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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20年第4期|衛(wèi)鴉:小鎮(zhèn)麒麟(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2020年第4期 | 衛(wèi)鴉  2020年03月27日08:45

師父正兒八經(jīng)地跟我說話,是我到大船坑一個月之后。那天早功結(jié)束了,師父把我叫到跟前,讓我轉(zhuǎn)過身,給他看看背上的鞭痕。這種突如其來的關(guān)愛,竟讓我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我轉(zhuǎn)過身,背向著他。師父撩起衣服,看了一眼。大概是傷痕過于密集,師父也有些驚訝,嘟囔了一聲:“我丟?!?/p>

可驚訝歸驚訝,師父卻并沒有責怪大師兄的意思。他告訴我,新入門的弟子,都是要過這一關(guān)的,之所以打我,是覺得我還是一個可造之才,現(xiàn)在算好的了,以前他們那代人學藝時,動不動就脫了褲子,被師父摁在板凳上打?!笆苄┢と庵?,也是好事,能讓你記住從藝之路的艱難,藝人端的是一碗江湖飯,每一步都不是坦途,多吃些苦頭,以后在外闖蕩的時候,就可以少栽些跟頭?!闭f完之后,師父把我的衣服放下來,將傷痕遮住,問我:“苦嗎?”

我搖搖頭:“不苦。”

我確實也沒覺得有多苦。痛是真的,畢竟我是凡胎肉身,大師兄對我的體罰又從來都不曾手軟過。但有的時候,痛和苦之間,并沒有那么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有了如此奇特的感悟。要知道,我并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以前在學校時,老師一點點輕微的體罰,我都會覺得承受不了??蛇M了謝家班之后,面對大師兄的鞭子,我卻并沒有多少畏懼。我往榕樹底下看了一眼。阿影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把芹菜,正在熟練地擇去一些葉子。晨光從樹葉間漏下來,她側(cè)向一邊,臉上泛著一層純凈的光亮。我心想,這也許就是我變得堅強的原因。

對我的回答,師父是滿意的。他點了點頭,說你這孩子還不錯,像是我們謝家的人。然后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去。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手里拿著一瓶藥水。

“把衣服脫下來?!彼f。

我把上衣脫掉,放在手里。師父拿了根醫(yī)用棉簽,蘸上藥水,在我背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絲涼意升起來,沿著肌膚擴散。這是謝家祖?zhèn)鞯牡驌p傷藥。麒麟舞表演是一整套班子之間的配合,除了舞麒麟之外,武術(shù)套路也得跟上,耍刀弄槍的,傷筋動骨不可避免。俗話說,久病成良醫(yī),這個有著幾百年傳承的麒麟世家,在跌打損傷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不亞于任何名醫(yī)。他們研制出來的藥水,效果立竿見影,涂上之后,我背上的疼痛頓時減輕了許多。

我問師父:“這馬步得扎到什么時候?”

師父看我一眼:“你不想扎了?”

我把衣服穿上,沒說話,答案卻寫在臉上。我算了一下,從拜師那天起,我進謝家班也有一個月了。在大師兄勤勤懇懇的鞭打下,我每天早晚兩次練功,一個月的時間,就學了一個如此簡單的動作,這未免得不償失。我至少也應該像其他師兄一樣,學會一些武術(shù)套路,而不是像個木樁一樣,杵在地上。

師父說:“你看看那里?!?/p>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淡藍色的晨光中,高高的吊臂朝天舉著,幾棟被綠色防護網(wǎng)包圍著的樓房,正沉默地往空中生長。這座名叫大浪的小鎮(zhèn)一天比一天熱鬧了,小鎮(zhèn)上的樓房也是越建越高,建筑工人站在上面,就像些螞蟻。但師父絕不是為了讓我看那些樓房。我明白他的意思。上學時老師就常說,萬丈高樓平地起,任何事情,只有基礎(chǔ)打穩(wěn)了,才能學得扎實。

師父說:“你扎個馬步,讓我看看?!?/p>

我活動了一下手腳,氣沉丹田,扎了下來。兩腳剛抓穩(wěn)地面,師父突然從后面踹了我一腳,我雙膝一軟,馬步立即松掉了。師父接著又是一腳,我朝前撲去,嘴巴差一點就啃到地上。

師父說:“就你這樣,再扎一年,也不能叫馬步?!?/p>

我爬起來,拍去手上的塵土。師父告訴我,扎馬步不能只用蠻力,最重要的是用心,心穩(wěn)了,腳底下才能扎穩(wěn)。為了讓我領(lǐng)會,師父給我做了一次示范。他調(diào)整呼吸,起了個勢,身子突然一矮,一個馬步猛地扎了下去。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他身上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這位因修道而經(jīng)常辟谷,把自己弄得仙風道骨的人,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座鐵塔,牢牢地長在了地上。

“來,你從后面踢我一腳試試?!睅煾刚f。

我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我畢竟是客家人??图胰擞兄嗟膬?yōu)良傳統(tǒng),比如耕讀傳家,尊師重教。我還未上學之前,就已經(jīng)熟讀《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了,再加上父親的言傳身教,在長輩面前,我向來都是恭恭敬敬。

師父說:“我讓你踢,你就只管踢,臺上無大小,臺下立規(guī)矩,練功的時候,別把我當師父?!?/p>

我走到師父身后,猶豫了一會兒,才敢抬起腳來,嘗試著踢了一腳。一碰到他,我的腿立即就軟了,有種站立不穩(wěn)的感覺。師父卻是穩(wěn)穩(wěn)地扎在那里,紋絲不動。他回過頭來橫我一眼,皺起眉頭說:“沒吃飯嗎?這點力氣,還不如阿影?!?/p>

這話讓我血氣上涌。我后退幾步,一個助跑,使盡全身力氣,朝他踢去。我以為師父即便不摔倒,至少也得往前踉蹌幾步。可結(jié)果卻是,我腳底下一震,就像踢到一根柱子,身體被彈了回來。再看師父,仍然穩(wěn)穩(wěn)地扎在那里,就像一根定海神針。師父雙腿一并,收勢起身,說:“這就叫馬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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