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陳應(yīng)松:麥子熟了
一
麥子成熟在地里。從河沿望去,一片金黃,起伏炫目,令人不安。麥子搖蕩著淫蕩的氣味,從早到晚,到深夜,麥子的氣味就這么大方。
裁縫楊五六割著割著,在麥茬里看見一頂草帽的影子,像一片云向他飄來,不動了。楊五六抬起頭,發(fā)現(xiàn)維持會長老糜正用一雙狗眼使勁地瞪他。楊五六的汗珠叭嗒叭嗒地往下滴,嗞嗞地打進土里,冒出一縷縷白煙。
“喔,割麥吶?!崩厦油嶂?,踏著土垡說話了。
楊五六拿著鐮刀,發(fā)白的臉上一個勁擠出汗珠,看著老糜的那副嘴臉,沒想到這么快就被他嗅到了氣味,跟蹤而來。
“今年的麥子真好。”維持會長老糜掐下一根穗子,放在嘴里嘎巴嘎巴地咬著,看看天,看看地,感嘆說。
楊五六彎下腰狠狠地去割麥,看老糜究竟想說些什么話來。
老糜吐出麥穗,說了:“沒熟咧,沒灌好咧,又不是生娃子,急什么吶?”
“熟好了,讓你去送鬼子?!”楊五六人雖瘦,中氣卻十足。楊五六終于看見老糜假模假樣地笑起來了。
老糜笑,把一張嘴張成婆婆形。楊五六知道,老糜這是跟別村的維持會長學(xué)來的,維持會長們都這么假善人似地笑,見鬼子,見八路,見國軍,都這么笑。
“楊裁縫,你開鐮,全村都沒你積極吶。搶麥么?搶,鬼子來了,那你……”
“我怎么,我聽皇軍的?皇軍能使喚人吶?皇軍只使喚狗?!睏钗辶镏ü稍礁钤竭h。
老糜還在笑,不過笑意漸漸僵在眼窩那兒?!昂煤?,楊裁縫,我是鬼子的狗,我是狗。狗不管你,你驚動了炮樓,讓他們掃蕩去,讓全村逃荒去。”
“那是你會長的事?!?/p>
“好,我不干了,你來當(dāng)會長,看你能維持幾天!”老糜聲音委屈地說。
“你不管?你會不管?你這個孝子,為了你娘,你還不管!你要村里人給你娘燒香的吶!你不管,你的官癮……”楊五六說到后來陰笑著咽了一口唾沫。
老糜跳了起來,指著楊五六的鼻子:“楊裁縫,你割!你割!你不能這么損弄人。楊裁縫,你不該這么說話,你是個正派人吶,你做你的手藝,你不能這么講話。咱們都在鬼子的望遠鏡下頭吶,你沒看見他看見了,楊裁縫,咱們不能這一刻斗氣。你恨我,不能在鬼子的望遠鏡底下……這雞巴會長,不當(dāng)也罷,保麥?zhǔn)彰?,又不餓我一個人。我不當(dāng)了,洗手不干了。國民黨、游擊大隊、新四軍,來了都捉我槍斃,都是娘養(yǎng)的么,楊裁縫,你傷我心了?!?/p>
“那我不割了。我不割,我給你娘燒香去,我縫衣裳去。我不吃了,我一把剪刀走天下,你老糜的命令我豈敢不聽!”
楊五六說走就走,揣上鐮刀,提起瓦罐,沿著溝壟往回走。臨走時還踢了幾腳放倒的麥子。麥子全散在地里。
“這你就不對了,楊裁縫,你打了捆背回去!”
