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0年第2期|阿袁:我們的生活
我是個俗人,這一點從我對待窗外的風景可以知道。和女友馬黛一起選房子時,她要選湖景房——“多好呀,可以一邊做飯一邊眺望湖景?!彼裏o限憧憬地說。我不以為然,湖景有什么好眺望的呢?不就是一大池子的水。“水也好看呀,你想想,你煮著飯呢,煮著煮著,一抬頭,哇,窗外就是‘滟滟隨波千萬里’吔!不美?你出著恭呢,出著出著,一轉(zhuǎn)頭,哇,窗外就是‘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吔!不美?美得冒泡呢。”天哪!還繞芳甸!哪里有芳甸?樓盤一個連著一個,密密麻麻,除了狹窄的必要車道人行道,和用來區(qū)間的低矮灌木叢,中間連一個像樣的草坪都沒一個,還芳甸呢!“湖里還有鳧呢!”“什么鳧?”“呶!”馬黛指了畫冊上的幾只藍綠羽毛相間的野鴨子給我看,我忍住笑,這個女人,連開發(fā)商做的宣傳畫冊都信。她這是天真呢?還是其他?
果然,在我們住進來后,我們在湖里從來沒有看到過什么鳧,別說鳧,鳧毛也沒見過,倒是經(jīng)??匆娨粌蓚€礦泉水瓶子,或藍色紅色塑料袋,在湖面上一蕩一蕩地漂浮著。
當然,這是在馬黛家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眺望”到的風景,在我家是看不見的。那時無論馬黛如何勸說,我都不肯買湖景房。湖景房要比其他房子貴上一千多一平米呢,一百二十平米,就要多出十幾萬,我覺得犯不上。而且我也不像馬黛那樣熱愛看湖景。比起一成不變的湖景,我更情愿看對面人家的起居室,看起居室有點兒像看電視連續(xù)劇。當然,你不能指望看到《后窗》那樣驚心動魄的故事,那是希區(qū)柯克的驚悚電影,不是我們太平盛世的小區(qū)。起居室的畫面,一般波瀾不驚,和看湖水也差不多,十分單調(diào)。不過沒關系,我把它當作紀錄片看,像看《北方的納努克》或《楚門的世界》那樣。或者像看莉迪亞·戴維斯的小說那樣。不過,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有時也是會有故事發(fā)生的。比如某天我就看到對面房子里的男人突然扇了女人一耳光。我激動得差點兒要把禹博士從書房里叫出來“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太不可思議了!要知道,在我們這個住滿了文化人的小區(qū),扇女人耳光這類事情,幾乎和日食月食一樣少見,差不多算奇觀了。尤其那男人看起來還衣冠楚楚,那女人看起來還體面文雅,兩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是那種扇耳光和被扇耳光的人。他們發(fā)生什么了呢?我既激動興奮又迷惑不解,恨不得馬上和禹博士討論分析一番。但我忍住了。他不是個能和我一起討論這種事情的男人。我可以和他討論對面人家陽臺上的貓,也可以和他討論柏拉圖的《理想國》——戀愛時為了和他有共同語言,我是狠讀過《理想國》和《對話錄》的,這是他娶我的主要原因——“找一個可以談柏拉圖的女人,幾乎和大海撈針一樣困難”,他說。但婚后我就不和他談柏拉圖了,什么“理念世界”和“現(xiàn)象世界”,什么“洞穴”和“影子”,遠不如鄰居起居室的一個耳光有意思。但他不這么認為。