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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1期|耿立:羊的們
來源:《芙蓉》2020年第1期 | 耿立  2020年03月05日08:02
關(guān)鍵詞:羊的們 耿立 芙蓉

福來甩的羊鞭最響,鞭子在地下會響,在空中也會響,在草尖上會響,在河面上也會響。最神的是,早晨,幸存端著紅薯粥喝,福來一個鞭子過去,在幸存的碗上打旋兒,啪的一聲。幸存的紅薯塊從筷子上跌下。

幸存剛想罵,那鞭子就繞著幸存嘴前只窄窄一草葉寬縫隙間又響了。

那幸存家的羊“花臉”,就識趣地“咩咩——咩咩——”地叫了兩聲,算是溫順地答應(yīng)福來鞭子的呼喚。

幾家的羊從胡同,從柴門出來,那些羊們都挨挨擠擠地往福來身上靠,羊眼溫柔,那聲音就像在討好,福來就像檢閱兵士的上將軍,把什集各家羊的方面軍掃視一眼,說,今天去沙河壩。

對福來的將軍站位,我家的羊爐匠頗看不上眼,爐匠也有領(lǐng)袖群倫的氣質(zhì),爐匠見過福來死皮賴臉地抄我作業(yè),爐匠曾用角抵過福來幾次,福來拿鞭子嚇唬爐匠,有次爐匠把福來的褲襠都抵破了,福來只是用鞭子嚇唬,他不敢下手,他抄我的作業(yè)是其一,他家的母羊,還要我家爐匠的眷顧,才能下崽。

到沙河壩子,我家的爐匠才是頭羊,福來只是在羊群的邊上,看哪只羊想逸出隊伍,偷吃路邊的莊稼。他那烏黑發(fā)亮的鞭子,還有那紅的纓子,才一甩,擊在半空,“啪”的一聲警告,清脆得緊。

福來就喜歡放羊,他爹用鞭子抽他叫他上學(xué),他總是從課堂偷跑。

什集的羊,像人,也以群分,有好幾撥,脾氣志趣相投的就混在一起,氣味不對的就裂穴,我們和福來幸存的這群,一百多只,大羊幾十只,小羊七八十只,如水泊梁山的天罡地煞。綿羊,山羊,綿羊是曹濮平原獨有的小尾寒羊,山羊也別異,是青山羊。綿羊多雪白,也有局部黑眼圈、黑屁股的;山羊,則是四青一黑,設(shè)色均勻,背、唇、角、蹄為青,兩前膝為黑,像是綴的黑補丁,又像春節(jié)寫對聯(lián)濺出的墨點;青山羊,不論公母,都有角,有須,有髯,一看,老于世故像沉思的哲學(xué)家,山羊姓山,多奇崛,好爬高,無論是墻茬子、糞堆還是屋脊、樹梢、草垛,都是展現(xiàn)身段的道場。我們這里說山,是形容詞,指敢斗狠冒險敢豁出性命。山羊喜穿房越脊,如亂世里的武林高手,濁世里的翩翩佳公子,那蹄子在一排排的屋瓦上,蕩逸過去如鉚釘,如雨點,踢踏的舞步,在外人眼一覬,毫無章法節(jié)奏,其實步步驚心動魂,步步踏實落實,故意給鄉(xiāng)村匱乏的生活制造話題。

到了沙河壩頭,就是福來甩鞭子的專場,這時不用擔心鞭子甩到誰,比如那些胡同里冷不丁出來的小孩或者豬狗,在野地里,甩鞭子最過癮,痛痛快快地甩,大呼小叫地甩,罵罵咧咧地甩,一個人甩,兩個人甩,揚起鞭子,在半空中,鞭子一旋,就閃一道寒光,啪的一聲把空氣撕裂口子,那些羊,知道這是小主人諞能,還是安詳?shù)爻圆?,對草溫柔些再溫柔些,那些震撼的空氣,在我們的耳膜上撞擊:啪啪啪?/p>

當天快黑的時候,福來的鞭子就響,如響在黃昏里的銅號,這時羊也吃飽了。

雞要宿窩,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大陣仗的炊煙渲染住村莊河道,水似乎慢了,道路也窄了,黃昏給這些東西鑲邊,這時的太陽也像刺猬慢慢緊縮在村子的后邊。

這時的羊和福來、幸存和我,腳上就像踩了二兩的酒瓶子,故意歪歪斜斜地走,那些被草撐大的羊肚子,東搖西晃的,一副陶醉一副小康。

還是我家的爐匠,有王侯風范,在前面行方步,走虎氣,一副尊者模樣,緊跟其后的是后宮和王子王孫、公主格格之類。那些羊們,在炊煙中行步,走過一座座瓦屋,一個個糞堆,一處處麥秸垛,幾聲親熱的犬吠好像在迎接羊群,羊們和福來們也就慢下腳步,或者停下,看自己家的狗,撲上前去。我們都喜歡狗,勾肩搭背似的,狗直接撲在肩上,有的扎到懷里,有的襠里穿越,羊與狗也親熱,有界限但又沒界限,吃肉的和吃草的,感覺有炊煙橫在面前,細看又空無。

