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與反思:1980年代的文學與批評
黃子平:各位晚上好!今天由我來主持,我是主動申請兼座談的主持的。我是謝老師四十多年的弟子兼張志忠的師兄,和王曉明也是將近40年的老朋友,因此這個戰(zhàn)略地位是最適合我的。這題目是我和曉明一起討論出來的。今晚的分工是這樣的,謝老師、我和曉明負責回憶的部分,反思就由張志忠來負責。1980年代是什么樣的年代呢?于我來講,我特別看重情感上的聯(lián)系,當初我和曉明在溝通這個題目的時候,曉明突然想起來在80年代,我們有過一次的答問。當時林斤瀾先生在當《北京文學》主編的三年里,他著力主辦文學批評的專欄,想要建立青年批評家的隊伍,由我和一些青年批評家筆談,我記得只做了三到四個,里面就有王曉明、陳平原等人。后來我問了曉明,問他有沒有保存相關的資料,曉明便拍了照片給我,居然是他的自選集全選,題目是“答黃子平問”。我讀完之后,感觸頗深,當年的我們能夠談如此有深度的問題,內(nèi)容是關于作者已死、作家的心理分析等等。它讓我在情感上產(chǎn)生了某種回應,一種懷舊之感。有一段時間,懷舊似乎成了不好的詞語,“一談到80年代就在懷舊”,但我始終覺得不太公道,活到這把年紀還不讓懷舊。懷舊當然是一種情緒,一種情感上的反應。
為什么光回憶不反思呢?反思是理性的運作,而我現(xiàn)在相當重視情緒上的回應。趁著今天當業(yè)余金牌主持人的機會,想問謝老師當年我不敢問的事情。因為我們一說起80年代的文學與批評,談到謝老師的名字一定會和三個崛起聯(lián)系在一起,三個崛起和朦朧詩有關系,而且三篇文章發(fā)表的方式都很不一樣,謝老師是在《光明日報》發(fā)表這篇文章的?!豆饷魅請蟆肥且粋€知識分子的報紙。孫紹振當初想要撤回自己稿子,《詩刊》的人找到了他,給他發(fā)表了。徐敬亞的文章是一篇畢業(yè)論文,發(fā)表在《當代文藝思潮》,后來這個雜志消失了,主編因此也被撤了。之后,他們在蘭州開了一個研討會,我的朋友李慶西就參加了這次研討會,當時還有北京的中年批評家張炯,當他們?nèi)齻€人在運動員進行曲的奏樂之下步出主席臺向臺下招手,全場迎來經(jīng)久不息的鼓掌。但李慶西說其實當時臺下的英雄是謝昌余,所有的人都在找謝昌余拍照、簽名,這是1980年代里非常重要的文學事件。那么我當年很想問但不敢問的一個問題是:當鋪天蓋地的批判撲面而來的時候,謝老師當年你有沒有害怕過?
謝冕:關于80年代的情況,今天我寫了幾句話,我念給大家聽聽,“在80年代之前,就我個人來說,對我們這一代來說,我們沒有青春,我們的青春都被消耗在無休無止的政治運動當中、大批判當中,那是一個破壞的年代,我從1960-1976年,我一直是個助教,我的工資從46塊到56塊到62塊,漲了16塊。我們沒有正常的工作,我們被趕出了課堂,我們被終止了學術(shù)研究。所以80年代以前,我是不愿意回憶的,那是一個破壞的、沒有建設性的年代。事情的轉(zhuǎn)機發(fā)在1976年,1976年之后,黃子平、張志忠、王曉明陸續(xù)進了大學,結(jié)束了他們在農(nóng)場上的知青生活。他們的到來也喚起了我們的青春,我們終于有工作了,我們能夠重新站在課堂上、站在黑板前面給他們上課,這是一個無比幸福的年代。這年代開啟了我們的青春,對我們來說,一切都是非常新鮮的,這是一個充滿希望和活力的年代?!?/span>
黃子平說到了朦朧詩,我和朦朧詩的遭遇發(fā)生在1976年的秋季、初冬時節(jié),在北京昏暗的路燈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油印刊物——《今天》雜志在路上銷售,至今我已經(jīng)想不起多少錢了,大約是1元錢一本。這本油印的刊物和墻上的詩歌給了我很大的興奮,我覺得我多年夢想的詩歌狀態(tài)應該是這樣的——非常新鮮、帶著活力、充滿著人性的狀態(tài)。我終于遇到了自己的知音,我覺得中國的文學藝術(shù)有了希望。