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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20年第3期|葛亮:書匠(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2020年第3期 | 葛亮  2020年03月24日07:56

秋天的時候,父親接到了小龍的電話。

小龍說,毛羽,這個老董,差點沒把我氣死。

父親問他怎么回事。

他說,館里昨天開了一個古籍修復的研討會,請了許多業(yè)界有聲望的學者。我好心讓老董列席,介紹業(yè)務經(jīng)驗。結果,他竟然和那些權威叫起了板。說起來,還是因為省里來了本清雍正國子監(jiān)刊本《論語》,很稀見。可是書皮燒毀了一多半。那書皮用的是清宮內府藍絹,給修復帶來很大難度。本來想染上一塊顏色相近的,用鑲拼織補的法子,也不知怎的,那藍色怎么都調不出來,把我們急得團團轉。省外的專家,都主張將整頁書皮換掉。沒承想老董跟人家軸上了,說什么“不遇良工,寧存故物”,還是修舊如舊那套陳詞濫調。弄得幾個專家都下不了臺。其中一個,當時就站起身要走,說,我倒要看看,到哪里找這么個“良工”。老董也站起來,說,好,給我一個月,我把這書皮補上。不然,我就從館里走人,永遠離開修書行。

你說說看,儀器做了電子配比都沒轍。你一個肉眼凡胎,卻要跟自己過不去,還立了軍令狀。毛羽,再想保他,我怕是有心無力了。

父親找到老董,說,董哥,你怎么應承我的?

老董不說話,悶著頭,不吱聲。

父親說,你回頭想想,當年你和夏主任那梁子,是怎么結下的。你能回來不容易,為了一本書,值得嗎?

老董將手中那把烏黑發(fā)亮的竹起子,用一塊絨布擦了擦,說,值得。

后來,父親托了絲綢研究所的朋友,在庫房里搜尋,找到了一塊絹。以往江南織造府裁撤解散時,各地都托號家紡織貢緞,所以民間還留有許多舊存。這塊絹的質地和經(jīng)緯,都很接近內府絹。但可惜的是,絹是米色的。

老董摸一摸說,毛羽,你是幫了我大忙。剩下的交給我。我把這藍絹染出來。

父親說,談何容易,這染藍的工藝已經(jīng)失傳了。

老董笑笑,凡藍五種,皆可為靛?!侗静菥V目》里寫著呢,無非“菘、蓼、馬、木、莧”。這造靛的老法子,是師父教會的。我總能將它試出來。

此后很久,沒見著老董,聽說這藍染得并不順利。白天他照舊出攤兒修鞋。館里的人都奇怪著,畢竟一個月也快到了,他就是不愿意停。他獲得了小龍的允許,夜里待在圖書館里。傍晚時也跑染廠,聽說是在和工人請教定色的工藝。聽父親說,染出來看還行,可是一氧化,顏色就都全變了。

老董家里,沙發(fā)套和桌布、窗簾,都變成了靛藍色。這是讓老董拿去當了實驗品。

中秋后,我照舊去老董家練書法。父親拎了一籠螃蟹給他家??蠢隙驮诱鋈ァ@隙f,毛羽,今天放個假。我?guī)蓚€孩子出去玩玩。

老董穿了一件卡其布的工作服,肩膀上挎了個軍挎。元子手上端著一只小筐。父親笑笑,也沒有多問,只是讓我聽伯伯的話。

老董就踩著一輛二十八號的自行車。前面大杠上坐著我,后座上是元子,穿過了整個金大的校園。老董踩得不快不慢,中間經(jīng)過了夫子廟,停下來,給我和元子,一人買了一串糖葫蘆。我問老董,伯伯,我們去哪里???