羊在某些人眼里是沉默的,怯生的,當我想到童年和離開多年的土地,我就會想到那些羊們,他們是祭祀的常客,待宰的被侮辱的,但他們裝點的那種儀式的悲愴,誰能抹去?是羊的血喚醒我們某種敬畏,多少草才能養(yǎng)成一只羊,多少羊才能讓一個屠夫最后把刀子變成了草,當自己也成了一根草,那時才知道了羊的秘密,知道了向生靈們說對不起。

我在珠海的街頭,在黃昏的時刻,看著拱北關(guān)口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想到的是羊,我也是背離故土,來到五光十色的都市尋找青草的羊。城市里哪有青草,只有那種叫草皮的東西,被人伺候的草,是貴族的草,不適合羊的胃,青草只在城市的邊緣,或者是被人遺忘的空地里,我曾在城市里見過有一小片地,還沒有被水泥吃掉的空地,不知被誰種了幾畦子的菠菜,綠油油的,那壟溝也是那么的漂亮,這一定是一個懷念鄉(xiāng)土的老農(nóng)不忍心土地被拋荒。我看到那幾畦子綠油油的菠菜,像羊一樣,想趴在那些菠菜上啃上幾口,即使?jié)M嘴的汁液在城市里流淌。

我也在珠海拱北的廣場上,看到過一個男人,拿著一個蛇皮袋子,走著走著,突然淚流滿面,我看出來,這也是一個和我一樣的外省人,他的孤單不只是一個人在城市里的孤獨,還有精神的無依無靠。從他的眼神,我看到了失群的羊才有的那種恐懼,他為什么哭?是迷途的羔羊一樣迷失在這個關(guān)口?還是接到了留守在家的孩子的電話,說母親生病了?在越來越重的暮色里,在這個廣場上,我看到了他哭,聽到了別人聽不到的哭聲,我想走向前去,想拍一下他,說,兄弟,我和你一樣,我在你背后跟著你很久了,你是一只羊,我也是。

我知道,我心里埋著羊情結(jié),也埋著一片青草,在一個夜里,我讀到徐俊國的一首寫羊的詩:

懷孕的母羊走過大地

草籽正好觸到溫暖的乳房

它跪進清清的河水

照了照臉 用去一朵荷花綻放的時間

洗了洗身上的泥巴

用去一只病蜻蜓從陰影中飛到陽光下的時間

我尾隨它轉(zhuǎn)了很久 直到它爬上遍布碎石的山坡

那是危險的石料場 工人剛放完炮

它在一片麩子苗中停住 用蹄子一圈圈纏莖蔓

直到把那個難看的傷疤藏得嚴嚴實實

這是一個儀式 而且如此隆重

這只羊想讓孩子 一出生就能看見

自己的母親干凈而美麗

這是一只懷孕的羊,她的乳房也裝滿了大地的草籽,裝滿了大地的乳汁,在大地之上,她為溫飽而奔波,辛苦,渺小,艱難,稍微大的鄉(xiāng)間的一個石塊,一叢荊棘,都會刺傷她,使她痛苦。

但這是一只愛美的羊,如愛美的女人,這是一只懷孕的羊,想給未來的孩子以美的迎接,她用草的莖蔓把難看遮掩,為的是未來能看到一個干凈美麗的母親。

這是只令人感動的羊,羊有自己的舞臺,也有自己的悲劇和喜劇。我還記得,母親曾說,應(yīng)該給我娶一個羊模樣的女人,那種女人良善,但這種女人是獻祭嗎?一個無用的文人,值得一只羊依附?想到母親當年的話,我有一種蒼涼在喉。羊的眼眉羊的身段還是羊的性格?找到一只溫馴的羊的精神,也是多么的奢侈啊。

我曾聽過一個羊肉湯館宰羊的故事,一個老板從農(nóng)村買了一大一小兩只羊,這是一對母子。這天,老板準備把大羊宰掉,他把刀放在屋外的案板上,轉(zhuǎn)身進屋拿盆以備接羊血用,可等他把盆拿出來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把剛磨好的刀子,其他人和他的妻子都說沒看到。

這個時候,那只大羊還低著頭在舔小羊,而小羊臥在地上,為了不讓小羊看到大羊被宰殺的場面,老板就想把小羊拉走,可就在小羊被拽起來的一剎,人們在小羊身子下看到了老板正在找的那把尖刀。誰都不知道這把刀子是怎樣到跑到小羊身子底下的……

還是回到童年去。下午放學(xué)才四點,時間還早,光陰還早,大家都趕著羊去河灘。

每家五六只,七八只,還有十多只的,就像班里學(xué)習小組的人馬,組長可不是嘰嘰喳喳的我們,而是羊們,每家的羊,都有一個領(lǐng)袖,都有一個管事的,那是頭羊,有的是公羊,有的是母羊。

