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記憶,武漢郊區(qū)的竹林
從春分到谷雨,武漢終于解封了。一候,萍始生。湖面星星點點冒出了荷葉卷兒,第一朵“刺苔兒”花在木柵欄邊開放。
農(nóng)場的小張從城里回來了。他扯掉口罩,大口大口呼吸著鄉(xiāng)間新鮮的空氣。封城78天,他像在水里憋足了一口氣游上岸來,又像是小孩子要了要不著的東西,一嗓子哭得接不上氣奔向母親的懷里似的。時值暮春,野鴨鳧水,夕陽西沉,地里新栽的南瓜、豆角、西紅柿秧兒這些曾讓他有些許厭煩覺著生活失去滋味的,全成了他眼里的欣喜。年前他準備到外地找工作,沒想到哪兒都不待見這個疫區(qū)來的年輕人,現(xiàn)在他還哪兒都不想去了。他只想勞動,只想大口呼吸,只想舒展這一身僵硬的筋骨,去掉渾身上下浸到毛孔里的消毒水味兒。
小張似乎已忘記了自己是農(nóng)場維修工這個身份,拔草、砍樹、鋤地、栽秧、撿雞蛋他都是愿意做的。他憋著一股子勁似的拿著一把刀和“整枝剪”走進了竹園,他說,這時節(jié),竹園里的草一定長得沒膝蓋了吧。我告訴他,都扯干凈了,連碗口粗的死樹樁也砍了??粗瓉碚谔毂稳盏闹窳智迩逅粭l石板小路曲徑通幽,地上一根一根的枯竹碼得整整齊齊,他很驚奇又仿佛是我搶著把他的事情給做了似的,表情很遺憾。疫情也是一種清剿,滌蕩過往,讓人重新相見。
封城第七日,我拿了一把刀和整枝剪走進了竹林。
說是竹園,實際上是武漢郊區(qū)農(nóng)場臨湖的一個小園林,植有樟、柏、柳、桑、桂等,最多的是竹子。有幾簇竹子已枯死,干枝與新葉夾雜,枯藤與綠枝錯節(jié),擋住了一湖好山水。
起初我并沒有想去修剪竹林。年關,家是歸處。父親喊胸口痛已有月余,一來二去的電話中我終于聽出了端倪,當意識到“自己即是危險”,于是,我停下腳步,無奈轉身,將準備給父母帶回家的圓子酥魚、豆絲糍粑默默放回了冰箱。1月23日,武漢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封城了!很快,口罩漲價了。我聽見有人在跟朋友大聲嚷嚷:“口罩30元一個了,要,趕緊定,不要,冒得了?!薄澳阋灰??”“老子肯定要,先自己防到,老子死了你活到打鬼!”“要,300個?!甭犓拼直傻奈錆h話,大難臨頭也是少不了調(diào)侃出那點江湖。村口拉出了紅色條幅:“誰要發(fā)熱不上報,誰就是我們的階級敵人!”一輛大的運輸車橫亙在農(nóng)場大門口,切斷了我們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老母親的茫然無措和左右為難終于變成了一句堅定的“你們千萬別回來”!其實,我們已真的回不去了!
