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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玉凱:再說顧隨與魯迅 ——顧隨的魯迅研究
來源:《魯迅研究月刊》 | 劉玉凱  2020年03月11日10:01
關鍵詞:劉玉凱 魯迅 顧隨

五年前,為了參加顧隨先生詩詞學術討論會,我寫了一篇文章《顧隨與魯迅述評》,從題目看,我是以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學者身份參加會的,所以說說這個題目顯得比較得體。也因為我曾經收藏過顧隨先生的《小說家之魯迅》的手稿,算是對研究顧隨先生“有特別貢獻”的。今天看那篇文章,因為當時手頭沒有《顧隨全集》,許多地方說得不夠。前幾天正好顧之京老師送給了我一本新書《駝庵傳文錄》,是根據顧隨先生的學生葉嘉瑩先生當年的聽課筆記整理出來的珍貴文字,我即很快地閱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顧隨先生對魯迅的通曉是我以前的文章論述不夠的。再結合全集中的其他資料,應該再寫一篇文章。研究顧先生對魯迅小說的評論觀點。

一、顧隨對魯迅的綜合評價

顧隨先生說,他并不認識魯迅,“雖然在北大上學時曾遇見過他,也并沒有談過話。在言語間,先生是怎樣的呢,我不知道?!盵1]用周汝昌轉達的話:“我沒有親承受業(yè)于魯迅先生,但平生以私淑弟子自居,高山仰止,無限欽羨?!盵2]顧隨與魯迅沒有直接交往,原因不好分析,顧隨于1920年從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先后在山東、天津等地工作,1929年回到北京執(zhí)教燕京大學等校時,魯迅已南下,不可能見過面。他不想用“我的朋友胡適先生”的口氣論魯迅,我們也沒有必要說“顧隨是魯迅的學生”。但這不影響我們說,顧隨很崇拜魯迅、敬仰魯迅、贊美魯迅。我們讀顧隨先生的全集,會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顧先生寫文章或者講話,經常使用魯迅式的語句。如在《小說家之魯迅》的講演中說的“我還不能帶住”,《關于詩》中說:“詩這個東西,本身真有點兒古怪。在我不說它時,我自以為有點兒懂得;但待到想說時,我又茫然了?!?[3]就是魯迅《野草》中“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备脑於鴣淼摹H绻皇菍︳斞噶巳挥谛?,不會有這樣的現(xiàn)象。顧先生在《〈彷徨〉與〈離騷〉》中特別引用毛澤東主席的話:“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盵4]

“這是對魯迅所下的天公地道的評語,沒有半點溢美之詞?!濒斞冈谖逅臅r期,遵奉前驅者的將令,寫出小說《吶喊》,“不曾忘掉揭露舊社會的黑暗,更不曾為黑暗的勢力所屈服,更不用說,先生永遠也不會向反動派投降了”。五四退潮后,在“漫漫其修遠”的道路上“求索”,“先生找到了。他從一個進化論者成為一個階級論者;從一個民主革命闖將,成為一個無產階級戰(zhàn)士?!薄斑@樣的環(huán)境里,先生也還是立馬陣頭,舉起了投槍,奮勇作戰(zhàn)?!盵5]

顧先生的這一評價調子,顯然是學習了“文件”后的認識。并沒有展開自己的思路。

在他的長篇講演《小說家之魯迅》是他個人的體會。在講演的開頭,對魯迅有總括的評價:“魯迅,在學術與文藝上說起來,同時是思想家,文學家,藝術家,考據學家,史學家,詩人又是小說家,集許多‘家’于一身,簡直無以名之,也許就是博學而無所成名,與大而化之之為圣吧?!彼Q魯迅為“東方的高爾基”,是圣人,那就和孔子排在一起了。圣人,在《說文解字》里這樣解釋:“圣,通也。從耳,呈聲?!倍斡癫米ⅲ骸笆亩?,謂其耳順?!本褪钦f,圣人是通人?!巴ㄈ恕保皇俏覀兘裉煺f的“通才”概念,“通人”是從思想和品德角度定義,“通才”是從知識才能角度定義。中國古代通常說的“圣賢”,把圣人、賢人合在一起說,其實是指兩種人:品德高尚的人與才能杰出的人。所以說稱魯迅為通人,是評價很高的。但是,顧先生沒有將魯迅神化,他強調:“魯迅是這樣那樣的作家,是天才,是偉大的作家,然而歸根徹底,先生也是人,而且是中國人。”[6]

顧隨先生敬仰魯迅,所以研究和教學中總是不忘記魯迅。顧隨先生研究魯迅寫過的文章有:《小說家之魯迅》、《論阿Q的精神文明及精神勝利法——讀(阿Q正傳》札記之一》、《〈彷徨〉與〈離騷〉》、《關于安特列夫》,如今都收入了《顧隨全集》中。這些文章只反映出先生研究魯迅的一部分意見。由于先生對魯迅了如指掌,故他在大學授課時不斷地說到魯迅,這些講話幸而有葉嘉瑩先生做過很好的筆記留給了我們。這些都是十分珍貴的魯迅研究成果。

他的讀書也很受魯迅的影響,先生在一篇《關于安特列夫》的文章中說,他閱讀和翻譯安特列夫全是受到魯迅影響。他說:“我之所以喜歡安特列夫,那原因就在魯迅先生所說‘使象征印象主義與寫實主義相調和’。然而魯迅所譽為‘俄國作家中,沒有一個人能夠如他的創(chuàng)作一般,消融了內面世界與外面表現(xiàn)之差’的這作家,我翻遍了有名的克魯泡特金的俄國文學史(Russian Literature: Ideals and Realities),卻不見他的姓名。在巴林(Manrice Baring)的俄國文學大綱卻有可憐的三五行的記述,而且還說是悲觀主義的最后的文辭了。這使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克氏不曾提到他;克氏是改革者,想來不以悲觀為然的。”[7]他自從讀了魯迅先生所譯的《暗淡的煙靄里》,于是盡力搜集安特列夫的英譯及中譯的作品來讀。他說:“記得(小天使》要算是最后得到的一本書了。偷了課業(yè)的余暇翻譯了幾篇,而《大笑》便是其中之一篇。然而最愛讀的那篇《小天使》卻畏難不曾著手,似乎國內也并沒有人譯過”。[8]顧先生不懂俄文,是從英文和魯迅的漢譯文,了解安特列夫的。

他說讀安特列夫他最大的收獲特列夫卻有兩點可取?!捌湟?,在他的悲觀里雖然沒有光,卻蘊藏著熱和力:這熱和力是即使在我們的文壇上‘拖著光明的尾巴的’的許許多多的作品里也百不一遇的。倘使沒有熱和力,而只有光,那光便只是浮光,一無可取的了。安特列夫之所以為安特列夫,其特點即在于此。其次則是他的作品的‘文章美’?!彼€說“但我讀了英譯的及魯迅先生所譯安特列夫的小說,我深深地感覺到魯迅先生所說他的‘創(chuàng)作里,又含著嚴肅的現(xiàn)實性以及深刻和纖細’之不虛;那嚴肅,那深刻,那纖細,也便是我所謂安特列夫之‘文章美’。環(huán)顧中國文壇上那些粗制濫造的作品,那輕桃,那膚淺,那粗拙,該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啊!”[9]