這時繩子也不用了,把拴羊的繩子往羊的脖子里一纏一繞,像是黝黑的皮項圈。那些羊可白了,潔凈的人不敢用手觸摸。有時白的羊會下到河里,就如把一堆白云一堆雪趕進河里,那些羊可有意思,就像是集體跳水,撲通撲通從岸上跳下。我們在岸上看著,有時也會和羊們共浴,大家騎在羊身上,在水里,羊的脊背很滑,那些毛都貼著身子,光著屁股爬上去,一點都不扎。

羊也反抗,一下把我們從背上摔下,落水更好玩,大家有的抓住羊角,有的抓住羊的乳頭,有的抓住羊的尾巴,反正和羊不離不棄。這些羊都通人性,真的是靈獸。

幸存家的羊是懷著孕的大肚婆,在水里很安靜,只是把自己泡在淺水處,很享受。幸存家的羊叫棉花,幸存滿是驕傲地看著棉花,他知道棉花肚里的羊羔一定也很享受。

幸存就唱“我是公社小社員”。

這時棉花也咩咩地叫了兩聲,像是和聲。

幸存就在岸上扯了一把青草,扔在棉花前面,那些草,漂在水上,就是綠的誘惑,很多羊都游過來。

但我家的頭羊,還是那副不與一般群眾見識的樣子,他沒下水,在岸上一雙眼乜斜著,好像不屑。我總覺得,爐匠通人性,就像村里的支書,或村小的校長,有領(lǐng)導(dǎo)氣質(zhì),當大家都下水的時候,要允許領(lǐng)導(dǎo)不下水,在岸上觀戰(zhàn)。而他要下水的時候,大家要保持肅靜。

這村里的大多數(shù)母羊,都是爐匠的妻妾,幸存家的棉花也不例外。人們說羊溫順,慈眉善目,但你要是看爐匠,他會顛覆你這一看法,你注視他,爐匠會和你對視。

一天晚上,幸存神秘地對我說,他家的母羊要生了,母羊的名字叫棉花,棉花是只四歲的母羊,是美麗的小尾寒羊,俊秀而寬厚,溫柔而馴順,幸存說這只羊就像棉花,那么樸素那么安靜。

幸存家的母羊棉花拴在灶屋里,正躺在墻根的豆秸上,幸存的娘拿一片白菜,在棉花的嘴邊。

那時還是油燈,燈的暈圈,像彌蒙的夢境,使這個夜有了神秘與期待,棉花對幸存娘的白菜毫無興味,只是“咩咩——咩咩——”地叫,她的眼簾看都不看,我和幸存不敢吸氣,母羊棉花扭著脖子注視著屁股,我們見豆秸濕漉漉的,還有血,血是暗的,幸存的娘弄些鍋底的灰燼把血掩埋。

這是秋夜,天開始有了寒意,幸存的娘讓幸存抱來一堆豆秸,點起了一堆火,那油燈一下子就萎縮了,好奇地張望著這噼噼啪啪的火苗,母羊棉花的眼里,好像也燃起了火,那是秋夜的味道,幸存的娘,我一下覺得就是這羊的姊妹。

幸存的娘很耐心,把自己的一塊不見顏色的土布毛巾蓋在母羊棉花的臉上,然后用手慢慢推母羊的肚子,一收一縮,高高低低,那母羊的肚子像個鼓。

我也蹲在母羊棉花身邊,用手推著母羊的肚子。我看見一只小羊的頭從母羊的產(chǎn)道里露出來,眨眼,那被包著一團羊水的小羊羔就從產(chǎn)道中滑落下來,掉到鋪好的鍋底灰上,這時的母羊棉花連抬頭和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幸存的娘迅捷地用手摳掉羊羔鼻子和嘴巴上黏稠的液體,倒提著腿,在后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后放在母羊棉花身邊,這時母羊棉花開始不停地舔小羊身上黏糊糊的東西,直到把羊水都舔干凈,把毛舔得松軟起來,接著小羊咩咩地嫩聲叫著,腿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一會兒母羊棉花大叫一聲,又一只小羊降生,還是身上黏糊糊的,這時母羊棉花也還是始不停地舔小羊身上黏糊糊的東西,直到把羊水都舔干凈,把毛舔得松軟起來,接著小羊咩咩地嫩聲叫著,腿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再一只小羊降生了,這時母羊棉花還是不停地舔小羊身上黏糊糊的東西,直到把羊水都舔干凈,把毛舔得松軟起來,接著小羊咩咩地嫩聲叫著,腿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最后三只羊都出世了,母羊棉花一會兒舔這只,一會兒舔那只,滿眼大都是慈愛。幸存的娘看著這一幕,竟哭了,我和幸存都一臉懵懂。

