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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5期|唐穎:陰影(節(jié)選)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5期 | 唐穎  2020年05月20日07:15

這一路,擔心過的所有不順利,都一一發(fā)生,即使有預感也無法阻止其發(fā)生,這就像人生每一個轉折,預感成為現實,可她無法阻止。

此時,她坐在米蘭中央車站臺階的側面椅子上,離發(fā)車還有一小時,手里拿著一大瓶氣泡水。氣泡水讓她的胃發(fā)脹不停打嗝,她原本是想喝礦泉水。買錯的水,此時,如同最后一根稻草,把駱駝壓垮。淚水涌出來,她趕緊用手抹去。你有病是嗎?她罵自己。這句話,由阿里問出來時,帶著極大輕侮,她抽了他一嘴巴。這正是他企望的分手儀式,過后他發(fā)來短信這么說。她又一次被動地走上不歸路。

她終于控制住自己的哭泣沖動,否則一切將不可收拾:號啕大哭,驚天動地,在人流密集的米蘭車站,她將成為關注中心。不過,這也算不上糟糕,讓陌生人驚奇然后撫慰,由偶然決定事態(tài)發(fā)展……

她理性地坐在長椅上,并沒有把自己交給偶然。一秒鐘的淚水被抹得毫無痕跡,即使有淚痕也沒人關注。上上下下的旅人,沉浸在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里,他們的腳在臺階上飛快移動,毫不踟躕。她對他們生出羨慕,對他們如此確定自己要去的地方。

一對男女在臺階上相擁接吻,走過的旅人對此熟視無睹。她好像突然意識到這里是意大利,發(fā)生浪漫的地方。她并沒有驚艷感,上海不乏曼妙表象,雖然本質上是個最不浪漫的城市。浪漫和幻滅原是分幣兩面,她在這方面已進入“榮辱不驚”境界。

一年前她和阿里相遇時,便是過著半虛幻的生活。她被浮夸風潮席卷,開始自由職業(yè),以前有過職業(yè),在藝校教基礎繪畫課。仿佛突然有一天,到處出現聽起來很酷的藝術空間,也稱畫廊。他們的公眾號貼出華麗炫目的照片,他們的開幕酒會多是女性主持人,穿夜禮服高跟皮鞋,高腳酒杯一寸紅酒輕擎在手。當學姐邀她共同經營藝術空間時,她不假思索辭了職,瞞住父母。

藝術空間是燒錢的地方,做展覽或主題派對,很多堅持不了一年。她這邊也是進項不穩(wěn)定。她和父母搬回小單元的老工房,前些年入手的商品房,現在得靠出租還貸。她并不后悔,現實被五光十色遮擋,給她“前景燦爛”的幻覺。她當然也想過退路,沒有仔細想,只是極速閃過的念頭:如果哪一天完全斷了收入,她可以重回藝校做回美術老師。

她便是在一次聚會上與阿里相遇。學姐喜歡排場,為答謝投資人辦了一桌豪華私宴,她通過朋友請來西餐主廚阿里。阿里是個天賦極高的廚師,他的西餐餐桌唯美,擺盤講究,廚藝更是讓客人們贊不絕口。學姐是吃貨,號稱這一餐是她吃過的最美味的西餐。

阿里年輕時尚帥氣,他的白色T恤繃出胸肌,襯著手臂涂鴉般的文身。她那天穿一身有蕾絲的白色洋裝,向客人隆重推出阿里。他們并肩站時,客人們說像從日本偶像劇出來的情侶。

那天晚上,客人走后,她和學姐陪阿里喝酒。經過兩年多紛繁的開幕酒會主題派對,這是唯一有收獲的尾聲,她和阿里開始約會。

她甩甩及肩長發(fā)站起身,讓回憶中斷,她只愿意記住這個夜晚。身體里現實的鐘并沒有停擺,在離火車發(fā)車還剩二十分鐘時,她回到候車大廳,準備乘坐去薩爾茨堡的夜車。電子屏上她的這趟火車的站臺號還未出來,事實上,電子屏上這趟火車,與她票上的車次不同,也沒顯示薩爾茨堡的站名。

大廳密集的候車旅客,找不到詢問臺之類服務。她從雙肩包里拿出塑料夾,內里是一沓打印好的電子票,它們是她行前一個月做的功課,就像當年為考藝校做準備,當她踏上意大利才發(fā)現,每一張打印紙后面都藏著一個陷阱,就像每一道考題都藏著陷阱。

