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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傳統(tǒng)書法審美“自覺”的標準
來源:“中國藝術報”微信公眾號 |  嵇紹玉  2020年03月21日10:37

唐張旭《肚痛帖》宋刻本,現(xiàn)存于西安碑林

“自覺”,即自身醒悟,一般指在真實、自由狀態(tài)下,自身發(fā)現(xiàn)對象內在屬性和基本規(guī)律。書法發(fā)展到魏晉,人們稱實現(xiàn)審美“自覺”,這種“自覺”就是指書家在肆意率真、自由自在狀態(tài)下,諳熟并高度掌握書法玄妙之技,出神入化般表達著自然之理、萬物之道。那么,在書法藝術中,什么樣標準才可稱之為實現(xiàn)審美“自覺”?

具有個性的藝術語言符號

書法是個性創(chuàng)作活動,伴隨書家獨思匠運、幽情別緒。共性多表現(xiàn)法則可控與因素調和,個性多表現(xiàn)秩序無定與局面差別。無定與差別會使事理復雜化,轉入多方纏綿與糾葛,而使人盤桓流連、徘徊綢繆。個性回旋、激蕩、沖突,形成獨特的藝術語言符號,由此而生發(fā)審美特征??梢哉f,秦漢書法對此認識不足。誠然,早期甲骨文刻寫極其鄭重、專注、虔誠,但其筆畫表達功效幾乎一致,就是與神鬼溝通以祈愿禱祝。至于后期審美上稱其寓機趣于樸拙、藏率意于天成,這多出于對早期文字篳路藍縷之功和對遙遠文明的景仰。如果有個性,那也是制作者在不自覺形態(tài)下無意識而實現(xiàn)。到漢朝,蔡邕《筆論》一定程度上揭示書法在音樂、歌舞、文學等眾多藝術中擁有之個性,但限于條件還未能厘清書法自身懷有的各位書家個性。而至魏晉,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王僧虔《論書》、袁昂《古今書評》則為之一變,不僅辨析出各位書家個性風貌,而且鋪張排列出各位書家的風格區(qū)別,雄渾與婉約、陽剛與陰柔、刻意與自然等界定爽清,一目了然。如袁昂《古今書評》中評析:“蕭子云書如上林春花,遠近瞻望,無處不發(fā);曹喜書如經(jīng)論道人,言不可絕;崔子玉書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有絕望之意。”書家各自個性特征昭然若揭、形質畢露。

北魏碑刻《曹恪碑》

這種個性“自覺”,源于魏晉國破家亡切膚之痛。漢末社會動蕩,舊有社會價值黃鐘毀棄,新的理想信仰蟬噪雷鳴。在審美觀念上,書家不再將書法作為弘道興世的標尺來“興至德之和睦,宏大倫之玄清”,轉而抒發(fā)激劇變革社會對人生心靈造成的傷害。社會破碎、價值扭曲和命運煎熬賦予書家一個個迥乎有異的凄厲靈魂,外化在藝術上則表現(xiàn)出書法一個個踔厲駿發(fā)、雄視千秋的獨特個性?!稌x書·別傳》說王羲之書法:“備精諸體,自成一家之法,千變萬化,得之神助。自非造化發(fā)靈,豈能登峰造極。”有感而發(fā)、意不在書的“一家之法”,促進書法審美進入“自覺”新時代。

具有“游逸”的藝術理想追求

盡管書法審美形態(tài)、風格多種多樣,但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使人自由。壓抑、拘束的書法藝術引不起人的美感,而“自由”才能夠感染人、打動人,使人快樂。“自由”在早期哲學中是以“游”“逸”來加以體現(xiàn)和象征的,莊子在《在宥篇》中說:“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彪S性所往,興盡而沒,稱之為“游”。孔子在《論語》中說:“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超凡安閑、脫俗享樂,稱之為“逸”。具有不受經(jīng)驗與規(guī)則限制,不以實際利益為功用目的“游逸”理想,是藝術審美“自覺”的重要標志之一。