老糜看見楊五六回過頭,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勒勒褲子,還是空手走了。
老糜沒精打彩地站在那里,牙齒咬得咯咯響:“好嘞,楊裁縫,你讓我難受咧,你記住就是?!?/p>
老糜一直站在田壟里,直到夕陽西下。他陰著額角,盯住老遠被南風(fēng)吹掀的太陽旗在炮樓子上女人般地飄揚,映著黑黝黝的槍口。老糜想唱幾句淫歌:“姐兒生得嫩蕻蕻,兩個奶子像蓮蓬……”這時,他看見短褲黨成員夏威夷牽著那頭大公豬從村外走回來了。
老糜看見夏威夷,所有的歌都沒了滋味。夏威夷穿著一條肥長的短褲,用橡筋攬腰,骯臟的頭皮上太陽一跳一跳。那頭大公豬跟他一樣骯臟。夏威夷腰上吊著個劁豬包,有許多刀子。夏威夷是個劁豬佬。沒豬劁的時候,夏威夷就趕著這頭公豬給母豬配種。老糜罵他是流氓頭子,這些短褲黨,一年四季穿短褲,冬天也穿,鼻涕被寒風(fēng)追得一掛掛了還穿;趕豬的、殺豬的、配種的,都是短褲黨成員,都是豬,公豬。
老糜看見夏威夷這個優(yōu)秀短褲黨成員背上多了個布包。那包里肯定是些稀罕貨,拿回去給村人炫耀一番,最后統(tǒng)統(tǒng)歸于茭筍那個臭女人手上。
夏威夷用竹條抽著豬,短褲一浪一浪。
“夏威夷?!崩厦雍啊?/p>
“好呀,會長,站哨吶?”夏威夷背著布包,看了老糜一眼,慢吞吞地說,并且準(zhǔn)備繼續(xù)打豬趕路。
“坐坐么,夏威夷,麥子熟了。你坐會兒,晚晌的風(fēng)好吶。”老糜掏出一包癟癟的大刀牌紙煙,取出一根給夏威夷,夏威夷遲疑了一會兒,不情愿地接著了。把煙拿在手心里,沒夾上指頭。
老糜坐下來,騰出一只手去給夏威夷的公豬搔癢。公豬馬上哼哼哈哈地躺倒在地上,張開胯,舒服地讓老糜搔。
夏威夷說:“老糜,你娘可好?”
老糜說:“好什么好,不死不活,一個樣?!庇终f,“夏威夷,楊裁縫割麥了,我心直跳,眼皮也跳?!?/p>
“他割麥,那關(guān)我什么事!”夏威夷說。老糜想,夏威夷你的東西不能全流到茭筍懷里,夏威夷你不能這么財大氣粗,你得留下買路錢。便說:“夏威夷,這會長當(dāng)初是你撮弄我干的,你不能撒手不管吶?!?/p>
“他割麥子我管什么?我又沒田沒地,我不割?!?/p>
“他把鬼子逗來了吶!”老糜說。
“不是靠你維持么!”
“我兩手空空,維持什么?”
夏威夷發(fā)現(xiàn)老糜說話時兩只深深的狗眼總停留在他的布包袱上,像盯著一塊骨頭。
“好么,老糜,你挑吧,你想挑什么就挑什么!幾天的收入都在這里吶!”夏威夷抖出布包,晃了一下老糜的眼。布包里有綢緞,有茶葉,有痱子粉花露水紫砂茶壺。
老糜說:“夏威夷你真能耐。為全村的麥?zhǔn)諈?,咱恨鬼子,咱又不能把他們的刺刀給忘了,像喂狗一樣,得喂點什么,喂了就不咬你了?!?/p>
夏威夷說:“老糜,會長,你挑吧,你喂得了鬼子的胃口你就喂,看你有多少東西喂?!?/p>
“那有什么法子?!崩厦诱f,老糜看中了那兩段絲綢,花花綠綠的,不能穿到茭筍身上。老糜說:“炮樓里有個女人,是他們中隊長的,就把這個送他,讓楊裁縫做去?!?/p>
夏威夷說:“你拿得真準(zhǔn)?!?/p>
老糜說:“我還能拿什么!”
夏威夷收拾起剩余的東西,綰了個結(jié),說:“老糜,你可不能害了楊裁縫,你不能讓他到炮樓受罪吶。”
“那你說誰去?十里八鄉(xiāng),只有楊裁縫有這門手藝?!?/p>
夏威夷呼地站了起來,抽打自己的短褲和地上的豬說:“走么,還不走!老糜,你好主意,老糜,人家楊裁縫可是個老實人吶!”
老糜說:“誰就不老實?!就是老實了,才被你們糊弄當(dāng)這會長吶!全村的麥子,全村的麥子……”
老糜垂手提著那兩段絲綢,憂憂傷傷地走了。
二
老糜穿過死氣沉沉的街道,一個人在黑暗的樹影里出入。
老遠,他就看見了楊五六門口的碾盤上坐著個人,一團瘦丁丁的影子,被嘴上的煙頭燎得時隱時現(xiàn)。
“歇涼吶,楊裁縫?!崩厦诱驹谀氡P跟前,伸過手去找楊五六對火。
“我不是沒割了么!你跟得緊咧,老糜。”
“我又不是為這事來的。”老糜抽著大刀煙說。
“我不割了,我家也沒粥喝了,灶臺上走螞蟻?!?/p>
“你就不能找點裁縫活干?”
