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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刊》2020年第1期下半月刊|張執(zhí)浩:霓裳與山丘
來源:《詩刊》2020年1月下半月刊 | 張執(zhí)浩  2020年04月21日08:38

1

你一定有過獨坐江畔的時刻,我就有過。夜行的煤輪、挖沙船,閃爍的航標,一群人在黑暗的江心哇哇怪叫著上溯,另外幾個人如剪影般沉默著,佇立在蚊蟲飛舞的船舷邊順流而下,江鷗低徊,像一些哀怨難遣的紙片,穿梭在鉛灰色的虛空里,鋼纜繃得像一根過分緊張的琴弦,將試圖離岸的躉船一次次拽回……這應(yīng)該是中華路、集家嘴或月亮灣碼頭的真實夜景,你只需在江畔坐上一次,便會永生難忘。

武漢這座城市總是以這樣一些迷離、恍惚、斑駁的場景嵌入我們的腦海,讓你很難從整體上來把握它的龐大與真實。過往的輪渡,呼嘯著碾過我們頭頂?shù)蔫F軌,從此處盤旋而上又自彼處蜿蜒而下的車流,慌張的人群你推我搡,一大早就端著一次性飯盒匆匆穿過馬路,而且邊走邊吃,傍晚又見他們手拎青蔥一搖一擺地歸來。起碼,在我長期生活、幾乎可以閉眼行走的解放路、漢陽門一帶,大抵如此。人群像一個永遠在發(fā)酵的面團,時間就是那雙和面的大手,沒有留下任何指模,也不知它何時應(yīng)該停下。

每年的這個時候,乍暖還寒之際,我都想給一個人寫一首詩,一個順江而下的人,一個下落不明的人,一個純凈得仿佛沒有在人間留下過痕跡的人,寫,一首詩。但是,多年過去了,我只寫出過這樣一首,簡短得只有十一行文字,這是否足以證明我早已為人間的污穢所挾持?

我想要追憶的這個人,曾經(jīng)輕手輕腳、輕言細語地在我的生活中出沒過十個年頭,最后那一步,卻是從高高的長江二橋上舉足跨下,濺起的江花至今還難以平復(fù)。在她離開后,我們曾翻閱過她的一個日記本,在一堆被病魔扭曲的字里行間,看見了這樣一段文字:“……從橋上往下看,盡管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是可以看見江水又臟,又黑。如果我跨過欄桿,豈不是要與它們?yōu)槲??”這是在她終于跨出那一步的半年前的一個冬夜,她抱緊自己,躑躅于兩個橋頭堡之間所生發(fā)出來的疑惑:生之意義已經(jīng)喪失,死得其所仍舊需要推敲。就這樣,她在生與死之間又徘徊了幾個月,然后選擇在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毅然決然地,再度返回到了大橋上。

在這個人離開后的多年時間里,我數(shù)度往返于這座再也承受不起她的大橋。有時是獨自一人,有時是和他(她)在一起,總之,身邊沒有你。橋下,依舊是江水翻卷,輪船出沒,汽笛短促。相比從前,此時的江畔已經(jīng)更加開闊,蘆葦浩蕩,風箏也越飛越高。只是,我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獨坐江畔閑看日落的興致。倒是有過幾回陪友人去江邊散步的經(jīng)歷,在夏日的洪峰逼近之時,在冬天的枯水期,我總是會繞過護欄接近長江,小心翼翼地用雙手舀一捧江水,讓它們慢慢從指縫間滑落,一點,一滴,再用濕潤的手心蹭擦幾下日漸滄桑的面頰。因為,我還記得,這也是你生前喜歡做的事情。只不過,那時你的表情是欣悅的,不像我,這般哭不成,笑不得。

認識易羊的時候,她還是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子,剛從音樂學院畢業(yè)不久,在本市的一家文化館上班。我記得她是一天中午(午飯剛過那會兒)來到我居住的筒子樓里的,斑駁暗淡的光線下,一張美麗恬靜的面容,未及開言臉先紅透。那時候,我還在她曾經(jīng)的母校擔任教員,像所有小有名氣卻又受困于繁雜的日常生活的文學青年一樣,對陌生同道的來訪既抱有莫名的欣喜,又有些不知所措。在一番簡單的自我介紹后,易羊留下一疊手稿,之后飄然而逝了。多年過去,我已經(jīng)回憶不起那疊手稿的具體內(nèi)容,但我清楚,我們之間的交往就是從那疊手稿開始的。