這一閱讀經驗甚至一下子改變了先生對高爾基的看法。他對讀者界有人稱魯迅是“中國的高爾基”,沒有覺得不好。但是“讀了安特列夫,再讀戈理奇(Gorky)之作,有時真覺得仿佛如吃過西貢米再吃高粱米之感。”

因此顧隨想做一個小說家,但是,在1942年,他讀魯迅著作,翻閱魯迅的譯作《譯叢補》時,就有這樣的感慨: “《譯叢補》 自攜來之后,每晚燈下讀之, 覺大師精神面貌仍然奕奕如在目前。底頁上那方圖章,刀法之秀潤, 顏色之鮮明, 也與十幾年前讀作者所著他書時所看見的一樣。然而大師的墓上是已有宿草了。自古皆有死, 在大師那樣地努力過而死, 大師雖未必( 而且也決不)覺得滿足,但是后一輩的我們,‘還能再向他作更奢的要求嗎?想到這里,再環(huán)顧四周,真有說不出的悲哀與慚愧?!盵10]

這些話表明顧隨先生對魯迅不僅是敬仰,而且還有著深深的親近的愛。

顧先生敬仰魯迅,我也特別理解,魯迅勸人“不要學己”,主張“青年自由發(fā)展”?!按耸囚斞赶壬鷤ゴ笾?,凡多多少少、大大小小有一點才氣在身,不見得即天才,而如肯用功的話,在事業(yè)上會有所成就,不過成功之后,滿意于自己之成功,停頓在一點上,那些人之死期至矣-—精神死了。偉大之人不會如此”。但是顧先生仍然教導青年像魯迅那樣,不要相信天才,要苦干,做出成績?!棒斞赶壬皇翘觳抛骷?,的確他是中國現(xiàn)代之大作家,列于世界文學家中也不愧色,他的成功完全是用功得到的”’。魯迅有一種“艱苦卓絕之精神”,特別嚴肅認真,但是,他不是那種瑣屑似的認真。“魯迅先生對舊文學有很深的修養(yǎng),故寫出之文明凈崇高”。但是,顧先生也同意魯迅的觀點,告訴青年為什么魯迅提倡多讀外國書的道理?!棒斞敢苍S看出了中國民族及文學之弱點,故勸中國青年不要讀線裝書”。[11]

二、顧隨論魯迅小說的詩意

顧隨先生介紹魯迅為什么寫小說時說有一段很精彩的話:“魯迅先生有的是一顆詩的心,愛不得,所以僧;熱烈不得,所以冷酷;生活不得,所以寂寞;死不得,所以仍舊在‘吶喊’。也就是《西游記》中孫大圣說的‘哭不得了,所以笑也’”。[12]“《朝花夕拾》,魯迅之散文集,較好讀。《野草》是散文詩,最難讀。只讀《野草》易入觕角。《吶喊》,小說集,其中有《鴨的喜劇》……文章有花開水流之美,自然,流動。此外則如雕刻一般,亦好極,惟幼童不能讀?!彼€說:“人稱魯迅是中國的契訶夫。但是契訶夫罵人都是詩,無論何時作品中都有溫情。魯迅先生則不然,其作品中沒有溫情。《吶喊》不能代表魯迅先生的作風,可以代表的是《彷徨》。如《在酒樓上》,真是砍頭扛枷, 死不饒人,一涼到底。因為他是在壓迫中活起來, 所以有如此作風,簡直不但無溫情, 而且是冷酷,但他能寫成詩?!秱拧芬黄罾淇?,最詩味?!盵13]

他對魯迅小說的論述,是有獨到見解的。他認為《鴨的喜劇》,雖然是受愛羅先珂童話影響而作,卻并不是一般的童話。反轉來看,愛羅先珂的童話,也并不是給兒童看的。魯迅從日文轉譯的《愛羅先珂童話集》,1922年7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列為《文學研究會叢書》之一。其中魯迅翻譯者9篇,除《古怪的貓》一篇未見在報刊上發(fā)表外,其他各篇在收入單行本前,都曾分別發(fā)表于《新青年》、《婦女雜志》、《東方雜志》、《小說月報》及《晨報副刊》。魯迅為這本書作的《序》明確地指出:“依我的主見選譯的是《狹的籠》,《池邊》,《雕的心》,《春夜的夢》,此外便是照著作者的希望而譯的了。因此,我覺得作者所要叫徹人間的是無所不愛,然而不得所愛的悲哀,而我所展開他來的是童心的,美的,然而有真實性的夢。這夢,或者是作者的悲哀的面紗罷?那么,我也過于夢夢了,但是我愿意作者不要出離了這童心的美的夢,而且還要招呼人們進向這夢中,看定了真實的虹,我們不至于是夢游者(Somnambulist)。”[14]在這些作品中有悲哀的面紗,有成人才能理解的“叫徹人間的是無所不愛,然而不得所愛的悲哀?!边@樣的作品可能“幼童不 能讀”。作者的創(chuàng)作特別契合了“吶喊”。魯迅的童話《鴨的喜劇》與《吶喊》集中的其他作品一樣有中國五四文學啟蒙的重要意義。魯迅不是溫情主義者,但是他對民族的愛和對人民的愛,應該說是深切而熱烈的。他努力攻擊中國國民的劣根性,被很多人誤解得很深。以至于他不得不站出來做個說明,在1936年3月4日致尤炳圻的信中說:“我們生于大陸,早營農業(yè),遂歷受游牧民族之害,歷史上滿是血痕,卻竟支持以至今日,其實是偉大的。但我們還要揭發(fā)自己的缺點,這是意在復興,在改善”。[15]真是一種闡述得十分準確和全面的見解。能夠說明魯迅的心中有火和愛,豈止溫情。但是就其文學 風格來說,他是“火的冰”。那么就不會再擔心國民性批判會喪失民族的自尊,相反,會認為這種批判正是難能可貴的民族自省,是文化轉型的前提和動力。我們讀聞名中外的《阿Q正傳》,看小說中“丑陋的中國人”的代表,有時會不舒服,甚至感到惡心,因為這真是給我們揭了短,漏了丑。但你仔細一想,這又的確是真實的,一種毫無偽飾的真實。就如魯迅所說,這小說的目的就是要寫出國民沉默的靈魂來。通過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以及我們周遭的許多落后的行為習慣,乃至心理模式、民風、民性。魯迅是深刻的,但他又并非居高臨下。他總是帶著自己深切的生命體驗,帶著無限的悲憫和無奈,去表現(xiàn)和批判他所置身的那個病態(tài)社會。

