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2期|文珍:寄居蟹(節(jié)選)
1
那只螃蟹的眼睛很善良。
基本上每只被做成公仔的動物的眼睛都很善良。其實沒什么樣子真正邪惡的仿真動物:邪惡很容易就導致商品賣不出去,滯銷在庫。
林雅悄悄地把螃蟹藏在身子后面。最后能不能把它帶出去還不知道,她想試試看。女兒是巨蟹座的,她想給她弄一個螃蟹公仔回去。在過去的十五個月里,她已經(jīng)從這個工廠里悄悄帶走了一只浣熊、一只貓頭鷹和一只樹懶,樣本庫漸漸齊全起來。而女兒餅干也從三歲變成了四歲零三個月,已經(jīng)是非常機靈的小姑娘了。她目前沒有法定意義上的爸爸,但這沒有什么。餅干的眼睛比任何公仔的都要善良,并且看上去聰明,林雅試著找一個形容詞來形容,比如像小鹿的眼睛,工廠里最好的仿真小鹿的眼睛也不過是用玻璃球制造的,據(jù)說是奧地利工藝的一種玻璃,通透性特別高,硬度也夠,這樣裝在小鹿的眼窩里,就會像真正的鹿眼一樣熠熠生輝。但是小餅干的眼睛比那個還要美麗。她的眼睛里面有一些真正的星星。
而這只螃蟹的眼睛不過就是凸出來的黑色絨布做的罷了,繡了一點白色的部分假裝眼白或星星。但其實螃蟹眼睛很小。林雅家里就在江蘇,她知道。她家沒怎么吃過大閘蟹,大多都是毛蟹。就算在江蘇本地,大閘蟹也是更金貴一點的品種,平常人家等閑不會買的,尤其村里還有專門養(yǎng)殖大閘蟹的人,養(yǎng)肥后立刻就被收蟹的人帶走了,收的價格比市價低,但依舊不便宜。想吃蟹最好就是自己捉,河里、湖里、池塘里,到處都可以捉毛蟹、小青蟹、蟛蜞,但家里也不怎么吃,半天才一點點肉,吃這東西也太耗時間了。
是到了華南后,林雅才經(jīng)常懷念家鄉(xiāng)的各種吃食。有時候也不無炫耀的成分。比方說她中午剛看到來了一批螃蟹公仔的樣板,就忍不住和一條線上的孫美妮說:我們在老家經(jīng)常吃蟹的。妮子你吃過嗎?
孫美妮是北方人,大慶的。林雅猜她這輩子都沒見過一只活螃蟹,沒想到她說:吃過啊。
你們那也有蟹?
盤錦離我們那旮旯不遠,稻田蟹老出名了。
盤錦在哪?
遼寧。有個紅海灘挺好玩的,你沒聽說過?
林雅就不說話了,繼續(xù)縫螃蟹眼睛,縫完了用機器把鉗子、蟹螯和身體之間的線走一遍,反過來再車一遍。她知道餅干爸爸老家也在遼寧,但他從來沒和她說過什么稻田蟹、紅海灘,大概是他們還不夠熟,在一起時間其實也不夠多。
要么就是他也不知道。其實他對于家鄉(xiāng)什么都不知道。林雅惘然地想。
餅干爸爸叫軍軍,如無意外……現(xiàn)在應該還在五隅。那地方據(jù)說現(xiàn)在特別出名,東瀛電視臺都報道了。最早就是S城若干郊區(qū)人才市場之一,后來不知怎么地就慢慢集結了一大幫打短工的人。一到晚上,尤其是夏天,市場后的窄巷到處都睡滿赤膊,冬天就多一副鋪蓋,臟兮兮地直接鋪在涼席上,像火車站。附近的網(wǎng)吧也每晚人滿為患,有些人刷著刷著就往鍵盤上一倒,死了。軍軍說那些人只打日結散工,干一天,歇三天,沒事就天天泡網(wǎng)吧。但軍軍更絕。他連日結都懶得,沒錢寧可不去網(wǎng)吧,天天躺在鋪位上玩手機。
軍軍大名叫田又軍,從小跟媽媽來了S城,說起來還算是半個本地人。林雅和他認識在火車上——那次軍軍說是回東北老家看奶奶。老人家在村子里病得快死了,父母一個在S城做家政,一個在浙江當保安,一時都請不到假趕回去,就讓軍軍回去當全權代表。
林雅那次倒是第一次離家遠行。才十九歲,啥都不懂。來自S城的軍軍在她眼中就是洋氣的代名詞,穿著談吐都和村里的男孩子全不一樣。嘴里還不斷蹦出洋氣的新詞兒,什么沙雕、窩里蹲、女團、飯圈、大神,一個接一個讓人耳不暇接。又管可樂不叫可樂,叫快樂肥宅水。
她沒聽明白,傻乎乎地問:肥皂水?
軍軍哈哈大笑:沒錯,就是肥皂水,喝了正好洗胃。
可樂多好聽,為啥叫肥皂水?
咳,你不懂。
軍軍又給她展示自己最新的山寨手機。說是S城最大的電腦城買的,功能比蘋果一點不差,兩百六十塊錢,像素和蘋果6差不多。軍軍說她坐在窗口的模樣好看,不由分說給她拍了幾張,就勢要了微信號:否則我怎么把照片發(fā)給靚女?
林雅是第一次被人稱作靚女,很新鮮。那天她的注意力幾乎全在這個S城男孩身上,窗外經(jīng)過那么多城鎮(zhèn)、平原、電線桿、田野里孤零零的樹、遠路上芥子大小的行人,她全沒在意。不知不覺間列車已疾馳過小半個發(fā)展中的中國。
軍軍說他到S城都已經(jīng)十五年了,五歲那年跟媽媽一起過來的,但一直沒住一塊兒。他媽總在雇主家里,他從小就被托給五隅附近的老鄉(xiāng),就周末見一面。
林雅不知道五隅在哪,但這地名聽上去挺有意思,頗有沿海地區(qū)特色。這個男孩也有意思,一見面就說他媽干家政。她怯生生地問:S城好找工作嗎?
軍軍表情沉穩(wěn)地想了想,說要看到底想干什么了,想去服務業(yè)還是工廠,有沒親戚朋友投靠,有人介紹沒準能找個待遇好點的工作——如果不想也干日結的話——而且女孩子本來也更好找事做。說完他奇怪地笑了笑,那瞬間超過了實際年齡的二十歲。是過了很久以后林雅才想明白那笑的意思:S城市區(qū)里還好,但五隅一帶到處都是洗腳城、洗浴中心、發(fā)廊、美容院。
當時林雅只茫然道:我是和我媽大吵一架跑出來的,誰也不認識。——除了你,她心說。雖然也只認識了倆小時,但目前已是眼前最能代表S城的熟人了。
誰都不認識就敢跑這么遠,還敢和母上頂嘴,有個性。
母上是什么?
母上就是你媽。父上就是你爸。軍軍發(fā)現(xiàn)這樣說話有點像罵人,笑了:你從來不上網(wǎng)的?大鄉(xiāng)里,哈哈。
林雅傻傻地張著口:大鄉(xiāng)里?
