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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0年第2期|唐慧琴:苦楝花(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0年第2期 | 唐慧琴  2020年06月18日08:05

1

米花在床上烙餅一樣折騰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給小爭打個電話。

這電話打得有點晚,小爭很可能會不高興。不過,她還是會回來的。畢竟是娘家侄子的終身大事,她這個當(dāng)姑姑的怎么會缺席呢。當(dāng)然,小爭進(jìn)門是要給米花鬧幾句的,不然怎么能顯出她在這個家里的權(quán)威呢。一想到小爭橫眉怒目的樣子,米花心里像塞了一團棉花,憋屈得要命。進(jìn)門快三十年了,怎么就一直被小姑子騎在頭上呢。

果然如她所料,小爭說,有事,可能回不去。

隔著手機屏幕,米花也能感覺到小爭話里的不滿和負(fù)氣。她不由微微一笑,心里說,也就是這點狗脾氣的本事了。米花咽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松自然,你能回來盡量回來,這是大事,少不了你的。

米花知道這句話會惹惱小爭,她應(yīng)該換個說法,或者找個借口來說明打電話晚了的原因。依著米花的聰明,這借口非常好找。比如說,小爭是家里人,不會計較這些小節(jié)和禮數(shù);比如說,小爭比較重要,所以放在最后壓陣。總之,想讓小爭高興,米花還是有辦法的。米花了解小爭,比了解自己還清楚??擅谆ň褪遣辉敢膺@么做,她就是看不慣小爭事乎乎的樣子,就是故意讓她不舒服,你愿意來就來,不來也沒關(guān)系,有你不多,沒你不少。

米花知道小爭要發(fā)火了,就把手機從耳邊挪開,但小爭的聲音還是特別響亮,嫂子,糊弄誰呢,少不了我,現(xiàn)在才給我打電話呀?也是,娘家的事,哪輪得上我一個閨女摻和呢。你本事大,一個頂仨,看著辦吧。

小爭連珠炮似的嚷嚷了一通,就把電話掛了。

按說,這樣的過程都是米花預(yù)料到的,她應(yīng)該波瀾不驚不動聲色才對,為什么手機靜下來以后,她卻有點惴惴不安呢?總覺得小爭這次也許真不回來了。按常理來說,這種事兒,出嫁的閨女,來不來還真不重要??尚幵谶@個家的作用太大了,有了大事,都是她來拍板。這么多年,米花一直在對抗,一些事不跟小爭商量她就做主了。小爭提出的一些建議,米花也不是都采納的。幾年前,小爭讓她們在城里買房子,米花就沒聽。這一次明明的婚事,她也沒跟小爭透露半句。雙方父母見面,她本想瞞著小爭的,可猶豫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通知她回來。在明明的婚事上,米花已經(jīng)栽了好幾個跟頭了,這一次能否順利過關(guān),她實在沒有把握。畢竟小爭在城里生活了多年,見多識廣,讓她回來撐著,自己踏實一些。這么一想,米花心里就像吊了個水桶,忽上忽下的,原來的篤定和從容也沒了蹤影。

米花沖著正在掃院子的成強說,小爭使性子了,說不回來,你給她打個電話吧。

成強唰唰地掃著,不停手,嘴里嘟囔了一句,愛回來不回來。

米花知道,成強跟他這個妹妹也不對脾氣,很少跟她通電話,有事都是讓米花聯(lián)系。以往遇到這種情況,米花會高興,覺得男人跟她一條心。這次不同了,米花覺得成強好像怕小爭似的,她賭氣走到成強跟前說,當(dāng)哥的一下命令,她乖乖就回來了。

成強撇撇嘴說,你以為她是你呀。

成強的話里透著怯意,米花有點惱火了,想跟成強置氣,但想想今天是兒子的好日子,就壓了火,拿著手機朝西院去了。

西院是米花結(jié)婚時的舊房,小方格的窗戶,沒有前廊,從院子里一邁就進(jìn)了屋子。婆婆歲數(shù)大了,腿腳不好,一直住在舊房里。

米花愛種菜,院子里除了中間留個走路的甬道,兩邊種滿了各種蔬菜。初夏時節(jié),豆角黃瓜西紅柿茄子正是瘋長的時候。架豆角簾子一樣吊掛著,西紅柿拳頭大小,青里透著紅,黃瓜藏在碧綠的葉子底下,一天看不到,就長老了,粗得像小搟面杖似的。茄子紫綠兩種,紫的像一顆顆碩大的氣球,綠的泛著青光,最適合生吃了,脆脆的,甜甜的,再就上一根雪白的大蔥,就是絕配的美味了。

要是往常,米花進(jìn)院,不管是茄子黃瓜還是西紅柿,一定是要先飽口福的。今天她顧不上了,見婆婆站在豆角架下,她上前接過婆婆手里的豆角問,起得這么早?