顧先生似乎并不反對上面的意見,因為他說過,魯迅小說是詩心與愛心的結合?!缎≌f家之魯迅》中強調說:魯迅先生為詩人,先生有一顆詩心,抱了一顆無所不愛而不得所愛的心?!薄氨Ф诉@樣的詩心,具有那樣的詩才,先生是無處不無時不流露出詩的作風來”。[16]因為“詩心能容則境界自廣,材料自富,內容自然充實,并非僅風雅而已?!盵17]

魯迅先生的有些作品運用到“詩的象征”,具有“詩的意味”。這里是說魯迅的愛心是詩心的中心,是一個特別的見解。因為魯迅的博大無限的愛,構成了他的小說思想的中心,所以可以稱之為“境界”廣大。概括說就是:“抱了一顆無所不愛而又不得所愛的心?!奔词雇艘徊街v,也還是廚川白村所謂“惟其愛得極,所以憎得也深。”顧先生不但這樣稱頌魯迅,也同樣稱頌一切偉大的作家,他說高爾基、契訶夫也是有詩心愛心的作家。而這兩位作家也是魯迅熟知的。在高爾基的作品里,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少詩的描寫。像在《秋夜》之寫雨,在《馬爾華及凱爾卡》之寫海,在《奧洛夫夫歸》之寫郊野,在《一個人的誕生》之寫山、寫草原。顧先生說:“我以為高爾基之寫大自然之美是近代少有人及得的名手。那原因是在于其他詩人,文人的寫大自然多少總有點先從書篇中得來,了印象,于是再加以實際的印證,于是他們創(chuàng)作時,也就往往不免墜落在前人的窠臼里。”[18]

顧先生說契訶夫有溫情,而魯迅先生沒有溫情。說魯迅有愛心而“沒有溫情”,似乎有了矛盾。我認為這里說的是從文學風格來說??疾於说淖髌?,能夠發(fā)現(xiàn)他們有很多的共同點,比如契訶夫《苦惱》寫一個馬車夫,為了減輕心里的壓力,總想對他的乘客訴說自己的喪子之痛,得到的效果卻是誰也不愛聽,年輕的馬車夫不聽,乘車的年輕人也不聽,還拿他取笑。他只好一邊給馬喂草,一邊說給馬聽。魯迅寫過很多類似的“隔膜”的故事,《阿Q正傳》中的眾人麻木,《故鄉(xiāng)》中寫人與人之間的厚障壁,《藥》中寫革命者與底層人市民的不理解,《祝?!分械南榱稚┖喼蓖踉X夫筆下的人物一樣,是心靈孤獨者;她的故事,被自己說濫了,別人也聽濫了,催淚的故事變成了無味的渣子,沒人想聽了。顧先生說魯迅沒有溫情,主要依據了魯迅本人的論述。魯迅曾經說自己的小說寫了黑暗,有俄國人的憂郁,有“安德列夫式的陰冷”。1909年,魯迅和周作人在日本出版的《域外小說集》中收錄了契訶夫的兩篇小說,魯迅還在書后專門撰文談及契訶夫的小說魅力。他指出,“雖然稍缺深沉的思想,而率直,生動,清新。他又有善于心理描寫之稱,縱不及別人的復雜,而大抵取自實生活,頗富于諷刺和詼諧。”[19]

但是,顧隨先生認為魯迅的小說并不塑造個性化的文學典型,“魯迅先生是詩人,故能有物外之言;是哲人,故能有言中之物?!栋正傳》所寫不僅中國人劣根性,是全世界人類劣根性。魯迅先生寫小說個性不清楚(莎氏寫戲劇年齡不清楚),然而可以原諒。天地間人、事、物,原無十全,原諒人是一種痛苦,被原諒是一種愉快,人皆愿得人原諒,然須能自己做到能被人原諒的地步?!盵20]這一說法發(fā)人深思。我們研究魯迅小說的專家總是無限地拔高魯迅,其中一條就是認為魯迅小說塑造了不朽的個性化典型?!秴群啊泛汀夺葆濉分饕茉炝藘深惾宋镄蜗?,一類是輾轉于社會底層,受壓迫和被蹂躪的貧苦農民,另一類則是命途多舛,窮愁潦倒的知識分子。其實,魯迅自己是承認這個說法的,他說過的“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常取類型?!彼^“類型”的解釋是:“蓋寫類型者,于壞處,恰如病理學上的圖,假如是瘡疽,則這圖便是一切某瘡某疽的標本,或和某甲的瘡有或和某甲的瘡有些相像,或和某乙的疽有點相同?!盵21]不僅指自己的雜文作品,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小說寫法的。特別是魯迅的小說集《吶喊》,由于遵奉前驅將令,故不得不強調主題的呼喚效果,不便于寫得太具個性,或者說從類型化的角度寫作也許更有理性的意義。魯迅寫《阿Q正傳》,是出于批判國民人性的弱點,批判是出于啟蒙主義的目的,而啟蒙又是我們民族進入現(xiàn)代化必經的“涅槃”,是不是應該這樣說,偉大作家的作品中的許多典型人物,都會在更高的意義上表現(xiàn)類型性人物?;蛘邠Q一種說法:偉大作家的作品是能夠在典型形象中找到類型的特別制作。

關于魯迅小說形象的構成,顧隨先生也有自己的見解。我們可以概括為:以少勝多,以平勝奇,以腐朽示崇高。他以魯迅的《阿Q正傳》為例,說明阿Q的題材選用方面特點是 “一莖草作丈六金身用”。他說這是從諗禪師“老僧把一莖草作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作一莖草用”《趙州語錄》那里引用的。也就是《易傳》中的系辭“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的意思。[22]說魯迅小說的確是喜歡用卑下的素材寫卑下的人物,大概不是從佛學里來的構思,而是取自莊子“每下愈況”的思想。

莊子博學,經常有人向他請教問題。東郭子問他,“所謂道,惡乎在?”道在什么地方,莊子說“無所不在”。東郭子請求例證,莊子說:“在螻蟻”。東郭子問:“何其下耶?”為什么這么卑下?莊子繼續(xù)說“在稊稗”。東郭子道:怎么愈說愈卑下了?莊子說“在瓦甓”,在磚頭瓦片。最后就說“在屎溺”。東郭子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說。莊子的意思應該是:道 無所不在的意思,即便在螻蟻、稊稗、瓦甓、屎溺中也有道存在。

佛與道二者卻很相關。《五燈會元》十五:僧問文偃:“如何是佛?”文偃道:“干屎橛?!碧瞥母呱律叫b,呵佛罵祖很出名。他道:“無祖無佛,達摩是老躁胡,釋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賢是擔糞漢?!薄吨熳诱Z類》卷124云:“如禪家乾屎橛等語,其上更無意義,又不得別思義理。將此心都禁遏定,久久忽自有明快處,方謂之得?!本?26云:“禪只是一個呆守法,如麻三斤、干屎橛,他道理初不在這上。只是教他麻了心,只思量這一路,專一積久,忽有見處,便是悟?!?/p>

