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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5期|肖龍:青煙(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5期 | 肖龍  2020年05月09日08:51

舅媽“嗨”失蹤幾次,最后都神秘地回來了。

后來舅媽“嗨”一縷青煙似的真正失蹤,是我十二歲那年。那天正是我虛歲十三歲的生日。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但當時我還不懂這些,更不知道“失蹤”這兩個字的真正含義。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無緣無故哭了起來??薜煤軆?,聲音很粗,嘴咧得老大,以至于最后一顆乳牙被震落,從嘴巴跳出來。但是奇怪的是牙齦竟沒有出一滴血。牙齒小小的,像顆白生生的南瓜子。牙齒在榆木的炕沿上彈跳幾下,然后就滾進放在炕邊姥姥胡和魯守著的火盆陰影里。

火盆是姥姥胡和魯當初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呐慵蕖,F在又成了阿媽烏日娜的陪嫁?;鹋璨皇且话闳思矣玫哪欠N用黃泥摻獸毛和頭發(fā)打成的土盆,而是用青銅鑄造的,寬寬的盆沿上刻著精細的團腳云紋和蝙蝠圖案。當時姥姥胡和魯已經六十多歲了,身體還算硬朗。姥姥胡和魯的風濕腿沒有停止她走南闖北的腳步,但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卻讓她窩在家里不能動彈。姨媽烏力吉又及時地和姥姥胡和魯劃清界限,斷絕母女關系。姥姥胡和魯說姨媽烏力吉不是她生的女兒,她是像孫悟空那樣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大鬧天空的猴子。阿爸阿都沁夫把姥姥胡和魯背到我家,姥姥胡和魯享了福,無冬歷夏盤腿打坐守著青銅火盆,坐出了仙風道骨的風范。

姥姥胡和魯本來就是營子(村子)里的薩滿。

姥姥胡和魯讓阿媽烏日娜把我掉落的牙齒撿起來給她。姥姥胡和魯拿著牙齒翻轉著看了半天,從我牙齒的掉落看出問題。

“滿倉他娘。”姥姥胡和魯跟阿媽烏日娜說。當時阿媽烏日娜正在廚房里炒長豆。按當地民俗農歷二月二是龍?zhí)ь^的日子,家家要給孩子炒長豆系龍尾。長豆是黃豆。阿媽烏日娜邊炒黃豆邊看一本包著紅皮的書。阿媽烏日娜把包著紅皮的書打開平攤在鍋臺上,用勺子攪一下黃豆看一眼包紅皮的書。阿媽烏日娜的眼睛和手都沒閑著,耳朵也被黃豆焦皮的破裂聲占據著。姥姥胡和魯說話阿媽烏日娜沒有聽見。滿倉是我的乳名,是因為我出生在農歷二月初二日。一年中有兩個“添倉日”,一個是正月二十五,一個二月初二。我出生在二月初二,姥姥胡和魯就給我取名叫滿倉。姥姥胡和魯抬高聲音,這次阿媽烏日娜聽見了。姥姥胡和魯說:“滿倉他娘,滿倉這顆牙齒掉得奇怪,我感覺不對勁兒,咱們營子要出啥么事情!”姥姥胡和魯說這話時無牙齒支撐的嘴向里癟著,臉上露出驚駭神色。姥姥胡和魯仿佛看見災難正騎著脖子上掛著鈴鐺的毛驢丁零當啷地滿街溜達。阿媽烏日娜不信。阿媽烏日娜當時是積極分子有理由不相信姥姥胡和魯的話。姥爺家日子鼎盛的時候,阿媽烏日娜跟著私塾先生學過幾個字,會寫一般的書信和自己的名字。阿媽烏日娜說:“又是封建迷信那一套。不就是孩子掉的一顆牙齒嘛,牙到了該掉落的時候就掉落了,就像瓜熟了要離開蒂把一樣,能有啥么預兆?”但阿媽烏日娜還是把我的牙齒用牛皮紙包起來,悄悄地囑咐阿爸阿都沁夫,讓他扔進屋頂的瓦隙里。

