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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0年第3期|常小琥:穿心蓮
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第3期 | 常小琥  2020年03月17日08:38

焦武和李可在床上正親熱到關鍵地方,前妻這時打來電話:“姓焦的!你女兒正在找你的路上,她身上還帶了一把刀……”焦武一聽前妻聲音立刻軟了下來,他看看手機上的日期,轉頭就問李可:“你丫怎么也不提醒我?”此刻李可雙手死死地攥住被子,兩眼瞪著屋頂。她說:“今天是我的排卵日,你要敢下床,那咱倆就別過了?!?/p>

焦武撿起地上一件真絲質地、黑白相間的條紋連衣裙,扔到她身上。她里面還是光著的?!摆s緊穿吧,出去轉悠一圈。”李可坐了起來,露出一對堅挺飽滿的小乳房。她把連衣裙套好,戴上黑框眼鏡,看見窗外天空陰沉沉的,云灰得發(fā)青,于是“哎”了兩聲,叫住已經(jīng)走到衛(wèi)生間的焦武。

“每次我都要躲。”

焦武在臉頰處抹了啫喱味的泡沫,瞥了一眼光著腳的慍怒的李可。

“別臭來勁。”

“我的孩子怎么辦,還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不愿意等滾蛋?!彼魏?,走到廚房去,不由自主地擠了她一下。

廚房沒有鏡子,他只能瞎刮,同時耗到她走。然而一陣抽水馬桶響過后,李可又跟過來。

“你丫還沒完了?”

“我煲了一宿的粥!”她吼叫起來,令他割破了臉。

兩人打開燈,并肩而坐,在暗淡的客廳快速喝下燙粥。

“錢準備好了?”焦武問,聲音客氣許多。

“電視柜下面第二個抽屜,那是我剛取的獎金?!崩羁傻纳ひ魩в休p微沙啞,聽起來有氣無力的。

“下月一起還你?!苯刮洳亮瞬聊樕系难?,雞冠子一樣的亂發(fā)左右晃動。

“她不會真帶著刀吧……”

“喝你的粥吧?!?/p>

“錢給到什么時候,我不為難你。只是她下次再來,能不能約到外面去?!?/p>

屋里異常憋悶,加上被燙粥熏到,李可吸了吸鼻子,像是感冒了。

“不能。”焦武一口把燙粥喝完,又去拿她那碗?!澳阕叩臅r候帶上點兒傘。”

“你還想讓我在外面待多久???”

她抬頭看他站起來,粥還剩下小半碗就被倒掉了。

每過半年,焦海蓮要來拿一次生活費。焦武以為只要把李可打發(fā)出去,女兒就不知道他已經(jīng)有女人了。然而每次來這里,她都會碰見她,要么在小區(qū)超市門口,要么在單元樓下的健身器,要么干脆是在樓道臺階上。李可抽煙、發(fā)愣、走來走去。焦海蓮眼里,這個白皮膚、赭色燙發(fā)、戴牛角框眼鏡的安靜女人,盡管穿著樸素隨意,卻有些書卷氣質,像學校里那些女生向往長大后的樣子。焦海蓮從來都是拿錢走人,除了“謝謝”,她不和焦武多說一個字,甚至不叫他一聲“爸”。很快她就會從屋里出來,然后見李可繞上一圈后再往回走。那間屋子顯然是有女主人的痕跡,經(jīng)歷過男人之后,焦海蓮對此了然于心。她覺得他們倆這一套特傻。

焦武家住在自新路一棟簡易樓里,頂層最把邊那間,三十多平米。他總說這是自己留給女兒唯一的東西,她在這里有單獨的房間,有時髦的床和衣柜,她可以隨時回來住??墒敲看我娒?,兩人一個坐在靠窗的布藝沙發(fā)上抽煙,一個遠遠地背靠屋門玩手機,仿佛中間埋著地雷。焦武會盡量拖著不給錢,因為錢一到她手里,又是大半年里見不到人。半年是個有趣的時間段,他可以在女兒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變化,每次都像是在重新認識她。嗯,她長高了、她知道忍了、她開始文身了、她學會抽煙了……他還發(fā)現(xiàn)她長著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深眼窩,眼眸更如新疆女人般大且多色,嬰兒肥的白臉盤上是黑茸茸的假睫毛和辣椒色嘴唇。那副小鷹鉤鼻,更是他們姓焦的標志。當他看夠了,仿佛這錢才算值回來了。直到得知她懷孕了,還拿著錢去做了人流,焦武才不再整這么多沒用的。