對他來說,看和談論鄰居家的事情這有違他做人的道德修養(yǎng),也低級趣味——這一點我不明白,為什么看和談論鄰居家的貓就有修養(yǎng),就不是低級趣味,但看和談論鄰居卻沒修養(yǎng)和低級趣味——對面人家養(yǎng)了只肥了吧唧的黑貓,特別懶惰,經(jīng)常趴在陽臺上一動不動,以至于一開始我還以為那是個黑墊子——我近視,不戴眼鏡的話,是看不太清五十米之外的東西的。但有一天黑墊子突然活動了起來,我嚇一跳,趕緊進屋拿眼鏡戴上,原來是只貓呀!它圍著一朵剛開的粉紫色繡球花轉(zhuǎn)呀轉(zhuǎn)呀,轉(zhuǎn)個不停,我大叫書房里的禹博士:“嘿,嘿,快出來!”“干什么大驚小怪的?”他皺了眉出來,但出來后也看得興趣盎然,并且很愿意和我討論“喜歡繡球花是這只黑貓的個性,還是所有貓的共性”這種問題。但他不肯和我討論鄰居,“這性質(zhì)完全不同”,他一副“不可與語”的輕蔑表情。我批評他沒有莊子的齊物思想——“既然可以看貓,為什么不可以看人?既然可以談論鄰居家貓的生活習性?為什么不可以談論鄰居的生活習性?你這是歧視貓,還是歧視人?”他一向受不了排比句的,認為那種語言風格太咄咄逼人,沒教養(yǎng),不文明,于是轉(zhuǎn)身進屋懶得搭理我了。不過,雖然我在禹博士面前強詞奪理,其實我也知道我這個愛好有點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在外人面前——即使這個外人是馬黛,我也不想坦白。當她極力勸說我買她家門對門或樓上樓下的湖景房時,我只說“太貴了太貴了!”然后堅持選了小區(qū)西邊離她家有相當一段距離的非湖景房,那邊最偏僻,也最便宜?!敖?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蔽衣柭柤?。馬黛沒辦法,只好悻悻然說,“也行,你可以到我家來看湖景。”
后來我確實隔三岔五地會坐到馬黛家看一回湖景,倒不是我想看,而是馬黛非要我去看,或者說是她家老蠹非要我去看。隔些日子老蠹就會慫恿馬黛請我去她家吃飯——與其說是請吃飯,不如說是請做飯。老蠹喜歡吃我做的菜,特別是法式干煎鰨目魚,還有芝士焗南瓜,還有酥皮洋蔥湯。這幾個菜本來是馬黛的拿手菜,她喜歡買一些稀奇古怪的昂貴食材,且總是貴遠賤近。比如豬肉,她不買本土豬肉,非要買西班牙豬肉,那種豬肉不論公斤賣而論克賣,像黃金一樣?!坝斜匾獑??”我問她。“當然有必要。一想到這些豬,曾經(jīng)行走過西班牙,我就不禁心旌搖蕩!”“天哪!你這個女人瘋了嗎?為一只豬心旌搖蕩!”“你才為一只豬心旌搖蕩!我這叫起興你懂不懂?起興!《詩經(jīng)》里的文學手法。看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就想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吹轿靼嘌赖呢i就想到三毛,想到《萬水千山走遍》。你不覺得,吃一回這種豬肉,就好像讀一回三毛?”“我不覺得,吃豬肉就吃豬肉,和讀三毛有什么關系?”可馬黛就是會把豬肉和三毛混為一談的女人。按老蠹的說法,是“善于升華”的女人。馬黛總能把吃喝拉撒升華到詩意的境界。吃喝好升華——可以買西班牙豬肉,可以用日本古色古香的“瀨戶燒”食器盛菜盛飯,還可以和《美國麗人》里的資產(chǎn)階級女人卡羅琳那樣,一邊吃東西一邊聽古典音樂。拉撒怎么升華呢?馬黛也有辦法——住進湖景房后一邊出恭一邊看“滟滟隨波千萬里”的高級升華就不用說了,即便之前,我們住在桂苑的時候——桂苑是我們學校教工舊宿舍,簡陋得很,這家和那家差不多,但馬黛家就不一樣,特別是衛(wèi)生間。