這時幸存抱起一只小羊,塞到我懷里,接著幸存也抱起一只。剩下的那只,母羊棉花還是盡力地舔著,舔一會兒緩一會兒,緩一會兒舔一會兒。小羊羔的頭,耳朵、眼睛、鼻子、嘴,被母羊反復(fù)舔,最后,幸存的娘把羊羔放在母羊肚子底下,把嘴按在棉花的奶頭上,羊羔不張嘴,幸存的娘用手指蘸一點乳汁,用大拇指和食指撬開羊羔的嘴唇,抹一下,那羊羔的嘴就動一下,幸存的娘最后把母羊的奶頭塞到羊羔的嘴里,一點白色的乳汁從嘴角嗖地流出,整個灶屋都有奶和青草的香。

那堆火慢慢弱了,弱了,三只羊羔都擠在棉花的胯下,我也該回去睡覺了。

幸存跟我說,他小時候就是喝羊奶長大的,羊也是娘。

一個冬天過去,春風一來,我家爐匠的身子骨里也好像灌滿了春水,好像抒情的樣子,有時站在一個土崗上,看著遼闊的平原。

這是一只出色的魯西南小尾寒羊種羊,他壯碩的身體、魁偉的身軀令南來北往的平原外的人吃驚。人們只能遠遠地欣賞地看他,他那彎彎的犄角,如新洗的新月,如鑄鐵鐮刀,人們害怕他割斷動脈,他有時安靜如羔羊,其實爐匠還未出現(xiàn),身上那股沖人的氣味就到了。

要么孤獨,要么走在羊群前面領(lǐng)著走,母綿羊跟著他,山羊也跟著他,腳步雜沓,如行軍的隊列走在滾滾的塵土中,他是司令官。那高聳的蹄甲就是帶馬刺的軍靴。

他不屬于什集方圓十里的每一只母羊。他沒有愛情,他沒有單獨交往過一只母羊。

但這個春天,鎮(zhèn)子上來了一只公羊,這是一只螺旋形角的蒙古綿羊,這是福來他爹弄來的,想配種弄些錢來補貼家里的開銷。這羊確實結(jié)實,但長相滑稽,他的臉到頭頂,包括眼睛,都是黑的,像男人圍條三角頭巾,如一個二流子,從賭場熬夜出來。福來給他家的這只公羊起名塔拉,我們好奇,塔拉什么意思,福來說,他爹弄來這羊的時候,外面的人說這是草原來的,在蒙古語中,草原就是塔拉。

我們笑了,塔拉塔拉塔拉地喊。塔拉,我們把鞋子不穿在腳上而是套在腳上,叫趿拉。

塔拉這個來自遠方的公羊,好像對什集、對沙河壩,對這個春天很滿意,看似平和,但我感覺他的肌肉是緊張沖動的,目前在那些本地的羊面前,有點謙遜和平和,叫聲也很得體,不像有的人在鄉(xiāng)下講普通話。但春天的秘密是憋不住的。

那天,我家的爐匠被父親牽到另一個集市配種,我趕著別的羊和福來、幸存還有百十只羊又去沙河。

那時蘆葦長出來了,瘋狂地爭奪天際的空隙,河水也向遠方的村莊跑去,草也長出來了,好像人把家的被單平鋪在這里。當風變大,這草會不會被卷起,那些羊們可不管,他們啃著,好像隨時都能把這些“被單”提起。

那陽光也好,在草尖和羊的眼睛里跳動。但春天,也是刮黃風的時候,突然,就在沙河壩的西北,有一個旋轉(zhuǎn)的無比巨大的麥秸垛樣的東西,向我們這里呼嘯著、旋轉(zhuǎn)著軋過來。

大家蒙了,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蘑菇狀的東西越來越近,打著尖利的呼哨。幸存問我那是什么,我問福來是什么。

大家最后認定,是黃風,比春天哪次都大的黃風。

那些羊們不吃草了,眼里滿是恐懼,我們開始去抓拴羊的繩子,但又怕繩子在風中太緊把羊勒死,那些羊的尾巴被吹得卷起,耳朵被吹得趴下,我們的耳邊像有無數(shù)的青蛙在叫。我感覺風在我們的腳底逐個把我們抬起,衣服被吹得啪啪響,打著脊梁,比用鞭子抽還疼。

一些小羊羔,開始四散倒伏、奔逃。

這時我們都傻眼了,誰也沒見過這陣勢。但這對來自草原的塔拉來說,也許只是笑話,他經(jīng)歷過草原的風雪比這更兇猛,這些黃風對平原深處的羊們是噩夢,對塔拉只能是洗禮,他穩(wěn)穩(wěn)地站在一處高坡上,也恰如一個叉手而立的武士,四只蹄子如鐵鍬緊緊扎在地上,一點都不含糊,一點都不發(fā)抖。

哪怕風把沙河的水卷起,砸在岸邊的羊的身上,好像能砸塌羊的脊骨。在這一陣一陣的黃風里,只有塔拉絲毫不為眼前的黃風所懼。這時,塔拉突然像吹起了集結(jié)號:“咩——咩——咩——咩——”

這聲音雄壯,要蓋住風聲似的,那些四散的羊在黃風中聽到塔拉的叫,一下子都穩(wěn)住了神,我這時才感覺我原先對塔拉的二流子的印象是錯誤的。那風來得疾,走得也速。風停了,那些羊都圍住塔拉,他的羊毛好像不再是羊毛,而是驕傲。

