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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0年第3期|李鐵:演唱會(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0年第3期 | 李鐵  2020年05月20日07:05
關(guān)鍵詞:演唱會 李鐵 長城

1

沈陽的冬天是真正東北的冷,拿一瓶純凈水往街上倒,瓶口是水,到地面是一截一截的冰塊。武曉倩來自遼寧最靠西南的那座城市,不過一個多小時的高鐵路程,冬天的冷卻有明顯不同,拿一瓶純凈水往街上倒,你怎么放慢速度,倒出的也只是連綿不斷的水。

站街上張嘴五分鐘,能把牙凍掉了。她說。

傻子才張嘴五分鐘呢!劉丹欣說。

武曉倩來沈陽是投奔劉丹欣的,劉丹欣是武曉倩十余年學生生涯中最好的朋友。從小到大,武曉倩幾乎沒有稱得上朋友的同學,她和同學的關(guān)系總是不遠不近,有明顯的距離感。當這種距離感被打破時,往往會伴隨一場災難。她覺得用“災難”這個詞并不過分,上高中時,她本來和同桌的女生相敬如賓,某一天,距離被突破,又某一天,一個小因由導致了一場小沖突,女生說她幾句,她也回敬幾句。幾天后,沖突升級,女生開始罵人,她也開始罵人,罵著罵著動了手,搞得老師把雙方家長請進了學校。一對一地打她不落下風,落下風的是隨后的日子,在一個個漫長日子里,幾乎每個同學都與她拉開了超出正常距離的距離。整整一年,她處于恍惚狀態(tài),后來高考,她大失水準,與她同水平線的同學考進了大連理工和東北大學,她考上的只是本城一所不知名的大學。

往回退,退回到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小女生和她性格相近,常主動找她玩。距離被打破,倆人雙出雙入了一陣子,某一天,同樣一個小原因,二人鬧翻。這之后,她發(fā)現(xiàn)其他同學都跟她拉開了超出正常距離的距離。漫長小學時光,至少有一年她是獨來獨往的。

劉丹欣是她大學同學,跟她好,是劉丹欣主動的。劉丹欣和她性格反差甚大,劉丹欣張揚,說話聲像風吹銅鈴,能傳出好遠。劉丹欣的親和力很強,有很多和她保持親密關(guān)系的同學。和她相比,武曉倩顯得有些孤僻,常常形單影只。她倆同住一個宿舍,最初屬于室友。四人寢,開始時劉丹欣和另兩個室友走得近。后來又和武曉倩走得近。再后來她不怎么搭理另兩個室友了,只和武曉倩走得近。

劉丹欣直截了當告訴武曉倩,知道為啥我接近你嗎?因為你好玩,你有味道,你穿得不時髦,衣服也不多,可就那么幾件稀松平常的衣服,讓你那么一穿,穿出味道來了。武曉倩聽了這話后偷偷照鏡子,怎么看也沒看出自己有啥特別的味道。她“小人之心”地想,劉丹欣跟她好,也許是為了反襯自己衣服多,上檔次吧。

劉丹欣又說,說你好玩是句玩笑話,其實你人悶,一點都不好玩,我接近你,是氣味相投,骨子里咱倆是一路人。武曉倩挖空心思地想,還是沒想出她和劉丹欣是怎樣的一路人。

畢業(yè)后,劉丹欣考取了東北大學的研究生,來了沈陽。武曉倩沒參加考研,直接參加了工作。她先去北京,有幾次失敗的工作經(jīng)歷,用她自己的話說,混不下去了,來沈陽碰碰運氣。找工作難,找個合適工作更難。劉丹欣說,先住我這兒吧,住下慢慢找工作。

劉丹欣住在東北大學北門的那條小街上,一棟八層樓,她住在五層。這一帶居民樓老舊,面積小,格局局促,大多成了出租屋,租給不愿住學生宿舍的大學生。劉丹欣家境不錯,偏又擠夠了六人寢四人寢,便和一個要好的同學租下了這套六十平米的房子。房租每月兩千,各分擔一半。那個同學住了半年就搬回學生宿舍,劉丹欣說,可能是她的經(jīng)濟出了問題。劉丹欣又說,兩千就兩千,我一個人交也沒覺得啥負擔。武曉倩住進來后,說我交一半吧。劉丹欣說咱倆誰跟誰呀,別提錢,提錢外道了。武曉倩說得本來虛弱,見劉丹欣這么說,便借坡下驢,不再提錢。