魯迅寫知識分子,能夠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的隱秘,將其詩化。即如小說《弟兄》 中對沛君的描寫: “院子里滿是月色,白的如銀;在‘白帝城’的鄰人已經睡覺了,一切都很幽靜。只有桌上的鬧鐘愉快而平勻地札札地作響;雖然聽到病人的呼吸,卻是很調和?!盵23]再如《高老夫子》中的無聊:“萬籟無聲, 只有打出來的牌拍在紫檀桌面上的聲音, 在初夜的寂靜中清徹地作響?!盵24]能夠把詩意帶給讀者,魯迅先生作品中流淌著的詩的語言。當然,魯迅先生作品并不僅僅限于舊詩的傳統(tǒng), 而是另開新境,如魯迅先生自己也很喜歡的一篇小說《肥皂》,就對四銘的下意識做了詩性的描寫: “他來回的踱, 一不小心, 母雞和小雞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來……經過許多時, 堂屋里的燈移到臥室里去了。他看見一地月 光,仿佛滿鋪了無縫的白紗,玉盤似的月亮現(xiàn)在在白云間看不出一點缺。他很有些悲傷,似乎也像孝女一樣,成了‘無告之民’,孤苦零丁了。”[25]顧隨對此稱這樣的描寫是前人所不及的,是詩意一樣的表現(xiàn)。顧先生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段文字中有個潛在的引證。那就是小雞“唧唧足足”的叫——它來自鳳凰的叫聲?!稄V韻》云:鳳凰“雄鳴唧唧,雌鳴曰足足?!薄俄n詩外傳》引《太平御覽》亦云:“鳳鳴雄曰即即,雌曰足足?;桫Q曰固常,晨鳴曰發(fā)鳴,晝鳴曰保章,舉鳴曰上翔,集鳴曰歸昌。”就在魯迅寫這篇小說前幾年,郭沫若在《鳳凰涅槃》中就寫一對唧唧足足的鳳凰。這樣看來,真是詩味很濃??墒撬你?、道統(tǒng)這些動物是鳳凰呢還是雞?此處應該有笑聲了。

顧先生特別稱贊《彷徨》里的《傷逝》,“結構之謹嚴,字句之錘煉,即是在極細微的地方,作者也不曾輕輕放過;于是讀者覺得其無懈可擊,即使在舊的詩詞的短篇作品里也很少看到的。”[26]

魯迅寫的本來是最底層的農民,所以挨不上什么高雅的事物的邊。選擇的素材,用語正是民間口語,題材也幾乎全是鄉(xiāng)間鄙劣的故事,多源于民間的習慣、俗說、迷信,污濫的故事、無聊的信仰,甚至有些就是穢談,全是“化腐朽為神奇”。如阿Q的吹牛撒謊、狡頡無賴、做發(fā)財夢、小偷小竊、光膀比賽捉虱子、莫名其妙的打架斗毆、猥褻戲弄小尼姑、以革命為名義打砸搶、“過二十年又是一個”之類的精神勝利法,連砍頭、示眾之類,也是大家司空見慣的社會底層故事。那就叫未莊文化,也就是落后的中國文化氣氛。只有寫這些事才算見到了中國民間,只有寫這些才能燭照一個中國社會面影。

顧先生特別能夠發(fā)現(xiàn)魯迅的自在文筆,他以魯迅“寫阿Q偷蘿卜”為例說魯迅是“大自在”,我很理解這一說法。魯迅的寫作是有激情和快感的,我也相信,有些時候他可能會為自己的文字叫絕。因為魯迅是用情感寫作的作家和詩人,他的確是將自己的喜怒哀樂一總地寫入自己的作品,不僅小說,即使是雜文也一樣。這可以用魯迅在《華蓋集序言》中的話印證:“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27]魯迅在《華蓋集續(xù)篇小引》中也有相似 的話:“這里面所講的仍然并沒有宇宙的奧義和人生的真諦。不過是,將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說的,一任它怎樣淺薄,怎樣偏激,有時便都用筆寫了下來。說得自夸一點,就如悲喜時節(jié)的歌哭一般,那時無非借此來釋憤抒情,現(xiàn)在更不想和誰去搶奪所謂公理或正義?!盵28]寫雜文和寫小說都有這樣的感情狀況。這是知者之言。魯迅在《〈苦悶的象征〉引言》中說:“非有天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無大藝術的產生。但中國現(xiàn)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錮蔽呢?”[29]天馬是漢武帝時從西域大宛國得到的一種汗血馬,它能在空中飛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這才是魯迅的“自在”創(chuàng)作精神。

精神的自在,不僅是一種思想境界,也是一種文學想象力。阿Q的偷蘿卜一節(jié)在魯迅是神來之筆。妙在魯迅為一個進入精神勝利法的阿Q合理地設計了一個精神怪圈:小說以主要篇幅寫主人公的精神問題,讓人們相信,精神勝利法簡直就是他的信仰和宗教。這個寫法得到了很多人的稱贊。殊不知魯迅的偉大處還在于,他在“優(yōu)勝紀略”和“續(xù)優(yōu)勝紀略”兩章里,將這一情感特征揭示得淋漓盡致,而且輻射到了未莊的一切人,那就是一個精神勝利的文化氣氛。然而魯迅的筆有個偉大的轉折,就是在小說后半部將精神勝利法給解構了。[30]

正如顧隨先生說:“精神的產生倘不源出于物質,而且那產生了的精神倘不能成為物質的力量和行動的指南,則那精神就是建筑在沙石的塔,愈高也就會愈倒塌的快,或者是空中的樓閣,永遠不能使之實現(xiàn)。阿Q縱不明白這原因,他可是清楚地感覺到這事實。物質的失敗,往往泰山壓卵似地壓碎了阿Q的精神勝利。于是乎阿Q的這一所有也就等于零。”[31]

別看不起偷蘿卜,那是主人公的天然覺醒意識的發(fā)現(xiàn),他的最后選擇是并不自覺地在拋棄精神勝利法,這是為了生存必須選擇的一條路,因為他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從而,我們能夠悟出,中國革命如何能夠取得群眾的支持并最后取得勝利的秘密。對付窮困和饑餓的辦法不是用精神勝利法,而是用現(xiàn)實問題現(xiàn)實解決的思路來對待,魯迅就此來嘲笑精神勝利法的無用。魯迅有一個說法是讓人難忘記的。他認為,在中國很多上等人的理論是為治下等人而發(fā)明的,在現(xiàn)實中總會崩潰。下等人的精神勝利法也沒有實際的應用價值。麻醉并不能夠長久,夢醒后更應該明白虛幻的理想救不了中國人。