這一次他就沒有廢話連篇,她也沒玩手機。短暫靜默中,僅能聽到天邊悶雷在響。他把錢放到腿邊茶幾上,叫她來拿,其實還是想仔細看看女兒。而她只是壓低黑色遮陽帽,沒有再動。“聽說你身上帶著刀子,站那么遠,學他媽荊軻呢?這錢多了一點兒,知道你畢業(yè)了,去買件正經(jīng)衣服,面試用得上?!彼裰晃业呢堃粯优矂由碜樱刮溲劬仕t疑拖沓的腳步,隨后抬頭盯著臉使勁看。

“你把頭給我仰起來,帽子給我摘了!”當女兒站到他身前,臉顯露在天光映照下,他彈了起來,見她左眼到額角間爬有黃銹般的傷痕。她咬著牙又把帽子摘掉,一半的腦袋沒有頭發(fā),上面蓋著方塊紗布。“這你媽的誰干的!”

“我媽?!彼衙弊又匦麓魃?,遮住半張臉。好像是自己犯了錯。

“丫瘋了吧?”焦武攥緊右拳,話從牙縫里擠出來,“哪能照腦袋上打!”

“不是打我,是拿縫紉剪劃的?!彼p輕皺眉,不太耐煩地解釋,“她要自殺?!?/p>

焦武瞬間蔫了下來,望著女兒欲言又止。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扭頭向周圍瞅起來。

“還疼不疼了?”

“也疼,也不疼?!?/p>

李可不明白為什么這次雨都下了半天,焦武女兒卻還不出來。她先是去水果攤買了半個西瓜、一盒楊梅和兩串奶葡萄,又撐著灰傘,沿小區(qū)那條狹窄的健康道繞圈。當涼鞋被雨水浸透,腳趾沾上許多樹葉,手臂也勒出了紅印,李可坐在濕漬漬的長椅上抽煙,同時擔心起會不會出什么事兒。煙都抽完后,看到焦武回了信息,她就一手扶傘,一手剝楊梅和奶葡萄吃,接著是啃西瓜。進出的人都會看她的臉,看那把搖搖欲墜的灰傘。很快李可嘴里泛酸,可她吃得更加堅決,一度連眼淚也憋了出來。直到雨水細如發(fā)絲,天色幾近全暗,她才感到肚子脹得厲害,周身散發(fā)著腐臭的甜味。她扶正笨重的鏡框,把西瓜皮用力塞進垃圾桶里。

李可掏鑰匙時,焦武把門打開了。她一進客廳就說,“我連內(nèi)衣都濕了?!苯刮鋮s小聲講起女兒的事,他打算讓她在這兒住上一陣子。李可伸頭看向臥室,衣柜鏡子里見到戴遮陽帽的女孩側影。因為不能去取衣服換,她全身止不住地打哆嗦。

“焦武,我還是不是這個家的人?”

他使勁擠眼,沒明白過味。

“你跟我商量了嗎?”

“我這不是正和你商量嗎?”

“這也叫商量?她在屋里,我在門口,這叫商量嗎?”焦武用身體擋住李可,令她只能直立在門前。李可被這個下意識動作刺激到了,溫潤目光里透出恨意。

“你這么大人跟一孩子較什么勁?”

“我較勁?你是把你孩子盼回來了,那我呢?我他媽的特意去B超室照出來排卵期,跟護士長請一天的假就這么白白浪費掉了!”她使勁推他,自己反被身后的門把頂了一下腰。

“我懂了!你是想趕我走,好把你老婆接回來一家團聚?!?/p>

“神經(jīng)病!有那念頭我用等到現(xiàn)在?我要去找醫(yī)院帶她去做整形,這孩子馬上得參加招聘,不能影響她找工作啊,這時候我不管她誰管她?”