曾經(jīng)有人說我膽子大,但是我要說我不是膽子大,因為我對中國詩歌和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有自己的認識,它曾經(jīng)失去,它曾經(jīng)步入歧途,但是現(xiàn)在的我看到了希望。我?guī)е@種希望一直到了80年代的第一年,由北大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和其他的一些單位以及廣西的高校聯(lián)合召開了一次中國詩歌座談會,這大概是在新詩歷史以來的第一個關于理論的座談會,我參與了會議的組織與籌備并且在會議上作了發(fā)言。我的發(fā)言資料來源于《今天》雜志以及那堵墻上的詩歌。當時的論爭非常激烈以至于我陷于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當時的我不知道害怕,我只是憑著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文學工作者的良知而發(fā)言。后來一想,才有了害怕的感覺,詩歌界的泰斗反對我,他們都是我尊敬的人,因此對于當時年輕的我來說,我的心中還是害怕的。后來這件事情驚動了高層,我和朱光潛先生都被點名了,當時在匯報的時候,我并沒有聽清楚,北大黨委希望我做一些回應,我說可以,就在北大校報上以記者問答形式進行回應。后來有人問我,我做過檢查嗎?我回應過批判過我的人嗎?我說沒有。但是我向北大黨委做過交代。
我的命運比孫紹振和徐敬亞都要好。我沒有被停止講課,在講課的時候,我的學生擠滿了課堂,那時候的我有點害怕。當時有一個學生在課堂給我遞條子,說課堂上有陌生人,原來是北大教務部門的先生需要聽聽我的課,但是我在北大的遭遇是非常好的,使我能夠一直教課下去。80年代給了我青春,80年代使我重新開始了我的學術(shù)研究,我在80年代那樣令人懷念的環(huán)境中做我的學問,我所有的工作都是在80年代做的。所以你們會感謝80年代,黃子平、王曉明、張志忠都會感謝80年代。
黃子平:為什么問謝老師怕不怕,因為我們當時跟著謝老師讀碩士的時候,謝老師一下子開給我們200本必讀書目,全部是詩集,里面就包括這些泰斗的詩集,所以我們就很詫異。幸虧我們知道詩集有時候是很浪費紙張的一種文體,所以讀得很快。我們隔壁跟王瑤讀現(xiàn)代文學的同儕,他們也是200本,第一部就是魯迅全集,第二部郭沫若文集,第三部老舍文集,我們早就讀完了200本,他們還在讀魯迅全集。
謝冕老師的一個關鍵詞就是青春,青春就是無畏。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讀的《青春之歌》,我對里面的一句話印象很深,他們在游行的時候喊“北大北大,不怕不怕。”我進了北大之后,看到了謝老師一個十幾年的助教,發(fā)表了這么大逆不道的文章,面對這么大的壓力,但是北大沒有給他任何的處罰,所以感受到北大的氛圍確實和其他的學校不一樣。那么就需要對比一下著名的華東師大他們的氛圍又是怎么樣的,現(xiàn)在有請曉明老師。
王曉明:我們都是78年入學,算77級。當時華東師大來了新的黨委書記,這個書記也是吃了很多年的苦頭后恢復工作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70多歲,一個老干部。當時新生進華東師大之后,對學校非常不滿。我們一進學校,就要在校園里割麥子。我們很多同學原來都是在農(nóng)村割麥子,拼命考上了大學,還是要割麥子。當時我們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只有桌子,沒有椅子,所以我們當時都是站著吃的,同學們都有意見。新來的黨委書記就坐在辦公樓的長條桌子上,他讓77級的每一個系推舉出一個學生代表坐一圈,學生的背后就是學校的處長(領導)坐一圈。學生提意見,食堂沒有椅子,他馬上就說后勤處長處理一下這個事情,碰到任何問題,都當場反饋,這樣的會三個月開一次。他當了不到三年的黨委書記,這個事情堅持了三年。大家可以想象一下當時的大學氛圍。
