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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2期|趙志明:夏日(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0年第2期 | 趙志明  2020年03月31日07:26

春天,長林闖下一樁禍?zhǔn)?,為此到外面避了一陣風(fēng)頭,等事情解決才回來。

小峰聽到消息,特地過來找小春,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三天。小春是長林堂弟,小峰是小春同學(xué),兩個人是同村人,平時形影不離,好到穿一條褲子。已經(jīng)發(fā)育的小峰,走路昂著脖子,如同一只小雄雞,上唇冒出一層小胡子,因為面色黑,胡子顯淡,像汗毛重了點,身上膚色也偏暗,在同齡人中個頭明顯躥出去,同學(xué)送外號“非洲大山”。長林混社會混出很大的名聲,要面子有面子,要夾里有夾里,撐得住,吃得開,在城里都排得上號,向來是小峰的心頭偶像。平時在鎮(zhèn)上看錄像,香港武俠片,片中的黃日華講“在下蕭峰”,小峰就學(xué)會了腔調(diào),逢到陌生人也那樣叉手打招呼:“在下小峰。”其實心里頭,小峰想講的是:“在下長林?!蹦嵌螘r間,古惑仔在青少年中盛行,吳語中稱之為細(xì)流氓、小阿飛,本地方言因為混雜了江北話,也叫砂子、皮五辣子,顯得老氣橫秋,不夠時尚。

一只腳才跨進(jìn)門檻,小峰張口就問:“長林前一段時間,躲到哪里去了?”小春反駁得也快:“躲什么躲,他是在上海舅舅家做親眷,好吧。上海舅舅在遠(yuǎn)洋大軍艦上當(dāng)軍官,曾經(jīng)勸他外甥長大做海軍,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小辰光,還記得吧?長林去走親眷,上海舅舅送給他一件海魂衫,長林穿著在軍艦船舷上拍照片,背景是海豚、海鷗,多神氣。要是長林參加海軍,就能背沖鋒槍,遨游四海,保衛(wèi)南沙群島?!毙》逯v:“長林年紀(jì)過了,已經(jīng)當(dāng)不了海軍,最多做水手。大力水手,鄭智化的《水手》,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毙〈郝犃艘淮?,不吱聲。小峰又問:“聽說年初城北兩派人馬火拼,長林失手打死人,有這回事體?”小春一口否定:“打死人還得了?長林早就被槍斃了?!毙》宀煌?,篤定接住話:“倒不是?!都t樓夢》里講,呆頭霸王薛蟠子,和一個書生爭老婆,打死人就沒事,大搖大擺去投奔舅舅姨娘。長林同別人爭風(fēng)吃醋,也打死人,到上海游玩一趟回來,同樣沒事。天大事,自有你家阿伯出面擺平。阿伯是公安局副局長吧,聽講馬上要調(diào)到省里,甚至到北京做大官,怕什么?!毙〈杭鞭q:“瞎講八道,全部是天上話,鮮的。見風(fēng)就是雨,有可能吧!長林闖的只是小紕漏,家里賠了點錢,也就過去了。跟大伯伯有什么線頭穿起來。不要看長林平時打扮得像小開,騙騙小姑娘嚇嚇人可以,殺人放火這種事借他兩個膽也不敢做。就講家里幾個人,我奶奶,我嬸嬸,還有城里大伯伯,上海舅舅,罵也會把他罵死。”

中午時,小春到嬸嬸家。嬸嬸一大早去了衛(wèi)生院上班,大門虛掩,聽到里面電風(fēng)扇葉子呼呼響,開大擋的聲音。小春推門進(jìn)去,門嘎吱響一記,像畫了半個圓圈。房間里,長林仰面朝天,躺在涼席上睡覺。赤著膊,穿一條花短褲,膚色雪白,兩腿細(xì)細(xì)的,腿毛倒是旺,又黑又長。長林不望小春,短促哼一聲:“小赤佬,來做什么,影響我睡覺?!毙〈喊氩桨氩桨さ酱策呇?,站定了,才低聲講:“小阿哥,奶奶喊你過去吃點心。就是睡午覺,也要肚里填點東西進(jìn)去,不然餓得慌?!遍L林問:“吃什么?有什么好吃的?”小春扳著手指頭數(shù):“焙米茶,喝兩碗,消暑,降火氣?!遍L林講:“不想吃。粥不像粥,炒米不像炒米,泡飯不像泡飯。還有什么吃?”小春一口氣念下去:“棒冰,金壇大雪糕,冰磚,算冷飲,但不抵餓?!遍L林又問:“還有呢?”小春又講:“還有就是瓜。西瓜、水瓜、梨瓜、老鼠瓜?!遍L林咽口饞唾,吩咐:“小赤佬,去弄只老鼠瓜來嘗嘗?!边^一歇,兄弟兩個,一人捧半只老鼠瓜啃。長林問:“天氣怎么會這么熱?狗都攤不動舌頭了。”小春心想,狗確實是靠伸吐舌頭散熱,趴在陰涼里,不叫,也不動。長林又叫苦:“這么熱的天,叫人怎么睡得著,一躺下來身體下面就是一攤水,翻個身,換一面,又是一攤水。風(fēng)扇開到最大擋,對好了吹,都是熱風(fēng),吹出來的汗也都是熱汗。這么熱的天能做什么,什么都不做都出汗,躺著出汗更多?!毙〈韩I(xiàn)主意:“要睡覺,只有一個辦法。提桶井水澆堂屋心地面,澆透了,再鋪張涼席,用毛巾沾井水揩涼席面,揩幾遍,涼席也涼透,人躺上去,開了吊扇吹,風(fēng)從天花板往下吹,往四面涌,撞到墻上再回卷,只有這種風(fēng)不是熱風(fēng)。”長林忍不住贊一句:“小赤佬,看不出來蠻講究。上海人住空調(diào)房,才算舒服,就好像住在井里邊,冷氣足,凍人,隨便做什么事都不礙緊。”小春講:“空調(diào)房,聽別人講像太平間,凍手筋腳筋,時間長了,會得關(guān)節(jié)炎?!遍L林笑出來:“還關(guān)節(jié)炎呢?你爸爸,講起來才好笑,關(guān)節(jié)炎說成機(jī)關(guān)炎,怎么不說機(jī)關(guān)槍呢。”兩人都笑。