就是農(nóng)村人的意思——對不起開個玩笑。
她有點局促地笑了:本來也是。不過我們那現(xiàn)在也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了,村里馬路修得挺寬的,也蓋了好多新房子。我們村里好多人都發(fā)財了,尤其是前幾年那些養(yǎng)螃蟹的。
養(yǎng)螃蟹?大閘蟹?
就是大閘蟹。我們蘇北就出蟹,好多號稱陽澄湖大閘蟹的都是從我們那運到蘇州去的,在陽澄湖里泡兩天,貼個牌,價格就連翻好幾倍,他們都叫這種為“洗澡蟹”。
你們那兒收購價多少錢一斤?
林雅說了個數(shù),軍軍瞪大了眼:這么便宜!
不便宜了,毛蟹才幾塊錢。
毛蟹誰吃它!你聽我說,搞不好我倆可以合伙做點生意。你們村不是養(yǎng)蟹的人多嗎,一多就賣不上價。還不如讓我進點兒到S城賣,市里那玩意兒賣得賊貴,也不知有啥吃頭,半口肉。
她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管S城叫市里,不過也興奮了一下,想想又說:可我不認識那些養(yǎng)蟹的……好多都是外鄉(xiāng)人。有興化的、連云港的,聽說還有山東人。
軍軍說:那你讓家里人問聯(lián)系方式,我來。
那還要打電話回去才知道……我才剛跑出來。
說著她耳根不期然熱起來,覺得暴露自己是個問題少女是件丟人的事。但對方看上去完全不以為意,頃刻間就放棄了致富大計:你跑啥?你家里人逼你嫁糟老頭?
都什么時代了,哪還有這種事。
那你跑啥?
我不愛讀書,想在鎮(zhèn)上讀完中專就打工,我媽心血來潮非逼我考師范,說減免學費,現(xiàn)在老師待遇又好,考上就輕松了。我不考就罵我沒出息。也不想想,我們村這五年來高中生都沒一個考上二本的,我一個中專生怎么考?高中文化基礎課壓根就沒學過——加上我也不怎么想當老師。所以一拿到畢業(yè)證就跑了。到外面干點啥不好?廣闊天地。
林雅笑嘻嘻說了一長串想好的話。但真正的理由她當然沒說。她與之決裂的其實也不是她媽,而是她爸。她爸以前一心想讓她留在村里,嫁個養(yǎng)螃蟹的外鄉(xiāng)人最好,早早就逼著她選了學費低的中專,家里有點錢都供她弟讀高中了——自從二胎罰了一大筆錢,十幾年來家里經(jīng)濟情況就沒好轉——結果弟弟成績太差,她爸又懊悔了,不知從哪聽來一耳朵,一拍腦門非逼著閨女重新考學,說當老師社會地位高,待遇好,尤其S城那邊的老師,正式編制每月至少一兩萬??蛇@哪來得及?她中專學的是服裝設計,師范得考數(shù)理化,她爸不知道功課丟了就是丟了,道走錯了就是錯了。她媽則是墻頭草,在林雅和她爸吵架摔盆子時全程一聲不吭,末了蹦一句“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沒用,不然早點嫁人也挺好”,氣得人吐血。嫁人有什么好?被丈夫欺壓了一輩子又有什么意思?四十不到的人,頭發(fā)都花白了,看上去五十還不止。林雅看她媽窩囊樣子,早寒透了心,知道女的在這家的地位還不如根草。哪怕不考師范上班掙錢了,沒準兒也還得一直供弟弟復讀,上大學,考研究生。與其如此,不如趁早遠走高飛,再混出個樣兒給他們看。
更不堪的往事也不愿去想了。比如從小就讓她吃剩飯,讓她給弟弟洗腳,頤指氣使地說一切并不必頤指氣使的話。就像弟弟才是這個家庭真正需要的傳宗接代者,而她只是他出生前失敗的試驗品。十二歲那年姐弟搶糖,他毫不猶豫地就給了她一巴掌。弟弟也就比她小一歲,使盡吃奶力氣的一掌呼在臉上,疼得她眼淚立刻就下來了??拗フ宜指鏍睿侄挷徽f,又是一巴掌。
就是那兩巴掌讓林雅記恨到現(xiàn)在。但眼前這個秀氣的男孩子一定想不到這么多:重男輕女也就在農(nóng)村還常見,說出來都像上個世紀的事,也真沒比嫁老頭強多少。他是獨生子女,還在S城長大,那個大城市一定像電視里一樣又繁華、又現(xiàn)代,高樓林立——連理應最窮的老師月工資都上萬,像天方夜譚。她打工也不求那么多,一月幾大千就可以了。好久以前就傳說那邊遍地黃金,這神話在蘇北流傳二十年了,她依然信。不過村里去浙江上海的人多,她反倒不樂意,嫌離家太近。要跑就跑遠點。
你讀過中專?
是啊。服裝設計。其實就是高級裁縫。
挺厲害的。對方臉上閃過一道也許過于明顯的艷羨陰影,隨即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做衣服當然比讀書強。讀書是沒啥意思,換我也跑。聽說現(xiàn)在大學生也就是每天通宵打游戲,打著打著就掛了——這不和我們五隅一個樣。
五隅在哪?
你沒聽過五隅?是個人才市場,就在S城西郊,現(xiàn)在可出名了。
中專生在那能找到工作嗎?
沒問題。人才市場嘛,各種層次的人才都需要。
你說話可真有意思。
濕濕碎啦。
什么意思?
小意思,哈哈。
……
就這樣不停歇聊了一路。一直聊到站了還舍不得分開,在月臺互望著戀戀地笑。雖然早就借發(fā)照片互加了微信,也反復說了幾次回頭再約吃飯。
還是軍軍主動開的口:你不是在S城暫時沒地方落腳?要不要我直接帶你去五隅?——反正也是個人才市場,正好。
林雅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漫長的一路好像一直就在等這么一句話,心底放下一塊大石地笑了:好啊。
因此這段關系就是這樣看似隨隨便便地開始的。相遇的第一天,從火車上一直到五隅,一路上她看軍軍的眼神一直都是星星眼,腦子里空空如也。暗自覺得他長得帥,對她又紳士,比鎮(zhèn)上的任何男孩都風趣,穿著談吐也不俗——后來才知道,那次軍軍回鄉(xiāng),是特意穿了最好的一身衣服?;疖嚿习诵r,坐地鐵轉公交再坐摩的又是倆小時,十小時內(nèi)她自認徹徹底底繳了械。只要他不嫌她“大鄉(xiāng)里”,她天南海北哪里都敢跟他去。也不是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都十九歲的人了,又不傻——但真出了什么事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說:我是自愿的。
就像那些電視劇里悲慘又漂亮的女主角一樣——但她沒想到最危險的還并不是所托非人。
2
顯然這個叫田又軍的S城男青年絕非人販子,更不是什么處心積慮的流氓。
他并沒有直接帶林雅到小旅館去,而是真的就帶她直奔五隅——晚上門口就成了大通鋪的五隅人才市場,旁邊的海信大酒店燈火通明,大門口橫七豎八睡著的也全都是人,保安走來走去的并不管。她走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五隅街上幾乎沒什么女青年,除了巷口看上去就不大對勁的幾位:十厘米跟的松糕鞋,低胸爆乳一步裙,大濃妝,頭發(fā)染成五顏六色。據(jù)說里面最出名的叫紅姐,都管去找她們叫修車。紅姐好慘,修車修到四十五歲,還在修。還有人說她前后包養(yǎng)了三個小白臉,現(xiàn)在還伺候著一個不到三十歲的。
但林雅當時只是傻傻問軍軍:我晚上睡哪里?