“那我問你,我睡在哪兒?我問你我睡在哪兒?”李可目光游移,鼻音加重。

“你丫愛睡哪兒睡哪兒!”兩人用惡毒卻又極低的語調(diào)“商量”。“你讓我說,你們睡臥室,我在客廳打地鋪!”

“我和她睡一張床?”

“那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嚷嚷著要見她嗎,這不就見了嗎?還是臉貼著臉?!?/p>

“這么個見法?”李可像是自言自語。她急忙推了推眼鏡,理理頭發(fā),又看看落湯雞一樣的身體。

“我總是覺得,她頭上那一剪子,其實是替我挨的。等她面試完,估計也就走了?!苯刮鋰@了口氣,仿佛女兒已經(jīng)走了,“你幫她,就是幫我。”

李可重新拿起傘,推門就走。

“走了你丫就別回來!”焦武追到樓道,大聲喊。

“我買菜去!”李可說。

焦海蓮告訴焦武,媽總是會毫無征兆地襲擊她,扇耳光、捶后背,或者直接上腳,有時候正在說說笑笑中,臉立刻冷酷下來,像變了個人似的盯著她。焦海蓮講話口氣輕松,僵直的目光卻呆怔地投向地上。在一種灰度的氛圍里,焦武看到她臉上的黃色傷痕格外鮮艷。他一直把煙咬在嘴里,卻沒有點火。早年他和前妻在女兒面前常用最難聽的話去罵對方,接著就是動手、動刀子,一次比一次熟練。記得有一回他要還手,女兒在沙發(fā)上一邊搖著小腦袋,一邊對他擺手,哭著說,“爸爸不要?!比缃袼嵌懔耍墒悄莻€情景每天都會跟著他,不論女兒樣貌發(fā)生多大變化,他想到的還是她那一幕。

焦海蓮本想問清,這間房子到底還屬不屬于她,這時李可卻端菜進來,講出那句刺心的“你把這里當成自己家一樣”。那晚她做了叉燒鴨肉、蝦皮油菜、干煸豆角和攤雞蛋,三人坐在一張表皮翹裂的折疊桌前。桌子可以是圓的,也可以是方的。那是焦武結婚時在市場買的,裂縫是媽打架時拿菜刀剁的。焦海蓮總去看那道裂縫,像是在認多年未見的朋友。上方一盞喇叭口吊燈,發(fā)出米黃色的光,令飯菜上的熱氣在眼前舞動。那道裂痕,也被照得黑亮如漿。整頓飯她只夾了兩個蝦皮,能嚼半天。無須用眼睛觀察,她就能感覺出李可是個好女人,可她能做到最友好的舉動,也只有沉默。她無法不提醒自己要和媽媽保持一致,尤其別再提起家里的生活。連同對這一桌子飯菜,最好也視而不見。這時焦武伸手去摘她的帽子,“李阿姨是宣武醫(yī)院護士,讓她給你看看傷口?!薄拔业膫谝呀?jīng)好了?!苯购I徦︻^躲開。李可低頭夾菜,裝聽不見。

三個人以不同的動作幅度吃飯,中間李可和焦武女兒有過眼神觸碰,足夠兩個女人交換心意,算是對之前的多次相遇回以認可,之后誰也不必提及。焦武反復地問李可,豆角要炒多久才熟、叉燒鴨在哪兒買的、攤雞蛋焌鍋了沒有。如果是平時,她會立即叫他把嘴閉上,而此刻坐在這里,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并且越想越覺得自己才是個外來者。如果不是焦武女兒在場,她會猛灌幾聽啤酒,然后打幾個嗝,上床哭一鼻子,結束這傻逼的一天。

李可告訴焦海蓮,衛(wèi)生間有一次性的洗漱用具。她在客廳要先給焦武鋪好被褥,即便眼下已是夏季,她仍然加了一層毛毯,再把沙發(fā)的竹席拼上去。兩人盤腿坐在地上,由于視角變化,剛好能看見窗外的鉛色月光,看見玻璃門上的姑娘身影?!翱蛷d讓你這么一弄,有點兒住在日本的感覺,還有穿堂風吹,舒服?!苯刮淇雌饋砗芘d奮。因為眼鏡滑了下來,李可仰起臉,低著眼皮瞧他:“看你這意思,是打算在地上睡一輩子了,小心風吹后腰,落下病根?!?/p>

