誰,但是就這樣仿佛一蹴而就地形成了,十二年的歡聲笑語頃刻間灰飛煙滅。
他會在離家最近的商店買兩瓶啤酒,也不多喝,但是和從前的不喝比起來,還是有借酒消愁的意思。有時候他做飯,我就跟著吃。有時候他懶得做,就給我兩塊錢,能買一個面包一根火腿腸。
我絕對沒有遭到任何虐待,也不是冷暴力。只是我們心情都不太好,或者說是非常不好,誰也不知道說點什么合適。好像彼此的傷口都還沒有結(jié)痂,如果非要擁抱在一起,可能粘連,重新流出鮮血。淡漠、冷硬的氣氛正搭配我們的心情,如實呈現(xiàn)痛苦比假裝開心容易多了,畢竟我們在學(xué)校、單位多少都要做戲,表現(xiàn)出一切盡在掌握的勇氣。
奶奶作為外圍的當事者,表現(xiàn)得異常暴躁。她只要一看我倆就克制不住大罵我媽,一罵就停不下來,很多時候以哭聲收場。她總是用重復(fù)的詞語聲討媽媽,數(shù)落爸爸無能,說不知廉恥的兒媳婦和窩囊廢兒子讓她抬不起頭來。一想到兒媳婦和人跑了,她就吃不下睡不著,好像最為這件事困擾、可能一生也走不出陰影的是她。我們因為不想反復(fù)面對她的憤怒,降低了去奶奶家的頻率。
“奶奶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嗎?”一次從奶奶家回來,我問。
“你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p>
“不知道?!?/p>
“一直不知道?”
“原來只有我和你媽知道,現(xiàn)在加上你,應(yīng)該就三個人知道。不對,也許你親爸也知道。”
“你就是我親爸。”
“忠心不要表得太早,顯得很虛偽?!?/p>
“你不告訴奶奶嗎?”
“算了。讓她多罵幾句窩囊廢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挺喜歡你的,這個讓她知道了,比你媽跑了打擊大多了。她本來也不喜歡你媽。告訴她對咱倆都沒什么好處,不僅你,我也會更艱難。咱倆就忍辱負重吧,別給你奶奶添堵了?!?/p>
后來我每次見到奶奶都覺得特別鬼鬼祟祟。尤其是她刀子嘴豆腐心,比以往更勤地給我買新衣服穿。我知道她覺得我沒媽可憐,比以往更憐惜我。可這一切的前提是,我是她親孫女,我是她兒子的親女兒。她不是沒事瞎關(guān)心全世界,給沒媽的孩子送溫暖。她只關(guān)心她的一畝三分地,關(guān)心她孫女。而我其實是個冒牌貨,哪怕我媽沒跑,我也不是她親孫女。揣著明白裝糊涂,騙吃騙喝,我的心里并不舒服。
……
馬小淘,碩士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xué)。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新人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等。十七歲出版隨筆集《藍色發(fā)帶》。已出版長篇小說《飛走的是樹,留下的是鳥》《慢慢愛》《琥珀愛》、小說集《章某某》《火星女孩的地球經(jīng)歷》、散文集《成長的煩惱》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