福來,甩了一下鞭子,也像他的羊一樣驕傲,我們說“這風真大”。

福來說真大,幸存說真大。我們的手在剛才的風中,都被拴羊的那些繩子,勒進了肉里。

沒有了爐匠,這次塔拉好像登基,那些羊們,開始討好,在回家的路上,夕陽下,塔拉的隊伍都如鍍金一樣,燦爛,霸氣。

爐匠回來了,那是巡幸后的幸福,他的種子和DNA在這方圓數(shù)十里被春風復(fù)制,你不論到那個村子,都能見到爐匠模樣的羊,這是這片土地的功勛物,他脖子上的褶子,是長長的毛,如綬帶,寫滿了王莊、李大樓、三里胡同、徐集。爐匠無論走到哪里,人們都會被他外表的俊朗、霸氣所折服,連人也不例外。

爐匠不只是顏值高,更是流淌著魯西小尾寒羊的純正高貴的血統(tǒng),查五代,他父親,他父親的父親,那可是名門,在晚清,在曹州府斗羊的三年一次的賽事上,曾獲七次冠軍,碾壓來自濟寧府、東昌府、歸德、濮陽各地的小尾寒羊高手,他是場上的烈焰,只要是看到對手,那羊毛就直立,就燃燒。

在《曹州府志》,曾有爐匠的直系祖先的記載,頭名冠軍七次,披紅戴花,在曹州府亮相游街,就像中了舉子,做了京官,夸官亮職,吃流水席,唱梆子戲《摸羊圈》三天。

《摸羊圈》是苦情戲,與得頭名氣氛不和,但題材和羊相關(guān),人們也就圖個樂呵,沒那么較真。

爐匠一回來,塔拉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反差,這兩天把他捧上天的那些羊們立場不穩(wěn),開始叛變,開始往爐匠面前聚攏,好像在說思念想念,離別幾天便如隔三秋之類的話。

這時,羊們都聽到了塔拉在黃風中的那種叫聲,只是低了許多,但還是傳到了爐匠那里。

這叫聲,傳到爐匠的耳郭里,無疑就是顯示一種低調(diào)的存在。我們什集的人都是憑借聲音來分辨孬話好話,所謂的聽話聽音,那聲音的短長、低昂、高亢,反應(yīng)的都是心理,是宣示表,是靈魂書。夏天的夜里你怎樣知道青蛙?秋天的夜里你怎樣知道蟋蟀?他們只有鼓腹而歌振羽而鳴。

夏天,我們也能聽到蟬的憤怒,針對遼闊的熱,春季我們也能聽到喜鵲的吶喊,那是別的鳥進入其領(lǐng)地。那些鳥們雙目圓睜,就像潑婦大罵。

這時我想到了塔拉的憤怒,那些羊們的背叛和奴顏婢膝,他只有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才能確證自己,而使爐匠知道,這里有只來自草原的公羊。

只一剎那,我家的爐匠扭過高傲的頭顱,他的眼睛像箭鏃,光的質(zhì)地的箭鏃,向著塔拉,而塔拉,也不含糊,來自高原的高傲也激發(fā)出來,兩只羊的眼睛在角力。

這時,爐匠想掙脫拴著的繩子,焦躁地用腳刨地,鼻翼哼哼地翕動,像戲臺上的花臉:哇呀呀呀。

還是福來看出了危機,他的一記鞭子在塔拉的鼻前,炸了一個花,而爐匠的前蹄已經(jīng)騰起,他鉚足了憤怒,也是福來的那記鞭子,讓他看到了塔拉暫時的隱忍。

我上去,摟著爐匠的脖子,用力壓制著爐匠,然后拽著羊繩,而福來把塔拉牽到遠處,但塔拉也還是扭著脖子,一副罵罵咧咧的樣子,誰都明白,他們成了彼此眼中的梁刺,也成了春天的心結(jié)。

好些時日,塔拉沉默了,在河灘上,他遠遠地吃草,但我發(fā)現(xiàn),塔拉在遠處,不看羊群,只是望著遠去的水流,有滿腹的心事。

又到了母羊大面積發(fā)情的季節(jié),那些小母羊,有的是雷管,一會兒跑到塔拉面前,一會兒跑到爐匠面前,就如情竇初開,自然界也有俊男靚女,也有爭風吃醋,那也就有了大打出手、頭破血流。

有俊美的小母羊靠近塔拉的時候,那爐匠就高亢地叫起來,如黃壤平原深處戲臺上的紅臉王,那嗓門,像紅臉姜維的調(diào)子,一股英氣。當有小母羊靠近爐匠的時候,塔拉也叫,但是低沉得多,那里的壓抑分明是拉的仇恨。