女兒回到臥室后,焦武示意李可跟過去看看,這種場合她這個“身份不定”者反而更需要兼顧兩頭。在臥室她看到焦海蓮一直站在墻角,緊靠著那張圓桌。李可爬上床,換新床單。“你別介意,我并沒有潔癖?!薄皼]有關系?!苯购I徴f,她把帽子也摘了下來。即便干了多年醫(yī)護工作,可是目光掠過之際,李可還是被那張年輕又怪異的臉嚇到了。

為掩飾失態(tài),她迅速拿起手機給自己上鬧鈴。“醫(yī)院上班早,我六點起床?!闭f到這她對著時鐘嘆了口氣,屏幕顯示距離起床的時間所剩無幾?!拔野阳[鈴調(diào)小,你可以嗎?”焦海蓮點頭。

“你躺在里面,還是外面?”李可打開衣柜,彎腰去抽下邊的毛巾被。這時焦海蓮看見柜子的儲物格里,有好幾件嬰兒連體衣,花花綠綠,被整齊地疊放成一摞。李可不見回答,再次問她:“想好了嗎,你睡哪里?”這時焦海蓮忽然轉身跑出臥室,即便站在門口的焦武擋住去路,也被她用堅硬的拳頭給捶開了??吹浇购I從涿畹卮蜷_門鎖,沖了出去,李可跟到樓道,才意識到自己只穿著睡衣。她轉身去叫焦武,“你還愣著?趕緊追?。 苯刮湫π?,低下了頭,讓李可把門關上,問道:“你排卵日現(xiàn)在過去了嗎?”

在連路燈都已熄滅的自新路,忘記拿走帽子的焦海蓮,裸露著傷口、光著腳拼命奔跑。地上傳來沉重卻悄無聲息的震顫,可直達心底。她跑過少年宮,跑過萬壽西宮,跑過法源寺,跑過半步橋小學,每一個焦武曾經(jīng)帶領她一起走過的地方,仿佛怎么跑都跑不完,同時又全部隱匿在黑夜中。只有自己的身影在腳下不斷被拉長、壓扁、重疊和分離。

次日焦海蓮把關帥約到一家咖啡店內(nèi),見面時他身上穿著玫紅色制服,金色方形紐扣、墨黑衣領——半小時后他要回到對面的維也納酒店接晚班。坐在這里他總被認為是咖啡店的伙計,聽到人們對他吆來喝去。

這個大她一年級的男孩,有張瘦長且五官立體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睛,以及講話時慵懶世故的語調(diào)很討女孩子喜歡。他側身坐在焦海蓮對面,表情木然,仿佛隨時就要離開。

“你用不著怕,我不是來訛你的,也不想跟你扯什么責任?!苯购I彽芍?,努力讓自己像大人一樣講話,“這種折騰,我禁得起?!?/p>

“我有什么好怕的。”關帥嘴里嘟囔,身子悄悄坐正,“遲早你會明白,我才是最愛你的?!?/p>

焦海蓮低頭頓了一會兒。由于帽檐遮擋,關帥只能看見她緊繃的嘴。

“你媽真是個狠人?!?/p>

“不說這個。聽說你那單位屬于央企?”她問,“給的多嗎?”

“水利部下屬酒店!開玩笑?!标P帥故意揚起音調(diào),引別人注意,“四星級?!?/p>

“你怎么能去那么好的地方?”

“好地方?”關帥皺了皺眉,像是吃到難咽的東西,“白天我在客房部值前臺的班兒,晚上去宴會廳當服務員。部里來人在宴會廳請客,他們從包間走出來后,領班會叫我和另外幾個哥們兒的名字,跟著她進去打掃戰(zhàn)場?!?/p>

“你還要負責收拾桌子?”

