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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歐文《直到找到你》:鮑勃·迪倫,未出場的主角
來源:文藝報 | 李同洲  2020年03月09日08:36

有“當代狄更斯”之稱的約翰·歐文(John Irving,1942-)是美國當代文壇的重量級作家,評論界將其與狄更斯和塞林格相提并論,認為歐文是過去30年來美國最受歡迎且最成功的小說家之一。2005年,歐文出版了他迄今為止篇幅最長的小說《直到找到你》(Until I Find You)。這部小說的半自傳性質和“尋父”主題尤為媒體和讀者所津津樂道,但相比之下,《直到找到你》中另外一條主線卻鮮少得到關注。

約翰·歐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20世紀60年代,適逢美國反文化運動蓬勃興起。作為這一運動的主體,嬉皮士的形象多次出現(xiàn)在了歐文的小說里。如《馬戲團之子》(A Son of The Circus)中的南希,《為歐文·米尼祈禱》(A Prayer for Owen Meany)中的搖滾歌手赫絲特以及《絞河鎮(zhèn)的最后一夜》(Last Night in Twisted River)中的凱蒂等。而《直到找到你》則堪稱一部集合了多個嬉皮士形象的力作,尤以主人公杰克·伯恩斯的母親艾麗絲為代表。同時,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傳奇搖滾樂明星鮑勃·迪倫(Bob Dylan,1941-)的音樂如一條主旋律貫穿整部作品,成為解讀這部小說的重要切入點。

鮑勃·迪倫被奉為反文化運動的旗手與嬉皮士文化的精神領袖,這和他的搖滾樂緊扣時代脈搏的主題內容不無關聯(lián)。蔑視強權,追求和平與社會變革等價值觀正是迪倫此時搖滾樂的主要基調與重要內涵。事實上,迪倫的搖滾樂不僅影響著當時的嬉皮士,也影響著整個美國。有人甚至將他同詩人金斯堡、小說家約瑟夫·海勒一起,看作20世紀60年代美國文化的象征性人物。

在歐文的《直到找到你》中,迪倫的音樂為彰顯角色的嬉皮士形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無獨有偶,艾麗絲也是迪倫的忠實粉絲。迪倫的音樂不僅陪伴著她的生活和工作,某種程度上也成為詮釋她一生的重要注解。艾麗絲的嬉皮士形象隨著迪倫音樂在小說中的逐漸呈現(xiàn)而漸趨豐滿。

通過回憶艾麗絲為她刺青時的情景,杰克的摯友艾瑪強化了她對艾麗絲嬉皮士身份的印象。在艾瑪?shù)挠洃浿校惤z的形象與迪倫的《鈴鼓先生》(Mr. Tambourine Man)和《像個女人一樣》(Just Like a Woman)交纏在一起。兩首歌詞中的“烙印”“痛苦”等詞隱含著與刺青的關聯(lián)。同時,“艾瑪似乎覺得,艾麗絲刺青時在和著鮑勃·迪倫歌曲的節(jié)奏踩著腳踏開關”。在艾瑪看來,迪倫的歌早已深入艾麗絲的骨髓,不僅主宰著她的工作與生活,更主宰著她的靈魂。正如艾麗絲本人所說:“鮑勃·迪倫的歌聲和顏料一起進入了你的皮膚之下。”因此,在艾麗絲去世后,迪倫的音樂作為她的化身,成為維系她與杰克間殘存記憶關聯(lián)的重要紐帶。杰克在愛丁堡的一家酒吧聽到迪倫的《躺下,女士,躺下》(Lay Lady Lay)時發(fā)現(xiàn),“這首他曾經(jīng)喜歡的老歌讓杰克嚇了一跳,因為他已經(jīng)同有關自己母親的一切道別了。即使身在艾麗絲出生的愛丁堡,他也沒想過這里會有什么能重新喚醒他心中對母親的回憶。然而,鮑勃·迪倫的歌聲每次都能輕而易舉地讓杰克想起艾麗絲”。

除了艾麗絲,歐文還以迪倫的歌曲《我需要你》(I Want You)為背景,暗示了小說中的另一重要人物杰克的父親威廉·伯恩斯的嬉皮士身份。這種暗示是由杰克的猜測來實現(xiàn)的。在迪倫的一聲聲“我需要你”的歌聲觸動下,由眼前這個“看樣子至少比威廉·伯恩斯大10歲”的老嬉皮士,杰克開啟了對父親嬉皮士身份的聯(lián)想。通過杰克的感受與舉止,小說將老嬉皮士與威廉進行了對比,從而對威廉的嬉皮士身份進行了暗示 。

其次,鮑勃·迪倫的音樂是為艾麗絲療治情傷的良藥,是她的精神慰藉。迪倫的歌詞首次在小說中出現(xiàn),是在艾麗絲為了報復威廉而做出了一系列讓人瞠目結舌的事后,決定帶著杰克返回多倫多之時。迪倫的歌剛好與艾麗絲此刻的心情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