竹林里滿是落葉,踩上去軟軟的。這種柔軟恍惚有隔世的熟知,想起母親總愛講我們小時候她讓哥哥去尋馬草,讓我去小樹林里撿柴,挎?zhèn)€小籃,小枯枝碼得整整齊齊回來,一小籃五分錢。她每次說起來都會微笑。五分錢的事情我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滿眼的大樹,滿地的落葉,成千上萬只蝴蝶被我們拿著小褂追逐,偶爾會看見一只天牛,細爪在空中胡亂飛舞。
竹林里有很多斷裂的枯竹,輕輕一碰就倒了,我小心地將它們拖出來,一根一根擺放在空地里。種菜搭架子可少不了它們。天晴了,有人過來釣魚,“魚兒賣嗎?”那人戴著口罩連連擺手,害怕我走過去的模樣。清晨,村子里突然死了一個人,聽說不是得新冠肺炎那個病死的。第二天,整個村莊靜悄悄,湖邊再也看不到一個戴口罩的釣魚人。湖岸邊第一朵迎春花開了,一朵、兩朵、三朵,很快就將湖岸線染成一片金黃,花是寂寞的,水也是寂寞的。
封城第16天,我拿了一把刀和整枝剪又走進了竹林。
立春剛過,乍暖還寒。隨著被感染人數(shù)的不斷攀升,每天都有各種消息傳來,讓人悲喜交集。封閉的農(nóng)場與世隔絕,只有日日讀書,聆聽鳥鳴。2月9日,一則來自湘湘老師的求助信似一道驚雷撕破眼前不真實的靜寂:“曼子,你好!我是白崇湘老師,現(xiàn)有救命的緊急事求助于你,懇請你切切救我一家!2月4日,老伴楊先明先查出新冠肺炎,核酸陽性。還有七歲的孫女不敢去查。情況緊急!現(xiàn)拜求你找朋友幫我們住進醫(yī)院,請回復!”
我震驚地跳起來,湘湘老師是我在社區(qū)做公益活動時認識的,平時并無多少往來,這得有多么焦急不得已才向我求助。我立即多方電話聯(lián)系,一個小時之內(nèi)得到的是同一個回答:“要等?!彪娫挻虻缴鐓^(qū),那邊聲音急促:“現(xiàn)在暫時還沒有床位,要等待統(tǒng)一安排!”
走進竹林,我已不能靜下來、慢下來,更精微地覺察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滿地鋸齒草明明柔軟得像一片綠色的輕云,此時在我眼里就是根根排列有序的鐵齒銅牙,它們在山坡上、石頭上、樹與樹之間的間隙四處蔓延,狠狠扯一把,拉出一大片裸露的地面,一路扯過去,雙手不想停下來,連泥帶草的青團在我腳下越堆越高。我需要這樣,需要這些清新干凈濕潤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我的眼睛變得從沒有過的敏銳,那些偷著生長的刺槐被我從竹縫里拉出來,竹竿上旁逸斜出的新枝,八角樹干上密密長出來的新芽,自討沒趣長到人鼻子下面來的樟樹條、構樹葉,手起刀落,瞬間橫枝遍野??菟赖臉錁段∪徊粍泳陀娩徸?,鋸子使不上勁就蹲下身用刀,一刀、兩刀、三刀,白色的木屑四濺,只聽“吱呀”一聲,樹就倒了。我的手上、胳膊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布滿了紅色的劃痕,腳不時被戳得生疼,我不想停下來,如果此刻能把那個世界瞬間崩塌的小女孩抱在懷里,如果此刻能讓我站在湘湘老師面前,為他們一家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愿意的,我只是不愿意拿起手機把“沒有床位”四個字寫給湘湘老師看。
那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湘湘老師退休后和老伴在省老年大學研修水墨國畫,剛剛在文化藝術節(jié)上分別獲得山水和花鳥一等獎,一兒一女在工作崗位各有建樹。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公益家庭教育課堂,她抱怨自己的小孫女玩具太多了,雖然略帶著苦惱,可嘴角眉梢都盛著笑?!皼]有床位”讓每一分每一秒都變成生命煎熬!我無法想象那個酒窩里盛滿笑的湘湘老師此刻的面龐!我將四面八方回復的所有求助方式分門別類打包發(fā)給了湘湘老師,我悲哀地想,這大抵都是沒有用的。當醫(yī)生的朋友讓我轉告她,在家里戴口罩做事,預防藥達菲一天兩次一次一片,拜復樂一天一次一次一片,蓮花清瘟膠囊一天三次一次兩片。我悲哀地想,這大抵也是沒有用的。
傍晚時分,我接到湘湘老師發(fā)過來的短信,感謝我的鼎力相助,告之老伴進了第七醫(yī)院治療,兒媳婦進了光谷軟件學院方艙,她自己在社區(qū)醫(yī)院,只是兒子還沒有著落。
兩日后,湘湘老師告之兒子現(xiàn)已安排到漢庭酒店,不幸中的萬幸小孫女做了CT是健康的!一家人最心疼孩子,才七歲,一個人在八一路宜尚酒店隔離,自己洗短褲、洗襪子,燒開水,開空調(diào),很能干!我長舒一口氣。在突如其來的疫情面前,所有人都是考生,所有人也都是戰(zhàn)士!