關帥撲哧笑了,隨后很嚴肅地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制服,或者說是審視。

“對。那上面全是沒有動過的大魚大肉、好煙好酒。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把桌子收拾個精光,第二天都不會感覺到餓?!?/p>

“你去那里吃剩菜??!”焦海蓮一臉錯愕。

“開始我也這么想。后來我問自己,什么叫剩菜?領班說,如果不是在維也納上班,我一輩子都吃不到這些東西?!标P帥舔了舔嘴唇,眉毛一挑,“今天晚上還是那些領導簽單,我們又能享受一次了。”

焦海蓮想結束這個話題,她感到有些惡心。

“我昨天去找我爸了?!?/p>

“哦。”關帥身子前傾,臉貼過來,“跟他提房子的事了?”

焦海蓮搖頭。

“那你干什么去了?”

“你叫我怎么提?我見到了他現(xiàn)在的老婆,我們還一起吃了飯。我想她已經(jīng)懷孕了,難道讓我把他們從家里趕出去?那是我爸啊?!?/p>

“看不出你還有一副菩薩心腸,腦袋被戳成這樣你爸看到了嗎?誰管你???”關帥斜著腦袋,用指關節(jié)叩響桌子,“迷途知返吧,人家和你已經(jīng)沒什么關系了。他有了新老婆,有了新孩子,他們才是利益共同體。”

“利益共同體?”她費解地看著他。

“對。你那個家早就不存在了。他給你錢也好,留你吃飯也好,那就是為了堵你的嘴,讓你不好再提房子。將來你們總是要形同陌路的,因為一切關系都是基于共同利益而存在,你對他還有什么用?”

“他早上給我打電話,要帶我去醫(yī)院修復傷口。”

男孩愣了一下。

“你怎么說?”

“我說不必了。其實我還沒有想好?!?/p>

“去啊,為什么不去?”關帥聳了聳肩,擺出不可思議的樣子,“真要修復的話那可不是你能搞定的,借機出來跟他聊聊房子的事兒,等他真有了新孩子,那房子和你徹底拜拜了。別再錯過機會了!”

“昨晚有一刻,忽然覺得其實我很需要依賴他,我很久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她循著記憶,在大口吸氣中,艱難講出每一個字。仿佛為此感到自責,“不過我還是跑出來了,也沒有拿他的錢。”

“牛逼?!标P帥朝她豎起拇指,同時看了一眼手機。

焦海蓮起身去衛(wèi)生間。站到洗手池前,她對著鏡子摘下遮陽帽,把紗布揭下來看,那地方疼的感覺有些不對勁。她擰開水龍頭,捂著臉拼力忍住不哭出來,就要忍不住時她抽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后感覺好多了。

“你那里有什么來錢快的路子么?”再次坐回來時,焦海蓮面目一新,“我實在不想住我媽那兒了?!?/p>

“等你傷徹底好了,來我家住,我爸媽已經(jīng)把你當女兒看了?!标P帥說。

“住你家?繼續(xù)和你父母一簾之隔,和你睡在地上?”

“我家可是木地板?!标P帥有點急了,“我總不能把他們趕到地上去睡吧?!?/p>

她想說什么,嘴張開卻沒有出聲。

“我得走了?!标P帥站起來,俯視著焦海蓮,“我回店里幫你問問領班兒,維也納還缺不缺人,她和我關系不錯?!?/p>

“去那里做什么?吃剩菜嗎?不必了。”

他伸出胳膊想摸她的手。

“你要是沒想好,就先住你爸那兒。正好容我一段時間,反正店里也要去學校招聘的?!?/p>

她把手從桌上撤回來,夾在兩腿中間。

“這是真的不必了?!?/p>

李可安排父女倆去她們本院的整形科。候診時,焦海蓮對面坐著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對方整張臉都腫了起來,顯然正處于整容后的恢復期,旁邊女人在和護士交談,可聽見母女倆是來削下頜角的。女人還要抽脂,說脂肪不要浪費,直接填充進自己的胸部。如果效果明顯,還想讓女兒也做一個,然后她就可以去美國留學了。那女孩像是見到怪物一樣盯著焦海蓮看,她也抬起臉瞪了回去。