軍軍摸摸頭:你有錢去開房嗎?景樂新村那邊倒是有泊寓,日租很貴,八十塊錢一間。
泊寓是什么?名字還蠻好聽的。
林雅也沒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這樣交待在八十一晚的城中村“泊寓”里。好一點的大閘蟹旺季收購價要六十塊,這還不夠兩斤大閘蟹的。但其實還是軍軍送她過去后的表現(xiàn)打動了她,雖然一路都曖昧,但進屋后卻并沒有像她想象中的猴急——而是尷尬地站在門口,隨時準備離開的樣子?!安丛ⅰ狈块g很小,床離門才一米,放下他倆的箱子,基本就沒可落腳的地方。
你休息吧,坐一天車也累了。我先走了。軍軍遲疑地說,腳下并沒動:我明天再來看你——
再坐一會。我燒點水給你喝。林雅笑著,表現(xiàn)出駕輕就熟的姐姐模樣——但在這方圓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里找了半天,并沒找到電熱水壺,漸漸窘迫起來,也只好局促地坐在床邊。
再怎么落落大方,并排坐在這種房間的床邊和火車上坐下鋪的意味顯然是完全不同的。隨著時間過去,空氣里說不清道不明的密度越來越高。軍軍坐下一直低著頭,偶爾轉頭,眼神立刻又心虛地收回去,像被她的模樣灼傷了似的。
林雅突然前所未有地快樂。她知道自己在這個男孩子眼中是好看的。
而他呢,他在她眼中也堪比二十歲的柳下惠。倘若就這樣讓他走了,她這天晚上反而會睡不著的。就算是陪她度過在S城的第一晚吧。
講不清是誰先伸出的手。也許就是林雅。她似乎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膽子卻一下子變得很大,整個人處在一種燥熱的迷亂中。他倒很吃驚的樣子,整個人急遽一顫,手背卻老老實實地覆在她手掌下,一動不敢動。
你手好瘦。她輕聲說。我有個弟弟,比你胖好多。
可我比你大。軍軍悶悶地說。我94年的。
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他眼睫毛垂下來很長。笑著指出這一點,那睫毛更像蝴蝶翅膀一樣抖個不停,像被笑聲驚動了似的。軍軍怕冷似的縮了下脖子,手卻突然反過來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你干嗎?
我喜歡你。他幾乎是悄聲說:我第一眼在火車上看到你,就好喜歡你。你真靚,我在五隅從來沒見過比你更靚女的。
這時輪到她不說話了。心跳得越來越快,就像有個小人橫沖直撞地在練習跑步,從左心室大步流星走到右心房,又樓上樓下拼命跺腳——氣都喘不勻了,心痛得像立刻就要死掉。但那個可惡的軍軍仍然抓著她的手一動不動,就好像比她死得還快,還無助。兩個人這樣僵持了好一會,樓上真?zhèn)鱽砹寺曇?。仔細聽,是一個女人細細的貓一樣地叫。過一會,又傳來床板被撞得砰砰響的聲音,如果再仔細聽,間或還有男人粗重的喘息聲。一切就像發(fā)生在他們面前。
一時間他們誰都不敢看對方。但軍軍的手心漸漸沁出了汗。又偷看她一眼,無意識地舔舔嘴,像貓巴望著什么吃不到的好東西。她身體猛然間滾燙。
笨蛋。她輕聲說。
真抱在一起她才發(fā)現(xiàn)軍軍如此急切,莽撞得像只小獸,又全然不得其法,笨拙得教人憐惜。她反倒比他還更有經(jīng)驗一點,雖然這經(jīng)驗也著實有限——在鎮(zhèn)上的中專半真半假地處過一個男朋友,并沒進行到最后一步。
但現(xiàn)在人都出來了,一切都不同了。
等都結束了,軍軍筋疲力盡地睡著了,她才發(fā)現(xiàn)燈還沒關,也沒力氣去關,渾身汗涔涔地——不全是她自己的汗——平躺著,茫然四顧周遭。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間,天花板低矮得踮腳伸手就能夠到,最多一米二的床靠著墻,床心無可挽救地塌陷了,兩個人并排躺上去就止不住一起往中間滑,兩個沉重的肉身黏答答地靠在一起?,F(xiàn)在都十月底了,華南的秋天真熱。墻上還有疑似蚊子的尸體,一攤攤褐紅色的血跡像兇殺案現(xiàn)場。床單沒洗褪色前大概是粉紅,上面是喜羊羊與灰太狼的圖案,現(xiàn)在大概也沾了血——她的——竟然也懶得起身查看。也許看一眼這一晚上的夢就全醒了。就算是農(nóng)村姑娘,就算是“大鄉(xiāng)里”,她想象過的第一次也應該是和這完全不同的。但她此刻十分樂意就這么懶洋洋地躺著,整個人把身體拋到了全新的驚濤駭浪里,同時體會到一種奇怪的自由感,而毫無想哭的意思。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那些影視劇里坐在床邊痛哭的女人太矯情了些。無論如何,這一切是她自己決定的,沒人強迫她。沒人騙她。而且她想她真的愛這個瘦弱得像雞崽一樣的男孩子。這是她在新世界里遇到的第一個男性,一個和以往生活毫無關系的嶄新人物,暴風驟雨般帶給她隱秘痛楚的成人禮,一次毫無儀式感的廉價洞房。但這一切也許都是必須經(jīng)歷的。
她大睜著兩眼躺在白慘慘的日光燈下,以為自己會徹夜失眠,結果不料旅途勞頓加上倦怠,不知何時就昏睡過去,沒做任何夢。再醒來她發(fā)現(xiàn)他正一動不動地裸身平躺在她旁邊,臉轉向她,眼神充滿無辜,仿佛比她更驚奇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她剛睜開眼又害羞地閉上,滿心以為會得到一個吻。
但并沒有。良久,他只是摟住了她,又把頭深深地埋在她胸口呼吸著,像小孩子。那么用力,同時又有一種奇異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了她,又像突然得到了一件曠世珍寶,大氣也不敢出。
你是真的嗎?他用一種不能置信的氣聲問。你是誰?怎么會和我睡在一起?我不是在做夢?
傻瓜。你什么時候醒來的?