我再講一個深圳的大學。1986年,我在深圳大學教了一個學期的書,那時候的深圳大學剛剛草創(chuàng),卻有一股比華東師大更加明顯的新氣象。首先,學校的黨委書記和黨委委員都是兼職,黨委辦公室同時也是校長辦公室。第二,除了食堂的廚師和學校的門衛(wèi),其他的所有服務部門都是學生兼職,當時學校有一個旅館,從經(jīng)理到打掃房間,全都是學生,也就是沒有后勤。第三,不開會。唯一的會就是食堂開的。當時的深圳大學很荒蕪,老師都住在學校旁邊的宿舍,而食堂每天中午供應一頓的午餐,所以老師都要走一二十分鐘去吃飯,那是全校師生最多的時候。如果學校要開大會,在餐廳里擺一張小桌子,校長們都在那里開會。吃飯的人,開會的人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大家都可以聽。我在那里待了四個多月,每天都在那里吃午飯,只有聽到五六次講話,每次一二十分鐘。深圳大學充滿著新氣象,但也有我覺得很難理解的事情,深圳大學允許老師在外面開店。我為什么去上課呢?因為我有一個朋友在深圳大學上課,他去賺錢,我去幫他上課。80年代的文學與批評,就我所講的兩個例子,加上子平講的北大,我們大概就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黃子平:謝謝曉明老師。我對這兩個大學也有很深刻的印象。我和曉明商量了一個非常具體的問題,對你而言什么事情是80年代的開始?我先講講我自己。1979年5月1日勞動節(jié),我們宿舍的人非常興奮、匆忙地跑去海淀鎮(zhèn)(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掉了),當時海淀鎮(zhèn)的新華書店外面排了200多米長的隊伍,為了買外國名著。這是一件令人非常興奮的事情,原來壓在陰山底下不給看的外國名著,突然在1979年5月1日大量發(fā)售。后來我看到木心的一篇散文,也涉及到了怕不怕的問題,木心說,托爾斯泰、愛因斯坦也挨斗了,我同他們一起又有什么可害怕的。這個細節(jié)讓我想起了我的80年代始于《安娜·卡列尼娜》等外國名著的重新銷售。接下來曉明來回答這個問題。
王曉明:子平之前在電郵里布置了這樣一項任務,說你要說一下你是怎么意識到80年代的。我想我們當時不是很清楚,不像謝冕老師有很明確的對比,我們還太年輕,并沒有這個意識,直到80年代結(jié)束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時代的消逝。我和謝冕先生交往比較深的是在1990年代,在美國進行訪問,在芝加哥子平家住過。我們是去開會的,會上謝冕先生做了發(fā)言。謝冕先生具有詩人一樣的情懷,在最開始的時候滿懷深情地說,“新時期結(jié)束了”。這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們?nèi)セ叵?0年代,當我們意識到那是一個特別的時期,往往是在這個時期的結(jié)束之后。而于我而言,有一件事情是真切的,大概是在78年底或是79年初,在華東師大文史樓的課堂上,課堂上(政治課)老師還是照本宣科,但是學生由于接觸到了各種各樣的消息,已經(jīng)有了自己不一樣的想法。課上的老師,在講彭德懷時,還是把他說成“叛徒”,我們同學當中就有人站起來反對老師的意見,課堂變成了一個激烈的辯論,老師還是盡量按照書本上的來講,學生不斷站起來反對老師,最后老師沒有辦法,她哭了,她一哭讓我們所有的學生覺得自己太不懂事了?,F(xiàn)在回想起來,80年代在表面上看起來封閉性還是很強,思想還是陳舊的,但同時新的想法也開始爆發(fā)。如果用謝冕先生常用的話來說就是嚴寒和秋天、衰朽和青春的對比,看上去舊的、保守的東西好像還在,其實已經(jīng)處于劣勢,新的東西已經(jīng)在逐漸占據(jù)了優(yōu)勢?,F(xiàn)在回想起來,80年代就是這樣一個基本的情況。
黃子平:我還以為曉明兄會講他跑來溫州買鄧麗君的錄音帶,原來是課堂。這個問題同樣也要問謝冕老師,對你來講什么是80年代的開始?
