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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周華誠:稗草帖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 | 周華誠  2020年04月28日08:42

田埂上的里爾克

花香滿徑——我是說,田埂上美好的事物太多了。金銀花是攀爬狀,在灌木叢中開出裊裊娜娜的雙色花朵。水芹的白色小花細密而整齊,從水溝里舉起花束。盛大的柚子花香已然落幕,在與這個季節(jié)擦肩而過時居然還留下了一絲余香,如同用了好聞香水的女人,走后很久,房間里依然有令人恍忽的暗香。天地之間,田野之上,此刻是草木們的大房間,我要贊頌它的豐富與精彩。

兩位朋友來鄉(xiāng)野看我,我把他們帶到了田埂上。我用這樣的方式會客,端出大自然的果盤——蓬蘲(土話叫做“妙妙”)紅彤彤的,卻并不多了,只有少數(shù)幾顆藏掖在葉片底下。無疑這是村莊里的孩子們巡查好幾遍之后遺漏下的。我們?nèi)绔@至寶,摘下丟進口中,嘗到了童年的滋味。酸模(土話叫“酸咪咪”)正在結它的果實,其果實薄片狀,一串一串,好看極了,仿佛是直立的枝頭掛滿風鈴。揪來一根酸模,把莖放進口中細嚼,能嚼出酸溜溜的味道,可惜它已經(jīng)很老了。野燕麥(土話叫什么,我忘了),高出別的雜草一尺兩尺,彎腰垂掛它的果實,這種燕麥仿佛是一種糧食,居然迫不及待在這時候率先奔赴成熟之途。我揪下野燕麥的果實,放進嘴里嚼,能嚼出甜絲絲的混合了青草汁水的味道。它的米漿像奶一樣白,尚沒有凝固。朋友揪了幾把野燕麥扎成一束,可以用作插花的好素材。

桑葚也快要成熟了——我們在田頭發(fā)現(xiàn)一棵桑樹,上面結滿果實,可惜想象中的黑紫色果實一顆都沒有出現(xiàn),大部分都只是有點猩紅,果子口感偏酸。一只螞蟻在桑葚枝上勤勉來回,探頭探腦,我認為它已經(jīng)把每一顆果實的成熟日期都編排好了。沒有誰能比它更了解這些桑葚了。盡管如此,我還是霸道地摘了幾顆桑葚來吃——跟對待任何美好的事物一樣,除了盡可能多地打開感官去感受,你別無辦法。

這是五月二日傍晚的稻田。朋友來看我,我就把他們帶到田埂上,大地田野,此刻儼然是我的居所。我邀請朋友駐足,細細聆聽鳥語。鳥們的音色極為豐富,長的短的,低聲部和高聲部,轉調(diào),奏鳴曲,小夜曲……毫無疑問,這是一場盛大的演出。這么多種類、如此繁復而長時間、這般陣容龐大的演出,很顯然已經(jīng)讓我親愛的朋友們震撼了。我問他們,對于鳥語樂團的演出有什么看法。他們認真思考,字斟句酌地說:天哪,沒想到,稻田里真的有這么多鳥鳴,而且,這么清晰。是的,他們曾在我的微信里聽到過鳥鳴,那是我用手機錄的《十二秒鳥鳴》,很多人也聽過了;但是,一旦置身于真正的原生態(tài)藝術現(xiàn)場,那纖毫畢現(xiàn)、純潔無瑕的音色之美,足以感動他們。

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用任何攝錄設備記錄、存儲、傳輸這些鳥鳴,都會使鳥鳴的美好損耗過半,每一只鳥兒對于自己聲音細微之處的處理,有它自己獨到的見解,每一次發(fā)聲都融入了它的半生經(jīng)驗。而用手機攝錄和傳輸是對美好聲音的輕慢。此時的寂靜之聲,唯有閉上眼睛,用耳朵來細細聆聽,用心靈來觸摸感動。

我叫不出那些鳥兒的名字。如果我能像我的朋友阿樂那樣,是一位鳥類攝影高手;或者像錢江源國家公園古田山保護區(qū)的陳聲文那樣,是一位植物或鳥類的專家——那么我只要遠遠地打量一下那些鳥兒,就能很容易地報出它們的名號,事情就會變得有趣得多。白鷺兩三只,從我們的眼皮底下展翅起飛,過一會兒又有兩只從田間起飛,一會兒又有一只起飛,隨后又降落?;翌^麥雞、須浮鷗、四聲杜鵑、雨燕、樹鷚、山鷚、灰山椒鳥、白頭鵯等等,這些鳥,一定都是我們稻田里的??停麄兙驮谶@個黃昏,就在我眼前這片尚未翻耕的稻田里起起落落,而我無能為力。我無法言說,無法讓鳥兒感受或相信我的熱切,并且(令人感到失望的是)它們似乎對我的態(tài)度毫不在意。在這一點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有一點一廂情愿。

這是五月二日傍晚在田埂上發(fā)生的一切。我還可以告訴你,后來我的兩位朋友,就在田埂上蹲下身來,他們在鳥鳴聲中,在花香與果實的誘惑下,把草莖子或別的什么塞進口中咀嚼;或者把頭探到草叢中間去;或者有一刻,甚至直接趴到野燕麥叢里。我不知道他們在那里干了些什么。

但是,田埂上的傍晚讓我想起了里爾克的句子。里爾克說:“創(chuàng)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連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這個絮絮叨叨的詩人,我相信他此刻就站在我們的田埂上自言自語,“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個原人似地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边@是一個很好的建議,當我們來到這片稻田,就會回歸到天真如孩童的狀態(tài)——“無論如何,你的生活將從此尋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該是良好、豐富、廣闊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說出的多得多?!?/p>