婆婆說,惦記著明明的事兒,睡不著。

米花心里一熱,已經(jīng)不大管事的婆婆,還是惦記著孫子的事兒。米花把手機沖婆婆揚了一下說,你跟小爭通個話吧,她嫌我通知晚了,不回來了。

婆婆拽著一根豆角,看了米花一眼,她一個出嫁的閨女,回不回來的吧。

米花臉一紅,別看婆婆平時悄沒聲響的,心里其實亮堂著呢,她早就看出了米花的心思,故意給她話頭吃呢。米花看著婆婆那張不冷不熱的臉,心里說,關(guān)鍵時候,還是跟人家的閨女近。米花盡力掩飾著心里的落寞,臉上堆著笑說,娘,不是故意晚的,是事到頭懵,忽略了。家里人就別計較細(xì)理兒了,還是讓她回來吧,她不在,我心里沒底。

婆婆這才抬起頭來,不急不緩地說,不用打,她一準(zhǔn)兒會回來。

米花還是不放心。

婆婆把豆角扔到籃子里說,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什么樣的性子我最清楚。

婆婆一句“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讓米花有點不舒服,但看著婆婆一臉的篤定,她的心里總算是踏實了。

2

小爭把手機狠狠地摔在一邊,心里的火苗突突亂竄,米花的臉像電影上的慢鏡頭一樣,在她的腦海里飄過來,飄過去。

窗外的梧桐樹上,咕咕鳥“姑姑苦,姑姑苦”地叫個不停,像是在嘲笑她一般。小爭猛地拉開窗戶,一只咕咕鳥撲棱著翅膀從樹上飛走了,緊接著又一只也隨著去了。

小爭站在窗前,不由想起第一次見到米花的情景。那個時候,小爭才十七歲,正像一朵山藥花一樣,潑辣辣地開著。在大平原長大的她,特別向往山里的風(fēng)景,就纏著哥哥帶她去山里相親。

一到米花家門口,小爭就看到一棵好大的苦楝樹,開的花兒比自家老槐樹上的槐花還要有氣勢,淺紫色的花朵像一顆顆小五角星,密密匝匝地開滿了枝頭。

米花站在樹下,穿一件淡粉的小褂,小小的個子,瘦瘦的身材,白凈的小臉,細(xì)長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像月牙似的。小爭心里不由感嘆了一聲,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啊,眼前的這個小人兒,分明就是一朵苦楝花。

媒人讓哥和米花去屋里單獨聊聊,這是相親最基本的程序。米花卻說大家坐在苦楝樹下一起聊更好。無論媒人如何勸說,米花都不動身。小爭摸不清她的心思,心里一直打著鼓。見哥滿臉尷尬,木頭一樣坐著,手腳也不知道朝哪兒放,小爭干脆橫下心來,嘰里呱啦說個不停,不一會兒氣氛就熱烈起來。哥也放松了,憨厚地笑著,隨著小爭說東道西,每句話都說得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哥說話的時候,小爭就偷偷看米花。米花很少搭話,微微笑著,一副淡然處之的樣子。但小爭發(fā)現(xiàn),每次哥一說話,米花的眼就朝哥的臉上掃那么一下子。她不由在心里哼了一聲,這個小人精,不是個痛快人。

回家的路上,哥和媒人都蔫蔫兒的。他們覺得,米花不愿意和哥單獨相處,肯定是沒看上。小爭回想著米花偷看哥的眼光,一句話脫口而出,我看她愿意得很吶。

回家后,娘問小爭,咋樣?

小爭說,長得跟豆芽菜似的,心眼子多得像苦楝花一樣。

娘見哥悶葫蘆一樣一言不發(fā),猜到了七八分,就說,不管她苦花甜花,跟咱也沒啥關(guān)系。

沒想到,第二天媒人就傳來好消息:女方一百一的滿意。

哥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小爭撇嘴說,鉆了套了。

果然,結(jié)婚后米花把哥管得死死的,不管做什么都要看米花的眼色,讓他朝東,他不敢朝西,讓他上凳,他不敢爬梯,整個成了米花的影子。娘開始還端著婆婆的架子,想給米花立威,沒想到碰了軟釘子。米花不聲不響,就像一個面團,看似扁扁圓圓,實則越揉越光,不戰(zhàn)而勝。小爭賭氣似的與她較勁兒,風(fēng)一陣雨一陣地鬧騰。米花像是耳朵里塞了棉花,不溫不火,以靜制動。小爭就像一個人在唱獨角戲,沒有對手迎合,輸贏也就無從說起。

前年,哥嫂蓋了新房,一家搬到了寬敞明亮的新房里,卻讓娘住在舊房。鮮活的事實擺在了眼前,看她米花還有什么話說。小爭怒氣沖沖地進(jìn)了家門,機關(guān)槍一樣掃射了一番,瞪著米花呼呼喘氣。米花瞅著小爭鐵青的臉,齜牙笑了一下。天呀,這么多石頭瓦塊砸下來,她竟然還能笑!是的,她笑了一下,指著西邊說,這件事你跟我說不上吧。哥也接口說,是咱娘死活不搬。

娘聽到這邊的動靜過來了,進(jìn)門就嚷,死妮子,嚷嚷什么!舊房住著方便,娘才不搬。

娘一拿鋤定苗,小爭就占了下風(fēng),但她嘴上卻不示弱,不管怎樣,讓娘住在雞窩一樣的房子里,我就是看不下去!

這話猛一聽有道理,細(xì)一想就有點撒潑的意味了。這時候,米花及時給小爭搭了個梯子,擺出一副理屈的樣兒說,小爭說得對,別說親閨女了,就是外人看著也不像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虐待老人呢。

米花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小爭也只能就坡下驢了,她板著臉沖娘說,趕緊搬了,凈給大家抹黑。

娘瞪了她一眼說,出門子的閨女,娘家沒你說話的份兒。說完拽著她的胳膊朝舊院走,一邊走一邊掐她。等走遠(yuǎn)一些了,娘才小聲嘟囔,啄木鳥死在樹窟窿里,吃的都是嘴的虧!

