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的寫作身份問題
一
在當下諸多的不可阻擋中:世界不可阻擋地多元化,經驗世界不可阻擋地散碎,鏡像不可阻擋的地占據日常生活,青年作家們向外逐漸緩解了來自權威作家和經典作品所造成的“影響的焦慮”,向內也逐漸告別了青春殘酷物語的書寫模式。樂觀地說,無論是“70后”“80后”還是“90后”的“青年作家”,正在尋求屬于自己的書寫對象與經驗。當下文學類型化的問題普遍存在,但同質化的指摘幾乎過時。
與此同時,新的焦慮出現(xiàn)了。青年作家焦慮于寫作身份的問題,以怎樣的主體身份言說、書寫占據了焦慮的中心,不斷困擾著寫作者。這個問題看似是偽問題,因為寫作者在寫作時當然首先是寫作者、創(chuàng)作者,是制造文學經驗的人。但小說是虛構且封閉的敘事,規(guī)定了寫作的“我”與敘事的“我”必須明確身份,名正以言順,由此才能主導敘事、虛構故事。明確了“我”,人物形象與情感方真,書寫經驗方具備文學性。最終所追求的,是小說獲得現(xiàn)實的真實感與溫度。
而焦慮就在于,青年作家們難以撥開我是誰的迷霧,哈姆雷特式的困境纏繞著寫作:在做出行動/書寫之前,作家猶疑我自身的主體位置,猶疑行動/書寫的合法性。我是誰?是要生存的貴族王子,拒絕與父親的鬼魂對話,避開虛無且沉重的現(xiàn)實,在荒蕪不治的花園中相安無事?還是要毀滅的復仇者,以父之名僭越秩序,撼動歷史,重整脫節(jié)的時代?抑或是逃離現(xiàn)有的一切秩序,走入睡眠一般的幻想/死亡之中?
選擇做貴族王子者在多數(shù)。青年作家以謙卑的姿態(tài)行文,向占據主體、言說歷史的位置禮貌避讓,目光聚集于生活的橫截面與情感的細微紋理上,筆觸流連于街道小巷,記憶逡巡于童年往事、鄉(xiāng)土故園,情感游離于愛與痛的邊緣,小而細膩。即便是大而生猛如雙雪濤、班宇者,也以口語化的短句和曖昧的懸疑故事弱化了對抗的效力。在這樣的寫作樣態(tài)下,青年作家強調自我的認同,只在文字的幽微處隱秘指認著父親,不對話,不沉浸地多作停留,只留下一個曖昧不明的凝視。也因此,青年作家一直停留在無法長大成人的階段,青年文學也始終像擺渡的小船,飄蕩在世界的小水洼之上,無法靠岸。但一些年輕的哈姆雷特們已經開始不滿于生存之輕浮,決意正視焦慮。扔掉手中的鏡子,停止自我凝視,拿起畫筆嘗試描繪自我的肖像;去會一會父親們的鬼魂,接近父親們的故事。
二
在林培源的小說《一個青年作家的肖像》中,不難體會到他的寫作焦慮。在這篇敘述青年小說家精神危機的小說中,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暗藏著林培源自傳式的自我表達。困擾青年作家的是無法占有一個故事的困境,失語的焦慮揮之不去。小說從當下倒敘了青年作家的成長經歷,主要敘述了青年作家與文學的因緣際會,我們稱之為小鎮(zhèn)青年的文學之夢,以此描摹青年作家的自我肖像。“他”因文學荒廢了應試學習,高考落榜,從現(xiàn)實的上升階梯跌落;但也因文學打開了通向過往的鑰匙。文中提到:“小說就是他招魂的工具,召喚逝去的亡靈,將他們安置在小說里,以虛構嫁接現(xiàn)實。” [1]這也幾乎構成了林培源小說集《神童與錄音機》的寫作方式,把記憶中的小鎮(zhèn)經驗、小鎮(zhèn)人事,當下的經驗放置在虛構的鏡子中,套入幻想與傳奇性的故事外殼。所得到的效果,便是文中所提到的:“這個時空有別于他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他構筑在文字之上,是鏡中像。” [2]