一個人之所以走上文學寫作之路真是一樁值得考究的事情。我時常會想到古代的那些文人騷客,他們獨自面對曠野孤燈,書寫內(nèi)心世界的百感交集,然后,突然有一天心血來潮,決定帶著這些片言只語出門,去尋找另外一個與他處境類似的人。他們乘舟楫,坐驢車,天南地北,四處游走,只為了一個目的:同氣相求。文學的偉大之處也許就在這里,它在塑造我們自己的同時,也為我們塑造了這樣一個或一群精神伴侶,讓我們在茫茫時空中相互靠近,彼此接納。

易羊找到我的那天,對于她個人來講究竟意味著什么?這個問題直到她生命即將終結(jié)時依然懸而未決。至今我依然記得那天我去漢口協(xié)和醫(yī)院探望的情形,坐在她的病榻旁,聽她用幽幽的語調(diào)回憶著自己的這一生。按照她的說法:我這一輩子充滿了遺憾,但幸虧有文學,幸虧有音樂,幸好遇見了你。而我當時本能的反應(yīng)卻是:懊惱,與悔恨。這不難理解,對于任何一位像易羊這般美麗聰慧而性情孤僻的女孩子來講,文學能給予她的與生活所給予她的往往成反比,也就是說,她若是在文學世界中陷得越深,那么,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的很有可能就越少。而我的悔恨恰恰基于,這些年來,在將她逐步拽進文學這口泥潭深淵的同時,沒有能夠在生活上予以她更好的關(guān)照,或者說,作為她精神世界中能夠有所倚靠的兄長,沒有能夠真正盡到義務(wù)。

易羊是我接觸過的寫作者中最近似于艾米莉·狄金森的人,幾乎雷同的生活和情感經(jīng)歷,同樣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甚至連氣質(zhì)都非常接近。我曾去過幾次她位于青山鐵四院的那間外墻上覆滿爬墻虎的小屋,也吃過她親手做的素食,簡易的家具,素雅的色調(diào),不像是一位妙曼女子的生活現(xiàn)場,更像是一座清修之地。易羊就終日在這里讀書,寫字,聽京劇,養(yǎng)花,種草……土豆、胡蘿卜、西紅柿是她房間里的??停o它們一一取上好聽的名字,讓它們歡天喜地地活在她的寓言世界。易羊曾經(jīng)在她樓后的小院里養(yǎng)過一只羊,我多次聽她講述過她與那只小羊的故事,越聽越覺得現(xiàn)世恍惚、迷離;她還向我講述過一只出沒于她房間里的老鼠的故事,她視它為可憐又忠誠的鄰居……有一天她來我家,看見花盆里有一顆被我扔棄的土豆長成了一棵又高又大的“樹”,她開心極了,回家寫了一篇給我女兒的童話:《頂兒的土豆樹》。

在易羊那里,人間是可以被無限放大的,而個人是應(yīng)該被無限縮小的。因循著這樣一種觀念,她的寫作幾等于喃喃自語,充滿了自持、善意和憐愛。她每天像土撥鼠一樣從幽深的地下掩體里鉆出來,在空曠的原野上歡快地舞蹈一番,又匆匆返回掩體內(nèi),留給我們的只是一段幻象。

詩人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她(他)可以以詩立世,也可以以人成詩,當她(他)以詩一般的方式存活在這個世上時,即便她(他)不寫詩,我們也會認定她(他)其實就是一個詩人。易羊就是這樣一個人,她讀詩,誦詩,唱詩,直到她在人世的最后那段光陰里才拿起筆來:寫詩——

等這些衣裳穿完了,

冬天就來了,

等這些布用完了,

我就會死去。

冬天更需要美麗的衣裳,

而死亡,

是在喜悅中回家。

“我寫的是詩嗎?”當易羊躺在那張逼仄的病床上,一字一句將她的內(nèi)心世界以遺言的方式輸錄在手機屏幕上,當她把這些分行文字以短信的方式發(fā)給我時,仍然在這樣怯怯地發(fā)問。我說這當然是詩,而且是絕妙之詩。她很驚訝,也很喜悅,然后給這些美好的文字題寫了一個名字:《霓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一個愛美的姑娘,但只有在她穿上這件“霓裳”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她是一位真正的詩人,一個以命相抵、換來真正詩歌的人,盡管她留下來的僅僅只有幾首詩。