南北兩間屋子,劉丹欣住南屋,武曉倩住北屋。從北屋的窗戶望出去,看見的是學校活動中心圓形的屋頂,還有兩條通往操場的林間小道,小道上來來往往的男女學生。如果高中時不和同桌的女生鬧矛盾,說不定她的大學時光也會在這個校園度過?!叭绻碧摶昧?,“如果”是并不存在的東西,她驅(qū)散了腦袋里的“如果”,從窗前轉(zhuǎn)過身,拿起床頭柜上的一本書。

裝幀得像一本書,其實也算不上一本書,它不過是一本企業(yè)用于自我宣傳的小冊子。紙張、印刷都不錯,有文字有圖片,一臉陽光的員工身著職業(yè)服裝,嘴角掛著微笑,右手握著一瓶品牌婦孺皆知的飲料。武曉倩應(yīng)聘的就是這家著名飲料公司在沈陽的分銷處,這家公司的工資不低,應(yīng)聘者眾多,武曉倩對自己是否成功應(yīng)聘沒多少信心。但想成功的欲望很強,如果成功,她就可以安心在沈陽工作了。

武曉倩開始背誦書上的文字:“xxx公司在200個國家擁有多種飲料品牌,包括汽水、運動飲料、乳類飲品、果汁、茶和咖啡,200個國家的消費者每日享用超過19億杯的系列產(chǎn)品……”歌聲起,是從南屋傳過來的,聲音單薄,用的是手機播放,播的是五月天的歌。劉丹欣是五月天的粉絲,不管是閑著還是忙著,她總愛用手機播放五月天的歌。武曉倩想讓她插上耳機聽歌,嘴張開又閉上了,她知道自己在這套房子里的身份,她強迫自己安靜下來,一邊聽歌一邊繼續(xù)背誦該背誦的東西。

2

這家公司有個職前培訓班,收費的,初試過了便可參加。培訓班畢業(yè)考試通過,才算是被錄用。通知武曉倩參加培訓班,通知的電話一撂,武曉倩就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母親說,參加,讓參加就參加。

武曉倩說,讓交八百元培訓費。

母親說,讓交就交吧。

武曉倩說,問題是交了,也不見得被錄用。

母親說,不交,就一丁點被錄用的機會都沒有。

武曉倩想了想覺得母親說得對,就微信轉(zhuǎn)賬,交了培訓費。剛放下手機,手機就響了一聲,拿起來看,是母親轉(zhuǎn)給她三千元。

母親叫王曼云,輕松浪漫的名字,人卻正好相反,她這大半輩子好像從沒輕松過,也沒浪漫過。九十年代中期她和丈夫一起下崗,武曉倩的父親叫武力,孔武的名字,人也正好相反,偏于軟弱。下崗后他一直在外地忙著做生意,卻幾乎從沒賺到過錢。在相當長的日子里,武曉倩和母親已經(jīng)習慣了他常年不在家的狀況。有時候他也回來,見了她們總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搖搖頭說沒賺到錢,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母親說,你沒賺到錢我還能多活幾天,你要真賺到錢了,我怕自己沒福享受了。

武力不在家時,家里也并不總是兩個人,有的時候伯父武強會來家里住。武強和武力是一個廠的職工,一起下崗,武力要做生意,遠走他鄉(xiāng)。武強留下來四處打工,他蹬車送過貨,在建筑工地搬過磚,當過酒店保安,做過浴池的搓澡師傅,從沒斷過掙錢,但老婆還是和他離婚了,帶著和武曉倩一般大的兒子走了。房子變賣,武強拿了三分之一的錢,住進了弟弟武力的家。四十多平一室一廳的房子,怎么???武強住到了廳里的長沙發(fā)上,與臥室的武曉倩母女隔了一張門板。武曉倩也見過母親發(fā)牢騷,放鍋碗瓢盆弄出挺大的響聲。武強好像沒聽見,他一樣吃喝,一樣說笑,一樣地把掙來的錢交給弟媳補貼家用。有時晚上,武強也會跟她娘兒倆一起逛街。武曉倩見了喜歡的東西就吵嚷著要買,王曼云斥道,買啥買,自家啥條件不知道呀?武強默不作聲,掏錢,買給她。王曼云在武強身后說,就你慣她,把她慣成敗家子你就高興了。武強嘿嘿地笑,說,我可沒那么壞。