秦統(tǒng)一中國后,建立郡縣制,將文字連同車軌、貨幣、度量衡等統(tǒng)一規(guī)劃。從秦篆審美風格來看,確實雍容靜穆、圓渾流便、婉麗平和,后世書家也多有贊美,如唐李嗣真《書后品》中說:“右(李斯)小篆之精,古今妙絕,秦望諸山及皇帝玉璽,猶夫千鈞強弩,萬石洪鐘。豈徒學者之宗匠,亦是傳國之遺寶”。

而秦篆未被認為實現(xiàn)審美“自覺”,正是缺乏藝術的“游逸”自由理想。熟為人知的莊子《養(yǎng)生主》“庖丁解牛”,屠宰切肉極其辛苦乏味,但讓人獲得躊躇滿意的精神享受,獲得難以言說的審美愉悅,其割肉聲音“莫不中音”,動作合乎“桑林之舞”,解牛已成為超乎勞作之外的高級舞蹈,臻于無為無不為的高級創(chuàng)造,彌漫著通于技藝、通于天理的高級自由。而秦篆還未達到這種自由境界:一是有著強烈實用性。秦刻石小篆主要歌頌始皇功德以昭示萬代,貨幣小篆主要顯示價值大小,虎符小篆作為調兵遣將信物,簡牘小篆主要用于編制年月、法律文書以及治政之道,所有這些難以引起人們的精神愉悅。二是有著強烈“因形立意”色彩。在造字方法上秦篆象形字很多,大都屬于因形而立意,如馬、象、車等字極類其形,近乎繪畫,富有意趣、飄逸著“自由”的況味難以有著充分體現(xiàn)。三是有著強烈的運筆體勢規(guī)范。秦篆形體必須平正,運筆以圓為主,凡是方折處都要用弧形線,筆畫粗細一致,起止都要藏鋒,而且向左撇出的地方并不用撇,向右用捺的地方也不用捺,一概為曲筆結字。顯然,嚴格的規(guī)范一定程度上催眠著人們審美意識,審美“自覺”只能期待著書法“游”“逸”精神的喚醒。

具有空靈的藝術價值取向

現(xiàn)代美學家宗白華在他的《論文藝的空靈與充實》中說:“空靈和充實是藝術精神的兩元”。所謂“空靈”,即去除多余、去除蒙蔽、去除令人光眼目眩的所在,以致審美上讓人難以捉摸和言說;所謂“充實”,即客觀真實、精力彌滿、積健為雄,如孟子《盡心下》中所說:“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翱侦`”和“充實”是誘發(fā)審美意識覺醒的興奮劑,但在“充實”與“空靈”之間,藝術更青睞于“空靈”,審美更傾向于“空靈”所包含的無窮意味,書法更鐘情于“空靈”所幻化出的萬縷遐思,所以宗白華才在前文中指出“美感的養(yǎng)成在于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顯然,具有空靈意境是書法審美“自覺”的又一重要標志。

書法空靈意境的實現(xiàn),取決于書家對客觀物象與主觀情思的融合,書家心中情思起伏與大自然山川草木云煙明晦相為映稱,意境則躍然而出;取決于書家平素精神涵養(yǎng),天機稟賦,書家智慧與靈氣在書法中水墨暈散、緩急弛張,自然升騰出令人感發(fā)的意境之美;取決于書家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的人生價值取向,豁達、簡約、博遠,超越世俗的人生至味,表現(xiàn)于書法,必然使書法浮現(xiàn)出豁達如江河而下、簡約如初發(fā)芙蓉、博遠如星辰閃爍的大美境界。