她家衛(wèi)生間不像衛(wèi)生間,而像別人家客廳,不僅擺放了花瓶,還鋪了小方塊有墨綠色藤蔓圖案的土耳其地毯,還掛了古銅色金屬框的油畫。禹博士有一回飯后在她家用衛(wèi)生間,回來后皺了眉問我,“為什么他們家衛(wèi)生間要掛那樣的畫?”我大笑。這是馬黛的幽默,或促狹。她在衛(wèi)生間掛了一幅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禹博士后來再也沒在馬黛家拉撒。即使憋得再辛苦,他也要憋回我們自家的衛(wèi)生間。
“我沒法對著面包和蘋果拉撒?!?/p>
我把這話說給馬黛聽,馬黛笑得幾乎岔過氣去。
這是我喜歡馬黛的地方,不論笑,還是哭,都奔放恣肆,有一種“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酣暢和氣勢。
我是個放不太開的人,“笑起來像紫甘藍” ——甘藍也就罷了,還紫甘藍,馬黛這么比喻,什么意思?她沒說,我也不問。大概是說我把自己包裹得太嚴實。這是抱怨了。因為她在我這兒一向是暢所欲言的,包括她那些近乎羞恥的秘密。而我呢,即使兩人處于袒裼裸裎的狀態(tài)——偶爾會有那樣的時候,比如一起在箱根泡溫泉——我也是“爾為爾,我為我”的,這一點讓馬黛頗不滿,她認為我對我們的友誼遠沒有她那么坦白和看重。
她這么想的時候,就會覺得很受傷,然后有意疏遠我。我不解釋,也不主動去找她。我一般任其自然??偸撬缺锊蛔。舨涣藥滋?,又來找我了。
不是我不看重和馬黛的友誼,而是我知道,過于親密的關系——不論異性之間,還是同性之間,總是長遠不了。
人是奇怪的生物,總要“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其實怎么可能呢?別說朋友,就是夫婦,到后來還不是各鳴各的,或者干脆不鳴了,像迪莉亞·戴維斯《伊爾恩太太的沉默》里的伊爾恩太太:剛結(jié)婚時“或許她太能說了一些”,到后來“她的句子越說越短”,到最后“慢慢的她什么也不說了”。
我不認為馬黛比我更看重我們的友誼,我們只是個性不同罷了,她是那種喜歡“嚶其鳴矣”的女人,而我呢,正好反過來,不怎么喜歡鳴,更喜歡聽別人鳴。
或許這樣我們才能做好朋友吧。
不然,兩個人都鳴,鳴個不亦樂乎,最后肯定會鳴出問題來的。
法式干煎鰨目魚以前我都沒有烹庖過——別說烹庖,我連聽說都沒有聽說過鰨魚呢,我家經(jīng)常吃的是翹嘴白和草魚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魚。但馬黛對普通魚沒興趣。她從不買草魚什么的?!澳鞘抢洗鲪鄢缘聂~” ——老戴是桂苑的門房,我們以前出出進進小區(qū)時,經(jīng)常看到老戴低了頭撅了肥臀在水池那兒洗草魚。有一次我還和老戴切磋過紅燒草魚的作料問題,我一般習慣放生姜香蔥小米椒,但老戴說放芫荽花椒味道更足。我后來試了一次,果然不錯。這種時候如果馬黛在,她臉上的表情就不太好看。我知道她不喜歡我和這些人搭腔?!斑@些人”還包括小區(qū)裁縫鋪的姚師傅,還包括生鮮店的陳姐。“和他們有什么好說的?!瘪R黛說。這倒不是馬黛勢利,而是她天真,是林黛玉看不上劉姥姥那樣的不通世故。也是,寫“花謝花飛飛滿天”的黛玉,和“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的劉姥姥有什么好說的?但我還挺喜歡和“這些人”說話的。