醒來好久了。一直在看你,看不夠。
林雅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想她一輩子還沒有聽過比這更動聽的話,就為了這句話,一切都值了。窗簾拉著,燈還沒有關,依然是昨晚睡前那種慘淡破敗的光景。但她笑著跑下床去,光腳站在地上關了燈,一種奇異的暗處發(fā)生的光卻瞬間涌滿了整個房間。就好像剛才軍軍說的話打開了什么開關。暗處他男童一樣的身體也在發(fā)光。
她重新赤身躺回到他身邊。他繼續(xù)像小孩一樣偎依著她。
她說:這房間原來有空調的。我剛發(fā)現(xiàn)。
他說:噢。我不熱。怕你著涼。
他整個身體的確一直在輕輕地發(fā)著抖。不知道為什么。
頭一晚她并沒有哭。但他這過分孩子氣的話卻把她弄哭了。她悄悄擦掉眼淚,也側身回抱他,只覺得手手腳腳都像樹多余的枝杈,只能笨拙地反復摸索更合適擁抱的姿態(tài)。兩個人的汗慢慢在床心的凹陷處形成了一個小水洼。但誰也舍不得先分開,起身去開空調。
他們兩個人昨晚都沒有沖涼。
3
不到半個月林雅身上帶的現(xiàn)金就花了一多半。其實除了頭四天住在泊寓里——連住四天還是她堅持的,說好歹多住幾晚——正因如此,這四天就像泡在蜜罐里,兩個人膩在一處幾乎下不了床,像冒險家驟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地向對方探索,也不斷挑戰(zhàn)自己身體的極限,除非餓得實在不行。是第五天眼看著坐吃山空,才終于咬牙換到了男女合住的集體宿舍,也在附近的城中村里,這樣就只能和軍軍分開了,男一間,女一間,一間房六個上下鋪,十五平方米可以住十二個人,每晚十五塊錢。
到了五隅林雅才知道軍軍身上買完回來的車票只剩不到兩百塊錢。她跑出來前好歹還帶了兩千,想著出來就找活干,混過第一個月就成,總不至于餓死。
他這幾天基本跟她混吃混喝蹭住,交錢時都悄悄后撤一步,讓她上前——她糊里糊涂地也就都給了,懷著一種母性的柔情,想象不出他認識她以前是怎么活著的。
我一般都干日結。軍軍說。去年去福士康干過幾個月,流水線真的好苦。有一次機器出故障,差點把腰砸斷了,嚇死了,后來就不去了。不過現(xiàn)在日結也越來越不好找了,最近身體又不太好——
林雅說:那你就再休息一段時間。沒事的。
放心,我隨時都能去開工。
她就假裝發(fā)火:誰讓你開工啦?我還有錢。
他們?nèi)粘?偸浅运奚針窍碌某疵追郏娷姁鄢赃@種“掛逼粉”。四塊錢的只有豆芽,六塊錢的加雞蛋。辣椒醬免費,蓋子上全是油,有一次掉在露天的地上,老板順手撿起繼續(xù)蓋在辣椒醬上。
林雅總不能習慣這些細節(jié)。但軍軍視若無睹。
他整個人細長精瘦,穿西裝空空蕩蕩,大概因為缺少營養(yǎng)的緣故。問他,他就嬉皮笑臉地企圖讓這個話題沒那么沉重:那今天炒粉加個蛋。
天天吃粉,全是地溝油。吃多了腦子都壞了。
她被自己的大人語氣嚇了一跳。但軍軍笑嘻嘻地只假裝沒聽見。
沒幾天她發(fā)現(xiàn)軍軍也沒正經(jīng)讀過什么書,只勉強讀到初中,因為S城郊區(qū)的農(nóng)民工子弟學校最多只管九年制義務教育,老師還都大多數(shù)是湊合請的民辦教師,以及少數(shù)有一搭沒一搭的城市志愿者,教學質量和工資水平一樣低下。他一直也沒混上S城戶口。老家只剩奶奶和一間破屋,死也不讓軍軍父母把他送回去,說“村里冬天太冷,雪厚,燒不起倆人的炕”。這邊倒是四季如夏。他父母也不太擔心他——只逢年過節(jié)打個電話,確定一下都還活著,至于怎么活、活成怎樣就管不了了,彼此能力都有限。他爸一直在浙江,他媽一年到頭都住雇主家里,十八歲起就任由軍軍在五隅自生自滅。雇主家在城里,五隅在西郊,單程三十多公里,坐地鐵倒公交得兩小時以上,幾個月才能見上一面,見面也都只報喜不報憂,偶爾想起來才塞給他一點錢——要沒這點錢他可能早完了。林雅想。軍軍有一次也和林雅說他其實恨他媽:不管我干嗎生我?又把我?guī)磉@么個鬼地方。要哪天真掛逼了,做鬼也不放過她。
集體宿舍總有沒人的時候,他就踅摸到女工屋這邊找她。網(wǎng)吧也不常去了——當然主要還是沒錢。她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甚至唯一的主題,總是一見面就猴上身,大半天大半天地壓在她身上,還和那四天一樣緊緊摟著她,說些孩子氣的傻話。但同樣的狀態(tài)在泊寓是柔情蜜意,換在公共場合就完全不同,至少林雅在下面還得隨時眼盯著門。雖然有床簾,但也不頂什么事,偶爾有舍友進出,看到里面在動只假裝沒看到。但到晚上,即便彼此都不怎么認識,只要有人交頭接耳,林雅就神經(jīng)過敏,懷疑她們都在背后笑話自己就知道天天陪男朋友做那事,又不開房。原本甜蜜的隱私迅速變成一塊觸目驚心的瘡疤,碰不得,除了暴露他倆的窮之外,尤其顯得賤。她后來就漸漸不肯讓軍軍過來了。
不然去開個鐘點房,我昨天去問過了,才五十塊錢。終于有一次她竭盡全力推開軍軍,說。
五十塊錢!再加三十可以過夜了。你好有錢。
那怎么辦?
管他的,她們現(xiàn)在又沒回來。
隨時可能進來的,又不可能把大門鎖上。昨天麗娟就撞上了。
撞上就撞上,又不能把我們抓起來。她沒男朋友,嫉妒???
根本不是這么回事。眼看軍軍又要猴上身,她一急,套上衣服徹底下了床。
不要。
軍軍就像要不到糖吃的小孩,一下子頹了。他一直管林雅叫“你”,沒任何別的昵稱。他在五隅也幾乎沒有朋友,男的女的都沒有。此刻他坐在床邊眼巴巴地看著她,像只受傷的小狗。
林雅說:不然還是去找活干吧。兩個人都找,錢稍微多點,一起租個房子。小點也可以,現(xiàn)在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像……牲口。
軍軍不出聲地點頭。低頭看了一會手機,又無聊地放下。挨她坐了老半天,房子里靜悄悄沒再來人。漸漸心思又活絡起來,手悄悄伸到她T恤里。
少來。她隔著衣服打他一記,力道并不重。其實她也猶猶豫豫的,覺得恐怕傷他自尊心了,尤其牲口那句。
軍軍就像小孩子一樣立刻感覺到了,瞬間高興起來,摟過她脖子開始癡蹭她的臉,又閉眼找她的嘴,舌頭也悄悄滑進去。她很快也喘氣不穩(wěn),他就勢把她推倒在床上。一推她倒又反應過來了,卻無論怎樣都推不開。床沿硬硬地抵著她的背,他力氣變得空前之大,整個人都要沖進她身體里,帶著獸類的決心和本能。
林雅則在他身下喘不過氣來。不是因為重量——就是整個的窒息。她租的長期鋪位在下鋪,本來頂就低,寬不到一米的床位,放上行李坐起身都困難,再加上一個一米七三的大男人,再瘦也有骨頭的斤兩。而且根本不知道這瘦身體里有多少耗之不竭的氣力,打不死也用不盡的熱情。兩個人的四肢漸漸融到了一處,他的汗滴到了她眼睛里,蜇得生疼。
門響了一下。林雅一驚,身子一陣冰涼,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子蠻力,差點把他掀翻。自己坐起來喘粗氣。
軍軍吃一嚇,頭撞到上下鋪的鐵梯子上,整個人緊抓住床沿才沒掉下去:干嗎這么兇?這梯子角好尖,撞正了不死也得瞎只眼。
有人進來了。
哪?