“那我到你家縫衣去,我給你娘縫壽衣?!?/p>
楊裁縫一雙腳跳下碾盤。
“楊裁縫,說這話就傷感情了。楊裁縫,你聲音咋就像吃了炮子兒的,你還想驚動鬼子???”
“你嚇我,老糜,我不就割了一晌麥子嗎?我又沒掀炮樓。”楊五六說。他這時感到老糜將一個柔軟的東西遞過來了?!斑@是什么?”
“夏威夷拿出來的綢緞吶,不給炮樓打點賀禮,誰的麥子都保不住,楊裁縫,明天就辛苦你了,帶上剪子皮尺,全村的糧食就靠你這趟啦?!?/p>
“讓我去鉆炮樓?老糜,你黑了心!”
“你給鬼子做旗袍去,你去了,以工換工,你的那兩畝麥子,村里幫你割便是。楊裁縫,這不是開玩笑的?!?/p>
“我不去。要去你去?!?/p>
“楊裁縫,今年的夏糧就在你的剪子上。誰都不是鬼子的干孫,要恨恨在心里吶?!?/p>
“老糜,你把我往火坑里推?!?/p>
老糜站在碾盤的另一邊,楊五六嘴巴里發(fā)出的憤怒氣流直打在老糜臉上。老糜說:“楊裁縫,你怕了,你是個軟蛋!你怕鬼子,好,我陪你去,我給你擋刺刀,我反正是出頭檁子先爛,我才不怕吶,我陪你了!”
“要你陪么,老糜!你又不算個英雄,誰的膽子沒一層苦汁兒?要怕還輪不到我吶?!?/p>
“那你有種了,”老糜說,“全村人都看著你,看你是怎樣爬回來的?!?/p>
“老糜你才爬,老糜你是條狗,日本人的大狼狗。老糜你瞧著,楊五六打著酒嗝回來,坐在田中央抱著茶壺看你們幫我割麥!”
楊五六卷起絲綢,趿著鞋回屋了。
老糜還在那兒呼呼地吐氣,心里說:“楊裁縫,你狠,你跟日本人狠去?!?/p>
第二天一早,楊五六進了炮樓。
楊五六是第一次進炮樓。從吊橋上走過去,鬼子要他放下剪子和針說:“用我們的!”
鬼子的剪子不好用,楊五六想著那位日本娘們身上的尺碼,臀部和腰圍都出奇的小。楊五六沒量,是鬼子量的。鬼子不許楊五六親自動手。楊五六想,這么瘦的屁股,晚上怎么用!楊五六想岔神了,結(jié)果把一段絲綢給糟蹋了。
結(jié)果楊五六挨了鬼子兩耳光,打得下巴錯了位置,嘴里的血像皂胰子泡往外涌。楊五六捂著臉說:
“太君,憑什么打人吶?”
鬼子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壞。”說著就奪過剪子要剪楊五六的耳朵。
這可不行,不知怎的,楊五六一膝給整下去了,人矮了一大截,連連在鬼子的皮鞋面前說:“我賠,我賠。”
鬼子不要他賠絲綢,鬼子說要村里送兩百斤豬肉來賠罪,如三日不送,就剪楊五六的耳朵。
楊五六跌跌撞撞地離開炮樓,還聽見后頭的皇軍在怪笑咧。
楊五六在路上罵皇軍,誰也聽不到的時候,楊五六罵得最響。
“我怎么見人咧!”楊五六照了照水面,臉腫得像牡丹。后來楊五六又罵老糜,罵這個維持會長。
“老糜,你娘的香火遲早是要斷的。這個村,看你維持出什么名堂來,該割的,割你的耳朵!”