魯迅極為化地表現(xiàn)阿Q策劃偷蘿卜、被老和尚發(fā)現(xiàn)后不要臉地賴賬、被狗追得翻墻、連人帶蘿卜滾出墻外這一系列情節(jié),生花妙筆,諧趣橫生。寫時不亦快哉,讀時也會讓人開懷大笑也。顧先生說過:“魯迅先生自謂寫文章如擠牛奶,這不是客氣,是甘苦有得之言。有時也有興會淋漓處,惟不多見耳?!毕壬€說:“魯迅先生寫阿Q偷蘿卜一章,真好。魯迅先生蓋也有sentimentalist(感傷主義者,感情用事者),如其《故鄉(xiāng)》,幾乎他一傷感,一憤怒,文章便寫好了?!盵32]

這樣的寫法是有自己的修改五千年史的,我們想學也學不來。所以顧先生說:“中國文人一寫便是自己的傷感憤慨,魯迅初期作品也未能免此,幸尚有思想支撐著,故還不覺空洞。我們既無魯迅那樣深刻的思想,不能學他?!?[33]

三、顧隨說魯迅的文章之美

魯迅是最講究文章之美的作家。關于這一點,我們的研究者說到的很少。顧隨先生很注意研究文章美,在先生的文章《關于安特列夫》中說:“但我讀了英譯的及魯迅先生所譯安特列夫的小說,我深刻地感覺到魯迅先生所說他的‘創(chuàng)作里,又含著嚴肅的現(xiàn)實性以及深刻和纖細’之不虛;那嚴肅,那深刻,那纖細,也便是我所謂安特列夫的‘文章美’?!盵34]在顧隨先生的另一篇《魯迅小說中詩之描寫》文章里,首先談到魯迅的“文章美”:“我在好久以前,就有意寫一篇東西,述說魯迅先生作品的文章美。關于他的思想,已經有人說明過,介紹過,甚至于批評過了。獨有他的文字,大家好像不曾注意過似的?,F(xiàn)在有許多新作家,對于使用文字的技術太不經心。魯迅是一個例外,他的文章烹煉得很精醇;每逢讀他的作品,常常使我想起陸士衡《文賦》上的兩句話:‘考殿最于錙銖,定去留于毫芒?!薄35]

他在給學生講課時,詳解了陸機的《文賦》中的“考殿最于錙銖,定去留于毫芒?!眮韽娬{謹嚴。他講解《文賦》的“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遺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解釋說:

“其為物也多姿”,“其”,指“文”;“姿”,謂姿態(tài)?!捌錇槲镆病?,猶言文之所以為文也。如“今夫云之為物也”或“今夫云之所以為云也”,游行自在,變化無端,若只說“今夫云游行自在,變化無端”則不成了?!捌錇槲镆病?,白話沒法翻,而真好。[36]

這里是說文章的美波譎云詭,像彩云的美多姿多彩,像水波的美變化多端、形態(tài)不可捉摸,這才算好文章。顧先生又引《文心雕龍·情采》篇“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苯o文章的美設定了三個標準,那就是:形色美,音樂美,情感美。[37]也就是好文章應該有美的形象意境,美的聲音節(jié)奏,美的情感波動。以這樣的標準來論新舊文章,舊的文章“聲文盛于六朝,其始最早不過魏晉。在魏晉以前不講聲文,然非在聲文上無成就,有很大成就,甚至比魏晉六朝講聲文的成就還大?!妒酚洝酚米质琼懙?,班固引用改一二字,啞了,大概班氏太注意史學實際,以文學論不及司馬。上古不講聲韻而成就甚大者,以其作者乃天才,天才只有得之于心,而不能宣之于口,也不能傳之其人?!盵38]顧先生說的是,好的文章有標準,但是標準不是死教條,才人名家是可以“破體”而出好文章的。這樣的論述讓人拍案叫絕。

論及近代的白話文,他對此形式評價不高,或者說,對白話文語體的問題發(fā)現(xiàn)很多。他說:“近代白話文之最大毛病是不能讀?!边@可能指的是白話文讀起來不能瑯瑯上口、鏗鏘作響,如歌如詩;白話文不像舊的論、序、賦、辯、銘等文章那么有音樂感吧。我覺得這樣的感覺,一、來自我們的習慣,在白話文還沒有統(tǒng)治語言界的情況下,我們總不免受舊的思維影響,流連于舊式的吟頌式的讀書習慣。二、來自白話文本身的問題。公平而論,五四以后的新的語言革命,意在追求語言的自然流暢,追求口語的自然的節(jié)奏和音樂的清響感,算是新的“有聲”的語言。這種有聲同古代文人的頌讀味道,是一回事。但是顧先生并未站在守舊派的營中壘里。他分析道:“中國舊文學太講技術上用功而忽略了內容,數千年來陳陳相因,一直在技術(甚至可以說技巧)上打滾。”[39]“中國文字,方塊、獨體、單音,故最整齊。因整齊便講格律,如平仄、對偶,此整齊之自然結果。整齊是美。美,說起來是一個,分起來則是萬端,其中有一種美即是整齊?!蹦敲催^分的整齊好不好呢?顧先生說:“中國文字太偏于整齊,故缺乏彈性。西洋文字不整齊,最富彈性?!彼麑Ρ攘艘幌屡撂乩锟恕ず嗬Z“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與當時流行的漢譯文本“不自由,毋寧死”的關系后說:漢語“譯得整齊而無力?!盵40]

這一見解看來有點偏頗,但是我們知道顧先生的語言對比研究的結果應該是這樣的:舊文字、舊語言的語感有些僵硬死板,西洋文字自由而有彈性,而自然的白話文字即需要篩選和加工,將那些過于隨意而浮雜的東西除去,保留生動健康向上的成分。和許多老先生一樣,顧隨先生是一代白話文的開創(chuàng)者,他們都想通過自己的理論研究和寫作實踐找到一種完美的語言范式。一般地講,舊文學的寫作技術是應該學習的。但是對技術問題,顧先生也主張辯證地認識。

中國舊文學講文字技術,但對內容有時卻忽略,造成了數千年陳陳相因地在語言技術上,甚至可以說是在技巧上打滾。五四文學革命解放了舊形式,白話文登堂入室,又出現(xiàn)了“太重于思想,而忽略了文字的技術”。甚至有的人“最低的文字技術都沒有,不能表現(xiàn)其所說的話,甚至連‘罵’與‘捧’都分不清。故近代文學家應對舊文學之技術加以用功,舊文學之文句都是千錘百煉而后出的”?!鞍自捨膶懙煤玫娜耍鋵εf文學必有修養(yǎng)。對舊文學用功,不但文言文做得好,白話文也可以做得好,故對舊文學必須吸收。新興作家要去發(fā)掘舊文學的寶藏”。[41]