“而死亡,是在喜悅中回家。”回家——這是一個多么揪心的詞語,我們錦衣夜行,我們衣錦還鄉(xiāng),我們向死而生,我們視死如歸,只是為了回到這樣一個原點。而真正的問題卻是,你將該帶著怎樣的表情走在這樣一條路上。易羊的表情無疑是欣悅的,即便是在經(jīng)受了無休止的病痛折磨之后,仍然倔強地仰起了那張純真而無辜的臉。作為離她最近的朋友之一,我有幸見到過這張始終洋溢著熱忱和美好的臉龐。

這是一張怎樣的面容?。吭谝籽螂x開八年之后,我又一次在腦海里反復(fù)搜索,在電腦里四處翻找她的音容笑貌,奇怪的是,除了唯一一張在我作品討論會(2004年)上的集體大合影之外,我居然沒有找到一張她的個人照片。最后,我不得不委托朋友用電腦技術(shù)將她從人群中摳出來,做出了這樣一張照片:易羊站在茫茫無垠的曠野里,背后是一棟農(nóng)舍,附近有水塘、石碾和牧羊人。她依舊那么恬靜、純潔,烏云在她背后的天空中翻滾,從八年前一直翻涌到了眼前:

“死去的人在墳?zāi)估铮? 活著的人,/離死亡很遠……在死亡到來之前,/ 我學會愛了嗎?/ 因為我不能確定,/ 我是否還會重返人間?!保ā督裆罚?/p>

終于輪到我來誦讀她的詩句了。我一遍一遍誦讀著她留在人間的片言只語,直到我能肯定,她已經(jīng)重返了人間。而每當我復(fù)讀這首詩歌時,都會想到存留在手機上的那個電話號碼,我都會強忍著,不去撥通它,也不去刪除它。冬去春來,無論是苦悶的漩渦,還是喜悅的江花,都再三向我們呈現(xiàn)著百川歸海的道理。這道理是如此的強大,毋庸置疑,說服著江畔的泥沙、殘垣和草木。

2

上世紀初,在威爾士某小鎮(zhèn)上生活著一群內(nèi)心祥和無憂無慮的人。直到有一天,鎮(zhèn)上來了兩個陌生人,他們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寧靜。這兩位來自英國的土地測量員,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測量小鎮(zhèn)附近的Ffynnon Garw 山的高度,根據(jù)規(guī)定,如果這座山不足1000 英尺,將不會再出現(xiàn)在新繪制的國家地圖上。生活在小鎮(zhèn)的人們并不清楚Ffynnon Garw 究竟有多高,但在他們眼中它一直就是一座高山,甚至是“圣山”。所以,當測量員在一番忙碌之后,告訴他們,這座山只有984 英尺,屬于土丘而非山峰,不會出現(xiàn)在新版地圖上時,整個鎮(zhèn)子瞬間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

在鎮(zhèn)上的居民們看來,如果地圖上果真沒有了這座山的位置,小鎮(zhèn)也將不復(fù)存在,那么他們將隨之淪為沒有家鄉(xiāng)的人,即便有,也是不知所蹤不知所往的人。

于是乎, 一場“ 把山抬高” 的運動由此展開。小鎮(zhèn)上的男女老幼在綽號“山羊”Mongen 的帶領(lǐng)下,全部投入到了這場運動中。一方面他們需要用各種手段拖住測量員以爭取時間,另一方面他們必須在短期內(nèi)將這座山丘壘高到1000 英尺以上。然而,天公不作美,那段時間恰逢雨季,白天壘上去的土堆總在夜晚被暴雨沖垮殆盡。如此反復(fù)。沒想到,這反而激發(fā)起了小鎮(zhèn)居民的斗志,連牧師以及測量員,也加入到了造山的行列中。他們終于按時完成了自己賦予自己的使命,讓這座無名山丘的高度最終達到了1002 公尺,以一座山的名義重新出現(xiàn)在了新版的國家地圖上……