到了舊院,娘就數(shù)落小爭,聲音大大的,好像故意要讓東院的米花聽見似的。

娘的態(tài)度好像在討好米花,小爭心里很不是滋味兒。盡管娘一再說,是她愿意住在舊院,小爭卻總覺得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對米花的猜疑就越來越多。時間長了,慢慢就形成了一種概念:米花表里不一,是個雙面人。

小爭想想剛才米花打的電話,話里話外都是玄機,沒有一句自家人貼骨頭挨肉的真心話,都是虛頭巴腦的違心之言。她就不明白,承認(rèn)一句想得不周就這么難嗎?說一句實話身上就少塊肉?哪怕坦率地說一句“本來不打算讓你來”也沒有關(guān)系啊,小爭就是愿意有話敞敞亮亮地說,哪怕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也是痛快的。什么叫“你能來,盡量來”,一聽就是客套話,能來不能來你米花心里不清楚嗎?娘家就這么一個親侄子,她小爭從小抱大的,他的終身大事,自己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回去啊。米花這樣不疼不癢左右晃蕩的話,像鈍刀子割肉一樣膩歪人。較真不去吧,顯得自己小家子氣,外人聽說了,有損于她的形象,對侄子的婚事也不利。人朝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家有閨女不愿意嫁到好人家呢。什么是好人家?家境殷實父賢子孝是好人家,有幾門子好親戚也是錦上添花呢。月亮灣千口子的人,她小爭雖不是什么大富大貴,最起碼也不是“秕子”。這么一想,小爭就有了底氣。管她米花黑臉白臉,管她是陰是晴,她又不是沖著米花回去的,她高興不高興都是扯淡,能給侄子的婚事加分就可以了。

說走就走,梳妝打扮,涂脂抹粉,穿最好看的衣服,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家。小爭就是要讓米花看看,她就是這么光鮮,就是這么靚麗,就是比她米花活得恣意,活得灑脫,就是比她高那么一點點。她米花就是小山溝里出來的,只看眼前一小截,她就不知道,天外有天,樓外有樓,月亮灣之外還有柳陽城,柳陽城之外還有北京城……她就是要讓米花知道,不聽她的勸,就得栽跟頭。她就不信,就憑月亮灣那幾間房,就能把媳婦娶進(jìn)門?

想是這么想了,但真出門的時候,小爭還是打開柜子,找出了那件淺紫色底小梅花圖案的亞麻小褂,那是她跟畫圈兒去鳳凰旅游時買的。第一眼看到這個小褂,她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米花的臉,覺得這個小褂適合她,一問價錢也不貴,就毫不猶豫地買了?;貋砭推炔患按鼗亓四锛?,誰知話沒說幾句,米花就把她惹得不高興了,別說送她衣服了,飯也沒吃,開車就返回來了。

米花把小褂疊好,放進(jìn)了包里,想象著米花穿上的樣子,她不由笑了,肚子里氣也小了。人是衣,馬是鞍,雙方父母見面,看的既是里子,又是面子。一看穿衣打扮,就能分出誰高誰低。

小爭相信,米花穿上她買的這件小褂,一定會把女方媽媽甩半道街!

3

雙方父母見面,是婚事中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相當(dāng)于蒸饅頭加堿,如果恰到好處,饅頭就蒸得香甜,婚事就成了一半;如果掌握不好分寸,饅頭不是黃了就是酸了,婚事也就有可能吹了。

米花為這一天,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好長時間了。

先說媒人二妮兒,米花已經(jīng)妥妥地讓她把屁股坐在自己這一邊了。為了好上加好,她一早就打發(fā)成強提著一大籃子鵝蛋去了二妮兒家,二妮兒喜歡鵝蛋的青草味兒,一頓炒倆都不夠吃。米花娘家的山里青草茂盛,氣候涼爽,散養(yǎng)的鵝到處都是。為了打發(fā)二妮兒高興,這個月米花已經(jīng)回了兩趟娘家了。

再說兒子明明,一米七八的個子,大眼隨了成強,小嘴隨了米花,脾氣性格既有米花的精明又有成強的踏實??傊?,在米花的眼里,這孩子生得不偏不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剛剛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孩子對學(xué)習(xí)不開竅,一拿課本就瞌睡,勉強讀完了高二,說什么也不上了。一開始的時候,米花挺喪氣,走路都低著頭。過了一段時間,她也就慢慢想開了,每個人生在這世上,都是有理由的,讀書有讀書的好處,種地有種地的門道,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鳥兒,只要孩子不傻不呆,總會有口飯吃。于是,米花就問明明,你喜歡干嗎?明明說他對電氣焊感興趣。米花二話沒說,四處打聽,找了一所最好的技校,讓兒子去學(xué)電氣焊。果然,明明學(xué)得又快又好,幾次實際操作比賽都拿了一等獎。技校剛一畢業(yè),就被一個機械廠簽走了,一個月工資三千多,雖然不高,但相對穩(wěn)定,比米花在膠合板廠干一陣歇一陣強多了。當(dāng)然,機械廠的工作特別累,明明卻從來沒叫過苦,總是跟米花說,因為喜歡,所以不覺得累。