大夫揭開女兒頭上的紗布時,焦武才真正看見她的傷口里面。他背過身,心像被刀片刮似的一縮一縮,全身還跟著發(fā)麻。

“你這里因為感染過,疤痕上的毛囊基本都壞死了?!甭犚姶蠓蛘f話,焦武立即轉回身子。“至于黃色部分是皮下出血后,血液里的鐵跑出來,氧化的樣子。這種開放性創(chuàng)傷的增生痕跡,是永久的?!?/p>

大夫把紗布還給焦海蓮,擺弄起電腦,她則無動于衷地貼到頭上,戴好帽子。

“有兩種治療方案,一種是植皮,一種是打水?!?/p>

見父女倆都沒應聲,大夫把屏幕轉向外面,招呼他們過來看。

“植皮,顧名思義,是把你身體另一塊皮膚的正常組織,補到傷口處,就像植發(fā)一樣。這方案的優(yōu)點是周期短、花費少?!?/p>

“效果怎么樣?”焦武問。

大夫沒有回答,而是用力敲擊鼠標,他們隨即在屏幕上看到一個又一個燒傷小孩的照片。碗大的疤爬在每個人身上,堅固得倒像是屏幕上的污垢。

“缺點就是效果一般,她這塊疤痕還不一定成活。而且用那邊的好皮去補這邊的壞皮,那邊還會造成新的傷口?!?/p>

“這照片是術前還是術后的?”焦武又問。

“術后?!贝蠓蚧卮?。

焦武不再說話,焦海蓮則坐回椅子上。

“第二種方案,也是我要推薦給你們的最先進療法,往傷口里埋一個擴張器,定期往里面打水?!焙芸欤聊簧系牟∪俗兂刹弊涌钢盃钊饬?,接著是扛在后腦勺上、耳朵根下面,甚至連鬢角都鼓了起來?!斑@方案優(yōu)點是愈后基本看不出舊傷,問題是需要你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因為那么老大的擴張器,一打水全撐起來,她脖子上要頂七八個月的大鼓包。再說價格也要貴得多?!?/p>

焦海蓮不再理會他們。透過鐵柵欄,她確實看見幾個肉瘤壓在脖子上的女孩,低著頭,邁著小步子,像接受刑罰一樣,正在后院走來走去。

“多少錢?”焦武撅著屁股,還在分辨著術前術后的對比照片。

“十幾萬吧。你們每個星期要過來打兩次水,所以最好在后院的小區(qū)租個房子,她到處走的話很容易嚇到正常人……”

大夫話沒講完,焦海蓮就站起了身子,理都不理焦武,大步走出去。

……試讀結束,閱讀全文請掃描文末二維碼進入微店訂閱。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0年第3期

創(chuàng)作談

家有千金不如家有千金

常小琥

記得“非典”剛過去時,有一部叫作《我和爸爸》的電影上映,轉眼間已經(jīng)17年過去了,影片中那個存留在細膩且鮮艷的膠片質感里的北京,那個葉大鷹扮演的爸爸,還有他和徐靜蕾之間若即若離的父女感情,在我心里種下一粒種子。我認為那是最理想的一種父女關系,不是存留在汽車洋房里,不是存留在微信支付里,也不存留在扭曲的價值觀和矯情的想象中,那份情感就是一種很實際的生活,一個問題,接著又一個問題。

17年后的今天,我看到某部于武漢拍攝的vlog里,一女孩站在醫(yī)院門口,向路人講述家人的就醫(yī)過程,她突然無助地痛哭:“怎么辦呀,我沒有爸爸了!”我嘗試著去理解各種家庭關系,打動我的從不是“美滿”兩字,而是那些無能為力的守護,以及試圖與對方和解的過程。就像每天正發(fā)生在眼前的無數(shù)生離死別一樣,那些明知無可挽回,卻又沒有一絲放棄,共同面對那隨時會被斷送的日常。

我有個來自澳門的畫家朋友,她說她有三個哥哥,但爸爸從小最疼愛她,他根本懶得理她的哥哥們,唯獨對自己最有耐心??墒撬龑Π职志褪怯H不起來,她說他確實是最好的爸爸,但她就是無法和他有親密的感覺,她自己也為此感到遺憾。我本想說,父女之情本就是上天的恩賜,無需遺憾,但是我沒有說,因為這種話太過于自以為是了。于是我嘗試著把這種遺憾寫進小說里,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事。