這是我在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片名都已經(jīng)記憶模糊了,但我依然記得老牧師在教堂里的那段熱血沸騰的布道:“……我把這看作是對大地的贊頌。總有一天,我們的后代子孫會在我們奮斗過的土地上嬉戲,老人會在山谷下看到它,想起當年的意氣風發(fā)……”

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電影,它所蘊含的深刻而豐富的人性主題,也是我再三思考的文學母題之一。在我看來,一個寫作者唯一能做的事情也許是,也只能是,給一座類似于Ffynnon Garw 的無名小山丘增加那么一點點高度,讓它以山的名義出現(xiàn)在你心靈的版圖上,讓它不會因為卑微渺小而被人隨意抹去,否則,你將會和那群小鎮(zhèn)居民一樣,因為故鄉(xiāng)的方位莫辨而陷入難以逃避的恐慌中。

在我的老家湖北荊門,也有一座這樣的山丘,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它有多少米。小時候我覺得它非常高,高到能將太陽藏到它背后。等我有了足夠爬上山頂?shù)牧夂螅瑓s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能力把太陽藏好,因為站在山頂上,我看見太陽仍然在西方燃燒著,而西天之下,還有一座又一座相似的山丘,此去綿綿,迢遙無垠。我從山上下來,以越來越快的速度遠離了這座山。后來我又登上過許多高大的山峰,直到珠穆朗瑪峰腳下。但無論我走到了哪里,總感覺,沒有任何一座山比它更高,更難以攀越。這座在祖國的大地上比比皆是的小山丘,有一個通俗無比的名字——仙女山,同樣也有著無比通俗的傳說,關(guān)于饑饉與施救,關(guān)于仙女與書生。它當屬于大洪山的余脈,我從未在任何放大或縮小的比例尺圖上見到過它,然而,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那張千瘡百孔的版圖上,它巍峨而立,像一盞不眠不休的長明燈,照耀著漆黑的天穹。我常常想起那些滾石下山或推石上山的日子,也常常想起那滿山坡的野棗樹、杜鵑花,烏云輕逸地滑過性感的山腰,我們在草叢中奔跑嬉戲,不知死活……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每一座山都有變小的那一天,但這樣的一天還是來到了眼前:在我離開故鄉(xiāng)多年以后,一個童年伙伴調(diào)來無數(shù)輛挖掘機、推土車,在隆隆的炮聲中逐漸將仙女山硬生生地“移走”了——他把飽含硅酸的沙子一鏟一鏟挖出來,一車車運走,送進了330 水泥廠,而這些水泥成了將長江攔腰截斷的三峽大壩的重要建筑材料。我想,在這里消失的仙女山,又以另外一種形式出現(xiàn)在了那里,只有內(nèi)心明澈的人才能看見它。

“你還有故鄉(xiāng),而我只剩下了故居。”這是那年夏天我在四川邂逅云南詩人雷平陽,在一番閑聊過后寫下的詩句。彼時,云南大旱,坐在我對面的老雷來回摩挲著手里的礦泉水瓶,向我描述著云南的旱情。我明白,這句詩里所蘊含的悲憤并不獨獨屬于我自己,也屬于所有被家鄉(xiāng)塑造又被家園拋棄的人。問題在于,鏟車根本不會理會我們的悲憤,時代也不會因我們的悲憤,而停駐其傲慢有力的腳趾……時代如此強大,可是我不怕它,因為我已經(jīng)清楚:這里消逝的,必將出現(xiàn)在那里,變化的只是某種形式——這就是文學的意義,這就是詩歌為什么能在一次次的“轉(zhuǎn)世”之后,依然打動人心的原因。

從來只有兩類寫作:一種是毀尸滅跡,另外一種是追蹤溯源。我顯然屬于后者,至今也沒有學會隱身術(shù)或遁地術(shù)。我在我這里,我這里是工地。如同那部電影里的那群小鎮(zhèn)居民一樣,我也會惶恐,我也會狡黠使詐,我也會為了不讓內(nèi)心里的那座山丘消亡,而動用我全部的體力和腦力。盡管我們背靠背,但我們眼里各含一座相似的山丘:

“你翻過去就看見了你父親的墳/ 我翻過去就看見了我母親的”(《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