這么勤快踏實的孩子,誰嫁了都是一輩子的福氣,這要是放在米花她們那個年代,姑娘們還不搶著嫁?怎么現(xiàn)在的女孩都這么勢利呢,什么房子啊車子啊,有那么重要么?難道她們就不知道,房子車子都可以換,唯獨這個人是永遠(yuǎn)不變的。想起前幾個因為沒房沒車吹了的對象,米花一點也不覺得可惜,是她們沒有福氣結(jié)這樣的好姻緣。這次的對象跟原來那幾個不一樣,甭說月亮灣了,十里八鄉(xiāng)也沒見過這么俊的,婆婆一見就說是畫上的人兒。這么一朵耀眼的“鮮花”,相中了自己的兒子,說什么也不能委屈了人家。米花早想好了,結(jié)婚時車是一定要買的,而且比別人家要高一個檔次。

當(dāng)然,房子是最最重要的了。早在多年前,米花就開始打算了,她和成強沒日沒夜地打工,刮風(fēng)下雨都舍不得歇半天,不就是為了這個房子嘛。半輩子勤勤懇懇,精打細(xì)算,一點一點積攢下來,也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在月亮灣,雖比不上那幾個做買賣的大老板,也算是個瓷實人家了。小爭一直攛掇他們在柳陽城買房,米花也不是沒動過心思,但想來想去,還是認(rèn)為在城里買房不劃算。她總覺得,一個農(nóng)民,在城里也沒正式工作,就是住在城里又能如何?也就是圖個虛名罷了。當(dāng)然,小爭在城里算是過得好的,但她是個個例,沒有借鑒模仿的意義。小爭在城里開個飯店,要不回欠賬,一個單位就用一處破房子頂賬,幾年后,正巧趕上房地產(chǎn)開發(fā),破房子成了香餑餑,一下子給了兩套回遷房,后來房價一直暴漲,她也一下成了城里的富裕人家。俗話說,有得就有失,人一富,就容易變,小爭的男人,自從得了回遷房,就不正干了,又賭又嫖,后來又跟飯店的服務(wù)員搞在了一起,小爭一氣之下跟他離了婚。小爭離婚后,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今日開茶店,明日賣服裝,也沒個定性,跟著一個瘸腿喪偶的建筑老板混了三四年也不結(jié)婚。米花無論怎么想,小爭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穩(wěn)妥幸福,她一向都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看不準(zhǔn)的事,她從不越雷池一步。當(dāng)然,這幾年的房價一直只漲不跌,她也后悔過糾結(jié)過,猶豫來猶豫去,房價漲得他們已經(jīng)買不起了,她干脆也就不想了,就把成強爺爺留下的祖宅翻蓋了。

米花翻蓋的新房,在月亮灣不說是最好的,但絕對是最妥帖最特別的,甚至可以這樣說,這是米花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米花聽說成強一個同學(xué)在城里搞裝修設(shè)計,就讓成強帶著她去找那個同學(xué),按著城里的單元樓設(shè)計他們的新房,跨度不必那么大,也不必蓋得那么高,感覺不到壓抑就可以了。房間布局大小要適中,主臥和兒子的洞房大些,其他的次臥小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為了節(jié)省空間,次臥裝成了榻榻米,衣柜和床連成一體,小房間就顯得寬敞了。瓷磚是一筆大費用,米花更是精打細(xì)算。地磚踩得多,用好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墻磚,光滑結(jié)實就行。為了省錢,米花三番五次去瓷磚店里轉(zhuǎn)悠,專找過時要淘汰的,一元兩元一塊就搞定了。當(dāng)然貼的時候,要花費一番心思的,深顏色的貼下面,淺顏色的貼上面,圖案也要比對好,方格對方格,波紋對波紋。貼瓷磚的那幾天,米花一刻也不敢懈怠,盯得死死的,生怕貼錯了。瓷磚貼好以后,貼瓷磚的工人都覺得服氣,都說成強娶了個好老婆。

房子蓋好以后,半道街的人都過來看,都說這房子蓋得好。房子的風(fēng)格、屋里的設(shè)施和裝修,比城市里的樓房一點也不遜色。寬敞的大院子里種了一池子五顏六色的月季花,松木做的大門比別人家的鐵皮大門厚重。大門外種上了一棵苦楝樹,開花的時候,整條街都能聞到花香。村里好幾個婦女參觀了米花的房子,都有了在村里蓋房的念頭。用二妮兒的話說,一進(jìn)米花家的大門,就感覺不一樣,好像進(jìn)了城里一般。二妮兒就是因為米花家的好房子,才保媒把娘家侄女紅蓮說給了明明。