秧在空中飛

秧在空中飛,有點像女巫騎著的掃帚。

呼!一個秧。呼!一個秧。呼!一個秧。一個秧,其實指的是一群秧。扎成一把的秧苗集合體。那么,用什么扎呢,我們用的是棕櫚樹葉,撕成細條,像裹粽子一樣,把一群秧扎成一個秧。

不需要打結,只要用棕葉繩環(huán)繞兩圈,再輕輕一拉,就系好了;解秧的時候,也只要輕輕一拉,就解開了。

大家都來向稻田大學校長學扎秧。關于結繩,實在是一門神奇的技藝。

拔秧,扎秧,這是插秧前的工作。然后,讓秧在空中飛一會兒。

秧在空中飛,是它一生中離大地最遠的時刻。

它一生都把根扎在泥土中——從秧苗地到大塊稻田;從五月落種發(fā)芽,到六月插秧,到十月收獲;從青,到黃。沒有人比它們更留戀泥土。此刻,它們以女巫的掃帚姿態(tài),借助一只手臂掄起的力量,短暫地脫離地心引力的束縛,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

呼!呼!呼!

(它在想些什么,會不會有一種眩暈感?)

老把式掄起的秧把,總會穩(wěn)穩(wěn)地落向它最初想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塊泥水交融之地,也是它未來落腳之地。秧把落地的一瞬,會擊起一片水花,泥水四濺。對,那是泥水的歡呼,是土地對秧苗的歡迎儀式。

秧在空中飛,繼而落在插秧繩旁。插秧繩在插秧的整個勞作過程中,起到一個規(guī)范的作用。沿著插秧繩的一側,你往這個方向插過來,我往那個方向插過去。因為有了插秧繩,新插下的秧行直直的。

我們插下的秧行是藝術性的,像幼兒園里的孩子們畫在紙上的新作品。這不僅跟我們的職業(yè)相關(各行各業(yè)都有),更與人的天性相關(天真被釋放出來了)。秧行歪歪扭扭,一會兒就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

當然也不用修正回來,只要把那些歪走了的空白地方補上秧苗就可以了。最終這塊田,這塊畫布,會被秧苗填滿。

在田里插秧是一種倒退行走的動作,千百年來,沒有人能超越一位唐朝的僧人,比他更準確地描述這個過程——“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靜方為道,后退原來是向前?!?/p>

很多寺廟是有福田的。農(nóng)禪并重,以修行的心態(tài)勞作、誦經(jīng)、坐禪,是寺廟僧人的修行內(nèi)容,其實也何嘗不是普通人日常修行的功課。有一年春天,我想約幾位稻友一起,去常德的藥山寺,與僧人一起插秧種田。后來,因種種機緣未到,未能成行。

布袋和尚的詩句“后退原來是向前”,是每個在田間插秧勞作的人都有感受的。插秧的過程,甚至與你干任何別的事情一樣,要經(jīng)歷“興奮沖動——全情投入——激情消退——漸漸煩躁——生發(fā)厭倦——痛苦煎熬——咬牙堅持——心靜如水——心生歡喜”這樣一整個過程。想想看,我們的生活是不是也是如此?插秧這樣一次勞作,是不是蘊含著無數(shù)的深意?布袋和尚的詩句里,不就是經(jīng)歷眾多曲折之后,到心靜如水,再到心生歡喜的結果嗎?

要得到這樣的感悟,你需要投入很長的時間才行。經(jīng)歷過的“悟”,與不曾經(jīng)歷的“悟”,到底是不同的。

云在青天水在瓶,稻友田間緩緩行。

秧在空中飛,這是一次小型的、閉門的、安靜的、田間勞作。秧終于不再飛了,我們把活兒都干完了。晚上,大家住在離五聯(lián)村莊不遠的一家叫“云湖仙境”民宿里。草地上擺開了燒烤,餐桌上點起了蠟燭,頭頂上升起了月亮,我們開始了“稻田TED”演講。你已經(jīng)知道了,美好的夜晚是舍不得太快過完的。

——以下是當天演講目錄:

公益人物馬俊河《沙漠上的男人,擋風沙的王子》;文藝青年王璐茜《從魔都回來,我在小城看月亮》;建筑師趙統(tǒng)光《怎樣畫一個世界,五分鐘包學包會》;攝影師喜豆《碰巧活一場,不必太用力》;作家小荷婉婉《山野麗人》;古珠達人許麗虹& 梁慧《人生越 來越簡單》;文藝青年吳卓平《我是如何成為一個胖子的:關于這個話題,我一個字也說不出》。

秧在夢中飛,飛呀飛。鳥鳴密集,密不透風,像連綿不斷的雨。然后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叢林的帳篷里醒來的。找水喝,卻不愿起床,想想還是算了。

我是被鳥叫和陽光叫醒的,看時間才六點多鐘。在樹林里醒來的感覺很奇妙。我想起頭一天傍晚,大家在插秧結束后去小河戲水的情景。河水清清好洗手呀。此時此刻,應該來聽一曲岜農(nóng)的歌。

在透過帳篷的晨曦的溫暖光線里,我發(fā)了條朋友圈:

“一棵樹出現(xiàn)的時候,一條河出現(xiàn)的時候,一片田出現(xiàn)的時候,人就可以很快回歸到自然狀態(tài),成為一只鳥、一只松鼠、一條魚、一只蜻蜓;松弛,隨意,輕盈,自在,這些隨即附體。珍貴的月亮星星,出現(xiàn)在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