“天色破曉,公雞開始啼鳴,你看向窗外,而我已遠走?!绷_比和鮑勃齊聲唱著。艾麗絲此時才剛剛開始刺大寫字母?!耙驗槟?,我踏上旅途。別想太多,這樣就好?!?/p>

引文中的歌詞來自歌曲《別多想了,這沒什么》(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這首歌被迪倫稱為“可以讓心情變好的個人獨白”。一方面,迪倫的深情演唱使艾麗絲與歌詞主人公產(chǎn)生了深深的認同感:同樣為了愛人而開始旅行,同樣以與愛人的分離而結束。另一方面,艾麗絲與歌詞主人公之間的對比又表明了二者之間的差別:歌詞主人公因為愛而選擇離開,艾麗絲則因為與愛人的決裂而不得不放棄。前者充滿了一種放棄后的灑脫,后者卻彌漫著失戀后的無奈與沮喪。即便如此,這首歌依然是一劑舒緩艾麗絲低落情緒的良藥,或許正是從此刻開始,迪倫的音樂開始成為她一生的精神家園。

此外,從某種程度上說,對艾麗絲而言,鮑勃·迪倫具有更為特殊的意義:他也是威廉,這個她曾經(jīng)為之心碎并對其痛恨終身的昔日摯愛在她心中的替代者。小說中有關威廉的外貌描寫暗示了這一點。從艾麗絲的老友、刺青師“森林醫(yī)生”口中,杰克第一次聽到有關威廉外表的描述:“他留著長發(fā),長度到肩膀。他動起來像個運動員,但看上去像個搖滾明星,不過穿得要更體面些。”而在小說的最后一章,敘述者終于向讀者揭露了威廉的真實相貌:

和許多音樂家一樣,威廉·伯恩斯也有著瘦削的身材。他的臉型精致,甚至有種陰柔的美感,加上他留的長發(fā),威廉更像是個搖滾歌手,而不是管風琴師——更像是搖滾樂隊中的主唱(或是彈著電吉他的雌雄莫辨的瘦削男人),而不是一個茜瑟說的那種“演奏鍵盤樂器的人”。

小說直到結尾才直接正面描寫威廉的外貌,其目的顯然不只是對威廉外貌的簡單展示,更是對艾麗絲謎一般的人生的最終揭秘。威廉的容貌至少部分解釋了艾麗絲終身癡迷鮑勃·迪倫的原因:兩者在容貌氣質上的相似促使鮑勃·迪倫成為了威廉的替代。關于這一點,艾麗絲的同性伴侶萊斯利·歐斯特勒在和杰克就艾麗絲的刺青進行的討論中也有暗示:

“那么,‘直到找到你’中的‘你’還能是誰?”杰克低聲問萊斯利。

“可能是她一生的愛人。那個人肯定可以治愈她被你爸爸傷透的心。但顯然,她沒找到那個人。那個人肯定不是我!”歐斯特勒夫人斷言。

……

“你是說,‘你’并不指某個具體人?”杰克問萊斯利。

“求你機靈些,杰克。那人不是我,可能也不是威廉。這才是我說的意思。”

從“她一生的愛人”以及“可以治愈她被你爸爸傷透的心”的人看,這個人指向鮑勃·迪倫的可能性最大。而“沒找到”以及“并不指某個具體人”的描述又意味著,這個被認為是艾麗絲終身所愛的“你”也許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人。結合艾麗絲的嬉皮士身份來看,也許不難推測,“你”很可能指的是艾麗絲畢生的人生理想和精神歸宿,即以鮑勃·迪倫及其音樂為代表的文化價值觀。

鮑勃·迪倫的音樂貫穿于《直到找到你》,使整部小說充盈著一股濃濃的憂傷和淡淡的懷舊氣氛,展現(xiàn)了嬉皮士這個以反叛著稱的群體的另一面:在他們反叛的背后,也隱藏著他們因與社會的疏離而導致的無以復加的孤獨感,正因為如此,迪倫的音樂既是他們逃避現(xiàn)實的重要途徑,也是他們信仰并堅守一生的精神家園。

需要指出的是,作為反文化運動的見證者,約翰·歐文并非嬉皮士群體的一員,甚至在某些方面持否定態(tài)度。歐文在自己的幾部小說中都對嬉皮士形象進行了調侃甚至委婉地批判。如在《為歐文·米尼祈禱》中,他借敘述主人公約翰之口將參加反“越戰(zhàn)”游行的嬉皮士稱為“一種幼稚的英雄主義”,是“自以為是的反戰(zhàn)示威者”。歐文與“越戰(zhàn)”期間的抗議活動保持著一段距離,他說那段時間社會上流行的反戰(zhàn)熱讓他感到不安,部分原因在于他懷疑某些抗議者是“這個國家最受誤導的人”。

除了鮑勃·迪倫的音樂,彌漫于小說間的憂郁氣息還與約翰·歐文本人的遭遇有關。杰克的遭遇,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歐文遭遇的翻版。1942年出生的歐文兩歲時父母便離婚,由于母親在離婚協(xié)議上寫明父子間不能互相探訪,歐文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在歐文看來,母親隨意剝奪他們父子間探視權的做法令人難以接受。因此,和杰克一樣 ,歐文也生過母親的氣。他是由親生母親和繼父共同養(yǎng)大的,直到年近40時,他才得知自己的生父是一位“二戰(zhàn)”中的美軍飛行員,他駕駛的飛機在緬甸被日軍擊落,僥幸存活后經(jīng)中國輾轉回到了美國。但歐文除了生父的名字,其他的信息一概不知。為此,歐文在小說《直到找到你》中按照自己的想象將父親虛構成一個神秘的老嬉皮士,并在小說結尾讓父子最終團聚。因此,歐文也將這部小說稱為“一本關于創(chuàng)造我們想要的記憶之書”,并坦承它是“按照我們希望的那樣編造的一些虛假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