楊五六走一路,一路就死氣沉沉,無聲無息的太陽照著遍野的麥芒。
“老糜,你看我的臉?!睏钗辶M門就說。
老糜正從他娘的房間里出來,手上沾著香灰。老糜一身香火氣味,聞起來就像是從靈堂出來的一樣。其實老糜的娘未死。二十年前老糜的娘吃了幾朵野蘑菇,就在一個晚上大笑起來,咯咯咯地說:“幺姑你莫撓我?!崩厦拥哪锱鲆娏斯?。娘笑了三十天,就躺在床上沒知覺了。只對香火有知覺,聞到香,就能吃能笑,笑聲又嬌又嫩,小媳婦一樣的嗓兒,可娘八十歲了。老糜燒了二十年香,把家燒窮了,媳婦也燒跑了。老糜說,維持會長是人干的?!夏威夷說,老糜,上!你上,全村人給你娘燒香。老糜是個孝子,有人給他娘燒香,他就干了。
老糜看見楊五六站在他的場院里,“喔!”老糜總算知道了啥事?!拔乙舶み^鬼子的揍吶。鬼子不揍人,還叫鬼子?”
“老糜,你這是什么話!”
“手心手背都是肉吶,你的臉挨了,我的臉未必是屁股?”
楊五六看到老糜那雙狗眼看他的臉像醉賞桃花。楊五六說:“老糜,你做的好事,他們還要剪我的耳朵。你說,耳朵是能剪的嗎?不剪他們說就讓你送兩百斤豬肉賠罪去,沒有肉,就剪耳朵。你說,你做的好事,這是什么世道!”
老糜的那個笑臉漸漸拉長了,嘴巴黑洞洞地張著,像掉進冰窟的一副表情。
“喔,剪耳朵?那就剪咧,耳朵是個擺設(shè),也沒個卵作用,還占了腦袋的地方,留它做什么!”
楊五六說:“老糜,你是會長吶。老糜,你不能這樣說話,你恥笑我吶?!?/p>
“你做錯了什么?”
“布料裁廢了。”
“那就是了,你裁歪了,你賠耳朵去。我哪兒弄兩百斤豬肉?”
“你想撒手不管,老糜?”楊五六大聲說。
“我沒豬肉。”
“好吧,”楊五六低著頭從懷里掏出剪子,又低著頭遞給老糜說,“幫個忙吧,剪吧?!?/p>
老糜接過剪,在手上拋了拋:“喔,耳朵血多,我去抓把香灰洇血吧,楊裁縫?”
楊五六說:“那我隨你了,我耳朵交給你了,你怎么處理都行。”
老糜就去扯楊五六的耳朵,對著光線瞧了瞧:“楊裁縫,耳薄呢,興許沒血呢,那我就不客氣了。”
“剪吧,剪吧,剪了少個事。”楊五六在刀下說。
耳朵拉成一片樹葉了,老糜遲遲不動剪。
“老糜,剪么,你怎么不開剪?”
“這耳朵……”
“你剪,老糜,你剪了我的,我再剪你娘的,送一回,送兩對去,咱村里也不能禮薄了人家皇軍?!?/p>
老糜突然將剪刀丟在土墻下,牙齒像磨盤一樣咯咯響著:“楊裁縫,你闖下大禍啦!”
三
夏威夷正興沖沖地走在山崗上,公豬跟著他。
夏威夷一連出去了幾天,他發(fā)誓要再為茭筍搞到一些東西,自從上次老糜把他弄來的絲綢給“挑”去后,他就出村了。他趕著他的公豬,懷揣著一包劁豬刀子,現(xiàn)在手上已經(jīng)攥到了一只玉鐲了。在鎮(zhèn)上的一家酒館里,夏威夷把這只鐲子炫耀了好些時候,指著玉鐲的損跡說:“一條烏龍在里面游動呢,一打雷下雨,龍就翻斛斗云?!本起^里的人說:“什么雞巴龍,是條跡?!毕耐恼f:“你們不信算了。今日焦晴,烏龍困覺了?!薄扒颇阏f得神乎其神?!辈还茉趺凑f,鐲子會馬上戴到茭筍的玉臂上去,夏威夷想到茭筍的玉臂就有了些沖動?!袄厦樱肿屛揖?,去堵鬼子的槍眼?!”后來夏威夷向山下的麥田呸了一口。夏威夷趕著公豬,把玉鐲套在手指上滴溜溜轉(zhuǎn)。
夏威夷趕一氣,給公豬吃個雞蛋。夏威夷自己不吃雞蛋,給豬吃。豬吃了才有勁給他賺錢,賺錢了夏威夷才有米吃,才能跟茭筍睡。
豬吃飽了,便不想走,夏威夷用竹條抽它。它不怕,它皮厚。三百多斤的豬咧,婊娘養(yǎng)的,吃肥了,把人家母豬往死里整,恐怕還是要餓它才好。夏威夷七想八想,日頭偏西了。日頭偏西,村子還沒到。夏威夷急了起來。夏威夷看到炮樓子的膏藥旗,一入夜,槍聲不斷。中了日本鬼子的冷槍,那才叫虧呢!夏威夷于是找了塊尖石頭,錐公豬屁股。一錐,公豬就跑了起來,哼哈哼哈的,像縣長。
夏威夷走到村頭,天已全黑了。狗吠不多,村子很安寧,夏威夷舒了口氣。
夏威夷走到村里的禾場邊,突然看到有一閃一閃的煙鍋,又看到有兩排人影,黑煞煞的像烏鴉。
干什么吶!夏威夷這樣想,是鬼子?捉我來了?短褲黨不過是些劁豬的,跑江湖,做生意,互通行情,捉我做什么!