果真出了事。

事情不在營子,而是就在我們家里……

舅母“嗨”最后失蹤頭天晚上下起小清雪。小清雪像籮篩下的面糝子,刷刷啦啦地從傍晚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中午老陽兒(太陽)曬曬晌,下午天又黑起來了。老天爺穿上厚厚的黑棉襖。尖嘯中的干硬樹枝是北風伸出的手指。它狂舞著。突然咔嚓一聲,老天爺的黑棉襖被北風刮裂了,棉絮樣的雪花蜂擁而出,大團大團在天地間飛舞……這雪下了兩天兩夜,真到舅媽“嗨”失蹤才停下。舅媽“嗨”就像一縷青煙似的消失在這場白茫茫的雪中。多年后我回憶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才意識到大雪是老天爺特意為舅媽“嗨”失蹤準備的一場道具……

舅舅阿穆達正在黑山溝南洼放牧著羊群。羊群有上百只,有黑羊有白羊,還有一半是黑一半是白的花羊;有帶犄角的羊沒帶犄角的羊,還有犄角剛從腦袋上冒錐錐兒的當年生的羔羊。這些羊不是舅舅阿穆達自己的,它們屬于生產隊的財產,生產隊就是集體。當時“集體”是非常時髦的字眼。什么事情只要冠之以“集體”兩個字,就能重于泰山,就能把雞毛變成令箭。舅舅阿穆達只是生產隊的牧羊人,通俗的叫法就是羊倌兒。羊群在驟然而至的大雪中嗚嚷嗚嚷地蠕動著,像是煮沸的粥鍋冒出的氣泡。阿爸阿都沁夫就是在這風雪中掀起舅舅阿穆達頭上的狗皮帽子耳朵把舅媽“嗨”失蹤的消息摻著雪沫子塞進他的耳朵眼里。舅舅阿穆達并沒像阿爸阿都沁夫想象的那樣愣住。舅舅阿穆達沒有停下手中的活,繼續(xù)把羊們往背風的山崖下趕。舅舅阿穆達的手不停地舞蹈著,嘴不停地吆喝著羊們:“花兒別亂跑……禿尾朝這邊走……黑子跟著犟頭……溜子帶著二妮……碰見小羊羔陷進雪窩里凍得走不動,咩咩叫著打哆嗦,舅舅阿穆達就把他身上白茬山羊皮襖脫下來,裹在羊羔身上抱著它走。

羊群被舅舅阿穆達圍攏到背風的山崖下。羊們哆嗦著,黑羊羊毛上掛著冰溜子,白羊腫脹了一圈。舅舅阿穆達頭上冒著熱氣。他摘下狗皮帽子扇忽著。舅舅阿穆達瘸著一條腿數羊,一只不少。舅舅阿穆達咧著胡子拉碴的大嘴巴子傻笑著。笑著笑著,突然帶了哭腔。

舅舅阿穆達問前來報信的阿爸阿都沁夫:“你說她這次還能回來嗎?”

阿爸阿都沁夫說:“我說不好,也許……”

舅舅阿穆達嘟念著:“我有感覺……這次她真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阿爸阿都沁夫摘著眼毛上的雪粒,沒有接舅舅阿穆達的話茬。

舅舅阿穆達蹲在地上用鞭桿兒挖著雪。雪地上的孔洞越來越大,露出雪里面黑色地皮。一只大鳥在頭頂的崖縫里叫起來,那沙啞的、撕心裂肺的叫聲在空蕩蕩的雪谷里鋪展開來,幽怨而凄涼,讓人心里發(fā)瘆。

那是只會給人帶來不祥預兆的貓頭鷹。

那場雪很快就融化了。

漠北的天氣,接近清明才漸漸溫暖起來。喜鵲站在枝頭不是報喜,而是在梳理它們從寒冬帶過來的羽毛。喜鵲不吵不叫,把一串串的失望送給舅舅阿穆達。這樣就使那場雪在舅舅阿穆達心里不但沒有因天氣原因消融,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舅媽“嗨”的杳無音信而越積越厚。盡管舅舅阿穆達無冬歷夏都把那件白茬山羊皮襖披在身上,也很難抵御從他心底襲上來的寒氣,讓他沒有絲毫暖意。多年后大力發(fā)展農業(yè),由于梯田的擠壓,山坡可以牧羊的草地逐漸減少,生產隊的羊群也所剩無幾。舅舅阿穆達的羊倌生涯快到頭了。那時候姨媽烏力吉已經由大隊婦聯主任升為大隊書記。六親不認的姨媽烏力吉突然發(fā)了慈悲心腸,給舅舅阿穆達分配了生產隊飼養(yǎng)員的差事。這在當時是令人眼紅的逍遙自在差事,不用風吹日曬,不用下地干活,坐在生產隊的炕頭上,只伺候十多只騾馬,給騾馬添草喂料就行了??删司税⒛逻_對這別人搶掉帽子都得不到的差事卻不聞不問,每天依然穿著那件白茬山羊皮襖,抱著鞭頭上系著紅纓的牧羊鞭到黑山溝后坡放牧那寥寥無幾的老弱病殘的羊。