武強在弟弟家住了五六年,后來離開了,據(jù)說是交了女朋友。武曉倩從來沒見過伯父的女朋友,只聽母親說過,那是個騷女人,以后有你大伯好受的。伯父的離開導致了家里生活水準直線下降,工作不好找,母親一直閑在家里,沒有了伯父的補貼,母親只能出去找活兒干。先是在超市做保潔,又在賓館做過服務(wù)員,在加油站也干過。武曉倩上大學后用錢的地方多,母親就辭了加油站的工作,跟著原來一個廠的姐妹去北京做保姆。北京的收入高,武曉倩大學里吃的穿的沒缺過啥。

培訓班在奧體中心附近的一棟大樓里。武曉倩從東北大學這邊走,走十五分鐘到地鐵站,坐兩站地就到了奧體中心。這個培訓班有七十多人,最后能留下的只有三十人左右,要淘汰一半多,有明顯的競爭壓力。同學間有了競爭關(guān)系,相處就顯得拘謹,說話都是經(jīng)過考慮的。武曉倩原本不愛說話,這樣的狀況她反而覺得挺舒服,自己聽自己的課,自己發(fā)自己的呆,比與人嘻嘻哈哈好受多了。

培訓班學期是一個月,學到半個月時,還是有人跳出來,打破了她的平靜,主動跟她聊天。這是個微胖的女孩子,叫楊璐璐,武曉倩在心里叫她胖丫。胖丫皮膚白凈,五官秀氣,如果減肥二十斤,定是個標準的美女。有一天下午放學,胖丫追上她,并肩走。胖丫問她住哪兒,她說東北大學。胖丫說,我住重工街,和你離得不是一般地遠。

一起朝地鐵站走,胖丫接著說,我和男友一起住。

武曉倩嗯了一聲。

胖丫又說,沈陽的房價挺貴,一個六七十平的房子,一月租金兩千多呢!

武曉倩想起劉丹欣的房子,如果這樣算,自己等于每個月占了人家一千元的便宜。

胖丫說,不過我不用花錢,我住的房子是我男友的。

走進地鐵站,下樓梯,擠進一列進站的地鐵。正是下班高峰段,車廂里人擠人,四周都是沉重的呼吸聲。她快要下車時胖丫在她耳朵邊說,這個周六去我家吧,我請你吃飯。因為嘴巴離耳朵太近,胖丫的聲音聽起來很夸張。

胖丫又說,咋地,不給面子?

武曉倩只能表態(tài),我去。

胖丫說,有對象帶對象,算咱兩家聚聚。

“兩家”這個詞聽起來有些別扭,武曉倩沒說啥,隨人流下車。

3

武曉倩還是覺得該提一提錢,晚上臨睡前她進了南屋,沖已上床的劉丹欣說,這房租我還是想負擔一半。

劉丹欣瞪住她的臉,說你是不是錢多得沒地方放了?武曉倩連忙搖頭,她知道,那三千元極有可能是母親最后一次給她打錢了,母親總是咳嗽,胸疼,前不久在醫(yī)院檢查過。她問母親是什么病,母親說不是大病,可就是挨不住累了。保姆二十四小時看孩子,她看不動了,只能離開北京回家養(yǎng)病。

劉丹欣說,既然錢沒多到那程度,那就算了。武曉倩潛意識里希望的就是算了,但又有顧慮,她要在沈陽混下去,離不開劉丹欣這個朋友,她怕因為自己占了便宜而壞了她倆的友誼。她想說句感謝的話,又不知該咋說,出口竟是,周六陪我去做客吧。