候車大廳和站臺區(qū)之間的幾個進出口被保安守住。其中一個口子的保安有一雙特別圓、相隔很近的眸子,猛一看像斗雞眼。之前她曾在他身邊轉悠,她視線與他交集時,他似乎認出了她。她看起來孤單脆弱,穿著意大利風的顏色明亮的吊帶連衣裙,披一件與裙子顏色相配的針織開衫,一雙露趾白色皮涼鞋。她這身裝束應該和戀人上電影院,而不是獨自拉著拖輪箱走來走去神情沮喪。

她舉著電子票在他的口子排隊,輪到她時他沒有看票朝她微笑擺擺手就讓她進了,而她本來是要向他詢問。已經沒有說話機會,他在和后面的乘客打交道。他們講著意大利語,來來回回,沒完沒了。她等不及了,從另一個口子重新回到候車大廳。

她在候機大廳徘徊希望找個工作人員詢問,見“斗雞眼”朝她走來。他有些不解地看著她,剛才她不是從他眼前進入站臺區(qū)了?他臉上的微笑轉為疑惑,她趕忙遞上電子票,指著電子屏告訴他,時間快到了,卻沒有她的車次。他說火車可能還沒有進站,她指著電子屏,上面顯示有一列車與她的車次發(fā)車時間相同,她希望他注意這個狀況給予更加靠譜的回答,但他走開了。

也許問旅客更靠譜。

站在電子屏前的旅人們,沒有幾個好臉色,同樣的焦慮讓他們鎖著眉,她沒有勇氣打擾他們。身邊出現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她硬著頭皮向他詢問。他完全聽不懂英語,她也聽不懂他的意大利語,性急地想轉身離開。對方卻過分熱心,拿著她的電子票耐心地看著顯示屏上不斷重復出現的站名,嘴里嘀咕著。她試著從他手里要回電子票,卻沒成功。時間只剩十分鐘了,身旁有個年輕人指著電子屏對她說,站臺號剛出來,快去問一下司機。她不得不道著歉從老者手里抽回電子票,老者仍然臉對著電子屏在絮叨,她已經拖著行李箱朝站臺奔去。

這樣拖著行李箱狂奔的景象,已經是這趟旅途的常態(tài)。她后悔沒有帶牛仔褲和運動鞋,她第一次來歐洲,穿得像去參加派對,而不是旅行。

她沒有旅行經驗,從未獨自出遠門,這一路被各種意想不到的煩惱消耗,沒有享受到旅途風情,好處是,卻把人生更大的煩惱扔棄在腦后。是的,回國后,她要面對離婚。

站臺冷清,一眼就看到司機從車頭下來。她奔向司機把電子票向他出示,他瞄了一眼點點頭表示沒錯。這時離火車發(fā)車只剩五分鐘,難以平息的驚慌感,點點滴滴不確定帶來的無法把握,令她處在崩潰邊緣。

夜車的車廂隔成小間,一群大學生模樣的意大利年輕人簇擁在車廂外的走廊,他們在興奮說笑。她問他們是否去薩爾茨堡,個個神情困惑,“薩爾茨堡”,他們嘀咕著互相看看,好像是他們平生第一次聽到的發(fā)音,于是她又開始懷疑是否坐對列車。

她把行李箱安置在車廂,又回到走廊,從那群年輕人身邊擠過去,像在尋找什么人。事實上,她并不知道她要尋找什么,只是神經質地坐立不寧。

她回到自己車廂時,走廊上的年輕人已經散去,他們就在隔壁車廂,歡快聲對比她這邊冷寂,六人位車廂只有她一人。中間,有兩位男生過來,拿著票子對座位,其中一位朝她瞇起一只眼眨眨,胖胖的臉頰紅通通。哼,小屁孩敢朝我放電眼!她的眸子轉向窗外。

她只是看起來柔弱,很難讓人相信她會打架。好看的女孩也會讓父母擔憂,十歲時被父親送去跆拳道班,一路練到藍帶。母親制止她練下去,不希望女孩子武頭噼啪(武腔、不文靜)。藍帶已經給她足夠自信,要是被人侵犯,她會強悍反擊。公交車上向她伸“咸豬手”的男人曾被她推倒在地;她也不接受無傷害調情,更不認同一夜情,她比同齡女生保守。