時間一天天過去,福來在學(xué)校逃學(xué)的次數(shù),和他爹打他的次數(shù)一樣多,每打一次,福來就在磚墻上畫正字,五次就是一個正字,到了十次再一個正字,到了十五次,他記下一個操字,我說操字十六劃,他說,爹多打一次吧,然后福來就在河灘上甩鞭子,那鞭子也如他家的公羊塔拉,多的是隱忍。

多日的沉默,我們忘記了塔拉的仇恨和爐匠拉的仇恨。但刻在骨子里血液里的仇恨,是我們的橡皮擦不去的,有一次福來的爹再一次打了福來,這次福來卻拿鞭子照著塔拉出氣,用鞭子照著塔拉的腦門、鼻子猛抽,把塔拉的鼻子抽出了血。

塔拉是條好漢,他不叫不跳,就如風掃過,最后,福來抱著塔拉的脖子哭起來。

有一天,塔拉掙脫了拴著的繩子,突然站在爐匠的面前,當時我們都沒注意。

這是一個蒙古勇士巴特爾對決一個魯西南響馬的好戲,天才半下午,太陽的光線顯得溫和,那些遠處的蘆葦就像屏障,隔開了喧囂,這是一處高崗上的空地,正如擂臺子,天然的比賽場地,平時只有爐匠才在這里,像大將軍巡視眾生。這個時候,蒙古勇士闖進來了。沒有不打招呼,沒有小心思小伎倆,這真是好漢爺?shù)淖龇?,不使暗器,堂堂正正?/p>

塔拉叫了一聲,然后后撤,蓄勢,那兩只角如刺刀,頭頂?shù)奶栙咳坏匕押拥郎系脑普慈玖?,有了猩紅。爐匠看見了,也就稍稍后撤,他還有一根繩子呢,還拴著,但這鐐銬正是他的本色,在束縛之中,還是那么驕傲,那脖頸就如高傲的公雞,他的毛發(fā)開始直立,而尾巴,則是一把小號角,他的鼻子哼哼地噴著,是憤怒,是警覺,是觀察對手,也是爆發(fā)前的自我倒計時:5、4、3、2、1……那些猩紅的云彩投下的光,像武士的甲胄。蒙古勇士和魯西南響馬的眼珠都是猩紅的,他們的血管也是猩紅的,他們往后縮,但那是在蓄積力量。

我擔心,爐匠的脖子上拴著的繩子,在沖擊的時候,會把他的脖子割斷,或者勒死,但我們都不敢近那兩只憤怒的公羊。兩只羊的脊背都如高低聳起的怒火。

塔拉發(fā)起攻擊,而爐匠則迎頭撞擊,只聽驚天動地的“咚”一聲,血就出來了,空氣里塵土里,都有血,不知是哪只羊的血,那兩只羊的額上,都有血。

那是塔拉的首次沖鋒,他的頭低著,而兩只角就是接敵的匕首,那是頭上長出的匕首,寒刃肅然,他斜著刺向爐匠的脖子,這是速度和力度的糾集,只一下刺中,無論是哪個部位,都會是一個血洞。

爐匠一個踉蹌,那條繩子限制住他的活動,他躲過塔拉的利刃,但兩只頭顱的撞擊,四只角的訇然的對撞,像是十萬面銅鑼一下子擊響。

爐匠跪下了,塔拉在撞擊后后撤的時候,他的角劃開了爐匠的脖子,那肉一下子翻卷,血如噴泉,在塔拉剛想后撤的時候,塔拉的角也把拴著爐匠的繩子割斷,那爐匠脖子里的半截繩子,真如血染的火苗,哪里容得你得手后撤,爐匠的角已經(jīng)把塔拉挑起來了,順勢,脖子一梗,把塔拉摔在了幾米以外。

這是兩塊出爐的鐵,紅紅的,都把對手當作淬火的液體,把對手的血當作淬火的汁液。

我們都嚇得不敢動了,那兩只瘋狂的雄性的羊,撞在誰的皮肉上,骨頭上,不是開花,就是骨折,這平時溫順的羊也有著驚天的殺戮,不要小看那些所謂的羔羊,溫馴里的火,燃燒起來,也有毀滅的可怕。

蒙古勇士被甩在高崗下,但一瞬,就直立起來,冷酷而漠然,如冷面的殺手,這是蓄積多日的出手,看他那使用雙角的陣勢,他不是和爐匠決斗,而是去要對手的性命,他要證明誰是平原里唯一的真正的王者。

塔拉沒有爐匠高大,爐匠正是盛年,但這次是爐匠剛巡幸回來,是身體巨虧的時候,塔拉是經(jīng)過算計的,但第二次蒙古勇士沖擊的時候,魯西南響馬沒給勇士機會,因為沒有了繩子的束縛,爐匠可以后撤,騰挪,他前肢高高地躍起,然后頭顱直沖下來,如壓頂?shù)木奘蛑率垮N擊,響馬的兩只角直直地刺進了塔拉的脖子。這時大家都不知發(fā)生什么。