我也已經是小學五年級學生,開始學習吃水不忘挖井人和鐵人王進喜的課文。學校的課程不多,每天除了一節(jié)數學課一節(jié)語文課之外,最主要的是勞動。勞動也是課,叫勞動課。撿柴禾,挎著糞筐拾糞,去學校的試驗田里鋤草拔苗,堵老鼠洞。堵老鼠洞是我們這些淘學生最樂意上的課。我們把事先削好的木墩塞進老鼠洞里,拿木槌使勁砸。我們滿山遍野地尋找老鼠洞。我和六指哈丹的侄子哈丹巴特爾站在學校試驗田的田埂上,看著夕陽殘照下一個孤獨的身影坐在對面山坡上的大青石上。

哈丹巴特爾說:“那是老頭瘋了?!?/p>

我說:“他沒瘋,那是舅舅阿穆達!”

哈丹巴特爾說:“你舅舅是個瘋老頭?!?/p>

我說:“你舅舅是傻子!”

哈丹巴特爾說:“你舅舅是聾子?!?/p>

我說:“你舅舅是瞎子!”

我們在山坡上爭吵起來,互不相讓。都急頭白臉,最后為各自舅舅的清白大打出手……

大學畢業(yè)的前夕我回了趟老家。和父母閑話聊天,阿媽烏日娜說姨媽烏力吉現在又升了官,是鄉(xiāng)里主管農牧業(yè)經濟發(fā)展的副鄉(xiāng)長,早和六指哈丹離了婚,現在自己單身過生活。六指哈丹平反后去畜牧站當站長,在任沒幾年就因飲酒無度得了腦淤血,現在躺在炕上成了植物人,靠退休金過日子。泥瓦匠滿塔格日的兒子布音成了包工頭,帶著營子里的壯勞力在城里承攬建筑的活,掙了不少錢,聽說準備到城里買樓房……我向阿媽烏日娜詢問了許多親友的事情,但始終沒有觸及有關舅舅阿穆達的話題。我怕這被塵封多年的瓶塞一旦被打開,那翻涌而出的往事歲月會把我淹沒。但我獨自站在老家院子里的時候,目光還是不自覺地朝黑山溝尋望過去。早飯后到山上散步,仿佛有什么魔法的牽引,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朝黑山溝后坡走去。

遠遠的,仿佛夢幻般的,我又看見舅舅阿穆達的身影!很難想象,多年來,舅舅阿穆達除了吃飯睡覺外,依然披著白茬山羊皮襖在那塊大青石頭上坐著,坐成一截掛著木耳的樹樁,坐成一座長滿苔蘚的石崖。舅舅阿穆達睜著渾濁的眼睛眼巴巴地望著東方。舅舅阿穆達已經認不出我。幾個在山坡上玩耍的男孩子屁顛屁顛地湊過去,問舅舅阿穆達:“你在這干啥么?”

舅舅阿穆達說:“瞧你們這話說的,沒見我在放羊么?”

男孩四處撒目。山坡上晃蕩著的東西除了紅花子、鈴鐺麥、駱駝蒿、榆樹毛子和柳樹叉子。連只羊的影子也沒有。

男孩說:“你的羊呢?”

舅舅阿穆達抬起鞭桿朝山坡下指指:“瞧你們這些孩子,小小的年紀,小小的眼睛,那樣大的羊愣是瞅不見!”