漢碑作為成熟的書法藝術,各臻其妙,異彩紛呈,在書法藝術史上濃墨重彩。那么,漢碑未被人們認為實現(xiàn)審美“自覺”,這可從風格上見其端倪。作為對漢碑推崇備至的清代,書家評說更為言之鑿鑿,確可信據(jù)。朱彝尊在《西岳華山廟碑跋》中說其風格方整、流麗、奇古;王澍在《虛舟題跋》說其風格雄古、渾勁、方整;康有為才華橫溢,一下羅列出其風格有峻爽、疏宕、高渾、豐茂、華艷、凝整、秀韻等數(shù)十之多。凡此種種,如加以歸納,明顯表明其“充實”有余而“空靈”欠缺。溯其源流,這與漢朝士人自信十足和視野寬廣密切相關。漢朝從漢武帝開始,進入蒸蒸日上、空前繁榮時期,政治上安內攘外,擴土開疆,經(jīng)濟上休養(yǎng)生息,務農(nóng)為要,社會實力雄厚,趾高氣昂。這是一個英雄時代,一個奮發(fā)的時代,一個大有作為的時代,士族幾乎每個人都證明自己是征服自然的勇夫,是創(chuàng)造無盡財富的主人,是雄梟天下、俯瞰一切的曠世豪杰,與此相聯(lián)系,藝術上高歌猛進、萬鈞磅礴,偉大《史記》、巨麗漢賦、渾樸雕塑、熱烈繪畫、精美工藝品,都呈現(xiàn)恢宏博遠、生氣勃發(fā)的特征。書法自然也以實為用,以雄為美,一展奔放疏宕、肅穆強悍的形式之美,注定難有“空靈”意境的生發(fā),注定會失卻審美“自覺”桂冠的擁戴與殊榮。

具有生命的藝術終極思考

超越時空,超越生死,使生命延傳流芳,這是藝術思考終極問題。魏曹丕在他的《與王朗書》中說:“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shù)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闭f的是藝術可以讓短暫生命獲得永生。這樣,但凡與生命意識相關聯(lián)的藝術,逐步走進人們審美視野,具有生命終極思考成為審美“自覺”的最高標準。

三國鐘繇《宣示表》宋刻本

書法因人們生活和審美需要而發(fā)展,從誕生起就與人的生命意識息息相關。但在前期演進中,兩者關聯(lián)度有個漸次濃厚的過程。在層次上,一是用以表現(xiàn)生命。因為書法是書家的寵兒,是書家的象征,是書家所有生存狀態(tài)與思想影射在筆墨與紙張上的實影。從書法可以看出書家乃至時代生命意識的強弱與盛衰,這也是書法讓觀賞者有時激越有時消沉的主要原因。二是用以慰藉生命。魏晉后,書法可以慰藉個體不幸遭際和苦難人生,使人心態(tài)在種種壓抑下維持平衡并獲得寧靜,成為藝術的普遍認知。一旦書家與觀賞者對書法進入癡心與忘我境界,人世間的種種煩惱、孤寂都會立即得到化解。三是用以延續(xù)生命。在晉朝士人看來,人死后僅不過黃土一抔,淺丘一堆而已,唯有文學、書法等藝術可以傳之后世,使自己生命與人格得以為后世念懷與瞻仰。他們還認為,漢及以前書家多為眼前事務所迷、為貧賤時艱所懾、為富貴時樂所溺,雖也鐘鼎錦食,但一生平庸無為,所以,魏晉書法的使命就是不爭名于市、不爭利于朝、不恥于廉潔喪盡、不墮于道德淪敗落,而借以書法藝術得以芳香永年。在書論上,開始多層面展示突破時間的概念。如虞龢《論書表》中說:“然優(yōu)劣既微,而會美俱深,故同為終古之獨絕,百代之楷式?!蓖跎墩摃分姓f:“張芝、韋誕、鐘會、索靖、二衛(wèi)并得名前代,古今既異,無以辨其優(yōu)劣,唯見筆力驚絕耳?!痹骸豆沤駮u》中說:“張芝經(jīng)奇,鐘繇特絕,逸少鼎能,獻之冠世。四賢共類,洪芳不滅?!痹趦热萆希豸酥短m亭敘》“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對人生短促一唱三嘆深感于懷。緣此,他們終于登上生命終極思考的最高層,異古、爍今、譽后的人生愿景,泉流般展示于筆端,人生有限,這是無法抗拒的規(guī)律,生命有續(xù),這是書家可以作為的領域。以書法藝術讓名節(jié)青史有著、讓生命走向不朽,終于被魏晉書家牢牢地握緊手中,實現(xiàn)審美“自覺”也成為其他朝代書法藝術所無法爭寵攀比的獨一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