從他們那兒,不單可以學到芫荽花椒燒草魚更好吃,還能聽到一些小區(qū)發(fā)生的有意思的事情。比如生物系蘇教授的女兒嫁了個新西蘭人,那個新西蘭女婿回國時不要蘇教授精心挑選的有中國文化符號意味的檀木折扇之類的禮物,而非要扛個在婺源買的舊樟木箱子回新西蘭。比如莊教授家又換保姆了。因為她家前一個保姆,故意把莊教授精心養(yǎng)的墨蘭弄死了。蘭花喜陰,莊教授明明交代了的。但保姆等莊教授一離開家,就故意把蘭花搬到太陽底下去。大夏天的,幾個大日頭就把莊教授的寶貝墨蘭曬死了。比起聽教授們夸夸其談學術或偽學術,我更喜歡聽“這些人”說家長里短。
再說,怎么能不搭腔呢?“這些人”一看見我,總是“周老師周老師”叫得親熱?!奥愤^小區(qū)門口時,你要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這樣他們就不敢和你搭訕了。”馬黛教我。她自己就這樣,走起路來,筆直得像《到燈塔去》里的拉姆齊夫人。但我做不來。我從來不是個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走路的女人。
馬黛烹庖鰨目魚時我只在邊上看過一回,看過一回之后我做的鰨目魚就讓老蠹嘆為吃止了。“上邪!上邪!”他一邊夸張地吃,一邊看著馬黛說。這是在揶揄馬黛呢,他不是說馬黛“善于升華”嗎?所以故意把“天哪!天哪!”升華成“上邪!上邪!”馬黛不理他。老蠹又去看禹博士——禹博士也在呢,我們聚會總是這樣,要么是兩個人,要么是四個人。只要老蠹在家,馬黛就會說“讓你家拓撲學也來”。她總是把禹博士叫拓撲學。因為他開了一門《哲學拓撲學》的公選課——說“開了”其實不準確,應該說“打算開”,因為那課一直沒開出來,我們學校研究生院對老師開選修課有規(guī)定:那就是一門課如果沒有三個以上的學生選,就不能開??伞墩軐W拓撲學》經(jīng)常只有一到兩個學生選,有時甚至是零個學生。對此他十分惱火,尤其在我的《文學與電影》課成為熱門課后——熱到什么程度呢?學生選課時要眼急手快,不然就選不上,因為我在選課人數(shù)一項里有上限要求,不能超過三十個,超過三十個以上的課堂,我認為差不多就是妙玉嘴里的“飲牛飲騾”了?!艾F(xiàn)在的學生,實在——實在——”實在什么呢?他生氣不說了,不說我也知道,無非是說現(xiàn)在的學生不怎么樣,良莠不分,妍媸不分。只想看看電影,混個學分,不想學習真正的學問。這些話他雖然在我面前沒有說出來,但在其他場合比如馬黛家,他還是說過的。我不和他爭論。莠就莠,媸就媸,反正學生喜歡我的課不喜歡他的課。對此我還幫他支過招,誰叫我們是夫婦呢。“又是拓撲學又是哲學,學生怕要吃了豹子膽才敢選這門課吧?你改動一下課程名字如何?改通俗易懂一點兒的,到時換湯不換藥,你該講什么講什么,愛講什么講什么,反正他們選了也不能去教務處退選,等到聽了之后,發(fā)現(xiàn)是門好課,然后口口相傳,你這門課就算開起來了?!彼湫α藛栁?,“改成什么?《拓撲學與電影》?還是《電影與拓撲學》?”我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我也懶得替他出謀劃策了,就讓他的《哲學拓撲學》一直保持一到兩個甚至零個學生選的紀錄吧。這也好,省得他太傲慢。他這個人,一直有點傲慢的。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而是不少人的看法。包括馬黛和老蠹。當然,老蠹不說“傲慢”而說“嚴肅”——“禹博士就是有些嚴肅?!