她說了胖丫的邀請,還說了自己的男朋友也去。劉丹欣說,人家沒邀請我,我去合適嗎?嘴上這么說,臉上掛的卻是興奮。武曉倩說,合適合適,一起去吧,如果只有我和他去,那就真成兩家人的聚會了。劉丹欣說,兩家人有啥不好?武曉倩說,不好就是不好。劉丹欣笑道,既然你不想成為兩家中的一家,我成全你,我也去。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武曉倩的男朋友叫李定軍,是她在北京打工時認識的。當時武曉倩到一家少兒出版社應(yīng)聘,總編室外站了十多個女孩,能留下的只有兩個。武曉倩沒啥信心,在走廊東張西望,李定軍就是這時候從樓梯那邊走來的。他是出版社的發(fā)行人員,細高挑,臉上掛著永不消逝的笑容。他走近,主動和女孩們搭訕,看得出他是個愛講話的小伙子。他說我也是應(yīng)聘來的合同工,比你們早來一年,這兒工資不高,但環(huán)境不錯,你們誰應(yīng)聘成功都是可喜可賀的事。他說話時眼睛更多地在看武曉倩,后來武曉倩應(yīng)聘成功了,他就過來邀請她一起吃飯,說要慶祝一下。她本不想去,她不善于和陌生人接觸,但她還是去了。一來二去,兩人發(fā)展成戀愛關(guān)系。再后來,這家出版社不景氣,精簡,把武曉倩精簡掉了。李定軍問她下一步有何打算,她說去沈陽投奔劉丹欣。李定軍沒猶豫,主動辭職,和她一起來了沈陽。

李定軍率先在沈陽找到工作,在一家叫《華商晨報》的報社做合同制記者。這無形中給武曉倩增添了一份壓力,如果應(yīng)聘失敗,她就輸給李定軍一個回合,她骨子里是個要強的人。

約定的是周六下午,上午李定軍就過來了。他嘻嘻哈哈有說有笑,很快和劉丹欣混熟了。這就是李定軍的本事,是武曉倩想具備又無法具備的,她有時挺討厭李定軍這個本事,有時又羨慕得不得了。她在生人面前總是拘謹,即使是熟人,她也覺得自己的一言一行依然拘謹。快到中午時,劉丹欣提議去門口的小面館吃面。李定軍說,總在外邊吃對身體不好,還是自己做吧,今天我露一手,做一頓簡餐,水撈面。劉丹欣興奮地鼓掌,說那太好了,我就愛吃撈面,我和曉倩也會做,但做得不好吃,今天嘗嘗你的手藝。

劉丹欣找出一筒掛面,李定軍打開冰箱,找出了青椒和茄子,還有一小塊豬肉。冰箱里都是劉丹欣存的東西,平時武曉倩都不好意思拿,李定軍卻拿得十分隨便。豬肉解凍,切丁,青椒茄子也切丁,做成兩碗不同口味的鹵汁。然后煮面,撈出放在涼水盆里,再撈面進碗,澆上鹵汁。三個人吃得津津有味,劉丹欣一個勁兒說好吃,李定軍一臉的成就感。

下午兩點多鐘,胖丫的男朋友開車來接他們。武曉倩也是第一次見胖丫的男友,她澀澀地打過招呼,上車。李定軍坐副駕位置,武曉倩和劉丹欣坐后排。胖丫的男友叫肖大慶,人很瘦,從武曉倩的角度看過去,他握方向盤的胳膊還沒她的胳膊粗。一路上李定軍一直在說話,不斷搭話的是劉丹欣,肖大慶好像也不愛講話,這樣,車子里幾乎全是李定軍和劉丹欣的聲音。

李定軍說,我就喜歡聽歌,不管多累多困,聽聽歌,舒坦了,精神了。

劉丹欣說,我也喜歡聽歌,晚上不聽歌睡不著覺,早晨不聽歌起不了床。

李定軍沖肖大慶說,哥們兒,放首歌聽唄。

劉丹欣也沖肖大慶說,對,放首歌聽吧,最好是五月天的。

肖大慶一手扶方向盤,一手按播放器的開關(guān),突然涌出的歌聲一下子把說話聲淹沒了。

……

李鐵,六十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錦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在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小說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冰雪荔枝》《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辟陰謀》等。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多次入選年度小說排行榜,曾獲《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