夏威夷想著想著,膽就像浪崩的沙岸,虛塌了。驚魂未定,突然聽見“撲通”一聲,兩排烏鴉人影齊刷刷地斬去半截,咦喔!全跪下去了。
“干什么吶!”夏威夷粗聲地問,毛根也豎起來。
“夏爹回來了!夏爹回來了!!”一伙人齊聲趴在地上說。
“夏爹?”夏威夷想笑,我?夏爹?喊我吶!扯雞巴蛋,今天怎么啦,往常不都叫我“下水”“下三濫”什么的,今日怎么成爹了!
狐疑當(dāng)兒,有幾個人已經(jīng)爬了起來,只聽一個喊:“快給豬吃雞蛋?!痹捯魟偮?,就有噼噼啪啪在陶盆里打蛋的聲音,接著有人將夏威夷手上的豬繩接了過去。
“都起來嘛,你們這是做什么?”夏威夷被推搡著,有些慌魂。
“夏威夷?!崩厦釉谀钦局膸讉€人中,夏威夷聽出來了。
“喂,老糜,這是……”
“夏爹,我們向你求情來了?!钡厣系娜艘积R用腦門子搗地,咚咚有聲。
“老糜,”夏威夷手上的鐲子不由自主地往褲腰塞去,“老糜,你又有什么好事……”
“你問楊裁縫吧?!崩厦诱f。
“問我?還是問問你自己,”地上的楊五六開口了,“這不是我的事?!?/p>
“對,不是你的事,是全村人的事,對么,你說說?!崩厦诱驹谀抢锩畹馈?/p>
“老糜,你黑心。老糜,是誰闖的禍吶?我楊五六又沒有絲綢給鬼子穿。”楊五六說。
“那,那我也沒有,誰都沒有。夏威夷,楊裁縫問你吶?!崩厦诱f。
“誰闖了禍?什么禍?”夏威夷搶過豬繩,大聲喝問。夏威夷顯然不耐煩了?!笆抢献拥慕z綢,對,老子的絲綢,那算什么!”
“我說吧,老夏,”老糜說,“皇軍給了咱村兩條路:要么送楊裁縫的耳朵去,要么送兩百斤豬肉去,就這么簡單。耳朵也不能送,要送豬肉……就你這頭公豬。老夏,就這么簡單?!?/p>
夏威夷發(fā)現(xiàn)躲在人堆里說黑話的會長老糜恬不知恥。老糜你還想“挑”我的豬去堵槍眼?“老糜,鬼子要什么你就給什么,喔?”
老糜說:“夏威夷,那你來當(dāng)會長?!?/p>
“你嚇我!”夏威夷說,“還沒輪到我當(dāng)吶,把豬給我,別擋了路?!?/p>
“夏爹,你不能走!”楊五六拖住了公豬的尾巴,“夏爹,公豬去了有來的,耳朵去了就沒來的了。夏爹,你的絲綢害了我……”
“喂,楊五六,不管怎么,你一對耳朵也不值我的豬吶,你耳朵香些,鬼子為什么不要大伙的耳朵專要你的耳朵?這證明你耳朵香些?!?/p>
老糜終于站了出來,站在公豬的繩子邊,敲敲夏威夷攥著的這根繩子,“老夏,楊裁縫喊你夏爹了。全村人都來求你了,你看著辦吧?!?/p>
夏威夷說:“鬼子又不是我請來的,我一個人伺候?”