我對家庭關系感興趣,甚至連電視臺的調(diào)解糾紛節(jié)目也喜歡看,只要不是弄虛造假的或者煽情說教,我都喜歡看,因為那些粗糙的、厚重的感情,可以在你面前瞬間崩塌。我從不覺得那些為了錢和房子的財產(chǎn)糾紛是千篇一律,我看到利益背后,是家庭關系破裂所承受的傷害和對人間的失望之情。曾經(jīng)有一期節(jié)目,女主人公就住在我兒時長大的那條街,在一個建筑院的家屬樓里,她放了一把火,燒著了整整一層居民樓,也燒死了一個陌生人。節(jié)目里,律師一度懷疑她有精神問題,因為她神神叨叨的,卻說不清任何事情??傻搅朔ㄍド?,面對公訴人,她絕望地訴說著放火原因,是她丈夫和自己離婚,女兒也選擇離開她跟前夫生活,從此三年的時間里沒人再搭理她。她只是想喚起家人對自己的關心,于是放了一把火。她沒想過傷害任何人,也沒想要毀掉什么,她只是想放一把火,讓別人注意自己。這是一個糟透了的事情,像是病毒一樣可以擊垮很多人的事情,透著濃濃的絕望情緒。

我曾經(jīng)問過一個94年出生的女孩,你喜歡你爸爸么?我喜歡問很多人這個問題,因為孩子喜歡媽媽是天經(jīng)地義,但是對爸爸就未必了,如果一個孩子喜歡爸爸,說明這個爸爸確實有些過人之處。如果這孩子喜歡爸爸勝過媽媽,那么這個媽媽應該找找原因了。我問她,你喜歡你爸爸么?她說有時候喜歡。我問什么時候?她說我爸喝醉的時候,因為他一喝醉就愛給我錢,給得還挺多。

這是多么生動的邏輯,我想為這樣的父親鼓掌。我說,那你一定喜歡陪你爸喝酒吧。她說倒也不是,因為他最近喝醉時告訴我,以前我有個哥哥,但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爸一直瞞著我,這次他喝多了才講出來。我才知道他每次喝醉了又給我錢,肯定是想我哥了,那錢我也不敢花。這也是令人感到悲傷的事情,父女間既要坦誠還要有所保留,這對很多人來說太難了。

我曾經(jīng)在冬日北京街頭,在燈市西口的路邊,看到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父親,身邊跟著看上去四十來歲的女士陪伴他,我想那應該是他女兒。但她沒有摻著他,兩個人手挽著手,像是愛人一樣,走了很長一段路,我為這樣的細節(jié)動容。就像女兒總會問我,“爸爸為什么你每次看到我時,耳朵都會動???”我自己從不知道這樣的細節(jié),只要自己一笑,我的耳朵就會動彈,像是某種植物一樣。但是她注意到了,我認為她有當個畫家的潛質。

崔健的《一無所有》里有句歌詞是“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边@句詞像是情詩一樣,打動了無數(shù)聽者。但我如今覺得這肯定不是情詩,因為追求這東西本來就是各玩兒各的,你給人家干什么?自由就更別提了,你把自由給了人家,那人家肯定就不自由了。如今我覺得這詞寫的就是一老父親對女兒的話,所以我教給女兒的第一首歌,就是這句,越唱越應景。

《穿心蓮》的寫法和效果并沒有多么高級或者新鮮的,但我很喜歡這篇作品。在寫這篇語無倫次的“創(chuàng)作談”同時,女兒正在隔壁看《蠟筆小新》,她已經(jīng)能跟著哼唱完主題曲了。我希望她將來也能看看我寫的小說,哪怕是捏著鼻子,我希望她能讀懂我的追求。

作者簡介

常小琥,男,北京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收山》,中篇小說《琴腔》,有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上海文學》《山花》等刊物。曾獲臺灣華文世界電影小說首獎、《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紫金文學之星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