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3期|娜彧:何處安放(節(jié)選)
一
我并不是大學(xué)生,但一直在大學(xué)里待著,就像一個守身如玉的按摩女,別人看她一定也濕了鞋。我的意思是我多少也顯得像個有文化的人。
當(dāng)然,有錢不是壞事,有文化也不會給我?guī)聿槐恪N易咴谛@熟悉的小路上,偶爾也會冒出從良的打算。從良?從良是一個是非分明的詞,代表著我現(xiàn)在不良。
但我的確看上去像個讀書人,甚至跟不大熟悉的人說話我都會臉紅。我的臉很白,在某些場合,我熱血沸騰的時候,我的臉會越來越白。
我不該老是扯這些,看上去跟我想說的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我是一個專業(yè)的打手。不是殺手,是打手。死亡不是我的目的,通常我的目的是“讓那些狗娘養(yǎng)的嚇破膽,下次再不敢了”。不,我說錯了,不是我的目的,那些倒在我拳頭下面的基本上沒有我認識的。那是我雇主的目的。他們找到我的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怒火中燒了,他們咬牙切齒:“這個狗娘養(yǎng)的,死了還要我給他墊棺材底,給我狠狠地教訓(xùn),留一口氣就行?!蔽覞M臉通紅地說好的,然后收下他們的押金。大多時候他們以為我不過是一個卵子還沒長熟的下手,要親自見到三弟。他們氣焰囂張,握著錢的手不肯松開。錢真好,不僅可以買到車子房子婊子,還能買到神氣。日他奶奶的!我聲音很低地說,我是三弟。我說得很慢,很清楚,很不高興。我通常不看著他們的眼睛,我的眼睛落在某個虛空的地方,里面什么也沒有,這時候我臉上的紅暈已經(jīng)褪去,很白很白。我拿他們的錢,但是我不想買他們的賬。這是一幫畜生,打人的和被打的。我不過是一對拳頭和一根鐵棒。道具,我只當(dāng)自己是道具,輕重緩急,由那些付錢的畜生決定。我是畜生的道具,好不到哪里去。確實,我是不良。
在我們這個行業(yè)流傳著一句行話:橫的怕兇的,兇的怕狠的,狠的怕不怕死的。所以關(guān)鍵是氣勢,賭的是心機。本事,依我看差不了多少,膽子加上一點腦子,一般來說不會栽。
當(dāng)然,我并不是非干這個不可。開頭我說了,我一直在學(xué)校。我有一個體面的家庭,我的家庭就是俗稱的高知家庭。我的父親是大學(xué)的物理教授,而我的母親退休前是某個中學(xué)的鋼琴老師。我沒有兄弟姊妹,你看,我差不多應(yīng)該是個從童年就幸福的孩子。的確,我的童年是幸福的,我說的童年是七歲之前,我在奶奶家的那些日子。是的,盡管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們也不大愿意把時間浪費在照顧我這件事情上。我父親的意思是怕我爺爺奶奶寂寞,而我的母親說,那時候正是事業(yè)最忙的時候。所以,我在上學(xué)前一直在一個叫高莊的小鎮(zhèn)長大。
要不我們再說說高莊吧?高莊是我父親的故鄉(xiāng),是我爺爺奶奶生活的地方。在我的記憶中,高莊最好玩的是小恒河的橋洞,橋洞里住著一個外鄉(xiāng)來找老公的女老師。橋洞本來就是橋洞,后來她來了,里面便有了磚頭堆砌的爐灶,鋪著花布的床,弧形的橋頂貼著她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年畫。她的臉很白,白得像她給我吃的大白兔奶糖,后來她跳河了。關(guān)于她,我問過我的母親,畢竟我母親曾經(jīng)是高莊的媳婦。
你記得高莊西面那條河嗎?
她說記得,小恒河啊。
那你記得那座橋嗎?
她說,河上總有橋的,那就一座水泥橋嘛。
我再問,你記得橋洞里那個女人嗎?
不管我怎么提醒,母親都說我說夢話。她說那個橋洞里根本不可能住人,河里的水在梅雨季節(jié)會漫進橋洞的。
那個來找老公的,夏天晚上會在橋底下洗澡的女人。村里人說她是瘋子,你想想。
我母親說她確實不記得,但是她很奇怪我為什么記得一個瘋子。
我說,她給我吃過大白兔奶糖,那時候我總是去找她要糖吃,我以為她是我媽呢。
我媽咕咕地笑了起來,說我小時候確實像個小瘋子。后來又改口說,現(xiàn)在像個善于幻想的藝術(shù)家。她認為我因為思念她而幻想出來一個女人。關(guān)于那個女人,大約我還會在后面說起,如果有必要的話;關(guān)于我母親,不久你就會再次看到。
除了橋洞,還有老電影院的后門和我們生產(chǎn)隊土房社棚墻洞里的那些蜜蜂。老電影院的后門是釘死的,因為正對著不遠處的墳山。墳山的荒草長得非常茂盛,荒草里有各種各樣的爬蟲,有的很可愛,有的很可怕,我曾經(jīng)活生生地將一條襲擊我的赤鏈蛇弄死,那時候我才六歲,我爺爺知道后再不允許我去那里,去一次回來揍一次。對了,那里還有數(shù)不清的野貓,白的、黑的、黃的、花的,共同點是都長得很胖,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地方的確是它們的天堂,草叢里有數(shù)不清的昆蟲,包括老鼠,偶爾還有些從天上掉下來的飛鳥,一轉(zhuǎn)眼就變成了它們的獵物;它們打架、嚎叫,也肆無忌憚地交配,公貓們爭搶氣味相投的母貓;社棚的土墻要到春天才有意思,土墻上有許多的小洞,蜜蜂們住在里面。如果想逮住它們,只要將小玻璃瓶對準小洞,一會兒蜜蜂就會乖乖地飛進玻璃瓶里,然后要迅速將瓶蓋蓋上。我捉過很多蜜蜂,大約是想吃它們產(chǎn)下的蜂蜜吧,但我捉到的蜜蜂沒有一只拉下一點點蜂蜜。因此在五、六、七歲這三年的春天,我總是在土墻周圍等待捉住一只能產(chǎn)蜂蜜的蜜蜂。我記憶中的朋友不是很多,同齡的孩子似乎都比我乖,他們有爸爸媽媽管著他們,而我沒有。我不怕爺爺奶奶,因為我知道他們管不住我,他們常常掛在嘴邊的是:不聽話告訴你爸媽。而我,對爸媽完全沒有感覺。因為我的無法無天,高莊的孩子都怕我。他們并不是天然就怕我,我扭折過一個大我三歲的小霸王的胳膊;我收集爆竹里的火藥對付那些不聽話的小跟班,炸瞎了一條兇狗的眼睛讓他們服服帖帖。除了弄死蛇的那次,爺爺奶奶對我千依百順,他們對我的頑皮一點辦法也沒有,口口聲聲叫我“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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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彧,70后女作家,各類雜志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小說集《薄如蟬翼》《漸行漸遠》《加州旅館》,長篇《紙?zhí)焯谩贰,F(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