自從搬進(jìn)新房,米花覺得每天的日子都像是泡在了蜜里,只要一進(jìn)家門,她的心里就甜滋滋的。摸一摸爭奇斗艷的月季花,滿手的花香。東南角的海棠果探頭探腦,像是沖著她笑。南墻根兒種了一缸荷花,翠綠的葉叢中,一株淡粉色的荷花亭亭玉立,像美麗的少女。進(jìn)得屋來,便是另一番景象了:每個房間的布置和擺設(shè),都是米花精心挑選的,既好看又實用,無論在哪個房間,坐一會兒或者躺下來,她都覺得舒心愜意。就是在廚房做飯,她也是哼著曲兒的,水管通到了屋里,水龍頭一開,水就嘩嘩地流,太方便了!夏天的傍晚,米花都要在寬敞的院子里走走轉(zhuǎn)轉(zhuǎn),看哪兒都是景,看哪兒都是畫。月亮圓了的時候,她就搬個凳子坐在大門外的苦楝樹下,一邊想念家鄉(xiāng),一邊感嘆自己的幸福生活。沒事的時候,成強也會坐過來,跟她聊一會兒。開始栽這棵苦楝樹的時候,成強是不大樂意的,說苦楝樹的名字不吉利。米花說,你懂什么呀,苦楝樹意志堅韌,自然雅香,不張揚不浮躁,在我們山里,代表著苦難中的希望。成強聽了笑著說,不錯啊,苦盡甘來。是啊,自從住上了新房,米花真覺得自己是苦盡甘來幸福滿滿了。

未來的親家第一次登門,米花自是不敢半點馬虎。她從屋里走到院里,從院里走到屋里,每一個地方,每一個角落,她都反復(fù)查看。床單要抻得沒有一點褶子,衛(wèi)生間要沒有一根頭發(fā),毛巾要洗得干干凈凈,廚房的碗筷要擺得整整齊齊??蛷d茶幾上的水果都是在柳陽城買的,是村里不常見的火龍果、荔枝和櫻桃。米花拿著小噴壺,把氣壓得足足的,過一會兒就在水果上噴一次霧,保持著水果的新鮮和飽滿。大門外的苦楝樹有一個小枝杈有點多余,她拿出剪刀,剪了它。米花就這么在家里忙忙碌碌的,偶爾也會覺得好笑,自己這么千仔細(xì)萬小心地準(zhǔn)備,比電視上迎接皇帝還要隆重。不過,想一想紅蓮如花的面容,米花的臉也笑成了一朵花。

成強從二妮兒家回來了,說女方十一點左右到。

按著常規(guī),雙方父母見面,都是要來家里看看的,所以米花才這么精心地準(zhǔn)備。十一點左右,這個時間有點尷尬。如果是十一點以前到,就可能來家里看看;如果是十一點以后到,就應(yīng)該直接去飯店了。這么一想,米花的心里就咯噔一下。這次見面,如果不到家里來,就好像蓋房沒打地基,不牢靠似的。在米花看來,家里的新房在婚事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只要女方父母看中房子,婚事基本就算成了。

米花想給二妮兒打個電話,問問女方到底幾點來,轉(zhuǎn)念一想,飯店離家這么近,總有機會來家里吧,如果這么巴巴地去問,反而顯得刻意了,不如把心思用在招待上,如果話投機,氣氛好,來家里不是順理成章嘛。

米花昨天已經(jīng)去了飯店,反復(fù)叮囑食材都要去柳陽城進(jìn),價錢一點不用考慮,要用最好的,務(wù)必把飯菜做出最好的水平。

米花看了看表,剛好八點,這個點飯店已經(jīng)進(jìn)菜回來了,她找出昨天定好的菜單,沖著院子里的成強喊,你去飯店,看看他們進(jìn)的菜到底怎么樣?

成強笑著說,你就放心吧,人家不肯砸了自己的招牌。

成強說得有道理,但米花認(rèn)為,世上的事有常規(guī)還有意外,萬一大意失了荊州,壞的可是兒子一輩子的大事。

米花見成強不愿意去,就自己去了。

4

自從哥嫂蓋了新房,小爭每次回家心里都挺矛盾的。一會兒覺得房子蓋得真好,寬敞明亮,鳥語花香,比城里的“鴿子籠”單元樓舒適多了,自己說不定哪一天也要蓋一處。一會兒覺得哥嫂有粉沒搽到臉上,把十七八萬花在村里太可惜了。由于這種矛盾的心理,小爭的話就說得表里不一言不由衷,她一邊在心里感嘆著房子的好,一邊在嘴上挑著刺,數(shù)念著這兒不好那兒不行,氣得米花的臉都綠了。

其實,冷靜下來想想,米花在村里蓋房子,絕對是個大大的失誤,甚至影響他們后半輩子的生活。按著小爭的推測,這處房子對于侄子的婚事非但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甚至還會成為經(jīng)濟上的負(fù)擔(dān)。早在十年前,小爭見侄子讀書無望,就攛掇哥哥在縣城買房,那個時候,柳陽的房價還不到兩千元。依著哥嫂的積蓄,稍微借點外債,就能在縣城買一套小面積的單元樓。哥哥一開始挺贊成的,只可惜耳朵根兒太軟,只聽老婆的,耽誤了大事,不然房子已漲到七八十萬了。這兩年,房價一直只漲不跌,小爭心里再不滿,也是心疼哥嫂的,一回家就苦口婆心地勸他們趕緊買房。見他們一直猶豫不決,小爭干脆對米花說,嫂子,你若不在縣城買房,明明的媳婦可娶不回來啊!米花也不跟她抬杠,臉上的表情卻是不屑和否定。前年,小爭見米花開始在村里蓋房,就再也不說什么了。

小爭開車朝回走,想著明明最近幾年說了五六門親事,都是因為縣城沒房黃了,不知道米花的態(tài)度是否有了轉(zhuǎn)變。

房子蓋好了,木已成舟,氣歸氣,小爭還是要顧全大局的。在侄子的婚事面前,那點怨氣就變成了家庭內(nèi)部矛盾,可以暫時擱置。她要做的是,全力以赴辦好眼前的“好事”,即使這“好事”在她看來前景渺茫。但這“前景”也算是希望,萬一哥嫂上輩子積了陰德,瞎貓撞到死耗子,女方父母的想法湊巧跟米花一樣,這希望不就實現(xiàn)了嗎?