币惨驗檫@個“嚴肅”,他幾乎沒有什么社交生活,平日也不愛出門。所以每次當我轉(zhuǎn)述馬黛的邀請時,他都要作“to be or not to be”糾結(jié)狀,也是略微糾結(jié)一下,之后還是會“嗯”的。畢竟人是有社會屬性的,即使再孤僻的人,也不能總是在家“我與我周旋”。何況他還想和老蠹下棋,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愛好。在馬黛和我在廚房烹庖時,或者在飯后,他們總會下上一兩盤圍棋?!袄象嫉钠逅囘€是不錯的。”有時在回家的路上,他忍不住說。我就知道他又贏老蠹了。他輸了的時候是不說話的,板了臉疾走,把我落下一大段路。而一贏,就愛說話了,走路的節(jié)奏也慢了下來,有散步的意思了。他平時不怎么愿意和我散步的。我有時心情好,會很配合地問一句,“你們今天下棋誰贏了?”然后他會盡量不喜形于色地說起下棋的事:一開始老蠹如何如何占上風,后來他又如何如何反敗為勝。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就虛了耳聽他。這是我練就的本事,一虛耳,近處的聲音就模糊起來,而遠處的聲音反而清晰了。他和我談柏拉圖時我就這樣,我兩眼虛看著他作傾聽狀,其實他說什么我壓根聽不見,倒是對門孟師母在樓道里和保姆的對話我聽得清清楚楚。“記得十點左右?guī)фゆと窍??!薄皶缘绵?。”妞妞是孟師母養(yǎng)的小母狗,天天要下樓的,不下樓就使壞,故意在他們家書房的沙發(fā)上撒尿。那沙發(fā)是孟教授的根據(jù)地,所以我經(jīng)常聽到孟教授氣急敗壞教訓妞妞的聲音:“你是不是淑女?你是不是淑女?”不過,如果我心情不好,或者不太好,當禹博士說“老蠹的棋藝還是不錯的”,我就故意什么也不問。
在老蠹說“上邪!上邪!”的時候,禹博士一向嚴肅的表情會有一點點改變。“從紫甘藍變成西蘭花了!”馬黛說。紫甘藍本來是馬黛用來描寫我的,后來也順帶著用來描寫禹博士了。她把我們叫作“紫甘藍夫婦”。我不介意,紫甘藍就紫甘藍吧,挺好的??偙扰n^梗好吧?馬黛把我們小區(qū)的李博士夫婦叫作“牛頭梗夫婦”呢——在她這么叫之后,我每次碰到那對夫婦都會忍俊不禁,實在太神似了!他們從三角眼,到長臉,到莫測高深的神情,無一不和牛頭梗有得一比。馬黛這家伙,給人取綽號這方面真是有才華的。不過禹博士很不喜歡“紫甘藍夫婦”這個說法,“什么亂七八糟的!”他不高興地說。我不置可否。每回他對馬黛有意見時,我內(nèi)心都莫名地有些喜歡。馬黛雖然是我的朋友,但她也是個美人,而我的長相,只是個“及格”——“及格”是禹博士給我打的分數(shù),在我們熱戀的短暫階段,我們一邊談柏拉圖,也一邊兒女情長。我那時有些忘乎所以,于是竟沒有自知之明起來?!澳阋步o我打個分如何?”有一次在他閱卷時,我恬不知恥地問?!敖o你打什么分,你又不是卷子?!薄按蛞粋€。”“哪方面?”“長相唄?!薄斑@個不重要?!彼馈!澳且泊蛞粋€。”我糾纏起來,那時在他面前我也會糾纏的,現(xiàn)在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凹案癜??!彼桓被识骱剖幍纳袂?。那意思,如果不是他開恩,我恐怕要得個“不及格”的。
所以我和美人馬黛的友誼,其實是有一個小bug的——也不單是我和馬黛吧,這是天下的美人和非美人之間永遠的恩怨,了結(jié)不了的。于是當禹博士對馬黛有意見時,我不但不會為馬黛出頭,還會在一邊不仗義地竊喜著。