謝冕:80年代我開始做一個大學教師。80年代我要開始我的學術(shù)研究,而且我能夠把自己過去的思考和我當時的工作結(jié)合在一起。在這之前,我只是一個永遠看不到邊的、看不到希望的助教。80年代我走上了學術(shù)的道路,這是我的選擇。作為一個教師、一個文學工作者,我應該尊重我的工作,通過教學、研究使我自己也成長起來,所以80年代我是和黃子平、張志忠、王曉明一起成長的。在北京,我看著這些年輕的學者,我的學生輩成長;在上海,陳思和、王曉明、吳亮、黃世安、程德培等一波年輕的學者也在成長,我感到中國的學術(shù)希望仍在。我心目中的學者就是他們,我還要向年輕的學者學習,因為他們的成長,我充滿了信心。雖然我年歲已長,但我不愧于80年代所給予我的教訓,正是因為80年代,我能夠成為大學教師、文學工作者,我的研究也正是因為80年代取得了一些成績。要是沒有80年代,我的一生便白過了,沒有希望也看不到希望。那么我的希望是什么?我的希望是文學有了希望,年輕的一代有了希望,我對此充滿了信心。如今我非常珍惜我現(xiàn)在的時光,讓我看到王曉明、張志忠、黃子平也培養(yǎng)了很多學生。中國不能永遠破壞下去,中國的學界應該建設起來,中國的學術(shù)應該是健康的、充滿活力的、有著青春精神的。因為80年代,我們有了希望,所以我要對80年代說:偉大的80年代!
黃子平:因為80年代的終結(jié)我們都了解,所以我們不用問,就問開始。我還想問曉明更心理學一點,整個80年代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做成什么和沒做成什么?
王曉明:黃子平果然提的都是很厲害的問題。80年代的人想法各種各樣,我的同學中有人繼續(xù)做文學,更多的是做別的事情。而我相對而言是一個思想相對保守的人。進大學之前,我在一家工廠當工人。進了大學之后,我的想法還是很簡單,我想要讀大學的中文系。曾經(jīng)我最想做的事是寫小說。當時大學里面有寫作課,每一個中文系的學生都要寫一篇小說、一首詩、一個電影劇本、一篇散文,都要涉獵一些,那時我興致勃勃地去寫小說,寫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是寫小說的料。我沒有那些小說家所擁有的靈氣、創(chuàng)造力和神來之筆,我只是很理性地去構(gòu)造一個作品,后來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夠做文學創(chuàng)作,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我對作家抱有難以消除的敬意,因為創(chuàng)作者是了不起。我能做的就是作分析、做研究。在“文革”之前,中國人能讀的中國人寫的文集,除了《毛澤東文選》,就是魯迅的選集,所以從小受他的影響很大。魯迅一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在給黑暗搗亂,決不愿意向黑暗屈服、妥協(xié),即使不能戰(zhàn)勝黑暗,也要抗爭到底?,F(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幼稚,老是覺得魯迅太悲觀。不能寫小說,就接著做文學研究,做魯迅的評論,做和魯迅相似的作家研究。一個人想做的事情,并不一定能夠遂其心愿,但是在追尋想做的事情的路上,岔開了仍然和原來有關,雖然和原來并不完全一致,但至少還是喜歡的。我后來做現(xiàn)代文學研究,20年之后又做了文化研究,大概就是這樣的一條路。
黃子平:其實特殊的年代會激起我們特殊的愿望,在別的年代不可能產(chǎn)生的愿望,會在某一個年代冒出來。華師大居然有寫作課,北大可沒有。我們一入學,系主任楊晦教授第一句話就是:“北大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只培養(yǎng)學者”,當時大家都愣了,我們是一大幫文青。我?guī)е氩吭娂艿奖贝髞?,最想當?shù)木褪且粋€詩人,居然說北大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據(jù)說這句話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歷屆北大中文系主任第一句話就是說:“我們北大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碑斈甑哪前氩吭娂菑奈以谵r(nóng)場的時候開始寫,后來半途而廢的原因和謝老師一樣。