長林讓出小半張床,叫小春坐下講話。長林問:“放了暑假,你一般做什么?”小春認(rèn)真想了想,卻瞥見床頭柜上,一包香煙,一個鋼板打火機(jī),一顆金戒指,黃燦燦的,同女人縫衣服戴在手指上的針箍一般闊,又像背書一樣講起來:“上午睡懶覺,吃過中飯睡午覺,起來后去河里游泳,吃晚飯,看電視,再睡一夜長覺。”長林輕輕踢一腳,罵一句沒出息,又問:“還有呢?一天到夜除了睡覺,就沒有其他活動嗎?”小春再使勁想,邊想邊講:“游泳時帶只腳盆,摸螺螄河蚌,一個下午能摸一腳盆,剖開來給鴨吃。還有,碼頭上藥蝦子,稻田溝里捉魚,街上租書鋪里租書,錄像館里看錄像,打臺球,夜里射著電筒捉青蛙打鳥。別的,就真的沒有了。”長林講:“過兩天我有朋友來,幫我想想,有什么好招待。”小春低頭盯住自己膝蓋,小阿哥外面的朋友,不曉得是什么人,他完全沒主意,七想八想,低聲嘟囔:“要是小伙子,就吃點啤酒,要是小姑娘,就吃點冷飲。”長林呸一聲,講:“你去照應(yīng)奶奶一句,過幾天我有朋友來玩,讓她準(zhǔn)備一盆焙米茶,放冷在那里,再掐把山薯藤,炒了吃??梢园桑俊毙〈鹤愿鎶^勇,他可以趁夜里去自留地上別人家菜園里種的瓜,見樣偷一點。長林罵一聲:“不要講是我教你偷的,不然偷瓜的人是你,受過的人倒是我。還有,下午河里游泳的人多吧,是不是只有一幫小孩?”小春肯定地說:“也有大人。匍匐在河里摸河蚌螺螄的,都是大人。小孩在碼頭邊上玩水,有的大人不放心,也會全程陪同照看?!?/p>

碼頭上,戲水的小孩分成三堆。大一點的,像小峰、小春這樣的初中生,往往喜歡在河中間冒出幾顆頭顱,個子高點的露出頸肩,像雞頭米的果蓬。河中間是一道狹長灘皮,淤泥少,最深處也沒不過鼻孔,或站或走,攪不出渾漿水,干凈清澈,是小春他們的水上樂園。灘皮兩邊才是行船的航道,有兩三米深,有好幾十米闊,水性好的人才敢來回泅渡。深水區(qū)冰涼徹骨,激人,腳容易抽筋,很是危險。剛剛學(xué)會狗刨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以碼頭為圓心,往河中間游個兩三米長的半徑就趕緊返回,力氣歇足,再游一個來回,樂此不疲。更小的孩子,便只能趴在碼頭臺階上,用兩只腳拼命打水,兩根小短腿,彈得跟風(fēng)車一樣,雖不免咽一兩口渾水,也是不亦樂乎。有時,他們也借助游泳圈,被會游泳的阿哥阿叔們推到灘皮上。但是游泳圈并不保險牢靠,經(jīng)常發(fā)生意外,套著泳圈的人因為疏忽或者打盹,竟然讓孩子滑出游泳圈,整個身子像魚一樣躥入深水,若不能及時發(fā)現(xiàn)救助,也會釀成悲劇。兩邊航道,不時有機(jī)帆船來往,掀起較大的浪頭,便引來一陣期待。扎堆在碼頭上的孩子,急忙急促爬上臺階,等著浪頭一陣一陣沖到臺階上,有時拖鞋、毛巾、肥皂,都會被浪頭打到石頭縫里,或者卷下水,一漾一漾地漂遠(yuǎn)下沉。

……

作者簡介

趙志明,1977年生,江蘇人。出版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萬物停止生長時》《無影人》《中國怪談》等。2014年獲得第12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