關于文言與古典之間的關系,在上世紀30年代,在上海的《大晚報》上曾經有過一場圍繞著“為青年文學修養(yǎng)之助”應該讀什么書的問題討論。施蟄存先生就在征求意見的表格里簡短地發(fā)表了意見:讀:《莊子》和《文選》,惹起了魯迅的批評。施蟄存先生不是魯迅的反對派,他是十分熱愛魯迅的年青人。所以說:“我勸文學青年讀《莊子》與《文選》,目的在要他們‘釀造’,沒有經過古文學的修養(yǎng),魯迅先生的新文章決不會寫到現(xiàn)在那樣好?!盵42](這話就有點像顧隨先生的意見)。魯迅寫了好幾篇文章加以批評,這是施先生萬萬沒有想到的。依我看,魯迅有點強詞奪理。因為,且不說《文選》。反正魯迅的確是最喜歡《莊子》的。他的文學修養(yǎng)受益于莊子是毫無疑問的。如果非得從魯迅的角度來理解,我看魯迅極力地要否定的是這個因果關系。他大概認為:我們談論新文學,不應該把它的興起、發(fā)展、繁榮,與舊文學修養(yǎng)產生因果聯(lián)系。因為那樣可能又會導致“沒有舊文學就沒有新文學”的因果惡鏈。這不是要不要讀《莊子》和《文選》的問題。而這條惡鏈一旦形成,就等于對舊文學伸出援手,就怕他們會死灰復燃。我們知道魯迅曾經說過一句最極端的話:“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悔改,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灰獙τ诎自拋砑右灾\害者,都應該滅亡!”[43]大約10年后,由顧隨先生在學生面前談這個問題,他不是在跟魯迅過不去,而是忘記不了這是一種科學見解,不能不說。白話文的發(fā)展越來越隨意,甚至污濫現(xiàn)象已經成為事實,究其原因是對傳統(tǒng)語言的割斷而造成的隔膜。

顧隨先生將魯迅的創(chuàng)作語言視為白話文的榜樣,這是對魯迅地位的尊重。他說過:“近代白話文魯迅收拾得頭緊腳緊,一筆一個花。即使打倒別人,打一百個跟頭要有一百個花樣,重復算我栽了。”[44]說得真好極了!在五四文學革命過程中努力建設新文學的胡適先生也應該稱為新文學革命的先驅者。大概由于某些大家知道的原因,有一個時期,學者們不好對他做肯定的稱贊。也許顧先生真的不喜歡胡適的文章,而非常贊賞魯迅,因此說魯迅不同于胡適,說胡適“在文學上是極浮淺的”,而魯迅的文章是“硬性之文字”。雖然魯迅文章不好懂,但是畢竟“硬”,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很有陽剛氣的文字。顧先生不否定胡適,他還說:“魯迅先生的文章是病態(tài)的,胡適說理文章條達暢茂,而抒情寫景不成,胡先生過不掩功。……條達暢茂的文章是富于音樂性的,而易成為濫調。” [45]

什么叫“硬”,當年魯迅翻譯外國文學作品時,就有人說他是“硬譯”,甚至是“死譯”。魯迅有自己的解釋,說是為了保持原文的風格和語氣而用的是“直譯”。那時還沒有說他的小說和雜文有什么“硬”的特點。顧先生換了一個概括,就是“緊”,“魯迅文章頭緊腳緊,可見其認真、要好?,F(xiàn)在有的文章散松沒勁,可見其心散?!盵46]說文章寫得“緊”,我理解是指構思謹嚴、語言凝練、感情沉著、結構緊湊、語義密集、思想有力等特點。也許我們認為古典文學具有這個特點,一般說多駢句、對偶。顧先生認為主要在精神,而不在于是不是追求古典形式。他說:“中國文字整齊凝煉乃其特長,如四六駢體,真美,為外國文字所無??墒钦R凝煉結果易走向死板,只余形式而無精神。文帝之《與吳質書》雖整齊凝煉而又有彈性,有生氣,有生命。(魯迅先生文章即整齊凝煉中有彈性,有生氣。明清八股無彈性,無生氣。《答蘇武書》、《報孫會宗書》有彈性,少凝煉) ?!盵47]“句子不一定是駢句、偶句、排句,而只要整齊、凝煉。整齊是形式,凝煉是精神,我們要的是凝煉。安如磐石,穩(wěn)如泰山,垂紳正笏。然不可只看其形式,當以心眼觀其精神,否則如泥胎木偶矣?!盵48]“魯迅、周作人的白話文都有駢句,而他們并非有意如此,一寫便如此,且便該如此。”[49]魯迅下筆成文,自成波濤。這就是孔子說的“隨心所欲,不逾矩”。也是蘇軾《文說》中所謂“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彤”和《答謝民師書》中所謂“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边@肯定是為文之極境。魯迅不同意青年人學習魯迅的文章寫法,是指我們寫文章不要像魯迅那么硬,那么緊,甚至有些時候顯得有些澀和“拗”?!棒斞赶壬奈囊噢?,頗似荊公,其文之轉折反復處甚多,如‘要被殺時我是關龍逄,要殺人時我是少正卯’”。[50]魯迅文章的語言格式是多樣的,有的文章其實是故意寫得拗口些,是“別有用心”,不是賣弄。如《華蓋集》中的《論辯的魂靈》、《犧牲謨》簡直就是拗口令。那是諷刺某些人的無理狡辯的邏輯。

顧先生說的“硬”,其實也是從《文心雕龍》論文學里來的概念,他說:“《文心雕龍》曰:‘錘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畧远y移’非隨便找字寫上,應如匠之錘鐵,而錘字易流入死于句下,故又應注意‘結響凝而不滯’。中國詩歌唯老杜可當此二句。走此路成功者有唐之韓退之,宋之王安石、黃山谷及江西派諸大詩人,但韓而下皆僅能做到上句,不能做到下句。”[51]“魯迅先生的文章,即整齊、凝練中有彈性、有生氣。而如明清八股無彈性,無生氣?!?[52]依此,魯迅的文章,可能類同于老杜、韓愈、黃山谷、王安石那種風格。

風格即人。顧隨先生還說:“文學最能表現(xiàn)作者,文學最能代表人格。所以余常拿人生講文學。魯迅先生是文人,也是戰(zhàn)士,余之文人本質不夠,文人氣息很重,但是戰(zhàn)士一絲一毫做不到。這不但是意志問題,亦與體力有關?!盵53]顧先生也認為文如其人,“學文如學做人。魯迅之文如鐵板釘釘,叮叮當當,都生了根。非如此不可。”他舉例引用了魯迅《華蓋集?雜感》中的話“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抽刃向更弱者?!边@是魯迅寫于1926年“三?一八”事件之后,文章的矛頭指向了北洋政府。魯迅的性格顯示出如鋼鐵一樣堅硬,所以文章顯得不可搖撼的硬氣。這都是因為魯迅從古典語言中汲取了中國古典文學中硬氣的傳統(tǒng)。就是古典文字的謹嚴,也不一定非得用典故,也不必對仗工整,只要有自六朝以來文學的無閑字,無廢話,有豪氣,“襲古而彌新”,就能夠體現(xiàn)出“緊”中的“硬”。[54]