剛有人開了門,伸進來看了一眼,又走了。
操他媽。誰這么無聊。
你才無聊。
他褲子穿起來了,下面還兀自興奮著,像村里那些交尾到一半?yún)s被人用棍子打開的公狗。上半身卻可憐兮兮坐在床沿,東一下西一下用手指抹臉上密密的汗。林雅心底瞬間涌上憐憫和惡心交織的情感,同時既可憐又憎惡自己:身上到處是你的汗。我去外面沖個涼。
你要去澡堂?我陪你去。軍軍說。你不知道五隅多少流氓,你這樣的出去洗個澡,小心有人在暗處強奸你。
輪奸都說不定。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
才下午三點半。一整個白天燠熱漫長,外面不知道哪里的樹上還有鳥在叫——她倒不知道五隅還有樹,還有鳥。不知怎的又絕了望:算了算了,就坐這里說會話,等會洗完回來又搞一身汗,等晚上再去。你莫再纏我。
他垂著頭。像沒聽見。
軍軍在火車上的神氣勁一到五隅就全沒了,一天更比一天徹底地現(xiàn)回原形來:除了第一次見面那身西裝,他根本就沒有任何一件像樣的衣服。好幾天不是套著同一件油漬麻花看不出本色的格子襯衫,就是一件圖案掉得差不多的舊T恤。一條脫下就可以自己站起來的邦邦硬的牛仔褲。集體宿舍沒洗衣機,要洗衣服只能自己去集體衛(wèi)生間手搓,林雅問了他幾次有沒現(xiàn)成盆子,他先說買過,不知道扔哪了。又說隨便和人借一個用就是,總之不必買。
這種東西怎么能用別人的。
她暴躁起來,自己下去買了一大一小兩個塑料盆,大的藍盆子管外套褲子,小一點的粉盆洗內(nèi)衣褲——加起來才二十塊錢。又買了塊雕牌肥皂。當天就把軍軍那件格子襯衣搓了,洗出來幾盆黑水上浮著的全是白花花的人油,汗膩子。因水電費是公攤,進出廁所的人都死瞅她。她只權當沒看見。
買盆時軍軍還寸步不離地跟著。到那天下午就只能光著膀子躺在男工宿舍床上玩手機,到傍晚襯衣才陰到半干,他就迫不及待套在身上要出門,聲稱馬上要悶出病來。
她知道他直奔網(wǎng)吧,今晚大概不回來了,下午就沒交今晚過夜的錢——他行李全存她這邊。住一晚宿舍上下鋪得十五塊,網(wǎng)吧通宵才十塊,他覺得劃算。
林雅第一個禮拜就全明白了五隅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就是全國各地來S城打工者的集散地。還有所謂的五隅大神,掛逼——都是五隅特有的詞,算是“屌絲”升級版。軍軍讓她加入百度的五隅吧看看有沒有什么機會,她上去研究了半天,別的沒學會,只學會一堆網(wǎng)絡熱詞?!皰毂啤敝豢梢鈺豢裳詡?,大概意思是說一個人窮得馬上要死了,隨時要掛在墻上,同時還需要喪和頹到一定境界,還可以無限延展開來,和任何東西組詞。比方說沒掛之前,可以吃吃掛逼面、掛逼粉——前者有青菜肉末,要五塊錢。后者就是軍軍愛吃的那種雞蛋炒粉,比湯面油大。還有掛逼水:水是生命之源,人人都離不了。著名的慶嵐大水,兩升才一塊八,是五隅所有瓶裝水里性價比最高的。
貼吧基本上沒什么工作信息,要找工作還是得去五隅市場看每天都更換的張貼。
市場白天永遠車水馬龍,熱鬧喧嘩得像過年的集市。尤其到了中下午,更是各處高音喇叭喊個不停。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剑泄ふ哂悬c像影視劇里鬧革命的街頭領袖,同樣地振臂一呼應者云集,同樣地富有煽動姓,只除了下面圍著的黑壓壓的人沉默如雞,并不同樣以口號相回應。市場一樓被分隔成無數(shù)間門面房,里外川流不息,到處都是拉著行李箱來找活路的年輕人,基本都是男的。軍軍每天都陪她去,有他講解,她才明白人才市場那一間間門面分屬于不同老板,雖然每間房子里張貼的廣告都大同小異——說白了,就是賣人的人不同。有些大點的房間布置成銀行辦事大廳的樣子,屬于勢力比較大的公司,里面每個舉著高音喇叭的招工者面前都圍滿拖著拉桿箱的男青年。
墻上LED屏滾動播放,除掉那些觸目驚心的招工廣告,有一條格外引起了林雅的注意:
1. 現(xiàn)場人多擁擠,請照看好自己的行李。
2. 兆輝不提供行李寄儲服務,請隨身攜帶或找專門寄儲店儲存。
3.自行放置于求職大廳行李物品與兆輝無關,兆輝不承擔任何責任。
4.如大廳行李放置超過36小時的,將視為遺棄物品清理。
三十六個小時都不管自己的行李,那行李的主人到底去了哪里?未及細想,她的注意力立刻又被那些高音喇叭吸引過去了,雖然喊的內(nèi)容和滾屏大同小異,但畢竟是人喊出來的,更多了幾分可信度:
“沙井捷運電機廠,發(fā)普通工衣,入職就獎勵兩千元,聽清楚了,入職就獎勵兩千元,空調車間,空調車間,要求十八歲到四十歲,無文身,無不良記錄,男生不能染發(fā),身體必須健康,廠區(qū)嚴禁吸煙。正式工加入職獎勵,月收入可達五千塊,再說一遍,月收入可達五千塊,包吃包住,餐補七元一天,入職購買社保,還有夜班津貼!每月19號發(fā)薪!”
“維基電子廠,27號出糧,不包中飯,不要求體檢,文身沒有關系。少數(shù)民族從優(yōu)考慮,今天中午一點半集合,集滿一車,有意的帶著身份證過來排隊。一點半集滿一車就走!”
“底薪加班加提成,干滿三個月再翻番,感興趣的就拿身份證過來登記!聽清楚了沒有,26號發(fā)工資,加班提成加底薪,干滿三月有獎勵,女工多得數(shù)不清!強調一下,全是不到二十歲的細妹子!”