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創(chuàng)作的精神危機之中。對照林培源從新概念作家、青春作家轉型嚴肅文學的文本外事實,青年作家的身份疑惑愈加清晰?!八囍鴱淖陨碚以?,是因為讀得太多太雜,撐壞了胃,以致思維的鏈條斷裂,還是因為自身經驗匱乏,講故事的熱忱淡了?” [3]這可能是一代青年寫作者的困惑,文學滋養(yǎng)過剩,難以消化掉理念中的經驗與技巧。小說提到了卡夫卡、馬爾克斯、加繆,青年作家在影響的焦慮中搖擺不定,想要叛逃但又不敢直面白茫茫的經驗荒原。借助作家朋友方暉之口,林培源實際上表達了自我的反省:“方暉說,你精于形式,讀起來文氣太重,野氣不夠,簡單點說,少了蠻力?!?[4]套用朱光潛先生對青年學者的批評,青年作家的寫作也同樣如此,即“精細有余,大氣不足”。林培源從“新概念寫作”(不得不提,林屬于這一寫作群體中風格獨特的嚴肅創(chuàng)作者)轉向為著人生的文學,必然經歷了一番危機,蠻力也是他自覺的寫作追求。
另一方面,招魂的寫作方式也存在著無法占據故事的焦慮,“他”想要在方暉的私宅里寫方暉過世母親的故事,捕捉房間里的老靈魂,但寫來寫去只寫出了情節(jié)荒誕、充斥著閹割恐懼的小說。無論是潛意識中的閹割恐懼,還是對一個故事強烈的占有欲望,都或隱或顯地表露出俄狄浦斯情結。敘事、故事來源于父的能指世界,但父親長久地缺席,青年作家陷落在語言的牢籠之中。從這篇小說不難看出,面對眼前父的世界,青年作家難以占據主體位置,難以找到言說的主體性,他只能通過竊取與虛構的方式,以他者的經驗澆灌自己的塊壘。真正的“我”蒙昧不明,虛構也顯得輕飄飄,難以承載現(xiàn)實的重量。
有意思的是,青年作家放棄了這篇小說,轉而寫《一個青年作家的肖像》,這也正是這篇小說的內容,小說由此具備了元小說的特征。作家意識到危機后,要為自己畫肖像,也就是要明確“我”究竟是誰、“我”如何認識自己,從而解決存在主義的根本命題,挑戰(zhàn)“你無法為自己畫像”的宿命。
回到小說開頭:“他說,這個世界無形無相,本是一張還未成熟便已脫落的臉?!痹谧骷已劾锸澜绫M是混沌,沒有實在的臉。于是他用虛構召喚現(xiàn)實,探尋我的身份,與縹緲的老靈魂對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林培源主動認領了哈姆雷特的痛苦,正如他在《一個青年作家的肖像》中所寫:“要在虛構中稱王。”在小說與世界對話的過程中,林培源以幻想與現(xiàn)實的對碰,嘗試著在虛構中占有王的主體位置。
三
如果說林培源的小說和其創(chuàng)作觀間或表達出了焦慮之下一種自覺的寫作選擇,那么另有人選擇腳踩實在的土地,把我是誰的困惑從虛無世界中解脫出來,把我放置進無窮的遠方與無盡的人們之中,撕掉自我的畫像,用自己的畫筆轉畫人物群像,同時不忘把自己也畫進去。
李云雷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這樣的嘗試,批評家的先在身份守護了他作為知識分子的立場。李云雷將目光投向了底層文學,在他理論實踐底層文學的同時,自身也投入了底層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他的寫作方式成為一種自覺對抗的策略,將他放置在青年文學的脈絡之中,也能略見一斑。
小說集《再見,牛魔王》[5]從藝術風格上講,太像散文了。每篇小說都以“我”的口吻寫“我”的童年回憶、我們村的故事,我們村的公社、我們村的地主如何失去了土地又在新時期成為村里唯一的別墅住戶(《三畝地》),我的小姨嫁給了父母規(guī)定的“愛情”(《電影放映員》),我的童年玩伴們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界碑》),我與兒時的女同學在成年后相遇并成為志同道合的左翼戰(zhàn)士(《暗夜行路》)。這些小說混淆了真實與虛構的界限。石一楓的點評很是精到:真切感、親歷感[6]。李云雷自覺選用了我的視角,寫逝去的人與事,遠方的鄉(xiāng)土與過去的記憶,這一切組合成了生活故事。