小爭被這個想法搞得挺激動,仿佛大紅的喜字貼上了哥哥的大門,她不由按了一聲喇叭,加大了油門。

小爭一進(jìn)門,就看到院里院外都灑了清水,濕漉漉的沒一點塵土。哥穿了一件軍綠色半袖襯衣蹲在屋檐下抽煙,領(lǐng)口扣得嚴(yán)嚴(yán)的。

小爭不由一陣?yán)⒕?,只顧著打扮米花了,沒想到給哥買一件T恤??粗绾?jié)n漬的臉,小爭皺眉說道,把領(lǐng)口的扣子解開,一看就拘謹(jǐn)?shù)煤埽?/p>

哥訕笑著說,你嫂說這樣顯得正式。小爭上前揪住哥的領(lǐng)子,氣呼呼地說,我嫂說,我嫂說,我嫂的話就是圣旨啊!

哥一邊說著“臘月生的啊”,一邊乖乖解開了領(lǐng)扣子。

小爭這才滿意地說,這多涼快呀。

娘進(jìn)門看到兄妹倆逗鬧,說小爭,沒大沒小的。

小爭嘻嘻笑著說,有娘在,八十歲也是孩子!

小爭進(jìn)屋,一看屋里沒人,就問哥,明明呢?

哥說,一早就去柳陽了,說是給對象買束花。

小爭撇嘴,狗長犄角——鬧洋氣兒??!

娘罵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爭又問,米花呢?

哥說,不放心,去飯店看菜去了。

小爭讓哥幫她到車上拿東西,紅酒、茶葉、水果、干果一大堆。

哥一邊拿東西一邊說,還是你想得周到。

小爭得意地說,那是,你妹我是誰呀。

娘笑了,說你腳小,你還扶著墻走啊。

米花回來了,看著一大堆的東西,笑了,你把超市搬回來了?

小爭高興了,哈哈一笑說,嫂子,你總算說了句好話!

米花俯下身子收拾小爭買的東西。小爭拿起一個桃子說,時令水果最好吃了,你買的只看樣兒行,不好吃,換了,換了。

米花心里說,生客就是看樣兒?。∠霘w想,她還是把小爭買的桃子洗了一大盤,放在茶幾上顯眼的位置。

小爭指著桌子上的荔枝說,這個不新鮮,也換了。

米花沒動,像沒聽見一樣。

小爭端著荔枝就去了廚房,換了一盤她買的葡萄。

米花的臉沉了,她揪了一粒葡萄,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噗”地一下吐到垃圾筐里,皺著眉頭說,酸死了!

小爭也揪了一粒葡萄放在嘴里說,不酸呀,挺甜的。

娘瞪著小爭說,瞎操心!

娘表面是數(shù)落小爭,實際是讓米花聽呢。成強悄悄捅了一下米花,小聲說,她也是好心。

米花哼了一聲,好心也不該這么霸道!

成強怕小爭生氣,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小爭,看看你嫂子的衣服。

小爭把頭一拍說,哎呀,忘了,忘了,還有衣服呢。說著快步朝外走,不一會兒提著一個袋子回來了,掏出衣服抻著讓米花看。

米花眼睛一亮!但還是回屋拿出自己準(zhǔn)備的衣服讓小爭看。米花準(zhǔn)備的是一件淡綠色底粉白荷花圖案的褂子。單看這件褂子確實不錯,比村里女人們花里胡哨的衣服雅氣多了,但穿在米花的身上有點不搭,好像衣服是衣服,人是人似的。

小爭說,不合適,不合適。

米花問,到底哪兒不合適?

小爭圍著米花轉(zhuǎn)了一圈說,好像穿的別人的衣服一樣。

見米花不服氣,小爭拽著她去照鏡子,嘴里說,你自己看!

米花仔細(xì)一看,確實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別扭。但她還是不愿意承認(rèn),抻了抻領(lǐng)子說,還行吧。

小爭指著鏡子里米花說,你小眉小眼的,撐不起這件衣服。

米花斜了小爭一眼,話中帶刺地說,你是大城市的人,你大氣。

小爭也不惱,拿起自己買的衣服,扔給米花說,別不服氣,試試就知道了。

米花不情愿地穿上了小爭的衣服,朝鏡子里一看,衣服就像是長在了她身上。她不得不服氣,小爭這件衣服更適合她。她本來想說實話,但看著小爭洋洋得意的樣子,就違心地說,小花小草的,俗氣!

小爭急赤白臉地說,愛穿不穿!

米花說,給你個面子!

小爭還是不依不饒,她問哥,哪件衣服好看?

成強看也沒看就說,都好看。

小爭長嘆了一口氣說,完了,完了,兩口子快成一個人了。

成強說,別說沒用的了,十點多了!

米花和小爭這才驚醒過來。

小爭問,今天都有誰參加?

米花說,事兒還沒定下來,不適合張揚,除了二妮兒和你,沒叫外人。

小爭問,定的哪兒的飯店?