兩個男生只坐了一分鐘,隔壁的喧鬧又把他們召喚過去。

她離開教師崗位選擇沒有保障的自由職業(yè),便是向往夜夜都有歡笑聲的派對,希望像學姐一樣身邊簇擁著目光透著憧憬的年輕人。事實上,她的個性并不適合社交型工作,她臉皮薄要面子,做活動跟做市場一樣,需要公關能力,需要口才,她是天蝎座,A型血,有些內向,手比嘴巧,內心倔強有控制欲,她的壞脾氣只發(fā)作在最親近的關系中。

檢票時,她從乘務員那里確認列車雖然到達薩爾茨堡,但不是終點。現在是晚上九點左右,到達薩爾茨堡是早晨六點。凌晨往往最困,她怕坐過站,給手機和iPad都上了鬧鐘,卻平白擔心起鬧鈴也許不響或者鬧不醒自己,煩惱簡直綿綿不盡。

她將要入住的民宿check-in時間是下午五點以后。這一路,住民宿或旅館,只有薩爾茨堡這間民宿入住時間在傍晚,她恰恰是在凌晨到達這個城市。她別無選擇,坐夜車可節(jié)省一晚住宿費用,而這間民宿就在中央車站旁邊,價格也比別家低。

這趟旅行并不在計劃中,她與阿里分手后,才沖動地走上歐洲旅途,一走便是一個月,花了她銀行卡上一半存款,以致她斤斤計較,買錯一瓶水都會讓她淚崩。此時她才發(fā)現,一番慌慌張張的折騰,這大瓶氣泡水裹在馬甲袋里居然未被扔棄,她好像從未如此珍惜到手的任何物資。

她是個自律的女孩,雖然沒有經歷過父母有過的匱乏年代,但父母從匱乏年代帶來的不安全感給她很深的影響。突然到來的消費社會,物欲蓬勃,在她成了工作動力。她當教師那幾年就沒有消閑過,寒暑假做私教賺不完的錢,付房貸同時,聽從父母勸告沒有停止儲蓄,為了給未知的將來穩(wěn)定保障。未料到積攢的錢,使她得以從事這幾年表面風光收入不穩(wěn)定的職業(yè)。也恰恰是在這幾年,她跟隨學姐用名牌武裝自己,在昂貴的大酒店的健身房美容院買年卡,總之,開始躋身高消費人群。

躺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睡夢里她還在擔心自己失眠。夜里十一點,車廂里突然出現三位女子。

她起身與她們寒暄,獲知她們來自紐約。雖然她的英語只能勉強應付日常會話,但在意大利,能和英語族人對話,就像看到故鄉(xiāng)人。

她們是母親帶著兩個成年女兒,從威尼斯上車,目的地也是薩爾茨堡。三人都是高個子,每人一只半人高的登山包,車廂立刻顯得擁擠。她心里卻涌起滿滿的安全感,至少,不用擔心坐過站。

紐約母親示意她繼續(xù)睡,與兩個女兒在對面坐成一排。母親和女兒一樣穿T恤短褲運動鞋,四十多歲的女人仍然充滿時尚活力。

她很容易依戀年長女子,學姐長她十歲,她們相處和諧。有人說她完全可以靠繪畫和設計吃飯,學姐在利用她的才華。每次做展覽,她都會無償貢獻獨一無二的設計方案,她卻認為這是一種投資,才華需要平臺展示。

三個紐約女人疲倦得立刻打起瞌睡,她對自己橫躺在椅子上感到不安,可她們帶來的安全感讓她立刻又沉睡。再醒來已經凌晨四點,她上了一趟廁所,發(fā)現隔壁幾個車廂人都走光了。她趕緊去拍醒紐約母親,讓她睡自己這邊的椅子,她拿了雙肩包去隔壁車廂睡,卻完全沒了睡意。

火車在某個站點一停停了半小時都不止,她現在但愿火車停得久一點。雖然房東同意讓她把行李先放去他家,但六七點鐘就去按鈴也太擾人了。

她是通過愛彼迎(Airbnb)找民宿,只有薩爾茨堡這一家沒有展示房間內景。兩張灰色調的樓房外部和門口街道的照片,氣氛有些陰沉,可房價吸引人,交通方便,是薩爾茨堡民宿中價格最低、離火車站最近的一間。