四、顧隨論魯迅文章與魏晉風度

(一)魏晉風度

顧隨先生論魯迅,很重視魯迅的中古文學研究的獨到見解。他多次說到魏晉風度及文章。他說:

魯迅白話文都到了古典,古典則謹慎,古典派并非用上許多典故、對仗工整,而是謹嚴,無閑字、廢話也。自漢至六朝,文字之清楚、謹嚴,魯迅先生即受其影響,特別是魏晉六朝。魯迅有《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而已集》)“風度”與“藥”及“酒”之關系真清楚。[55]

他說:“魏晉之文章即謹嚴,特別是以魏文帝為中心之一派。謹嚴之結果是切實,不夸大??浯髮憣嵙艘膊伙@夸大”。又說魯迅的文章“越寫越謹嚴,固無活潑之氣。”我們應該研究一下顧先生給魯迅的文章風度下的定論:一、“謹嚴”,二、“無活潑之氣”。他還將曹操 、杜甫、陶淵明放在一起進行比較:“曹,英雄中詩人;杜,詩人中英雄;陶,詩人中哲人?!盵56]

魯迅曾經說過魏晉文學的“清峻”,是因為曹操專權,“尚刑名”,“立法很嚴”;還有一個特點是是“尚通脫”,就是做文章、做事,不必太固執(zhí),提倡松爽隨便一些?!翱偫ㄆ饋?,我們可以說漢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脫。在曹操本身,也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可惜他的文章傳的很少。他膽子很大,文章從通脫得力不少,做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盵57]

“謹嚴”與 “清峻”兩個概念大致相同。但是顧先生沒有說到“通脫”這個概念,他在講課時不可能忘記吧。我相信顧先生會說到,因為顧先生說過:曹氏三父子“有朝氣,作風清新”“文采風流”;將三曹比較起來,武帝曹操有“霸氣”,文帝有“英氣”,而曹植,人稱才高八斗,其實“沒什么了不起之處”。在講曹丕的《與魏文帝書》時,稱贊了建安文學三曹的影響之大,“登高一呼,從者云集。”“三國時,以魏之文風最盛。因漢以前中國之文明在黃河流域,即所謂中原之文化,文風最盛?!簳x文學真可謂之‘文采風流’”。傳統(tǒng)的中國的詩教是“溫柔敦厚”,是“向內的”;而“文采風流則是向外的”。[58]這些見解簡單明了。我們會發(fā)現(xiàn)“清新”與“通脫”的意思就很相近。由此,我們可以判斷,顧先生同意魯迅的觀點。

顧先生將曹氏父子的影響排個隊,是曹操第一,曹丕第二,曹植第三。

魯迅也是對曹操的評價最高,重視曹操的影響,將他視其為“改造文章之祖師”,顧先生稱之為“霸氣”。魯迅對曹丕的評價也很較高。“丕著有《典論》,現(xiàn)已失散無全本,那里面說:‘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毙姨澯幸黄墩撐摹吩凇段倪x》中保留了下來。魯迅說曹丕的時代是“文學的自覺時代”。魯迅的這句話,是不同凡響的評價。但是,他是說給文帝曹丕的,后來被囫圇吞棗的學者們含混不清用于論“建安文學”,更有甚者,用于論“魏晉文學”,真是不妥。為什么這樣說呢?魯迅是認為曹丕發(fā)現(xiàn)了文學存在的獨立價值,將他的觀點稱之為“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詩很好,更因他以‘氣’為主,故于華麗以外,加上壯大?!盵59]顧先生也說:“為文學而文學,為藝術而藝術,不易,然此種精神應有?!?[60]

顧先生說:“魏文帝感情熱烈而又有情操,且是用極冷靜的理智駕馭(支配、管理)極熱烈的情感,故有情操,有節(jié)奏?!薄吧⑽恼媸鞘闱樵姡刑觳?,也有苦心”[61]“文帝在政治上、軍事上皆非低能者。固然不如其父之雄才大略,且身為皇帝,地大人多,文才甚盛。而他卻不甘心、不安心做皇帝,政治、軍事……皆不能滿足其生活的欲望,成功是歡喜,滿足是悲哀。文帝之欲望在文學,總覺得文人最好。”就是《典論·論文》中說的那句:“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币虼怂摹拔恼抡婧??!盵62]顧先生的意思正好說的是曹丕對文學的酷愛。他是有文學自覺的皇帝。

(二)論陶淵明與《閑情賦》

比較一下魯迅與顧隨對陶淵明的研究評價也很有意思。我們知道,魯迅論陶淵明有過精粹的論述。大致說有幾點:一、不承認有什么真隱士,隱士多想走終南捷徑,見《隱士》;二、陶淵明其實有奴子,不然會在東籬邊餓死,見《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三、陶氏也不像大家說的那么整天悠然,他有“金剛怒目”的一面,如《讀山海經》,見《<題未定)草(六)》;四、陶淵明不但會寫詩作文,也會談戀愛。魯迅不但不貶低《閑情賦》,還特別給予很高的評價。

這些意見,主要見于《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和《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這兩篇文章。其中讓人耳目一新的就是重評《閑情賦》,魯迅曾說陶淵明的《述酒》是說當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于世事也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態(tài)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罷了?!薄氨徽摽唾澷p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卻有時很摩登,‘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竟想搖身一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后來自說因為‘止于禮義’,未能進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濒斞笇Α堕e情賦》中表露的“大膽的”“胡思亂想”表示贊許, 多少有點幽默的成分。但是說也是支持了不把舊禮教放在眼里的勇敢精神。[63]

顧隨先生對陶淵明評價也很高:“淵明是平凡的偉大,其《閑情賦》所寫是陶之煩懣。其文表面似頹喪,實非頹喪,連表面也不頹喪?!薄疤諟Y明詩有豐富熱烈的感情,而又有節(jié)制,但又自然而不勉強?!盵64]顧先生也說陶淵明并不平淡:“陶不受外來思想影響。人皆賞其沖淡,而陶之精神實不在沖淡,自沖淡學陶者多貌似而神非?!盵65]這意見同魯迅也很一致。為什么魯迅與顧隨都說陶淵明不是平淡 的詩人呢?顧隨有個解釋:“陶淵明的生活及其內心思想無時不在矛盾,他不反對入仕做官,但他又不肯同流合污。這是一個矛盾?!畾w去來’,回家躬耕,而躬耕固窮,這又是矛盾。他堅決不為五斗米折腰決心不入仕之后,仍有矛盾,這就是他不能忘情于世事。其矛盾之解脫就是飲酒。蕭統(tǒng)說:‘吾觀其意不在酒?!ā短諟Y明集序》)”[66]這個分析是令人信服的。期間,大概都受到 過蕭統(tǒng)的啟發(fā)。