米花答,村東口劉家飯店。

小爭說,檔次太低。

米花說,都是在柳陽城進(jìn)的食材。

小爭說,食材再好,沒有好廚藝,也是白搭。如果提前商量,我?guī)€廚子回來。

米花一聽,有點后悔沒有早點跟小爭說了,不過她又想,帶個廚子回來,人家飯店高興不?

小爭不在乎得罪人,繼續(xù)埋怨道,這么大的事兒,怎么能在村里的小飯店呢,去鎮(zhèn)里的飯店也比這兒強啊。

米花說,村里的飯店離家近。

小爭冷笑著說,是想顯擺顯擺你的破房子吧!

米花生氣了,你家的房子好,跟美國白宮一樣啊。

小爭笑了,原來你也有急的時候呀。

米花顧不上跟小爭斗嘴,她看了看表說,快到了吧。

小爭問,幾點到?

米花說,十一點左右。

小爭說,壞了,你的“白宮”派不上用場了。

成強瞪眼嚷小爭,大好的日子,你怎么凈說喪氣話呢!

娘也朝地下呸了一口說,去去去,閉上你的臭嘴!

小爭不服氣地說,不信咱們走著瞧!

米花開始后悔讓小爭回來了,恨不得用手巾堵住她的烏鴉嘴,萬一她在酒桌上胡說八道,豈不是壞了大事!

5

眼看著要十一點了,女方那邊還沒動靜。米花跟明明打了個電話,明明說他和紅蓮在柳陽城,紅蓮父母直接去飯店。

放下電話,小爭手忙腳亂裝水果。

成強說,都拿飯店了,家里怎么辦?

小爭說,別考慮家里了,肯定不來了。

米花心一沉,但她還是不死心,把各種水果都留下了一點。

到了飯店門口,二妮兒已經(jīng)到了。

見二妮兒瘦瘦高高的,小爭說,我嫂有件衣服,她穿不好看,你穿好看!

米花心里說,真是個多嘴舌,今天不穿,改日也能穿呀。但想到親事還沒定,二妮兒是關(guān)鍵,就趕緊順著小爭的話說,是啊,你穿肯定好看,回頭去試試。

二妮兒誤會了衣服是小爭買的,笑瞇瞇地說,小爭的眼光高,肯定好看!

小爭將錯就錯,接口說,在柳陽城最大的商場買的。

米花看著小爭,心里說,真能扯呀,嘴都扯到耳根上了。

在飯店門口等了將近半個小時,女方父母才到了。

二妮兒介紹雙方父母認(rèn)識,禮節(jié)性地寒暄了幾句,小爭邀請客人進(jìn)房間。

紅蓮爸爸一看就是個老實人,跟成強長得像兄弟似的。紅蓮媽媽一身大紅大綠,不如米花雅氣,但眉眼之間自帶厲氣,說話干脆利落,像炒豆一樣,一開口米花就占了下風(fēng),而且眼也毒,看出了小爭非等閑之輩,非拽著小爭坐在她的身邊,搞得米花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小爭心高氣盛坐了上位。

米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小爭好歹在城里開了多年的飯店,經(jīng)常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酒席的規(guī)矩對她來說,早就滾瓜爛熟了。她半真半假地說,姐姐是看我傻吧,若我坐在主位,就是小姑子當(dāng)家。說著就把米花推了過去,甜甜地說,我這嫂子靦腆,脾氣跟小綿羊似的,平時凈遷就我了,但她今天必須坐你身邊,你們倆是主角!

米花坐下后,小爭又把二妮兒朝前推,說二妮兒是大功臣。二妮兒坐下后,小爭挨著二妮兒坐下,提起茶壺說,沏茶倒水歸我了。

小爭四兩撥千斤把控了局面,米花懸著的心也踏實下來,腰板也挺直了。她干脆把這個場面交給小爭處理,藏好鋒芒,這是她今天最應(yīng)該展現(xiàn)的姿態(tài),因為沒有哪一個父母希望自己女兒有個厲害婆婆。

水果茶水,瓜子糖塊,涼菜熱菜,雞鴨魚肉,陸續(xù)上來了,紅白藍(lán)紫,葷素搭配,不一會兒就擺滿了桌子,雖不如縣城大飯店的精致,倒也看著干凈鮮亮。小爭不由對米花刮目相看,覺得她比村里的女人高一籌。若米花肯聽從她的意見,在城里磨練幾年,肯定比現(xiàn)在過得好。

成強和未來親家一見如故,幾杯酒下肚,倆人就稱兄道弟了。紅蓮媽媽與小爭針尖對麥芒,旗鼓相當(dāng),也聊得熱火朝天,二妮兒和米花倒成了陪襯。

明明和紅蓮回來了,倆人坐在一起,郎才女貌,像一對璧人。小爭一看就覺得女孩順眼,既有媽媽的精明,又不缺爸爸的忠厚。紅蓮落落大方地站起來,跟每個人敬了一杯酒,雖沒有喝完,但都是一大口,一看就是個爽快人。小爭不由暗想,這女孩娶進(jìn)門,真是娘家的福氣。

酒過三巡,該說正事了。米花一個勁兒看成強,他是一家之主,這事該他說。成強只顧著勸未來的親家喝酒,一點也領(lǐng)會不了米花的意思,指望不上成強了,米花就給小爭使眼色。

小爭趁著紅蓮媽媽出去接電話,偷偷問二妮兒,你哥嫂提過房子的事嗎?