學姐打算八月和一群畫家去西西里島,勸她同游,她羨慕卻婉拒了。學姐丈夫畫賣得好家境富裕,她不愿意和有錢人一起旅行,讓自己捉襟見肘。

與阿里才開結婚證明便吵架吵到離婚,正是因為經濟原因。阿里花錢大手大腳,戀愛期間買了車,兩人同游日本期間,每頓正餐都要找有米其林星的飯店。阿里并且租了嶄新的別墅房,他母親也一起搬進來,她起先以為是暫時的,然后才知,阿里把母親的老房子給賣了。

她非常震驚,阿里出身貧寒家庭,卻給她富家子弟的錯覺。他給租來的別墅房裝修,然后請朋友來housewarming(暖屋),光買食材就花去近萬元,牛排肉腸都買進口的。如果再辦婚宴、蜜月旅行,賣房的錢將所剩無幾。

花這些錢還不是為了你?假如阿里不是用怨恨的口氣說這句話,她就原諒他了,她后來這么想過。當時,她的惡脾氣就上來了,不由分說給了阿里一巴掌。

阿里也非常震驚,看上去文弱的女生,竟出手打人。

你騙我!把自己裝扮成小開!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是小開?他向她吼。

你敢吼我?她的手再次出擊,卻被阿里抓住雙手。

沒想到你這么野蠻!阿里只能被動地抓住她的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對付他曾經以為是嬌弱的“囡囡”,是的,他隨她家人疼愛地喚她“囡囡”。

你為什么騙我?她哭了,手被抓在他結實的手掌,突然就泄了氣。

我沒有騙你!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小開。

你裝得像小開。

阿里放開她的手,好看的細長眸子濕了。我承認是我虛榮,跟你在一起,我花了太多的錢,我覺得這會讓你開心!阿里蹲下身,抱住頭。

你認為我很虛榮,只愛有錢人?她問。

因為,你的學姐是那種人,她說過,只跟有錢人交往!

她有些吃驚,然后道,我沒有聽見她這么說??伤睦镉趾苊靼祝词箤W姐說過這話,也不影響她對學姐的崇拜。這崇拜也包含了學姐炫目的裝束——那些名牌和奢侈品。

她問阿里,既然看出我虛榮,為什么還要賣掉房子,拼命花錢?

我也不知道,有點昏了頭,只想著要你開心!

也許這正是她需要的不顧一切的愛,可是她卻視之愚蠢對他鄙薄。一直要到后來,她更成熟以后才會明白他對她的非理性的愛。那時候,當然,他們早已成陌路。

因為,她曾在他面前抱怨每天擠地鐵,羨慕學姐有丈夫車子接送,他便去賣了母親的房子去買車;她從托兒所開始就全托,中學到大學也是住學校宿舍,工作后常吃外賣。與阿里戀愛,才有機會品嘗美食。他每天變著花樣給她做中餐西餐日式料理,讓她三個月里增重五磅。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小確幸”,假如沒有后面的財政危機,她真以為找到了幸福生活。

其實,阿里租住別墅房并非只為結婚,多半是聽了她的建議——做私宴比開飯店更賺錢。她說做空間累積了人脈,他們將是阿里私宴的未來客戶。那時他的小西餐店租約正好到期,房東又要漲房價,他干脆把小店盤掉,打算在別墅房做私宴。他以為她可以和他一起重新開始,先幫助他在事業(yè)上成功,賺了錢再買新房。他太樂觀,認為自己有手藝,不愁未來。

她看到的是阿里不計后果的輕率,她暴跳如雷崩潰大哭的樣子令他害怕,仿佛生活突然撕開血淋淋的傷口,他對她的熱情瞬間熄滅。

我們認識時間太短,彼此有很多誤解。他對她說,我們結婚太倉促!