最后一位手舉擴音器、看上去長得像經(jīng)理模樣的胖子面前原本才稀稀拉拉圍了二三十個男青年,人數(shù)遠沒有前幾個高音喇叭面前多,但這時他前面的和路過的人轟然一下全笑了,笑聲經(jīng)久不息。立刻就有人拖著箱子從別的高音喇叭前面走過去,原來這些高音喇叭之間還有競爭。
林雅站在一旁,很快耳朵里嗡嗡地就什么都聽不清了,只能努力看LED屏上的字,一行一行閃動得飛快,全是黑體字,背景或熒光黃或熒光藍,格外有一種炫人耳目的刺激性。她看久了也頭暈眼花,轉而開始注意地上那些被拉著的拉桿箱。
大部分拉桿箱看上去都簇新,箱子的主人眉眼也更怯生生一點,通常緊抿著嘴,手死攥住拉桿不放,軍軍在一旁講解說這些都是菜鳥,初來乍到,還沒找到地方過夜,隨時都可以上車,最好騙的就是他們。也有一些箱子一看就飽經(jīng)滄桑,暗示出箱子主人是各個人才市場的常客。這種老油條就厲害一點,會動不動抬出勞動仲裁法,出事了知道找工會,甚至還有幾個維權律師的電話。但這類老鳥有些地方還專門不要,怕太難搞。
林雅想自己的箱子就是銀灰色新硬箱,當時買的時候故意挑了個商務款,沒想到反而暴露了沒經(jīng)驗;軍軍的箱子就是普通的黑色軟布箱,也看不出來臟,顯得低調。他望著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像不像菜市場?廠子挑人,也被挑。你先看兩天,我們有地方住,又是兩個人,不急。
四處都擺滿塑料椅子,方便找工的人隨時坐下歇腳。但其實很少人真的坐,大部分人都緊緊拉著自己的箱子,伸長脖子四處看各種張貼。
起初幾天林雅天天都去。最常去的當然也是最大的兆輝大廳,最多的是電子廠和快遞公司,也有服裝廠,條件大同小異,但讓她不舒服的是經(jīng)常用手寫字體注明“妹子多,大量崗位招女工”。這樣的廠軍軍倒是愿意去,說女工多的廠活稍微輕省點,但她不喜歡,感覺僧少粥多,怕一去三個月,車間鶯鶯燕燕,軍軍的心思亂了。而那種一看男工就多的廠軍軍也不想去,說“狼多肉少”。
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反倒比一個人難決定得多。有些地方注明男女工都要,人數(shù)一樣多的,偏偏工資又少,發(fā)薪又晚,要求還多,比如說不準有文身——軍軍身上有個文得很失敗的鷹,據(jù)說還是十五歲的時候不懂事別人帶他去弄的。結果一多半的廠子都不要有文身的。
一個吉達電子廠的張貼在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廣告里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為尺寸格外大,還用銅版紙印刷,最上面并排三張彩打車間示意圖,感覺比較正規(guī),一排看過去流水線有幾十上百人的樣子。下面用黃色加粗色強調了“空調車間,空調宿舍,普通工衣”,更粗的黑字寫著“包吃包住,不用體檢”,下面是幾行小一點的字:
男女不限,16-47歲以內(nèi),四大名族已滿,零散彝族接受??梢杂猩倭课纳怼H觳荒芪鼰?。
每月工時280小時左右。休息時間保證超過200小時。
住宿:提供住宿,先消費后扣。(入職滿7天,可申請100元飯卡)
主要產(chǎn)品:馬達。
集合時間:12:30
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名族”是什么。第一次知道工廠招少數(shù)民族還有限制。軍軍說那是因為以前針對少數(shù)民族有政府補貼,所以工廠樂意招。后來每個廠都拿名額去要錢,補貼就越來越少。而且民族多了,也容易打架滋事。
“不要去。這種廠男工最野了。”
他倆并肩站在人群里,自覺像人群里的異數(shù),因為成雙成對的求職者少得可憐,偶爾有人經(jīng)過,也會投來不無羨慕的目光。軍軍也覺得了,手上加了點力氣,笑盈盈地看著她,就好像她也是他的戰(zhàn)利品。
臉上寫滿焦灼的男散工中,偶爾也穿插著少數(shù)穿著制服的年輕女孩,不拖箱子,只拿著幾張輕飄飄的紙走來走去——遠比紅姐她們的打扮要入時得多——但也都化了妝,有些漂亮得讓林雅自慚形穢,更懷疑軍軍之前的情話是騙她:說在五隅那么多年,從來沒見過她這么靚的。胡說,眼前就有一把。問軍軍“那個好不好看”“這個呢”,軍軍的眼神倒真的無動于衷:不喜歡這種天天化妝的,皮膚肯定沒你好。
她便悄悄放下一半心,又和他手拉手地看招貼。
這些女孩也負責招工,就在人才市場里各個不同的公司上班。有時也會站在張貼旁親自講解工廠要求和福利待遇,比如有一家電子廠看上去待遇就特別好,別的地方一小時十七到十九塊,他們那里二十二塊一小時,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還是十九塊底薪,三個月穩(wěn)崗后再加三塊。林雅問海報前穿紅白制服的女孩:穩(wěn)崗是什么意思?
那女孩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丹鳳眼,一張下巴尖尖的狐貍臉,發(fā)現(xiàn)面前是同性,甜笑立馬收起了一半:大姐穩(wěn)崗你都不知道?就是穩(wěn)定崗位。要在這家廠干夠三個月才好拿補貼,事先說清楚。
——這些人口頭禪都是“事先說清楚”。類似丑話說在前頭,吃過無數(shù)“沒說清楚”的虧似的。
那廠子在哪?
這可得先說清楚,廠子在武漢北郊,一會兒大巴車過來,愿意去的就先把身份證交給我,一點鐘正式發(fā)車。
這里還招外地工?
當然了。這次女孩看她的眼神除了沒收盡的媚態(tài),還隱隱多了一層看“大鄉(xiāng)里”的笑意:大姐你昨天才來的吧?我們五隅全世界哪的人都有——連東南亞非洲哈薩克斯坦的人都有,什么地方的工都招,是全國性大型人才市場。
武漢就算了。林雅還沒說話,旁邊的軍軍立刻說:S城多好,誰要去武漢?
又回頭硬氣地對林雅說:回頭我還要帶你去中華民族園,去世界之窗,去華強北女人世界。深南大道你還沒去過吧,兩邊都是榕樹和雞蛋花,像公園!
她默默地跟他走開了。
到處都是張貼,黃的紅的藍的印刷體,黑色加粗字號,大多要求年滿十八歲,但具體細則都不太一樣。比如有一家南山愛普生打印機廠的,就格外要求會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還要無刀疤,無傳染性疾病。員工底薪兩千元至三千一百五十元,加各種補貼三百元至八百元。每月十二號發(fā)工資。打卡三天獎勵九百元每人。小字部分也許更值得注意:小部分崗位要穿防塵服。防輻射服。
她約莫知道輻射是怎么回事,但想象不出防塵服是干嗎的。
還有些用更富有煽動性的話寫著“入職不用體檢!長白班!坐班!包吃包??!有夜宵!”下面一行小字“水電費平攤,人走賬清”。很多術語要想一下才能明白?!伴L白班”就是“長時間白班不需要加夜班”的意思?
