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域外小說集》中的神秘波黑女作家
來源:文匯報 |  高傳峰  2020年05月15日10:17

初版本的《域外小說集》有兩冊,均在1909年出版。版權頁上標著印成時間,分別是“己酉二月十一日”(陽歷3月2日)和“己酉六月十一日”(陽歷7月27日)。在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寫的《魯迅年譜》中,關于這兩冊書做過一個統(tǒng)計:“共收外國小說16篇:英、美、法三人三篇,俄四人七篇,波蘭一人三篇,捷克一人二篇,芬蘭一人一篇。”不過,上述引用文字中表述錯誤的一點是《域外小說集》初版本中并未收錄捷克作家的作品,還其本來面目應該是“波思尼亞一人二篇”。這位來自波思尼亞即波斯尼亞的作家名為穆拉淑微支,兩篇作品《不辰》《摩訶末翁》收錄在《域外小說集》初版本的第二冊中。

波黑史上首位女性主編和出版商

穆拉淑微支是何許人?在卷末的“雜識”文字中,有關這位作者當時標明的是“事跡不詳”。100多年過去了,當年在《域外小說集》中一起被周氏兄弟介紹給國人的其他九位作家的名字我們已經(jīng)完全不再陌生,諸如契訶夫、王爾德、愛倫·坡、莫泊桑等人更是在中國擁有廣大的讀者,可讓人稱奇的是對于穆拉淑微支其人我們?nèi)匀灰粺o所知。筆者近日獲得幾份外文材料,其中有關于穆拉淑微支的信息。通過研究分析,現(xiàn)在我們大致可以勾勒出穆拉淑微支一生的活動情況了。

穆拉淑微支是一位女作家。1863年12月28日,她出生在巴爾干地區(qū)克羅地亞的別洛瓦爾。因為家庭條件良好,早年她曾在布達佩斯接受教育。1878年,在穆拉淑微支15歲時,她的父親被任命為波黑巴尼亞盧卡的一位行政長官。穆拉淑微支便隨父親來到了巴尼亞盧卡。也是在這一年,根據(jù)著名的《柏林條約》,波黑由奧斯曼帝國劃歸奧匈帝國。1879年,穆拉淑微支和她的家人一起搬到了波黑首府薩拉熱窩。此后,她在這里一直生活了40年。

從Mary Sparks的The good woman of Sarajevo(譯為《薩拉熱窩的好女人》)一文來看,穆拉淑微支多才多藝,且有著較強的辦事能力。她的未婚夫名叫Eugen von Topfer(以下簡稱Topfer),出生在維也納一個富裕的家庭。Topfer 1881年來到薩拉熱窩,后任一份于1884年在當?shù)嘏d起的德文報紙Bosnische Post的編輯。穆拉淑微支給報紙投稿,兩人大概就是在這樣的機緣巧合中相識相戀了。1886年,Topfer買下Bosnische Post的經(jīng)營權,成為報紙的新主人。隨后,Topfer和穆拉淑微支訂婚。然而此后不久,Topfer被發(fā)現(xiàn)得了不治之癥,并于1889年離開了人世。穆拉淑微支從Topfer這里繼承了報紙的經(jīng)營權,以及一個印刷及出版方面的生意。她由此成為波黑歷史上第一位女性主編和出版商。

盡管是因為有了政府的特批,穆拉淑微支才有資格經(jīng)營Bosnische Post,但是她并沒有打算將其辦成一家完全符合政府意愿的報紙。穆拉淑微支是一個觀點明確、主張堅定的女性,卻也因此得罪了政府派往薩拉熱窩的官員Lothar Berks。1894年,在寫給上級官員的一封私人信件中,Lothar Berks說她“在面對國家事務中的一些關鍵性問題時,總是多多少少有些情緒異常,并保有著一種丑陋的偏見”,“是一個讓人難以忍受的、好爭吵的、詭計多端的女人”。這樣,穆拉淑微支不得不面對來自管理層的壓力。他們希望她可以把報紙賣給那些對政策持更積極支持態(tài)度的人。同樣是在1894年,當Bosnische Post慶祝報紙發(fā)行十周年時,域外媒體卻對穆拉淑微支在婦女通常不參加社會活動的波黑地區(qū)取得的成功表示了極大的贊賞。這與Lothar Berks的批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1894年,穆拉淑微支在薩拉熱窩市中心建了一座公寓樓。一樓用來辦公,其余的樓層除供穆拉淑微支和她的父母居住外,主要對外出租。1896年,不知是什么原因,穆拉淑微支賣掉了從Topfer那里繼承來的權益。在這一年11月,她和一位在科索沃的醫(yī)院工作的資深醫(yī)生Josef Preindlsberger結了婚?;楹?,他們育有二子。

在穆拉淑微支的生命中,她始終表現(xiàn)出了對人類學的強烈興趣。她是1888年成立的波黑國家博物館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根據(jù)Mary Sparks的描述,穆拉淑微支曾廣泛游歷波斯尼亞各地。她記錄當?shù)氐奈幕?,并將其寫在了自己的作品中?889年,她加入了一個在維也納的人類學協(xié)會,成為該協(xié)會接納的第一位女性成員。隨后,在該協(xié)會的邀請下,她在維也納做過一次關于波黑的演講和展覽。此外,她還是許多其他協(xié)會的成員。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穆拉淑微支作為一名護士在巴爾干地區(qū)協(xié)助她丈夫Josef Preindlsberger的工作。“一戰(zhàn)”結束后,波黑成為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斯洛文尼亞人王國的一部分。因為Josef Preindlsberger的奧地利國籍身份,他們最終于1919年被新的政權驅逐出了波黑地區(qū)。1927年1月20日,穆拉淑微支死于維也納。