為什么他們對《閑情賦》特別重視呢?因為讀懂陶淵明并不容易,“陶淵明文章好,而切忌滑口讀過,是玩味的。”[67]滑口,是說讀著覺得順暢便容易不假思索地順口流過,不去深思文章的含義。自古以來論陶淵明的文章,只說他的《歸田園居》、《述酒》和《桃花源記》,努力將陶打扮成一位教經隱士?;乇堋堕e情賦》。顧隨先生早就注意到了這一文學疑案。他在講課時說到了此事,將陶淵明的作品拿來同曹丕的《答繁欽書》加以對比是能夠引起大家深思的:

昭明之不選《答繁欽書》,蓋昭明有一點兒頭巾氣。昭明評陶淵明“《閑情》一賦,白璧微瑕”(《陶淵明集序》),東坡譏昭明曰“小兒強作解事?!保}《文選》)魏文帝《答繁欽書》,較露骨耳,蓋昭明沒看懂。[68]

昭明太子不選男女情感方面的文章,顧先生說昭明沒有看懂《答繁欽書》和《閑情賦》,是對他客氣的批評。其實就是“頭巾氣”。文帝這一篇短札,是“為藝術而藝術”的短文,可以超過曹植一切文章的文采。比《白馬篇》、《美女篇》更惟美,能讓道學家臉紅的,就是一種文學膽量。但是自覺“看懂”的顧先生與魯迅的觀點也并不是很一致。

顧先生說:“曹子建有覺而無情思?!盵69]《美女篇》雖亦寫情思而情不真、思不深。曹子建知道自己,故《贈白馬王彪》好,而寫美女寫糟了,妖美的太過,寫形貌,寫意態(tài),而少情思。曹植是千古豪華詩人之祖?!睹琅?‘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盵70]魯迅直接說,《閑情賦》就是談戀愛的詩,是情詩。而顧先生說陶淵明是有寄托、舒“煩懣”。好像顧先生到底沒有魯迅大膽,其實不是二人觀點不同,而是各說了問題的一個側面。將他們的意見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解釋了。

(三)“托尼思想,魏晉文章”

孫伏園在《魯迅先生逝世五周年雜感二則》里說過:從前劉半農先生贈給魯迅先生一副聯(lián)語,是“托尼思想,魏晉文章”。[71]當時的朋友認為這副聯(lián)語很恰當,魯迅竟然不反對。托,指托爾斯泰;尼,指尼采。托爾斯泰代表了人道主義,尼采代表的是個人主義。聯(lián)語說就是稱贊:魯迅思想來自托尼,文章風格師法魏晉。考其歷史必有淵源。早在魯迅棄醫(yī)學文初期的1907年撰寫的長篇論文《摩羅詩力說》中就說過:“今且置古事不道,別求新聲于異邦”。在《文化偏至論》中又說:“…德人尼佉氏,則假察羅圖斯德(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遠,孑然失其侶,返而觀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國矣,斑斕之社會矣。特其為社會也,無確固之崇信;眾庶之于知識也,無作始之性質。邦國如是,奚能淹留?吾見放于父母之邦矣!”[72]

在顧先生的《駝庵傳文錄》中,說到了尼采,并且把他同魏晉文學相比。顧先生說:“余亦喜魏晉文章,或因受魯迅先生影響?!?[73]

但是魯迅的主張中有比較徹底的革新精神,他主張對傳統(tǒng)文化暫時進行懸擱處理。而顧先生的態(tài)度是從傳統(tǒng)文化中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文學世界。他自己所做的也是邊破壞舊文化,同時建設新文化。從而完成一個偉大的五四文學啟蒙計劃。魯迅是這一場啟蒙運動的領導者,顧隨也是一名戰(zhàn)士。

注釋:

[1]顧隨《魯迅小說中詩之描寫》,發(fā)表于《中法大學月刊》第10卷第7期,《顧隨全集》失收。

[2]周汝昌《(小說家之魯迅)附記》,《顧隨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河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頁。

[3] 《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60頁。

[4]《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698頁。

[5]《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71頁。

[6] 《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54頁。

[7]《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5頁。

[8]《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5頁。

[9]《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74-377頁。

[10] 《顧隨全集》第9卷:書信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3月版,第40頁。

[11] 《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88頁。

[12] 《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57頁。

[13]《顧隨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頁。

[14] 《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4頁。

[15]《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10頁。

[16]《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58頁。

[17]《駝庵詩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14頁。

[18]《顧隨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59頁。

[19]《魯迅全集》第11卷,魯迅全集出版社1938年版第275頁。

[20]《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53頁。

[21]《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

[22] 《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82頁。

[23]《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頁。

[24]《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5頁。

[25]《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頁。

[26]《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60頁。

[27]《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

[28]《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5頁。

[29]《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7頁。

[30]]劉玉凱《魯迅錢鐘書平行論》第2卷,河北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頁。

[31]《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66頁。

[32]《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24頁。

[33]《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25頁。

[34]《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76頁。

[35] 顧隨《魯迅小說中詩之描寫》,初載于《中法大學月刊》第10卷第1期,《顧隨全集》失收。

[36]《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18頁。

[37]《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頁。

[38]《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頁。

[39]《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8頁。

[40]《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頁。

[41]《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4頁。

[42]《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9頁。1933年9月,施蟄存應《大晚報》副刊《火炬》編者崔萬秋的邀請,在他寄來的開列推薦書目的表格上,填下了《莊子》《文選》兩部書,而魯迅在10月6日的《申報·自由談》上以“豐之余”為筆名發(fā)表《重三感舊》,將施蟄存的舉動同當時的復古逆流聯(lián)系起來。

[43]《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8頁。

[44] 《顧隨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00頁。

[45]《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47頁。

[46]《顧隨全集》第7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35頁。

[47]《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13頁。

[48]《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89頁。

[49]《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35頁。

[50]《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74頁。

[51]《駝庵詩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頁。

[52]《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13頁。

[53]《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1頁。

[54]《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62頁。

[55]《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61頁。

[56]《顧隨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

[57]《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5頁。

[58]《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54-155頁。

[59]《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04頁。

[60]《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頁。

[61] 《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17頁。

[62] 《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頁。

[63]《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22頁。

[64]《顧隨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41頁。

[65]《顧隨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65頁。

[66]《顧隨詩文叢論》(增訂版),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版第158頁。

[67]《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46頁。

[68]《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80頁。

[69]《顧隨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頁。

[70] 《顧隨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28頁。

[71]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6頁。

[72]《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8-49頁。

[73] 《駝庵傳文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