雨水過后就是驚蟄,封城第41天,我拿了一把刀和整枝剪再次走進了竹林。
這個庚子年,該保持清寂,所有的歲月靜好,都是有人在負重前行。春雷響,萬物長。清晨的林間一派勃勃生機。長得高的是野菠菜,長得矮的是車前草,掐一截刺苔兒尖尖放嘴里,清甜的,被我攔腰扯斷的拉拉藤不知又從哪里冒出來,圈圈青藤纏樹,一往情深將心赴。那些連根拔起的鋸齒草,又探頭探腦地躍出地面,復拔、復生、復喜!天地者,萬能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有什么能高過生命的力量,有什么能大過自然的恩賜,草木安妥、自在,人類方得安然自在。
我常常將春的消息發(fā)給病中的湘湘老師。這個春天,因為捕魚的人少了,湖里的野鴨多起來了,竹林里一對喜鵲在樹縫里做了一個窩,一只幾年我都沒見過的小烏龜突然跑出來跟我吹泡泡,紅頭綠尾,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綠毛怪。有一天中午,書房里飛進來一只小小鳥,徑直跳到桌上、電腦上、手上、頭上,給了一把小米吃光光,盤旋致謝,飛走了。湘湘老師很開心,認出來這是一只白鸚鵡,她說:“真可愛!等病好了,就作為水墨丹青的素材!”
天天吃藥打針、吸氧的日子里,湘湘老師也不時發(fā)給我醫(yī)院里的消息,一家人的病情都得到了緩解,老伴還簽約嘗試解放軍醫(yī)院試驗的一種肺部康復的新藥。那些醫(yī)生護士,她看不到他們的面容,記不清他們的名字,卻個個讓人暖心暖肺。她寫道:一襲白色的防護服,兩只期許的大眼睛,我不知道你是誰,一聲“阿姨,沒事的”,一聲“大叔加油”,我就知道你為了誰。一條條“山東大學、齊魯醫(yī)院某某某”的簽名,我就知道你的使命和擔當!“三八”前夕,兒媳兩次檢測核酸呈陰性,就要從方艙出院了。她還發(fā)給我一張照片,是她手寫的《驚蟄感言》:春暖花開萬花艷,疫魔攀峰斷崖現(xiàn)。白衣援鄂新冠消,浴火重生喜泣見!偉大光榮的中國共產(chǎn)黨,將永遠立于不敗之地。這是一個親歷醫(yī)患同心的古稀感恩者的肺腑之言。
前幾天湘湘老師的小孫女的課堂作業(yè)要求用“唱著……的歌,給我們帶來……”的詞語造句,媽媽一旁還在思索,孩子卻脫口而出:“醫(yī)生唱著動人的歌,給我們帶來勝利的消息?!痹谶@個熟悉的家,母女倆隔著兩張大書桌,戴著大口罩,非常時期保持著距離,媽媽真想過去抱一抱呢!湘湘老師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述說著,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滴落下來。
農(nóng)場最近陸續(xù)有客人過來了。解封后小心翼翼地相聚猶如人生初見,他們惶惶然訴說封城后各自的境遇。一個朋友說:“我給在新加坡的女兒寄了1000個口罩,告訴她,你自留400個,其他的單位同事、親戚朋友見者有份兒?!痹掚m然不多,卻體現(xiàn)著滿滿的大國氣派與自豪,這就是一個武漢人!一個真正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