周氏兄弟對弱小民族的興味緣起

穆拉淑微支用德語寫作,她的書也均用德語出版。根據(jù)Mary Sparks的介紹,她的這些書多與波斯尼亞的風土人情有關。她于1893年出版了第一本德語書Selam.Skizzen und Novellen,后來被譯成俄語和英語出版。譯成英語的時間是1899年,名為Selam Sketches And Tales Of Bosnian Life(譯為《波斯尼亞生活速寫》)。譯者為英國人Mrs.Waugh,由名字可知亦為一位女性。《域外小說集》初版本第二冊卷末的“雜識”中談穆拉淑微支,說“英人華氏譯其著作為一卷曰問訊Selam”,即指此書。

周作人在《夜讀抄·黃薔薇》一文中談起過一位倍因先生,說他曾喚起自己對于弱小奇怪的民族的興味。周作人講及“倍因所譯育珂的小說都由倫敦書店Jarrold and Sons出版,這家書店似乎很熱心于刊行這種異書,而且裝訂十分講究……波思尼亞穆拉淑微支女士(Milena Mrazovi)小說集《問訊》亦是這家書店的出版”。綜上可知,《域外小說集》中周作人在譯穆拉淑微支的兩篇作品時參考的即是這家倫敦書店Jarrold and Sons 1899年出版的由Mrs.Waugh譯自穆拉淑微支第一本德文書的英文譯本Selam Sketches And Tales Of Bosnian Life。2010年9月,美國一家出版社Kessinger Publishing再版了這本上上世紀的英文書,在書的扉頁左下方印著 “LONDON:JARROLD&Sons 10 AND 11 WARWICK LANE E.C.ALL RIGHTS RESERVED”,即說明這家擁有該書版權的倫敦書店Jarrold and Sons位于倫敦沃里克街道10號和11號。

“雜識”中曾談到這本英文書的序言:“序言恨國人寡陋,視波思尼亞猶若野人,鄙夷不之齒。因發(fā)憤譯此,以示文華之一斑云?!惫P者將其序言中重要部分譯成了中文:

盡管今天訊息已經(jīng)非常迅捷,可波黑距離人們的思想意識中心仍然有一個幾乎不可預見的距離。在歐洲文化中心范圍內(nèi),人們對波黑依然一無所知。與此同時,地球上一些遙遠的地區(qū)正在被開發(fā),來自四面八方的考察隊伍甚至已經(jīng)到達了北極。

幾個世紀以來,巴爾干地區(qū)的人們被長期忽視了。在任何時間里,人們只要聽到來自巴爾干的聲音,都把它當成是一種痛苦的哭喊聲。歐洲人不太喜歡聽見巴爾干的名字。人們說那里的人是“野蠻人”。盡管奧匈帝國把波黑劃為自己的領地已經(jīng)15年左右,盡管這一時期許多出版物都在力圖給讀者提供一個關于這塊土地和人民的更客觀的知識,但是人們依然稱他們“野蠻人”。在金色的波斯尼亞和勇敢的黑塞哥維那,那些高尚而敏感的子孫們就這樣被簡單地和剛果的黑人一道被歸為“野蠻人”的等級。

我接觸到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我愛這里的人,我也是他們的一分子,這使得我的筆下出現(xiàn)了這些細小的速寫故事。通過這些故事,人們可以試著去洞察那些不被了解的、被鄙視的民族的靈魂。在同類作品中,這是第一本書。我冒險把它出版了,但它可能無法達到我的目標。

該序言顯然并非Mrs.Waugh所寫,而是譯自穆拉淑微支本人。作為波黑人民的一員,穆拉淑微支對這塊土地懷著深沉的熱愛。這是她的第一本書,即已表達出希望借此讓更多的人了解波黑的強烈愿望。此后,終其一生,她都沒有放棄這個努力。即使后來被驅逐至奧地利,依然如此。目錄顯示了書中共收錄八個故事,它們均采自波斯尼亞民間,《域外小說集》中的《不辰》和《摩訶末翁》分別譯自書中的第六和第七個故事。《域外小說集》在“序言”中宣稱“迻譯亦期弗失文情”,即表示要用一種直譯的方式來和晚清譯界劃清界限。筆者將《不辰》和《摩訶末翁》兩篇譯文與英文原本一一對照比較,毫不夸張地說,亦有“字字忠實,絲毫不茍,無任意增刪之弊”之感。

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談自己早年留日時期對翻譯問題的關注,“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于傾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以初版本《域外小說集》中所選擇的英、美、法、俄、波蘭、波斯尼亞、芬蘭七個國家(地區(qū))來看,位于巴爾干半島上的波斯尼亞無疑最具有“被壓迫的民族”的代表性。不過穆拉淑微支的作品倒并不重在“叫喊和反抗”,她期望的乃是展示和傳播波斯尼亞不太為外人所知的民族風情。作為譯者的周作人其實已領會穆拉淑微支之意,因此才會在“雜識”中有“波思尼亞屬斯拉夫種,為突厥坿庸,其文章各國皆罕見……不辰者,為棄婦而作也,亦可見突厥風俗之一端”之類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