在一個寒冷的中午,下課的時候經(jīng)過大飯廳,外面貼了一墻壁的《今天》雜志,當我讀到芒克的詩,“天空,血淋淋的盾牌,黑色的太陽升起來。”當時的我驚嘆,這是什么詩,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寫的根本就不是詩,自己也不是寫詩歌的料。后來我就去跟一個研究詩歌最杰出的教授當研究生。奇怪的是,我們?nèi)齻€人最后的碩士論文都不是做詩歌,謝老師非常的寬容,允許我們隨意寫些什么,不一定要寫研究新詩的論文,盡管當初用飛快的速度讀完了200本詩集,但是對詩歌的閱讀、研究其實是可以貫穿到所有的文學批評的領域當中去,讀詩可以感受到詩性,可以幫助我們提高思考的敏銳度。后來我就去寫文學批評,通常都是別人約稿,比較匆忙,但匆忙的同時也給我?guī)砹思磿r性。有些編輯突然打電話來,讓我為明天才發(fā)表的小說寫一篇評論,當時沒有電郵、傳真機,編輯是騎著自行車來北大把稿子給我看的,我看完便匆匆忙忙寫完一篇短評讓他帶回去,這個小說就是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也是我第一篇寫的還沒發(fā)表的小說的短評。那種文學批評的即時性,把批評和創(chuàng)作在時間上密切地聯(lián)系起來,可能是在80年代才會有的現(xiàn)象。同樣的問題問問謝老師。
謝冕:剛才王曉明老師說他想寫小說。我想借此機會說一說對大學中文系的看法,我覺得我們的第一任中文系主任楊晦先生說的是對的,作家和詩人不是大學能培養(yǎng)出來的。我前一屆的同學當中有一個叫劉紹棠,號稱神童,從小就開始寫小說,但是到了北大以后,第二年就退學當了作家,我很為他惋惜。我以為作家是自己能夠成長起來的,作家有他的經(jīng)歷、文學素養(yǎng)和表現(xiàn)能力,詩人也一樣。但是在大學里培養(yǎng)一個學者是非常難的,所以黃子平、王曉明、張志忠沒有成為作家,我沒有為他們惋惜,因為他們成為了學者,要知道學者是非常難培養(yǎng)的,這才是大學中文系應該做的工作?,F(xiàn)在許多的大學都在培養(yǎng)作家,我不反對,但我也不是熱烈支持的,我覺得讀書、研究、積累,然后成為一個學者、專家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年輕的我想當什么呢?我想當一個詩人,中學時代不好好學習,物理化學課不好好聽,就在下面寫詩,所以我的理科很差,只會寫作文。后來我后悔了,我不該荒廢學業(yè),直到進了大學我才慢慢地把詩人的夢想忘記,因為我知道寫小說難,寫詩歌更難。除了才智的原因,還有時代的原因,要表現(xiàn)詩意化的內(nèi)心世界,是不被允許的。我沒有后悔過。他們也受過詩歌的熏陶,這對于我們稱為批評家、學者是有利的,相對于作家而言,做這樣的工作,我們是占優(yōu)勢的,這是我所堅定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打擊了別人,但是我打擊了我自己。因為讀了詩,我積累了很多材料,因此我擁有作為一個詩歌理論批評家應有的自信,我能夠發(fā)言,是因為我讀過,我對創(chuàng)作有所體驗。我培養(yǎng)研究生和博士,從來不要求他們學我,任他們想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他們讀了詩歌,他們也編了一本《中國青年詩選》。大學是非常重要的時期,需要我們?nèi)ニ伎?、去掌握大量的文獻資料,然后才能成為一個好的學者、專家。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還是不是可以這么說,但是我知道一個作家是自己養(yǎng)成的,不是大學培養(yǎng)的。他可以在大學里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來,可我卻教不出,因為我知道我自己成不了作家。對于這一點,我很守舊。我能成為一個學者,得益于詩歌;我沒有成為一個詩人,因為創(chuàng)作太難了。
張志忠:你們?nèi)齻€講故事,而我要做三個人的評論,這是非常困難的。那我便做一些相關的補充——同時代人的同時代感。正如子平所說,1979年5月,一大批曾經(jīng)被查禁、被批判的中外文學著作突然重印,新華書店發(fā)行。我那天早晨四點多鐘起來到新華書店排隊買書,排隊的人相當多。大概到了10點鐘,等我排到書店門口的時候,很多書都賣光了,這的確是80年代的印記。曉明老師所說的在華師大吃飯有桌子沒凳子,我想起我在山西大學讀本科,既沒有凳子也沒有桌子,那幾年我們都是打好飯蹲在馬路邊上吃。