塔拉好像沒有感覺,他的四肢抓住地,沒有倒下,脖子里的猩紅已經(jīng)染紅了前腿,但這恰如斗牛的紅布,這只能令塔拉癲狂。

我們在外圍用土塊,往兩只羊決斗的地方扔去,幾個孩子的土塊如雨,福來的鞭子也在上面炸著,但那兩只羊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這些平時的畏懼,我們無法止息他們的血的奔涌,我們無法止息他們?yōu)樵嫉臉s譽感而戰(zhàn)的勇毅。

魯西南響馬和蒙古勇士的角再一次頂在一起,爐匠的前腿弓斜,成30度的銳角,后面的腿與前面的腿平行,都如鑄鐵,斜插在地上;蒙古勇士仿佛是響馬的復(fù)制,一樣的造型,都是那么堅決,那么把來自大地的意志通過血管通過脖頸,到達頭顱到達犄角;他們的犄角交叉,是盾牌也是出鞘的刀劍,盾牌把襲擊和內(nèi)心的孱弱擋在外面,刀劍則把榮譽、尊嚴傳導(dǎo)。

響馬把勇士抵翻五次,勇士把響馬抵翻兩次,但屢敗屢戰(zhàn)的勇士,卻沒有在爐匠的攻擊中敗下陣。

兩只羊都氣喘吁吁,誰先后撤,誰就會被對手擊垮。

就在兩只羊角力的時候,勇士的頭一偏,接著,我們都沒明白,以為他支撐不住,誰知他一下子用犄角向著爐匠的最值得夸耀的、如水葫蘆一樣明亮的睪丸撞去,這是致命的一擊,也是終戰(zhàn)的絕殺。

但是響馬也非等閑之輩,他竟然跳躍起來,勇士撲空了,一下子踉踉蹌蹌,撞到虛空里,犄角扎在地上。

這次響馬沒有給勇士機會,他的牙齒一下子咬到勇士的后腿,只聽咯吱咯吱的聲響,響馬的脖子在旋轉(zhuǎn),就像響馬在咀嚼著一截玉米的秸稈,勇士的腿斷了,他沒能站起來。

一切都安靜了,福來的眼里滿是淚,他的勇士腿斷了,就像他的腿斷了;一切都安靜了,河水流著滿河的太陽的余光,那些晚霞就如羊的血,一塊一塊地凝結(jié)。

這次羊的王者之戰(zhàn),讓我徹底改變了對羊的看法,羊是沉默的可憐的一群?所謂的沉默的羔羊是大部,還是局部,每個詞語的背后都是遮蔽,也許,每個詞語的背后都是洞見。

董仲舒說羊“羔有角而不任,設(shè)備而不用,類好仁者;執(zhí)之不鳴,殺之不啼,類 死義者;羔食于母,必跪而受之,類知禮者;故羊之為言猶祥歟!”董仲舒這樣贊美羊,我覺得這是在為像羊一樣的民眾黔首洗腦革面。羊有這么高尚的品格,似仁、似義,知禮、祥和,那他們不在重大祭祀中充當犧牲品,誰充當犧牲品呢?羊從來就是逆來順受、任人宰割的一群。牧羊經(jīng),就是治民術(shù),官場密碼潛規(guī)則,漢武帝時有個叫卜式的羊倌以養(yǎng)羊聞名天下,就被皇帝召到首善之區(qū)的上林苑牧羊,經(jīng)歷過春夏秋冬,一年多后卜式養(yǎng)的那些劉官家的御羊只只膘肥體壯,種群也大增,漢武帝召見卜式大加贊賞,卜式卻說:“非獨羊也,治民亦猶是矣。” 百姓就是一只只羊,那些肉食者當然是牧者。

不要低估人的狡猾和殘忍,我們要吃羊,當然要奴化羊,要羊聽話,要羊順從,也許,我的母親也是從此種角度,來讓我找個羊一樣的女人吧,但娘也是女人呀。

我曾看到過一只絕妙羊的眼睛的特寫,攝人心魄,是在一次攝影展覽上,我被一幅在山坡上的羊的注視的眼睛征服了,他的眼睛清澈銳利又有期待,有深情,又有倨傲孤獨;他又像是矚目遠方,有著別樣的靈異,又像是看穿了一切。在這個繁華的都市,在靜靜的展室的一角,我想到了我故去的母親,這是一只透露出思索的羊的眼睛,是羊中的智者。

他的眼睛,讓我不敢直視,又感到了無比的溫柔慈悲,羊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一樣,我在老家放羊的時候,就曾發(fā)現(xiàn),眼睛是他們的燈盞。

但是很多的人,為了吃羊,宰羊,吃得順當,宰得安穩(wěn),吃出太平無事,吃出冠冕堂皇,吃出心安理得,便把那羊的燈盞,一盞一盞熄滅了,把他們馴化了,洗腦了,還是深諳中國歷史的魯迅說得好:“馴獸之法,通于牧民,所以我們的古之人,也稱治民的大人物曰‘牧’?!?/p>

在今年的暑假,我回了故鄉(xiāng),而如今故鄉(xiāng)很少有人再養(yǎng)羊,那魯西南小尾寒羊,就珍貴地被作為基因種群被保護,圈養(yǎng)在幾處保護基地,見到了福來,也見到了幸存,在聚會的場面里,一例的烏煙瘴氣,一支接一支的煙,一句一句胡吹海嗙,一例的大碗喝酒,然后就是吃我們鎮(zhèn)上的名吃“什集燒羊肉”。

在酒席上,已是窯廠包工頭老板的福來,大腹便便地說,我給你出個題,答對了,我喝三杯酒,答不對,你喝三杯酒。

福來說:一個人只開了一槍,便打死了二十四只羊,為什么?