那么李云雷是否有寫作的身份焦慮呢?相比于林培源的糾結掙扎,李云雷顯得虛靜而從容。當我思考以什么樣的主體身份書寫自我、書寫世界,書寫記憶之時,與其矛盾于我沒有充分的主體性,世界也沒有呈示清晰的面目,一切都不確定且曖昧,不如大方承認“真正的我還沒有出現(xiàn)” [7],但我仍然擁有虛構真實的權利。
在李云雷的小說里,“我”就原原本本充任小說的敘述者,敘寫自己的生命體驗,以一個不全知的視角,間或終止情節(jié)的進一步發(fā)展,留以空白;間或記憶模糊,無法深入歷史的縱深;間或產生魔幻的幻想,在幻想中想象現(xiàn)實的可能性,間或提出質樸的疑問,思考人類的命運。在“我”的帶領下,閱讀者幾乎忘記了虛構性,李云雷的技巧至此顯現(xiàn):不似虛構的小說更容易成功抵達真實,小說的底層關懷立場也因此得以落實,小說家始終緊貼著地面。
同樣寫父輩的失落,李云雷用俗白的語言寫我眼中的俊江大爺(《紅燈籠》),土改之時俊江大爺因光榮的貧農身份分得了自己的土地,向著土地努力虔誠地討要生活;而我們這一代小城青年,各有各的活法,離開家鄉(xiāng),打工、做買賣、跑運輸,離土地越來越遠,小說像一曲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挽歌。但小說只是平鋪直敘,其中夾雜著隱身的虛構。隨著年輕一代們離開鄉(xiāng)土,現(xiàn)代性的推土機推平了鄉(xiāng)土世界。俊江大爺只能提著自己制作、業(yè)已過時的紅燈籠,永遠待在土地的黃昏之中。這樣的經驗在鄉(xiāng)土中國是常態(tài)??梢?,小說也可以用虛構達成非虛構的真實效果。對比林培源的小說《白鴉》,白鴉顯然是虛構之物,以神跡般的方式解救了瀕危的父親。林以變形、幻想的方式寫我眼中的父親與父親養(yǎng)的鳥。因瘟疫肆虐,鳥群被街上的人們不容,父親迫不得已將其趕盡殺絕,白鴉也不能逃脫這一命運,竟化成一道白光消逝不見。紅燈籠屬于傳統(tǒng),白鴉屬于神性,都是主人的精神寄托,但都逃不開死亡。且看兩個小說的結尾:
“我的父親站立成一樁鹽樁,他的瞳孔,映出一只空鳥籠。”(《白鴉》)
“只有俊江大爺懸掛在竹竿上的那一盞紅燈,還依然能夠看清,在一片雪白的世界上,像是一個小小的火種?!保ā都t燈籠》)
兩結尾似有異曲同工之處。蒼老的孤守者,哀悼于逝去。一個是失聲的絕望,另一個似有火苗復燃的希望?;孟肜锇坐f飛走了,神性倏忽不見;記憶中紅燈籠燃著火苗,式微的傳統(tǒng)尚沒有衰亡。在這里,幻想和記憶將兩個作者導向了不同的方向:幻想朝著現(xiàn)代的河流,林培源用變形與奇幻的煉金術熔煉現(xiàn)代經驗,“我”在其中不直接出現(xiàn);記憶朝向歷史的河流,李云雷用“我”原原本本還原了底層的經驗。兩者都是真誠的,寫作者自覺于自我的身份,不回避這種焦慮。但為自己畫肖像,還為時尚早,重要的是沉潛,是把自我化為一盞明亮的燈,去照亮被遮蔽的幽微之處。
參考文獻:
[1]林培源:《一個青年作家的肖像》,選自《神童與錄音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
[2]林培源:《一個青年作家的肖像》,選自《神童與錄音機》。
[3]林培源:《一個青年作家的肖像》,選自《神童與錄音機》。
[4]林培源:《一個青年作家的肖像》,選自《神童與錄音機》。
[5]李云雷:《再見,牛魔王》,作家出版社,2017年。
[6]見石一楓為小說集《再見,牛魔王》所作的序《在簡樸中呈現(xiàn)“真切”》:“以我那點淺薄的見識,將云雷的方法總結為真切感或云親歷感?!?/span>
[7]李云雷在小說集《再見,牛魔王》后記中提到:“我有很多的寫作計劃,現(xiàn)在我所需要的只是時間和耐心,‘或許真正的我還沒有出現(xiàn)’,我很喜歡這一句話,愿意與從事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朋友共勉。”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