老董說,咱們看秋去。

這時候的南京,是很美的。沿著大街兩邊,是遮天的梧桐。陽光灑到梧桐葉子上,穿透下來,在人們身上跳動著星星點點的光斑。隔了一條街區(qū),就是整條街的銀杏。黃蝴蝶一般的葉子風中飄落,在地上堆積。自行車碾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也不知騎了多久,我們在東郊一處頹敗的城墻處停住了。

這里是我所不熟悉的南京。蕭瑟、空闊,人煙稀少,但是似乎充滿了野趣。因為我聽到了不知名的鳥,響亮的鳴叫,是從遠處的山那邊傳過來的。山腳一棵紅得像血一樣的楓樹,簌簌響了一陣兒。就見鳥群撲棱棱地飛了出來,在空中盤旋,將藍色的天空裁切成了不同的形狀。老董長滿皺紋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他對我們說,真是個好天啊。

我們沿著一條彎折的小路,向山的方向走。元子折了路邊的花草,編成一個花環(huán),戴在了頭頂上。這讓她有了明媚的孩童樣子。

我們漸漸走近了一個水塘,清冽的腐敗的氣息,來自浮在水面經(jīng)年積累的落葉。看得出這是一處死水,水是山上落雨時流下來的,就積成了水塘。沿著水塘,生著許多高大的樹。樹干在很低處,已經(jīng)開始分杈。枝葉生長蔓延,彼此相接,樹冠于是像傘一樣張開來。我問,這是什么樹?

老董抬著頭,也靜靜地看著,說,橡樹。

老董說,這么多年了。這是壽數(shù)長的樹啊。

老董說,我剛剛到南京的時候,老師傅們就帶我到這里來。后來,我每年都來,有時候自己來,有時和人結伴。有一次,我和你爺爺一起來。

你爺爺那次帶了畫架,就支在那里。老董抬起胳膊,指了指一個地方。那里是一人高的蘆葦叢,在微風中搖蕩。

你爺爺說,這是個好地方,有難得的風景啊。

他說這個話,已經(jīng)是三十年前了。

老董的目光,漸漸變得肅穆。他抬起頭,喃喃說,老館長,我?guī)暮笕藖砹恕?/p>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什么也沒有看見,只看到密匝匝的葉子。那葉子的邊緣,像是鋸齒一樣。一片片小巴掌似的,層層地堆集在一起。我問,伯伯,我們來做什么呢?

老董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個東西,放在我手里。那東西渾身毛刺刺的,像個海膽。老董說,收橡碗啊。

我問,橡碗是什么呢?

老董用大拇指,在手里揉捏一下,說,你瞧,橡樹結的橡子,熟透了,就掉到地上,殼也爆開了。這殼子就是橡碗。

我也從地上撿起了一個還沒爆開的橡碗,里面有一粒果實。我問,橡子能不能吃?

冷不防地,元子嘻嘻笑著,將一顆東西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嚼,開始有些澀,但嚼開了,才有膏腴的香氣在嘴里漫溢開來。很好吃。

元子說,要是像栗子那樣,用鐵砂和糖炒一炒,更好吃呢。

老董說,毛毛,你看這橡樹。樹干呢,能蓋房子、打家具。橡子能吃,還能入藥。橡碗啊……

這時候,忽然從樹上跳下來個毛茸茸的東西。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松鼠。它落到了地上,竟像人一樣站起了身,前爪緊緊擒著一顆橡子??吹轿覀儯慊呕艔垙埖嘏苓h了。

老董說,它也識得寶呢。

我問,橡碗有什么用呢?

老董這才回過神,說,哦,這橡碗對我們這些修書的人,可派得上大用場。撿回去洗洗干凈,在鍋里煮到咕嘟響,那湯就是好染料啊。無論是宣紙還是皮紙,用刷子染了,晾干。哪朝哪代的舊書,可都補得贏嘍。我們這些人啊,一年也盼中秋,不求分月餅吃螃蟹,就盼橡碗熟呢。

我聽了恍然大悟,忙蹲下身來,說,原來是為了修書啊,那咱們趕快撿吧。

老董到底把那塊藍絹染出來了。據(jù)說送去做光譜檢測,色溫、光澤度與成分配比率,和古書的原書皮相似度接近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說,基本完美地將雍正年間的官刻品復制了出來。

······

葛亮,原籍南京,現(xiàn)居香港。著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謎鴉》《浣熊》《戲年》,文化隨筆《繪色》,學術論著《此心安處亦吾鄉(xiāng)》等。部分作品譯為英、法、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發(fā)展獎、臺灣聯(lián)合文學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周刊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6年以新作《北鳶》再獲此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