偶爾馬黛又心旌搖蕩了——馬黛不僅會對西班牙豬心旌搖蕩,更會時不時地對某個男人心旌搖蕩。每回一搖蕩,她就會激動萬分地把我叫到她家里——她不怎么到我家里來說這事的,一方面是因為禹博士總宅在家,不方便。另一方面也是嫌我家凌亂,不適合抒情。她認為還是對著她家窗外的“滟滟隨波千萬里”說她的心旌搖蕩比較能情景交融。我無所謂。她家也好我家也好,不影響我聽這事的心情。每回一聽到她在電話里軟軟地對我說:“周,怎么辦呀?”我就招之即去。這是馬黛的信號,只要她說“周,怎么辦呀?”就意味著她又對某個男人心旌搖蕩了,或者是某個男人又對她心旌搖蕩了。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是某個男人對她心旌搖蕩了。這種事情一發(fā)生,她總要迫不及待地告訴我。而我呢,之后就會不經(jīng)意地告訴禹博士。
不是我邪惡,而是人性如此。薩特不是說過嗎?“人人都只為自己?!蔽也贿^在用這種方式含蓄地向禹博士表忠貞而已。
反正,禹博士也不是馬黛的老公,在他面前說說馬黛的搖蕩,只關系到我,不關系到馬黛。這種不損人而利己的抑揚手法,用一用也不算不道德吧?
不過,我從來不在老蠹面前詆毀馬黛,相反,只要有機會,我就在老蠹那兒夸馬黛,也算將功折罪。
出于禮尚往來吧,老蠹也喜歡在禹博士面前夸我,夸我什么呢?“上邪!上邪!”地夸我菜做得好吃。
我聽了倒不怎么高興。比起被男人夸“入得廚房”,女人還是喜歡被夸“上得廳堂”吧。女人這種生物,在有些方面是不進化的。不論讀多少書,也沒用。
但禹博士似乎很受用,看表情就知道——“從紫甘藍變成西蘭花了”,馬黛這么說。
在我不和他討論柏拉圖之后,有一段時間禹博士對我應該是頗失望的——買了某東西,本來以為有某種功能的,結(jié)果卻沒有,當然會懊惱,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我倒是也理解的,理解也愛莫能助。畢竟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而是一輩子的事情。我不能為了遷就他,一輩子對我的生活弄虛作假。
好在后來他發(fā)現(xiàn)我有庖廚的天賦,那種懊惱的神情才慢慢有所收斂,代之以一種“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意外喜悅。
我這方面真是有天賦的,比如做法國干煎鰨目魚,馬黛又是理論研究,又是實踐練習,鼓搗了無數(shù)次,做出來的味道也就爾爾。而我只在邊上看了一次,做出來的鰨目魚就讓老蠹“上邪!上邪!”個不停。
這是老蠹為什么總慫恿馬黛請我們過去吃飯的原因,尤其在馬黛買了昂貴食材的時候?!八龝╅逄煳??!背民R黛不在時,老蠹會低聲對我說。老蠹這個男人,和禹博士不同,他們兩個下棋時,禹博士下得專心致志,而老蠹一會兒就要站起來一下,到陽臺上抽幾口煙,或者溜到廚房來瞄一眼,看我們菜做得怎么樣了。如果正好馬黛有事走開了,他就會趁機損兩句馬黛。
我笑笑。老蠹這個男人,很會來事的,不然以他溫八叉般的長相,當年也追不到馬黛這個大美人。說老實話,當我們四個人坐在一起喝酒吃飯時,我左看看鴉鬢粉腮的馬黛,右看看蔚然深秀的禹博士,怎么看怎么都覺得他們更像夫婦,有一種郎才女貌的登對和美好。
不過,以禹博士那種“儃儃然不趨”之個性,他是不可能和馬黛成一對的,只能和我成一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