林雅每天讀招工廣告讀上了癮,極大開拓了想象力和眼界,但新問題還是天天有。這天她問軍軍什么叫“身份證沒磁性可接受”。前一晚他在網(wǎng)吧連贏幾把,搞了不少裝備,心情不錯,就從頭多和她解釋了幾句。
現(xiàn)在哪黑心廠都多,尤其夜班多加班時間長的,一天十五六小時,上廁所都得兩個人互相盯著,這還不神經(jīng)?——福士康就這樣逼得好多人連環(huán)跳的。不過也有人說那里是被人下了降頭。反正我是不敢再去了。上次差點死在那里。
也有人沒發(fā)神經(jīng)的。
就算不神經(jīng),誰肯年紀輕輕就落一身?。楷F(xiàn)在都是九〇后,信息渠道也多了——所以各個廠都鬧找工荒。條件也放寬不少。要擱以前,沒身份證你做夢。
大家都找日結?
反正五隅日結的人特別多,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我們也去。
又講外行話。幾點了,以為還等著你?一大早就沒了。又不是雙十一、雙十二,快遞公司每天要幾百上千個人。我去干過順豐,也就比別的日結高幾十塊,累死人。一點程序都不能錯,錯了就扣錢。媽的我就搞過那么一次,再不去了。
沒磁的問題你還沒答我。林雅說:扯這么老遠。
條件放寬了還不懂?身份證沒磁了就是注銷過的,你不知道好多人賣身份證?真的假的也賣,價都差不多。
買身份證有什么用?
用處多了,皮包公司買去當法人,有些欠過債有案底的坐不了高鐵飛機,也買。反正有掛逼餓瘋了,只要能換口吃的,什么都敢賣,一張身份證才七十塊錢,吃住兩天就沒了,以后干什么都不方便。軍軍蓋棺定論:蠢得哭。我才沒這么要錢不要命。
七十塊,還不如一斤大閘蟹。林雅說:但消磁了不是也坐不了車?
消磁肯定也有消磁的用場。反正好多地方就是看一眼,又不拿機器驗。你回老家拿戶口本辦掛失,補辦后自己用新的,舊的轉手就可以賣——反正只要是真身份證,都賣七十一張。不過也有風險,像張小黑,明知人家拿他當法人連開三家皮包公司,還憨居居吹名下好多產(chǎn)業(yè)。結果有天派出所過來抓人,才曉得這些公司都欠上千萬,拉他一個掛逼當墊背。人家公安說了,買賣身份證本來就犯法。五隅到處都拉橫幅,你見過吧?
林雅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錢包,硬硬的還在那。不放心,專門又打開看了一下,身份證也還在。
你怕我賣你證啊?放一百個心,只要你
不走。
亂說。我能走哪去?
就是這么一說,怕你嫌我吃軟飯。軍軍低頭避免看她眼睛:再歇兩天。歇兩天我就去干日結。火起來找個廠子待三個月也不是不行,我就怕你一個人在外面沒人陪,太寂寞。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沒說出口。
是遇到你我才知道做人有意思——以前幾十年都白活了。老想和你守一起,想到要去工廠坐十幾個小時班見不到你人,就心慌得不行。怕我下了工你已經(jīng)被人家拐跑了。又怕你在線上出什么事。你沒去過那些廠,不知道有多苦,多累,多枯燥,多讓人發(fā)瘋。我以前也沒覺得有錢有什么好,現(xiàn)在好希望我是王思聰。
林雅低下頭,不說話,喉嚨也哽住了。大廳里人聲鼎沸,沒人注意這一對小情侶,沒人理會男的在說什么,女的又為什么哭。有三四個搬紙箱的人像坦克一樣轟隆隆地過來了,伸手不耐煩地推開他們:好狗不擋道!
軍軍忙伸手護住林雅:你們干嗎!誰是狗?
她趕緊扯他袖子:別生氣,是我們擋了路。
那幾個人立住,最前面的個子最大,索性把紙箱放下了:龜兒嫌命長嗦?
軍軍嘴上從不肯輸人:大神趕著去修車還是團飯?
你媽賣批才是大神。你們?nèi)叶际谴笊瘛尩睦献酉炔蝗ゼ狭?,先揍死這龜兒。
是四川口音,搞不好是重慶的“棒棒”,專門做搬家公司的,現(xiàn)在S城的搬家公司據(jù)說全是重慶人。幾個人都一起捋袖子,手臂上鼓鼓囊囊的全是腱子肉,林雅剛才只是眼酸,現(xiàn)在真嚇哭了:大哥,他不是故意的,就是嘴欠。
妹兒長得倒是蠻乖——我日你先人板板,一個吃女人飯的還啷么兇。
你說誰吃女人飯?軍軍喉嚨也粗起來: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吃女人飯了?
你不吃女人飯,怎么大白天的不做事?我在五隅見你這種寶器龜兒還少了?大個子微微一笑,倒是放下了拳頭。
軍軍卻像頭紅了眼的豹子一般撲上去。立刻就被小雞一樣拎起丟在地上:你爬!
幾個人大笑著揚長而去。軍軍坐在地上半天掙不起來。嘴唇也自己咬破了,出了血。
就在兆輝大廳這個小小的角落里,其他人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邊一場小小的鬧劇。只有林雅哭成了淚人:你有沒有事?痛不痛?
那天晚上林雅提議說下個館子吃點豬肝補一下,軍軍躺在男生宿舍床上背轉身子不看她:不去。
我明天就去找個廠子上工,我們馬上就有錢了。
你干嗎,要去我去。我找個日結,你在這里等我下班回來吃飯。
不要。你受傷了。
這種小傷算什么。上次從福士康出來,我半個月都起不了床。
總之不要你去。我先去試試看。
你懂什么!根本就沒有女的做的日結!
怎么沒有。好多地方都要小時工,家政。
你做了家政就回不來了,像我媽。軍軍過了好久,才悶聲說:我寧可你去洗腳城,白天還能去看看你。
神經(jīng)病。林雅說。
去洗腳城可能還比美發(fā)店好點。
我去服裝廠,去玩具廠,好多廠都可以。干滿三個月就有穩(wěn)崗補貼了。你也找個男工多的電子廠子待著,我們周末見。
你去了就知道多慘。還想有周末?人都見不到了。我和你說,尤其不要去牛仔褲廠,去了就知道。
這也不準去,那也不準去,我就只配洗腳?
洗腳也累,但至少沒毒。而且就在五隅。
你去死。我才不要給別的臭男人洗腳。
那你想給別的臭男人洗哪里?