這話輪不到你說,是我不要你了!她向他尖叫。

你有病是嗎?他也變得惡狠狠。

她揚手給他一個嘴巴。

他克制著沒有拳頭相向,以他每天在健身房的無氧力量訓練,她怎是他的對手?當然,他不會打女生,更何況是他愛過的女友。

學姐根本不相信她會動粗,力勸他去向她求和。她向學姐攤開他的財政狀況,學姐也不肯相信——沒有人會這么傻!但也不再勸他們和好。

她坐在火車走廊的彈簧椅上,車窗外是清晨的奧地利田園風光:山巒起伏在遠處,草地上散落著童話般的小房子,樹木參差在房子四周,煙囪傾斜在屋頂,煙霧裊裊;然后,突然閃過水平如鏡的湖面,山峰倒影亮眼。眼前美景交錯現實殘片,好像全身力氣都耗盡,她閉上眼睛,很快就盹住了。

她醒來看到車窗外的站牌駭然寫著SALZBURG。她跳起來,這不是薩爾茨堡嗎?她擔心成真,終于坐過站了!不,火車還停著。她沖進車廂拿行李箱,那三位紐約女子還在睡呢!她把她們拍醒,她們似乎在幾秒鐘時間里便拿上自己的行李奔出火車。

她跟在她們后面,走上站臺,想起那瓶氣泡水,終于被她扔在火車上。

薩爾茨堡的中央車站像一條直而寬的走廊,兩邊有一些諸如快餐店和超市之類的商店。謝天謝地,車站有Wi-Fi,她在國內網上購買的歐洲帶流量電話卡,到了歐洲后才發(fā)現與自己的蘋果5S不match(匹配),雖然網上的技術員告訴她是match的。

不想太早打擾房東,為了延宕時間,她在車站中間有大理石臺面的地方安頓自己,放下雙肩包和行李箱,打開iPad看了一會兒微信。朋友圈里多是來自中國親友的各種美食圖片,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餐館享受人生。以阿里的手藝,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生存問題。她仍然不時要為阿里的未來思慮一下,雖然如今看不到阿里的信息,他們已經互相屏蔽,再見他,就要通過律師了。

阿里不計后果猛花錢讓她震驚失望,但她并沒有下決心和他立刻分手,他給她的溫暖比激情更靠得住。她在集體宿舍長大,對家庭需求更強烈。然而,她幼年在全托幼兒園時養(yǎng)成的打架壞習慣、不受控制的撒野,嚇退了阿里,畢竟他們之間有很多盲區(qū)。她此時又懷念起相戀十年的男友,他太了解她了,可以容忍她的壞脾氣,或者說,他縱容了她的壞脾氣。

但她又明白,她終究是要和阿里分手的,阿里的率性只夠用來戀愛。在大都市生活,生存優(yōu)先愛情,她不想跟著阿里過有“風險”的日子。潛意識里,她仍然把婚姻當作庇護所。

天空似乎更亮了,已經過了八點,她才去預訂的民宿。

電話沒有流量,最大的不方便是不能根據Google地圖找民宿方位,盡管它們就在中央車站周圍。

從車站反面過一條街口便到了民宿所在大樓。這么一條短短的幾百米的街道,她問了兩個人才找到。

她在大樓下面按鈴,沒人應聲。樓里有個鄰居出來,她才得以上樓。民宿在四樓,她按鈴后又等了好一會兒。

門打開,黑黢黢的門廊,一個男人裸著上身坐在輪椅,一塊類似于被單的布片蓋在他下身,她瞥見一只金屬夾子夾在下腹部。男人便是房東Sud,胡子拉碴看不清年齡,他鏡片后的雙眸深陷,她不敢直視。男人將輪椅朝后退去,她隨他木然進門,按照男人指示把行李箱放進廚房。

臨走時,房東告訴她,可以在十一點半之后入住。她倉皇離開,走出大樓時,心臟都快跳出喉口。

坐在輪椅赤裸上身的男人是否變態(tài)?她的腦屏幕上已經閃過各種恐怖鏡頭,她記得美劇The Killing是改編自奧地利電視劇《謀殺》(其實是改編自丹麥電視?。?,畫面的陰森黑暗令她半途棄劇。她又想起曾經有報道發(fā)生在奧地利的連環(huán)殺手,那是一位著名記者,殺了十一名女性。

她回到中央車站,拿出iPad,此時,她是多么感恩車站有Wi-Fi。她首先進愛彼迎網站,找到房東Sud的網頁,去看房客們的評論。其實,她預訂民宿時,應該都看過評論。果然,在Sud的頁面,有一百多條好評。其中有女性頭像,來自韓國。

她的驚恐感略微平復。但心里還是忐忑,你永遠無法預知,一個變態(tài)的人何時會突然失控。她回想那張胡子拉碴的臉,眸子深陷藏在鏡片后,他向她微笑時她只覺得渾身發(fā)冷。

……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5期

選自《作家》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