“那就散咧。”老糜說,“大家起來,磕頭做什么!老夏也不是祖宗,我就不磕。大家回去么,歡迎鬼子來掃蕩么。”兩排人影都慢慢地爬起來了。禾場上靜得像座墳山,墻似的人影連呼吸聲也聽不見,夜風(fēng)鬼魂一樣地送來田野上麥子的香氣,沙沙作響。人的耳朵快承受不住了。
看著夏威夷一擺一擺地牽著豬走遠,老糜突然跳上土臺大罵起來:
“夏威夷,你拆我的臺吶!夏威夷,你不是個人!”
楊五六也爆發(fā)了,哭罵著:“夏威夷是豬!”
“夏威夷是豬!夏威夷是雜種!”
禾場上吼成一片。
四
夏威夷翻茭筍的后窗跳進去時,聽見了一陣霍霍的磨刀聲。
夏威夷跳后窗的路熟極了,他很快就摸到了燈和火柴,當(dāng)他準(zhǔn)備劃燃看個究竟時,床上傳來了喝令聲:“住手!”
“喔,茭筍吶,你怎能看出我來?”夏威夷說。
“就你偷食的獾子!你怎么回來了?”
“想你么,想你我就走。豬也不是沒長腿,我牽著豬說走就走?!?/p>
“去你媽的夏威夷,還不點燃燈讓我來伺候你?!?/p>
夏威夷領(lǐng)了圣旨,一陣快活,哆嗦著就去劃火柴。
燈跳了幾下,亮了。他看見一把銀光四射的鐮刀懸在他頭上。他的頭一下子就縮進去了,捏著喉嚨說:“茭筍,干什么咧,你開什么玩笑,你真……”
“夏威夷,你滾出去!”
夏威夷看見茭筍的鐮刀已經(jīng)扎進門框了?!拔?,我是個屎蛋?我能滾嗎?”夏威夷把臉上弄出些笑不是哭不是的紋道。
“我喊人了?!?/p>
“咦,你喊誰,喊皇軍?皇軍又不會強奸我。”
“夏威夷,你這二流子,你不是個人。”
“你也說我不是個人!呀——”夏威夷忽然抱頭痛哭起來,歪在墻角里,像個苦命人。
“你起來?!避S說。
“我不?!?/p>
“那我走了,我給老糜的娘燒香去了?!?/p>
“茭筍!”夏威夷跳了起來,“你看,看看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茭筍被喚住了,湊過去,看到的是夏威夷藏著的一雙手,掛兩串淚屎神秘地堵在門口。
“丟過來咧!”
“你猜,你先猜。”
“我猜什么,我才不猜?!?/p>
“諒你也猜不到。鐲子,給你的吶。”
“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p>
“瞧你,給你咧。上次的絲綢被老糜拿去孝敬鬼子了,這個……女人戴的東西么。瞧,有龍咧,龍在游,打雷下雨,烏龍就游了,稀世之寶吶!”
夏威夷的另一只手就去扯茭筍的褲帶。
“夏威夷,住手!”
茭筍有把好力氣,將夏威夷推到五尺開外。這娘們真動氣了,剛剛的紅臉掛了層臘月的霜,慘白慘白。
“夏威夷,不要臉,全村人都在罵你吶,你還有這興致!”
“喔,是啊,是罵我,你也罵。都罵么,那還不是老糜挑起來的,老糜,我劁了他!”夏威夷說。
“全村人的口糧吶,夏威夷,那與老糜有什么關(guān)系!”
“哼!老糜……”
“夏威夷,怪人不知理。你還有臉在我這兒!”
“那我走,我?guī)еi走天下。老糜,我會輕易把豬給老糜?!他絕我的活路吶。我走了,我賺了錢娶鎮(zhèn)上的女人去,我怕個卵?!?/p>
夏威夷套上短褲,頭也不回地跳窗走了。
“你的臭鐲子!”茭筍在屋里喊。夏威夷一回頭,鐲子正打在他腦門上,金星直飛。
夏威夷在地上摸到玉鐲,“呸”了一口,“好咧,茭筍,你也跟他們一起恨我咧?!?/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