二妮兒說,你家的房子挺好的。

小爭說,你認(rèn)為好,不等于哥嫂覺得好呀。

二妮兒似乎不愿意談這個話題,搛了一塊排骨啃了起來。

小爭心一沉,看來米花夸大了二妮兒在娘家的影響力,看紅蓮媽媽的精明勁兒,二妮兒做不了嫂子的主。

小爭見米花一改往日的縝密,傻呵呵地樂著,心里不由一酸,想她小小身軀,沒日沒夜地勞作,唯一的理想就是為兒子娶個媳婦成個家,卻屢屢受挫,恐怕這一次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憑著她的經(jīng)驗,小爭判斷紅蓮媽媽跟米花不一樣,臉上的要強是明擺著的,她絕對不甘心讓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住在村里。

哥哥已經(jīng)醉了。明明和紅蓮腦袋擠在一起喁喁私語,沉浸在二人的小世界。二妮兒和米花陷入了自己編織的想象之中。只有小爭是清醒的,她的心里明鏡似的,看出了這個飯局的形式大于內(nèi)容,就像是八月十五水里的月亮,看著皎潔明亮,實則遙不可及。而她就是那個在水里扔石塊的人,她實在無法做到揣著明白裝糊涂,她要打破這個幻影,還原事情的真相。

小爭倒了一杯酒,看著紅蓮媽媽問,孩子們都到這一步了,親家媽媽有什么打算呢?

二妮兒也趕緊說,去家里看看吧,房子蓋得可好了。

小爭這個球拋得太好了,二妮兒接得也不錯,說出了米花想說的話。米花第一次在心里承認(rèn),小爭確實比她高一籌,這些話她早就想到了,但就是缺乏小爭的膽量和果斷,一會兒怕燒著,一會兒怕燙著,瞻前顧后地就是說不出來。這要是放在以往,她會懊惱一會兒,但今天她沒有這種感覺,反而有了一種卸下包袱的輕松。米花緊緊地盯著紅蓮媽媽的臉,等著聽她接下來要說什么。

紅蓮爸爸喝多了,冷不丁冒了一句,去家里看看。說著就站了起來,紅蓮媽媽拽住了他的胳膊,扭頭對米花說,家里就不去了,反正也不在老家住。

米花一下子愣了,大腦一片空白,她傻傻地瞅著小爭,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盡管早有預(yù)料,但事實真的到了眼前,小爭還是有點慌的,她看了米花一眼,咳嗽了一聲,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對紅蓮媽媽說,家里的房子是新蓋的,花了近二十萬呢,比城里的房子一點也不次。

米花連忙接口說,是呀,是呀,總要認(rèn)認(rèn)門??!

紅蓮媽媽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悅,她耷拉下眼,不涼不熱地說,以后機會多的是,今天就不去了。

小爭見人家主意已定,就不能再勉強了,轉(zhuǎn)口問,親家媽媽對房子有什么要求嗎?

紅蓮媽媽這才抬起眼來說,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就行,兩室三室都可以。

小爭看了米花一眼,心里說,看看吧,被我猜中了吧。

米花早就傻了,根本沒有注意到小爭眼里包含的意思,倒是二妮兒還想挽回局面,看著嫂子說,城里的房子跟鴿子籠似的,哪如村里的敞亮。

嫂子瞥了她一眼說,村里敞亮,怎么不見城里人朝村里跑呢?

小爭一看紅蓮媽媽的臉上堆起了烏云,趕緊起身倒了一杯茶遞給她,用一種輕松的口吻說,俺家就明明這么一個寶貝,房子肯定是要買的。

米花被這句話驚醒過來,她看著坐在對面的倆孩子,遲疑了一下說,咱們大人先別討論了,聽聽孩子們的意見吧。

小爭心里罵米花,這個傻婆娘,自以為自己聰明呢,當(dāng)著兩邊父母的面,這不是把倆孩子在火上烤嗎?

米花不錯眼珠地盯著紅蓮,眼里充滿了期待和懇求。

紅蓮看了米花一眼,又看了媽媽一眼,小聲說,我當(dāng)然希望住在城里了。

明明則低下頭,沉默不語。

這個時候,成強似乎也清醒了,他拉著未來親家的手說,房子一定要買,砸鍋賣鐵也要買!

紅蓮爸爸也激動了,親家,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咱們老百姓,開門過日子不容易,我們條件也不高,付個首付就行,房貸讓孩子們自己掙錢供。

紅蓮爸爸的話說得合情合理,連米花也覺得再不答應(yīng)就說不過去了,她忍著滿肚子的失落,擠出一絲笑容說,就按您說的辦,明天就開始張羅。

米花一同意,房子的事就等于定了。房子的事一定,親事就算成了。

于是,小爭及時改口,端起一杯酒說,親家公,親家母,我敬你們一杯。

三個人都痛快地干了。

二妮兒提議說,大家都端起來,喝個同天樂,這事就算圓滿了。

小爭看著米花臉上勉強擠出來笑容,心里說,趕鴨子上架了。

……

唐慧琴,漢族,生于河北省新樂市閔鎮(zhèn)。曾在《收獲》《十月》《長城》《朔方》《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天津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篇,出版長篇小說兩部。作品曾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河北省及四川省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孫犁文學(xué)獎、河北省作協(xié)優(yōu)秀作品獎等,作品三次入選河北小說排行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九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