看著福來的奸笑,我喝了三杯酒,后來,他說,你再喝三杯酒,我給你說答案,他站起來,手一甩,像當年甩鞭子的模樣,告訴你吧,那人一槍打死了站在懸崖邊上的領(lǐng)頭羊,頭羊掉下懸崖所有的羊不都跟著跳下去了嗎?

我說這不是領(lǐng)頭羊,利用群羊的盲從在起作用么?福來說是啊,頭羊或者那些羊的領(lǐng)袖,在前面走進屠宰場后,在悠揚的鈴鐸聲中,羊們會很自覺,很規(guī)矩地跨入死亡的門檻。后死羊的執(zhí)拗其實是一種信仰,一種托付,也許還有一種對頭羊的崇拜畏懼在內(nèi),他們交出了自己的前程,跟著頭羊,走下去。

在酒桌上,我還聽到一個鄉(xiāng)間羊上樓的故事,很多村子合并,住樓了,一家人家住在了三樓,就在三樓的一個房間,養(yǎng)了一只羊,那是隨著主人搬遷住進樓房的羊,被拴在一個八仙桌子腿上,這只羊,不適應(yīng)那些工業(yè)美學(xué)的東西,他還是懷念有草的原野,在一個早晨,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在春天到來的早晨,這只羊,跳樓自殺了,為了窗外一片青色遙看近卻無的草。

聽了這個故事,我沉默了許久,福來說喝酒喝酒。

我問福來,還記得塔拉和爐匠的決斗嗎?那種熱血,或者說那種血腥,來自原始的依存的,沒被馴化的野蠻。

羊決斗后的第二天,福來還在睡夢里,就被父親揪著耳朵,腳不沾地從床上提起來,把盛草的糞箕子和鐮刀扔過來。教他蹚著露水去割草,等割草回來,卻不讓吃早飯,連地瓜粥一而不讓喝,只是給福來一個窩頭,一頭蒜,一碗涼水。福來不敢吱聲,他看一眼受傷的羊,誰知這時父親大罵一句,又把糞箕子扔給過來,把鐮刀扔給過來。這時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福來想,草不是割過了嗎?剛想磨蹭,就見父親抓起窗臺上的鞭子,福來一看,就咬下牙下地了。等再扛著一大糞箕子小山一樣的草回來,就分不清臉上是淚水還是汗水。

父親說,上午的廣播還沒響,吃飯早著呢,把草弄到屋頂上曬,曬之前,去井里打水把草洗了。

等把草曬到屋頂,福來下來,累得連飯都沒吃,腿發(fā)軟就想睡覺。還沒等福來在午睡把夢做完整,就又被父親提起來,父親說,別自在了,莊稼人有幾個睡午覺的?

那天下午,我們放羊,看見福來割了三糞箕子草,到晚上,喝一碗地瓜粥,就睡了,第二天,福來早早地被父親提起來,他發(fā)倔脾氣,梗著腦袋,不接父親扔過來的鐮刀糞箕子,母親也求情??墒歉赣H一把抓過窗臺上的鞭子,劈頭蓋臉朝福來摑來,一摑一鞭血。福來哭著拿著鐮刀扛著糞箕子出門。連續(xù)幾天,福來只要一使臉色,父親的鞭子就到了,有次,母親實在看不下去,就抱著福來,父親的鞭子還是照抽不誤,如鼓點,如雨點,最后是如谷粒那樣密集,母親的臉上、胳膊上、身上,福來的臉上、胳膊上、身上,都是一段段蠕動的蚯蚓。

母親大放悲聲,恁咋能狠啊,我們娘倆死在你的鞭子下吧,我們娘倆的命,還不如一只公羊值錢!

在福來父親眼里,那被爐匠打敗的公羊,敗壞了名聲,不會再有母羊找上門的,福來父親的夢被爐匠打碎了,但在父親眼里,是福來沒有照顧好他家的公羊。

但福來就是一只替罪羊。

在學(xué)校,我問福來,鞭子疼不?他說他家就是電影里有老虎凳的班房。

作者簡介

耿立,原名石耿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教授。作品多次入選國內(nèi)排行榜,被《新華文摘》《散文選刊》和國內(nèi)多家權(quán)威選本選載;出版《遮蔽與記憶》《向泥土敬禮》《新藝術(shù)散文概論》《會飛的春天》等十余部散文、兒童詩及評論集。曾獲第七屆全國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獎、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第六屆老舍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