男孩明白了。舅舅阿穆達是把山坡下那些石頭當成羊了。舅舅阿穆達指鹿為馬,激起男孩們游戲的興致。男孩跑到山坡下摸著白石頭問舅舅阿穆達:“這是哪只羊?”舅舅阿穆達說:“大白么?!蹦泻⒚谑^,問舅舅阿穆達:“這是哪只羊?”舅舅阿穆達咧嘴樂了,說:“黑頭么?!蹦泻⒚ㄊ^,問舅舅阿穆達:“這是哪只羊?”舅舅阿穆達嘎嘎笑出聲,說:“是小花么,它是群里最乖巧最討人喜歡的羊……”男孩變換游戲,捉只螞蚱,問舅舅阿穆達:“這是哪只羊?”舅舅阿穆達臉上露出驚恐神色說:“蛇蝎蛇蝎,趕緊扔掉!”男孩捉只豆蛾,舅舅阿穆達也趕緊捂住眼睛:“蛇蝎蛇蝎!”正玩得歡,到山地拔蔥的阿媽烏日娜從山坡路過,高聲把男孩們轟走了。

阿媽烏日娜說:“這些孩子,老拿你舅舅開玩笑!”

我說:“舅舅管石頭叫羊引起孩子們好奇?!?/p>

我跟阿媽烏日娜往山下走。路上我問阿媽烏日娜。“舅舅為啥管石頭叫羊,管螞蚱和豆蛾叫蛇蝎呢?”

阿媽烏日娜嘆口氣說:“你舅舅糊涂了。在他眼里,死的東西都是羊,活的東西都是蛇蝎。其實你舅舅是在……”阿媽烏日娜搖搖頭,又嘆了口氣,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其實,舅舅阿穆達是在等待一場大雪。和我十二歲生日那天一樣的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舅舅阿穆達深信,舅媽“嗨”是在大雪中失蹤的,也會在大雪中走來。但是多少年過去了,舅舅阿穆達等得頭發(fā)花白,腰板佝僂,那樣的大雪也沒有再現,舅媽“嗨”也沒有再回來。

姥爺家過去在營子是大戶人家。開著燒鍋,做著皮貨生意。我沒有見過姥爺阿勒圖,阿媽烏日娜和阿爸阿都沁夫還沒有結婚時姥爺阿勒圖就去世了。一切關于姥爺阿勒圖的記憶都是事后根據阿媽烏日娜和阿爸阿都沁夫,還有營子里的五保戶二迷瞪哈布其克的只言片語的回憶拼接的。不知什么原因,阿爸阿都沁夫和阿媽烏日娜對姥爺阿勒圖諱莫如深,不愿意深談;二迷瞪哈布其克雖然和姥爺阿勒圖是近交,年齡相仿,還拜過把子兄弟,但他是個神神叨叨、著三不著兩、整天迷迷糊糊的老頭兒。他信誓旦旦地對在墻角曬老陽兒的老人們說他曾跟老天爺在一個桌子上吃過飯,啃過肉骨頭。這樣信口開河的人的話值得懷疑。

但姥爺阿勒圖是個干巴精瘦,精神矍鑠的老頭兒這一點是無需置疑的。多年后我成了作家,曾在一部題目為《青煙》的小說中詳細描繪過姥爺阿勒圖的形象。我在小說中這樣寫道:夕陽逆照中,阿勒圖騎著那頭青灰色的叫驢出現在街頭。他臉繃著,小風在他厚重的氈帽上打轉。叫驢的蹄腳上新掛的鐵掌敲擊著臘月干硬的街面,發(fā)出節(jié)奏整齊的篤篤聲。驢蹄聲在街上傳蕩開來,驚起榆樹上聒噪的麻雀。嘈雜的深宅大院瞬間安靜下來,悄寂無聲。女傭們井然有序地排在大門兩邊恭候。男仆們跑過去,接過阿勒圖手中的鞭子和韁繩,扶他從驢的背上下來。女傭們忙著卸驢背上東西的當口,阿勒圖走進院子,撣撣身上的塵土,咳嗽下嗓子,然后高聲吆喝起來……