我經(jīng)常和我的學生講,跟你們討論李白、杜甫的詩是沒有障礙的,大家面對同樣的材料、同樣的信息,只不過老師比你們早幾年。一講到80年代,除了我們年長一些的老師,很多同學的確沒有辦法去體驗,因為你們沒活在那個年代。關于80年代的文學與批評,這話題還是太廣闊了、太漫長了。80年代對于我們每一個人來說,要講清楚每個人都可以開一門選修課了。就今天而言,80年代的回憶是興高采烈的,于是大家只回憶不反思。我非常理解這種心態(tài),因為我也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80年代被很多人描述為文學的黃金時代,前些年出過一本査建英編寫的《八十年代訪談錄》,他們一講起80年代,都是講起了80年代的文化陰影,自己在80年代的文化光環(huán)。想起這個命題,早晨從五馬街回來,我整整寫了一頁紙。為什么80年代令人興奮,那是因為兩個時代的反差。一方面當年的文化氛圍的確不利于文學的生長,另一方面大學教師都去搞四清、種水稻。改革開放后,反差開始出現(xiàn)了。我們很多年沒有書讀了,我們還算是喜歡讀書的人,在沒有書的年代千方百計地找書來讀,能夠拿到手的書都讀一遍,不管怎么樣我們還是比較愿意學習的,到了恢復高考的時候,我們還算是比較幸運地考上來了。1979年5月我也去買書,買到了巴金的《家》、李賀的詩,辛稼軒的詞全集,而現(xiàn)在網(wǎng)上、圖書館都是書。那時候我們買書都像是過節(jié)日一樣。改革開放作為一個起點,我們都不怎么害怕。一個民族從危機中解脫出來,重新尋找希望。當年,我們還屬于青春期,謝老師還說自己在1978年之后開始了青春,青春總是讓人留戀的。我們的青春是和一個民族的復興,和一個國家從低谷走向充滿希望的新時代連接在一起的。
80年代,我們在學術(shù)上做出了一些成績,得到了一些肯定,而且也確立了個人的文學形象,有一定的話語權(quán)。40年了,我們還站在前面,沒有被70、80后的評論家、作家把我們擠下去。做文學研究至少還沒有邊緣化,我們還沒有被out。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講80年代還津津樂道。在這樣的狀況之下,想起80年代的確有很多的切入點,可以萌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話題,但確實是需要我反思,那么我的反思是什么呢?就是我們的青春過于漫長,過于自戀。這又從何講起呢?我讀了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他講:青春、文學、愛情、革命烏托邦式融合在一起的。但是我們在幾乎是無條件地承認這四位一體的價值和意義的時候,看到了昆德拉對這四位一體嚴厲地批判與反省,我就發(fā)現(xiàn)我們?nèi)鄙龠@樣的反省、缺少這樣的自我清算。我們當年活躍在80年代,我們覺得自己真理在握,指點江山,但如今想來我們的目光何其短淺,我們以為我們可以推出一個新時代、呼喚一個新時代、創(chuàng)造一個新時代,但是我們對中國的歷史進程、文學歷程沒有預見性,這是一代人的致命弱點。為什么到了1990年代,市場化的到來讓我們大吃一驚,讓王曉明、陳思和來一場討論,我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的市場化更加明顯,讓他們驚呼人文精神的失落。這是一個非常敏銳的發(fā)現(xiàn),但是我們每一次都是在新的現(xiàn)象面前感到吃驚,我們事先沒有預判。從廣義上來講,知識分子應該有預見性,但恰恰在很多方面我們都沒有預見。從2010年以來中國的經(jīng)濟擴張,對當下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我們也缺少足夠的預見,這是需要我們反省的。
