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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20年第5期|蔡東:她(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2020年第5期 | 蔡東  2020年05月12日13:29
關(guān)鍵詞: 蔡東 小說月報

關(guān)嚴(yán)房門,拉上窗簾,我是我自己的了。

身體像疊起來的被子幾下抖開來,在床上攤平。攥緊的拳頭變軟,手指離開手掌,一根根分開,過了一會兒,并住的腳趾也松開了。在外游蕩的神魂緩緩落回到身上。我依次感覺到額頭、脖子、肩膀、膝蓋的存在,它們作為我的一部分,此刻跟我一起,等待著沉入寧靜。跟我一起等待的,還有一些本來不屬于我的東西。比如,左邊后槽牙里用來填充齲洞的白色復(fù)合樹脂,大概十年前它成為牙齒的一部分。還有五年前到來的一小段鏤空金屬管,撐在胸口的動脈里,讓血液得以順暢流過。最近這幾年,右眼增添了一樣?xùn)|西,來回飄動的黑影,并非實體,無法碰觸,卻始終跟隨,如此真實。它來了就再沒走,于是黑影也成為我的一部分。

所有這一切,一直屬于我的,后來成為我的,都隨我一起陷入細(xì)沙般柔軟的寂靜中,越陷越深,寂靜的盡頭有一個安全的小山洞,我終會到達那里。我翻個身,挪到床的另一側(cè)??看暗囊粋?cè)是她躺過的地方。我的小迷信,以為在她躺過的地方入睡會更容易夢到她,這樣就能在夢里見個面了。這是相見的唯一方式。然而只是我的臆想,哪有什么規(guī)律,她偶爾出現(xiàn),并且夢里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沒有緊緊拉住她,也沒有急切地傾訴。夢總是全然自由又毫無邏輯的。醒來時,夢境迅速退去,我重新閉上眼睛,反復(fù)回想,在夢的斷壁殘垣中久久徘徊。

在她躺過的地方醒來,有那么一瞬間,又忘了,叫她的名字,聲調(diào)從低到高。女兒在外頭應(yīng)了一聲。我的心一沉到底,身體坐起來,把房門打開一條縫,問,這就上班了嗎?

走出房間,看見女兒連芯子斜倚著墻,站著穿鞋。臨出門時她四下看看,鑰匙,車鑰匙呢?我說在沙發(fā)背上,邊說邊拿起鑰匙,快走幾步遞給她。

姥爺再見!防盜門關(guān)上的時候,外孫女道別的聲音傳過來,跟關(guān)門聲一樣清脆利落。

早晨的匆忙和緊張也被關(guān)在門外。門合上的一剎那,我瞥見外頭的白晝清新明亮。屋里,紗簾只拉開一道縫兒,我站在柔和的光線中,搓搓手,準(zhǔn)備開始我的一天。早飯是熱面條配腌黃瓜,吃完我來到樓下的花園。

工作日的花園屬于老人和孩子。會走會跑的孩子們蕩秋千、溜滑梯、跳沙坑、坐蹺蹺板,哪知道什么叫累,一玩就是半天。小一點兒的孩子躺在嬰兒車?yán)铮先藗兺浦?,沿著彩磚鋪成的小路一圈圈地散步。

我坐在一棵鳳凰木下。

時值秋天,眼前仍是大片的碧綠。清晨的陽光照向菩提樹的樹冠,光線從心形的葉片間漏過去,充盈的光線中綠葉更加清透,毫無雜質(zhì)的坦然的綠色。露珠晶瑩,垂蕩在菩提葉子細(xì)長的葉尖上,風(fēng)吹過,一顆顆掉在地上,滾動著滾動著不見了。花壇旁的扶桑開著深紅色的花,花瓣如縐紗,花蕊長長地向外伸著,幾棵夾竹桃也還開著。到底是四季有花的南方。

園子西南角有幾棵大葉紫薇,花期已過,樹葉還是密密的,葉子吸納著陽光,看上去比春夏時分還要油潤飽滿。風(fēng)雨連廊旁,冬青和紅葉石楠被修剪成一個個圓球,細(xì)看過去,紅葉石楠的幾片葉子變紅了,透出一絲淡淡的秋意。

不知道誰家的窗戶里傳來彈鋼琴的聲音,一開始若有若無,似林中小徑起伏隱現(xiàn),接著,小徑出了林子,寬闊起來,向著前方伸展得越來越快,琴聲逐漸激揚,最后一連串的敲擊,為清晨的花園降落一陣驟雨。

一只棕色的巨型貴賓犬拖著一個老太太走。經(jīng)過鳳凰木時,我認(rèn)出了他們。記得第一次遇見他們是老太太牽著狗,慢悠悠走過來。離近了看,我的第一反應(yīng):這只狗是假的。全身羊毛般的小細(xì)卷,分明是一只玩具狗。狗擺動著四條腿往前走,我跟上去,心想難道是電動狗?細(xì)看上去,狗鼻子表面像黑色的荔枝紋皮,鼻翼潮濕,微微顫動,還是不確定,直到看見它抬起前腿去夠老太太的肩膀,用側(cè)臉蹭她的下巴,才相信這是活生生的小動物,只有真正的狗才會露出這般熱切依戀的模樣。

老太太頭發(fā)雪白,駝背比前幾年更厲害了。她應(yīng)該也能模糊記起我來吧,正這樣想著,她轉(zhuǎn)身沖我點點頭,我也招手致意。狗在一棵龍眼樹下細(xì)細(xì)聞嗅,然后拖著她繼續(xù)往前走。

老連?是你吧。

循著聲音看過去,看見一個穿棗紅色坎肩的男人踱過來。我趕緊起身打招呼,也叫不上他的名字來,只記得姓王,住在三棟,心里暗自稱呼他為“三棟的”。以前他總是一手推著嬰兒車,一手擎著手機,音樂外放,曲目循環(huán)。不知別人做何想,曲子對胃口,我也就不怎么厭惡。這會兒他獨自一人,看上去精神很好。

下來轉(zhuǎn)幾圈?孫子呢,上幼兒園了吧,真快呀。我感嘆著。

太慢了。他笑著說。接著問,好幾年沒見,回老家了?

任務(wù)完成,早回去了,現(xiàn)在孩子都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我伸出兩根手指。

閑聊幾句,他看看四周,這趟跟老伴一起吧?

我閉上眼睛又快速睜開,腦子里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漫長的幾秒后,我說一起一起,她出去買菜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多住幾天。

我點點頭,說,她也該回來了,我往門口迎一下。邊說邊朝著東邊的鐵門走去。

東門旁邊有一排木質(zhì)長椅,我坐過去,不停地望向門外,像是在等人。等著等著,我以為還是以前,好像坐在這里等她就真的會出現(xiàn),提著一袋子鮮菜、水果,歡歡喜喜地向我走來。我等呀等,地上的影子慢慢拉長,她怎么還沒回來?心里有點害怕,手哆嗦著,從褲子口袋摸出手機打電話,提示音還沒響起,我整個人一激靈,全身冰涼,只眼眶里暖暖的。等淚全部流下來,我用手背抹抹臉,又向門外望了兩眼。

······

蔡東,女,1980年生于山東,文學(xué)碩士。已在《人民文學(xué)》《山花》《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出版小說集《木蘭辭》《我想要的一天》等。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選本轉(zhuǎn)載。曾獲《人民文學(xué)》首屆柔石小說獎、第十四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等獎項。現(xiàn)居深圳,任教于某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