我在小說中把姥爺阿勒圖塑造成一個獨斷專橫的財主形象。但后來我從阿媽烏日娜和姥姥胡和魯無意間的敘舊中知道,其實姥爺阿勒圖是個樂善好施,有著菩薩一樣慈悲心腸的人。這從舅舅阿穆達的身上也能略見一斑。上上下下營子,許多人都或多或少地接受過姥爺阿勒圖的救濟。姥爺阿勒圖還救過很多動物。姥爺阿勒圖把從獵人的槍口或網套上救下的動物帶回家,有傷的養(yǎng)在家中,請獸醫(yī)治療,養(yǎng)好傷后放生;治不好死去的,姥爺阿勒圖就去康寧寺請喇嘛到家來念往生咒,然后找個清靜的地方埋掉。這些事都成了后來姥姥胡和魯在人前炫耀的資本。姥姥胡和魯說姥爺阿勒圖這些善舉為他的后代積了福德。以至于多年后,在劃分成分時姥爺家沒被劃成地主,而劃成中農。這給姨媽烏力吉日后的仕途打下堅實基礎,也給我爭取進步的阿媽烏日娜營造出很多生存空間。

其實姥爺阿勒圖家的日子早在解放前就敗落了。姥爺阿勒圖把這歸罪于姥姥胡和魯給他生的幾個不爭氣的兒女:大舅阿穆爾和舅舅阿穆達,阿媽烏日娜和姨媽烏力吉。大舅阿穆爾不理家業(yè),整天泡在煙館妓院或賭場里,紙醉金迷,醉生夢死。每年進了臘月,姥爺阿勒圖都要牽著他那頭青灰色叫驢,馱著整麻袋的現大洋到城里當鋪挨家挨戶替大舅阿穆爾還債,最后再到妓院把瘦成螳螂樣的大舅阿穆爾贖回家過年。最后大舅阿穆爾在賭場斗狠被賭棍打死了,連個全尸也沒有留下。我小舅,也就是現在我說的舅舅阿穆達倒是乖順聽話,但性格懦弱綿軟得像個女人。幾次姥爺阿勒圖看見舅舅阿穆達在院子里捏著嗓子說話,翹著腳跟走路,都怒氣沖沖地朝他喊:“你他媽襠里的東西呢?你他媽襠里的東西讓雞鹐了還是讓狗吃了!”然后從客堂沖出來,揪住嚇得直打哆嗦的舅舅阿穆達就扒褲子,朝他的屁股上扇巴掌。但是咋打舅舅阿穆達的脾性也改不了。姥爺阿勒圖唉聲嘆氣地說:“頂不起大梁的骨頭,只配放羊的命!”撥給舅舅阿穆達一群羊,讓他到黑山溝去放牧。舅舅阿穆達也樂得離開深宅大院。就這樣牧羊成了舅舅阿穆達大半生的職業(yè)。

姥姥胡和魯家的兩個女兒更不爭氣。姨媽烏力吉從小在城里念書,學著新派青年的樣子,穿著吊帶褲,瘋瘋張張,對家里的事情不聞不問,也很少回來,就像沒這個女兒。阿媽烏日娜在姐妹中排行老大,倒是勤勞嫻靜,不多言不多語,但心里有數。成年后姥爺阿勒圖本打算把阿媽烏日娜嫁給城里一家門當戶對的鮑姓大戶人家的長子,哪知阿媽烏日娜早就看上了家里的小馬倌。小馬倌是個孤兒,六歲就到姥爺阿勒圖的深宅大院伺候騾馬。但阿媽烏日娜不介意,和小馬倌心猿意馬,私定了終身。

這小馬倌就是后來我的阿爸阿都沁夫。

舅舅阿穆達在山上放牧著他的羊。

舅舅阿穆達用系著紅纓的牧羊鞭挑起生活,羊就是他的整個世界。鞋破了,用牛筋草修補;口渴了,用鞭桿敲開薄冰,雙手一捧就是豪飲的杯盞;寂寞了,就和羊們說說話,嘮嘮嗑;冷了困了,他就在山里找個向陽溝坡把白茬山羊皮襖往身上一裹,把自己團成個刺猬,曬著老陽兒打瞌睡。多年后,盡管我憑借作家的豐富想象力,但也無法還原一向懦弱的舅舅阿穆達獨自躺在黑山溝老虎崖下那座破舊的山神廟里,望著西天的一勾殘月,聽著遠處溝澗里山泉時隱時現的嗚咽和次第傳來山雞野獸的鳴叫,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但舅舅阿穆達自顧自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那份逍遙自在是真實可信的。舅舅阿穆達就像瞎子聾子,除了放牧他的羊,旁的事情不看也不聽。山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一概不知,甚至家宅被營子里的人占據也不聞不問。直到有一天,幾個穿著公裝的人帶著營子里的人上山分他的羊,舅舅阿穆達才有些慌張,不知所措,抱著鞭桿哆嗦成一棵風中的蒿子。