再講一講我對當下的判斷,80年代是黃金時代,那個時代激流勇進,充滿了創(chuàng)造的激情,但是今天憑心而論,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實際上已經(jīng)比80年代走得更遠。今天我們回望的時候不僅僅是懷舊,我們也看到了今天與很多年前的距離,看到了80年代許多的不足與不滿。80年代是一個時代的斷層,歷史的反差太巨大了,用詩句來描述就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但是走到了今天,我覺得我們比80年代更加開闊、更加成熟,今天所取得的成就確實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超越了80年代,今天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更加壯闊了,沒有那么多的波瀾、激流。比如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例,80年代的作家,像莫言、王安憶、賈平凹,他們在2001年之后的創(chuàng)作顯然比80年代的成名作好,他們有了新的擴展,新的創(chuàng)造,他們的思想、文筆,也有了新的成熟,已經(jīng)沒有80年代的生猛之處。再比如謝老師,大家一講起80年代的“三個崛起”——就會想起《在新的崛起面前》這篇文章,今天我覺得謝老師也好,其他人也好,應該走出那樣的文學事件、文學爭論。最近幾年謝老師做了很多事情,組織編寫了幾套關于百年新詩的叢書,比如剛出版的《中國新詩總論》,把相關的理論文章、批評文章都匯編在一起,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難道我們只記得“三個崛起”?當然今天的題目是關于80年代,這個必須談。又比如你見到黃子平教授,你就問他的20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但是還需要看到的是2000年前后他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批評、反省,可惜他今天來不及講,我也只能提個開始。再比如王曉明教授,他現(xiàn)在做文化研究進入了新的境界,但他的關注點仍然是文學與社會、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通過文化研究把文學創(chuàng)作,甚至還有更廣闊的城市文化和現(xiàn)實的若干重要命題融合在一起。我們在很大程度上走出了80年代,我覺得這個走出是對的,讓我們有了新的境界、新的觀感,也有了新的思考、新的回望。而這種走出是社會和歷史帶給我們的,不是我們自己單靠自己的反省、自己的追問走出去的。改革開放四十年,第一個就是現(xiàn)代化的歷程,四十年前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有人講要實現(xiàn)第五個現(xiàn)代化——民族精神的現(xiàn)代化。到目前為止,可能第五個還說不上,但是其他的四個階段已經(jīng)到了收官階段。從1840年以來,或者說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華民族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也經(jīng)過了幾起幾浮,國家的獨立,國家的富強,民族共同體的建設在相當?shù)某潭壬匣就瓿闪?。我們有幸?0年代走來,我們看見了他的低谷,也看見中華民族有非常強悍的生命力。從80年代到現(xiàn)在,見證了歷史的幾起幾落,比起那時的單純、幼稚、青春、憧憬有了更多的思考、經(jīng)驗和智慧。
黃子平:你們明白學生食堂沒有凳子的奧妙之處了嗎?站著講跟我們坐著講很不一樣。我們在北大大飯廳沒桌子、沒椅子,在那里就唱歌,唱著《東方紅》的歌曲,改了歌詞“吃要站著吃”。我這個業(yè)余金牌主持人經(jīng)常插科打諢。強調(diào)一點,我們不是只回憶不反思,我們只是有明確的分工。坐著的只管回憶,站著的只管反思。其實回憶里面往往包含很多反思,這個我們一定要指出來。為什么要回憶這個不回憶那個,為什么回憶的時候帶著這樣一種笑容或者愁眉苦臉,都是帶有一種反思的味道在里面。其實回憶是什么?有一句經(jīng)典的話,就是對當下的懷舊,是針對當下的情況引發(fā)出來的一種思念,更深刻地說對那些還來不及出現(xiàn)就消失了的歷史機遇的一種懷念、追尋,所以回憶并不僅僅是回憶。
注:本文根據(jù)溫州大學人文學院2019年10月21日舉辦的“2019·溫州大學大咖談”發(fā)言整理。由溫州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18級碩士研究生歐玲艷整理。原載《當代文壇》2020年第3期。