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猩紅》:“您好,潘先生”
原標題:您好,潘先生——夜讀包天笑的《猩紅》
“天氣冷,別出門罷!”
這是潘太太對潘先生的囑咐。讀完包天笑1922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猩紅》里最末的這句話,已是午夜了。睡不著,腦袋里直蹦:“您好,潘先生”!
如果不是這場暴虐非常的新冠肺炎疫情,近百年前小說里的潘先生一定不會讓我如此反復(fù)致敬。我呆呆望著窗外閃爍的街燈,思想的潮水從潘家夫婦的對話溯流而上。百年前后的上海正流行著猩紅熱,各家報刊報道著病例、分析著病情、探究著病因,尋找著治療方法,那種情形和今天很像?!夺t(yī)藥雜志》1921年第6期上說:
本病之特色在發(fā)熱與固有之發(fā)疹,但病源尚未十分明了。
本病之傳染經(jīng)路:假定有一猩紅熱病人在此,與病人接近者易染此病,固不待言。即僅至病室問候,佇立少許者,亦可傳染?!?/span>
本病之病毒常存于病人之血液、淚液、鼻洩、咳痰、尿屎及上皮落屑中。故以上之物,均宜注意。
本病侵入之門以扁桃腺為最多,亦有自皮膚之外傷侵入者。
本病之癥候:病毒入身體后,至遲不過兩星期即蔓延于全身?!?/span>
本病之預(yù)防:宜將病人嚴行隔離。病室衣服、病兒玩具,一切嚴行消毒……
本病之療法:宜先注意于衛(wèi)生。如病室宜廣,空氣宜良,食物宜用牛乳、雞卵等之易消化而富于滋養(yǎng)者……
上述資訊也和當今媒體發(fā)布的有幾分相像,只是用豎排,不用新式標點,那時還沒有電視、微信、微博和短視頻??梢?,同與不同,百年一瞬,真是讓人唏噓感嘆!不過,讀了《猩紅》,讓我深覺應(yīng)在同與不同處有辨。
《猩紅》講了一個“中等階級”家庭在上海遭遇傳染病猩紅熱,兒子、丈夫、妻子先后病死的故事,惹得人不由淚目。病毒的殘酷仿佛樣本復(fù)制,家人的相愛也如跨越時空。兒子染病去世,不僅粉碎了沈芙孫夫婦“明年仍在吳淞的時候,就把小孩子送到小學堂讀書”的計劃,還一下子掏空了他們的心。特別是為人母的沈夫人已被打擊得全無生氣,猩紅熱乘虛而入,不到三天,兩頰通紅,喉間也起了白腐。沈芙孫急得手足冰冷,帶著病妻輾轉(zhuǎn)求救。眾所周知,傳染病必須住院隔離、治療靜養(yǎng),就如《醫(yī)藥雜志》上說的那樣,小說里沈夫人后來也被送進了“中國醫(yī)院”??捎捎谪鴥樯?,沈芙孫夫婦完全忘記了務(wù)必隔離的提醒,在醫(yī)院里常常相伴著。結(jié)果沈芙孫也被傳染,竟早一步離開了心愛的妻子,離開了那個讓他落魄的世界。
小說寫沈芙孫夫婦在患難中相依相守純用白描,感人至深,當我看至芙孫臨咽氣還指指女病房時,淚水便忍不住涌出來了??粗钤谕粫r空中的同胞逝去,我不僅淚淋淋,而且汗涔涔。窗外的疫情還沒退去啊,禁足的我涌出的豈止是同情?在平日的課堂上,我可以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還可以講“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的哀情。今夜看著鏡中我須發(fā)亂蓬蓬,想到的卻是“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多少愛變成了永遠的等待,多少情化作了無言的塵埃!
小說中的潘先生是熱心的,芙孫在上海的短暫生活全靠他的“厚道”支撐著,他不過是芙孫久違的一個親戚罷了。更何況潘先生近年也不順利,因此他對于芙孫一家的道義擔當真是難能可貴。芙孫是帶著二十塊錢闖上海的,潘先生在他囊盡之時慷慨地送他的也是二十塊,并幫他謀到一份書記員的工作。在芙孫的兒子因患上猩紅熱死去時,他伸出了無私的援手,幫著喪葬。在芙孫的妻子也染上猩紅熱,幾近走投無路時,他的舉動更讓人感動了。小說這樣寫道:
潘先生命人把一間客堂出空,索性搭了一張床起來……沈芙孫夫婦心中很覺不安,自己知道是傳染病,潘先生家中也有小孩子等等。潘先生道:“不妨,我把屏門關(guān)斷,不許他們出進,隔離了,不要緊。待你們?nèi)ズ?,我再托人來消一回毒,也就無礙了?!钡搅嗣魈?,潘先生一早起來,紹介進中國醫(yī)院,也到了午后方才送去。……
平實的語言活現(xiàn)出一位果敢、理智、懂防疫、有人情味的上海市民形象。自此以后,潘先生時常通過電話等方式關(guān)心著沈夫人的病情。小除夕,忙碌中的潘先生正預(yù)備送一二十塊錢給沈芙孫過年,可就在這時,醫(yī)院送來了芙孫病危的通知。春節(jié)前后,潘先生忙極了,忙著喪葬,又忙著喪葬。他也沮喪極了,為著因猩紅熱致死的一家人,為著由之損失的四百塊錢。你看,潘先生多么平凡,但對于染上猩紅熱的沈芙孫一家而言又多么溫暖。小說最后潘夫人那淡淡的答話“你也辛苦了。有人家送來的葡萄酒,你喝一杯。天氣冷,別出門罷”,無疑豐富了他的平凡和溫暖。與滬上只有一個朋友的沈芙孫一家相比,今天的我們可算十分幸運了。每當災(zāi)難降臨,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我深切地感到了國家的強大和人民的團結(jié)。
四十多天過去了,我常常被一線忘我戰(zhàn)“疫”的人們所感動,為疫情逐漸消退而歡欣。此次新冠疫情帶來了說不盡的話題,可謂眾聲喧嘩,有時逼得我無奈開啟手機的飛行模式?!帮w行”的時候,我偶爾會想:何時發(fā)出更多“文學”的聲音?夜讀包天笑的《猩紅》,我看到了近百年前文學里真實的力量,真的事,真的人。那時候,撰社會小說重視寫實,如攝影,認為無一事一語不真,方有價值;若參以理想,加以揣測,就變成畫兒了。當我從《猩紅》里看到近百年前的上海醫(yī)院和居民如何處理傳染病,我深信小說確有補史的作用,也為今天的進步感到高興。近代以來,我們的文學不再矚目于山林和貴族,而是更關(guān)注城市和平民。我相信,在當下這場戰(zhàn)“疫”中有很多充滿仁愛的平凡人;我期待,有一天作家們也寫出屬于今天的潘先生。
2020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