領頭的人一男一女。這兩個人舅舅阿穆達都認識。男的叫六指哈丹,是舅舅阿穆達小時候的玩伴。女的叫烏力吉,也就是我的姨媽。舅舅阿穆達和姨媽烏力吉雖然是一個娘腸里爬出來同胞兄妹,在同一個炕上滾大,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過飯,但卻很少說話,就像是書上所說的那種熟悉的陌生人。六指哈丹和舅舅阿穆達年紀一般上下,不同的是六指哈丹一只手的大拇指上比舅舅阿穆達多長出個手指頭。過去六指哈丹的父親是姥爺阿勒圖家的短工。每次他到姥爺阿勒圖家干活,六指哈丹總是在后面跟腳。他父親去地里侍弄莊稼時,六指哈丹就留在姥爺阿勒圖家的大院里和舅舅阿穆達玩耍。那時舅舅阿穆達不受姥爺阿勒圖家人的待見,有孩子能跟他玩耍是舅舅阿穆達的樂事。舅舅阿穆達和六指哈丹一起玩尿泥,捉螞郎(蜻蜓),打石溜,猜悶子,打賭彈腦奔兒。舅舅阿穆達最不愿意和六指哈丹玩猜悶子打賭彈腦奔兒這種游戲,因為六指哈丹大拇指上那根多余的手指頭總是虛虛實實,神出鬼沒,聲東擊西,讓舅舅阿穆達難以預測。這讓舅舅阿穆達每猜不中逢賭必輸,結果,舅舅阿穆達只好伸著脖子任憑六指哈丹用指頭可勁在腦門上彈。

六指哈丹在山神廟前站成一棵樹。姨媽烏力吉則在院子里不停地走動著,一會兒看看廟,一會兒看看羊。不看廟不看羊的時候,姨媽烏力吉拿她那雙細長的丹鳳眼不停地看天上的云彩,看云彩間盤旋的鷂鷹,就是不瞅舅舅阿穆達,她的親哥哥。

舅舅阿穆達蹲在地上,卻不敢看他們。

六指哈丹說:“阿穆達,老相識了哈。”

舅舅阿穆達用指頭摳著衣襟,不說話。

六指哈丹說:“你還欠我腦奔兒吧?”

舅舅阿穆達齜牙。下意識地縮縮脖子。

姨媽烏力吉看了眼六指哈丹。姨媽烏力吉說:“貧嘴,說正經事!”

六指哈丹嘎嘎笑起來。笑了一陣,六指哈丹說:“和你哥哥開個玩笑。和你哥哥開個玩笑?!绷腹ぷ叩骄司税⒛逻_跟前,拍拍舅舅阿穆達的肩膀說:“別怕。你是羊倌,我是工作組組長,都是官,只不過你是管羊的官,我是管人的官?!?/p>

舅舅阿穆達看著六指哈丹大拇指上那根多余的手指頭。

六指哈丹說:“鑒于你家的成分,雖然分了你家的羊,但這些羊還歸你放牧,你還當你的羊倌好了。你看咋樣?”

舅舅阿穆達趕緊點頭。舅舅阿穆達扶著鞭桿站起來,搓著手掌說:“謝謝!謝謝!”

六指哈丹說:“別謝我,都是看你妹妹面子。”

姨媽烏力吉說:“我面子可沒那么大。該咋著就咋著,公事公辦。”姨媽烏力吉才看舅舅阿穆達一眼。姨媽烏力吉冷下臉來,用訓斥的口氣對舅舅阿穆達說:“你保證好好放牧,不但要把羊養(yǎng)得只只膘肥體壯,還要只能多不能少。聽清楚了嗎?”

六指哈丹和姨媽烏力吉清點了羊的數目,然后記了賬,造了名冊。老陽兒偏西的時候,一切事情就緒。六指哈丹握握舅舅阿穆達的手說:“這些羊就仰仗你費心了!”舅舅阿穆達眼睛里帶上淚花,使勁兒點頭。六指哈丹和姨媽烏力吉帶著人下了山的時候,他們一路走一路高唱著節(jié)奏鏗鏘聲音嘹亮的歌曲。人影不見了,歌聲還留在樹上纏繞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