軍軍急了,猛地翻過身。林雅也瞪著他,過半天才想明白他大概還在介意那幾個棒棒夸她“妹兒倒是蠻乖”,并由此立刻判斷他是“吃女人飯的”。他受不得這個氣。
要是可以去搶銀行就好了。軍軍突然說。要是有好多好多錢,就可以帶你去香港、去澳門、去美國、去日本、去意大利。我們每晚都住五星級酒店,每天睡到自然醒。在海灘上拉著手散步,看夕陽,看海龜生蛋、螃蟹在沙子洞里爬。你說美不美。
林雅聽不得他說這些傻話。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你別老哭,臉都哭花了。他輕輕地摸她的臉:等有錢了,就可以給你買最好的化妝品。你比她們哪個都好看。
你不要一天到晚做白日夢。兆輝每個招貼下面都寫,任何人的成功都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勤奮努力得來的,千萬不要偏信不勞而獲或者一夜暴富的鬼話,以免誤入歧途!
你真的覺得我們都去廠子就能成功了?他望著她,凄涼地笑了。
不去就只能當掛逼,餓死。
餓死就餓死。和你一起死也蠻好的,至少不分開。
發(fā)神經(jīng),要死你一個人死。
軍軍說:我錯了。我就錯在太喜歡你了。我從來沒這么喜歡過一個人,喜歡得讓我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
我發(fā)現(xiàn)你真的神經(jīng)病。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一钪揪褪莻€錯誤。我媽就不該把我這種廢物生下來。
林雅淚痕未干,氣也沒消,木著臉僵著手,決心讓這些沒完沒了的“喜歡你”“我錯了”都變成水蒸氣在空氣里消散掉。最好連這個廢物也一并消失。但“廢物”緊緊地抱著她,任由她的眼淚流他一臉,還伸出舌頭嘗了一下:甜的。你的眼淚是甜的。你整個人都是甜的。
好話說多了終究還是有用。臉上冰霜在此地十月的秋老虎天氣存不住,過一會全化了。
但軍軍再不爭氣,仍然有讓人格外眷戀的一面。比方說睡著的時候。她幾次下午過來找他,他還沒睡醒,整個人在午后陽光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像小孩。她凝視著他的臉,雖然瘦得顴骨突出,也還是白白凈凈,青春痘都沒冒幾顆。男童一樣細長的身軀,睡著了以后尤其纖弱,手臂長長地垂在床邊,像沒生命的什么雕塑,但分外俊美。如果不是投胎在家政和泥瓦工之家,大概多少也是個“靚仔”吧?反正在林雅眼里,也沒比那些流量鮮肉差什么。最多就是人靠衣裝,他沒靠上。
帶著一點迷蒙的心情,她努力回想自己第一次在火車上看到他的情形。又突然恐懼地發(fā)現(xiàn),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已成過去,再想不起來了。
倒是他現(xiàn)在越來越黏她。有時候她想自己下去走走也不讓,總跟著,把整個五隅形容成一個遍地流氓的貧民窟。窮倒是真的,但在林雅看來,真的窮兇極惡之徒并不多——街面上走動的人,大多數(shù)掛著一種懶洋洋的,做夢一樣的神氣。這神氣軍軍臉上也常有,就好像活在另一個不那么真實的世界里。他有時心血來潮,和她說,不如去市區(qū)轉轉吧,請她去看最新的電影。她每次都說好。結果他儀式感還特別強,出去之前非得沖個涼。等花錢去澡堂沖了涼,又嫌衣服太臟太破。但總共換洗衣服就那么兩件,除非林雅天天洗才換得過來。她回了兩句嘴,他就發(fā)起脾氣來,說不去了。坐在床邊生悶氣,怎么推都不理。幾乎次次都是這樣。林雅有一次也火了,抄起包說自己去。
他伸一只手把她擋住??此粍?,就又伸一只,慢慢做出用手臂把她整個擁在懷里的式樣。好在同屋的男人進進出出,看他們秀恩愛已經(jīng)看慣了。大家都裝作沒看到,拒不接受投放免費狗糧。
你干嗎?
算了,別去了。
你自己先說要去看電影的。
現(xiàn)在快8點了。出去了等看完,沒地鐵了。還要打車回來。
下午就說要去,你非不起來。等五六點起來了,你又要沖涼。沖完涼又嫌衣服臟。搞什么,干脆以后別出門了。
就是不去了。
那我自己去。
你自己也不要去。求求你。
你是有病吧?
軍軍不響。過一會開始掰著指頭和她算細賬:現(xiàn)在隨便一張什么電影票都要三四十塊錢,兩張就是七八十。加上地鐵來回十幾塊,再隨便吃點喝點,大一百塊輕輕松松就出去了。要是回來晚了,還要打車,更加一百五都打不住。有這錢還不如買件新衣服,班尼路、以純、貴人鳥,幾十塊錢就能買件新T恤。一百五都能買全身了。他說:不然你買條新裙子?你其實也沒什么穿的。
那你下午發(fā)什么神經(jīng),突然說要看電影?
我就是隨便說說,誰知道給你個棒槌就當針。
林雅氣得說不出話來,坐在床沿不理他。過一會兒軍軍同屋叫老董的回來了,看上去四五十歲,是這屋里年紀最大的一個。不知道日??渴裁催^活,看身架子約莫是北方人,不是山東就是東北。那么大個子,臉上卻總掛著討好的笑意。
哎喲,小兩口吵架了?
兩個人都齊刷刷望過去。林雅還板著臉,軍軍先端出了笑:沒事,小雅鬧著要現(xiàn)在去看電影。
我有個愛奇藝賬戶還沒過期,你們要不要?好多新片子上面都有,手機就可以看。
要看你看,反正我不看。林雅小聲說。我走了。
軍軍說:那我們明天白天看。謝謝董哥!
八點來鐘男工宿舍這邊的人也都陸續(xù)回來了。她回女宿舍的路上要經(jīng)過好長一條走廊,眼望著窗外的夜色潮濕艷麗,而走廊兩邊的墻壁墻皮都掉了,破破爛爛。到晚上五隅就變成另一個五隅,白天的破敗殘舊全被霓虹燈遮起來。
她突然想下去走走。剛到樓梯口,就有個黑影閃出來,低聲說:靚女。
她被這聲音嚇得魂飛魄散,手護住胸口半天不敢動。仔細一看,竟然是老董。
靚女你要去哪?
自己去樓下公園散散心。
我陪你。都這么晚了。
不用了,軍軍會陪我。
我陪你也是一樣。不然請你到市里去看電影,回來再吃夜宵?
不要。她聲音尖起來。
你那個軍軍那么瘦。我身體比他好,也有錢。
黑暗里老董走近一步,她恐懼得汗毛倒豎。
我有天下午見你們做過的,才幾分鐘,小伙子身體不行。我來教教你。
你走開!
樓梯口正好上來了一個人,也是個男的,抱著洗衣服的盆子望過來。老董也吃了一嚇。林雅趁機飛快地跑回女生宿舍那邊。跑回去倒在床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心全被冷汗打濕了。剛才那么黑,要是真用強,她怎么跑得掉?在那條長長的沒人的走廊里被搞死都沒人知道。
這件事要不要告訴軍軍,她想了一夜也拿不定主意。告訴他肯定會去打架。他又的確打不過老董。
……
文珍,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柒》《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十一味愛》,臺版自選集《氣味之城》,散文集《三四越界》,詩集《鯨魚破冰》。歷獲十月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山花雙年獎、老舍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西湖新銳獎、紫金·人民文學未來之星提名、茅盾文學新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